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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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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安和我是生在一个星座上的两条鱼。安是二月十九日生的,用她的话来说,是独占鱼头。我是三月十七日生的,侥幸抓住了鱼尾巴。


我当然不会否认安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当我接到她的电话时还是错愕不已。安说,毛毛,我要生孩子了,预产期是明年六月。你要不要做孩子的干爹,教父也成。

我想说,好。可是我没有及时说出来。

因为这个“好”字,是应该建立在一连串预设上的:安和谁生了孩子,安什么时候结婚了,或者安又和谁恋爱了一场,最关键的是,安现在在哪里?

我已经三年没有安的消息了。


我和安的相识并非偶然。那时候军训刚刚结束。到了晚上,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们就跑到新校区附近的鸡毛店狂欢。这所大学把新校区建在长江以北一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地方,大有占山为王的气魄。附近有些农家就开了些掏大学生腰包的鸡毛小店,开始是星星之火,到我入学时已呈燎原之势。

豪饮之后,我把自己摊到床上正五脏翻腾,听到说楼下有传呼找我,说是个老乡。现在想我当时肯定是喝糊涂了,我是个本地学生,在大学里是天然的强势群体,这样还有人泪汪汪地找我认老乡,不是无病呻吟么。

不过我还是一脚高一脚低地下去了。楼下没有老乡,我就扯着嗓子喊,老乡,老乡。我现在已经忘了当时脸红脖子粗的鸟样子,总之样子是很鸟,赶得上现在的行为艺术潮流。我喊着喊着,胃里颤栗起来,于是扶着墙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外吐酸水。

这时我感到有只手在我背上一下下地拍起来,拍得很体贴,让我想起妈妈。想起妈妈我鼻子又酸了,我就一边吐一边哭。这么吐着哭着,酒就有些醒了。我抬起头来,眼睛还是蒙眬的,看到一团白影子,我想是个裙子的轮廓。白影子扬了扬手里两个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对我说,看来,这两罐啤酒是白买了。这是个好听的声音。白影子的声音细细的,很好听。我又听到它说,你等我一下。白影子飘走了一分钟后又飘回来。我觉出有湿纸巾在我脸上擦,擦着擦着,眼睛就像玻璃一样被擦得清晰起来。我终于看见了,白影子是个陌生的女孩子。

你是谁?我当时的傻样子很虔诚,一定很像亚当问上帝。对方就回答说,老乡啊,然后就自说自话地笑起来,是那种足以叫对方无地自容的笑。你们男生听到老乡一般比听到妈来了还兴奋,兵不厌诈吧。我叫安,我找你有事,我们到那边去坐会儿。

坐定下来,安说,我知道你叫毛果。这个名字够难听的。不过我知道你的画画得很好,在威尼斯的青年展上得过奖的对吧。别这样看我,我至多是个猎头族,没有狗仔队那么卑劣。你的资料是团委老师给我的。我现在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学生会宣传部。加入之后,我就是你的领导,你就是我的下属。你听明白了么。

我想我听明白了。安真是个言简意赅的人。这时她“啪”的一声打开了手里的一罐“蓝带”啤酒。我刚想说,我不能再喝了。可是舌头还打着结,怎么也说不出来。等我把舌头整理好要说出来时,安已经把一罐啤酒灌进自己肚子里去了。喝完,她长舒了一口气,说,总不能浪费。接着又长舒了一口气,把另一罐啤酒也灌下去了。我想安真是个节约的人。

接下来我们又闲谈了一会儿,准确地说,是安在闲谈,我在闲听。所以我知道安是北京人,之所以考到南京来是因为想在南方生活一阵儿,但讨厌更南方特别是更南方地区的男人。还有安当时被爸妈逼着填了志愿,填的是国贸系,结果分数不够,被调剂到中文系来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死得其所。

我终于问安,你刚才怎么认出我来的。安就有些惊异地说,你不知道军训时你在女生中间就已经很有知名度了,现在说话动辄就脸红的男孩子可不多。不过我算是开了眼,今天看到你还有这么丑陋的一面。

总之,那天我在安跟前算是把脸丢尽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受到了安不少的奴役。大体讲,就是为开学以来接踵而至的军训汇展、校园文化节和秋季运动会等等的宣传工作鞠躬尽瘁。安是宣传部副部长,她对手下很凶。说是手下,其实能被她使唤的也就四个人。除我以外,还有两个法学院的仁兄,在我的脑海里已是面目模糊了。再就是一个俄语系的叫黄莺的女孩,写得一手好魏碑,还长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可是,由于她在安跟前长期像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大眼睛就总是有些黯然。

安的专制没有使我垮下来。但令我恼火的是,她在艺术上和我存在着巨大的分歧。安总是认为我画出来的东西太过抽象,没有主题。我对这一点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我终于大致摸清了她的思路。安的意思是,如果是画军训的宣传橱窗,就应该画一顶红星闪闪的军帽和一些枪支。如果是近视预防周就应该画一个学生戴着靶子一样一圈圈的酒瓶底眼镜。我说以此类推如果是全国卫生日是不是我最好画一个抽水马桶。安说,对,这是个基本原则,画以载道嘛。我说载什么道,这哪里是艺术,分明就是政治。安就正色道,宣传机构是政治的喉舌,说白了就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本来就是政治。安的样子非常认真。安认真的时候,眼睛就高速地眨动,哪怕是最为自信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时候安其实蛮可爱的。

现在回想起来,安对我还是很不错的,主要体现在部里一月一度会餐的时候。安其实是个很节约的人,当之无愧的守财奴。比如在我要求部里多买些排笔和三十六色的宣传色时,安就会眉头一皱,说排笔就不用了吧,多描几笔颜色不就填满了么。三十六色是不是太多了,宣传画风格贵在清新,不用搞得这么斑斓,二十四色够用啦。如此种种。不过当大家知道安把公款省出来,是为了在大家吃喝时能够多一道酱猪手或是鱼香肉丝,就都对她冰释前嫌。安对我的好是体现在吃喝时为我挡酒,先是说谁也不许灌毛毛,把他灌倒了他的活就谁来干。那种时候大家都是人来疯,对她就有些颠覆权威的冲动,就都举着酒杯满桌追着我跑。安就大义凛然地说,好,我替他喝。一扬手就是一杯。大家就起哄,感情深,一口闷。安就说,好,一口闷。就又一口闷了一杯。由于安的倡导,我们会餐都是“水浒”吃法,就是所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而且喝的是白酒。安是我见过的酒量最好的人,从来没有被放倒过。每次吃完,我们都挺胸凸肚地在安的带领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换来些鸡毛店老板敬畏的目光。

虽则如此,我在宣传部里是越来越待不下去了。不光是因为把别人拍拖和学习的时间全部用在卖苦力上,而且这些应制而作的东西画得多了,竟然有些出人意表的副作用。那时我还给一个朋友办的时尚杂志画些插图。有天我去送稿子,他突然对我说,你的风格怎么越来越通俗了。我说通俗好啊,陈逸飞、丁绍光不都是走的通俗路线么。他想了想说,我是给你面子,其实是越来越俗了。不过,大俗即雅嘛。我听了就想把画扔到他脸上去。

我的艺术生命快给安毁了。我和安的上下级关系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不过还是来得太快。是因为纪念田汉百年诞辰的话剧节,安分配给我的任务是为参演剧目做一组海报。我想这终于是件关乎艺术的事情,就大有摩拳擦掌之感。花了两天一夜,完工的时候,我的自信心简直膨胀到极点。这样的作品如果学生会有史料博物馆应该成为馆藏品。我把海报做成了黑白系列,丝网版风格,极其繁复而唯美。画得我手都酸了,就算是伯恩·琼斯也未必有这样的耐心。

我去找安来看的时候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讨好心理的。我等着安的脸上绽开花一样的笑容。安进来一看,愣住了。我想她是惊艳了。谁知道她愣了几秒钟之后咬牙切齿地说,这是什么呀,一块块一绺绺的,主题呢主题呢,重画。我也愣了,愣了一分钟之后我说,安,这画是该重画,不过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就这样离开了宣传部。

爸妈很欣慰,认为这是成熟的表现。说早该收收心了,不要以为进了大学就进了保险箱,学习成绩还是要抓。靠小聪明成不了事。以后要想出国深造,GPA(平均成绩点数)是最关键的。

那年的学习我到底是抓晚了,学分绩点掉到三十名,真是很惨痛。后来我就一边发奋学习一边想,我和安的关系算是完蛋了,我可能会怀念她的。


不过这又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很快安又来找我了,安说毛毛,我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还是朋友是不是。我说是,又想就这个比方真让人没办法说不是。

不过安在确定我们还是朋友之后就又不怎么找我了。她说毛毛其实我早就号准了你是个乖小孩,我其实以前主要是在利用你,你还把我当朋友我真的很感动。

后来我真的很长时间没和安有什么接触,经常在路上遇到也就是点点头,或者聊上几句。不过几次偶遇,她给我的印象都有些新意。其实安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她是在大学迅速地从女孩质变到女人的那类。她的美不在风情,而在于她身上散发的活力。这活力是有感染力的,像是久雨后的阳光,让你觉得生活刹那间美好起来。

这以后我的生活比较平淡,拿了几次奖学金,顺便谈了一次恋爱。是个法文系的女孩。我们的关系很融洽。在我早上赖床不起的时候,她就去汉阳路上给我买肉夹馍,然后托传达室的看门大爷给我送上去。后来我们和平分手了,因为她拿到了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不过我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受到安的干涉,安把那个女孩找出来凶神恶煞地问人家是不是把我给甩了。女孩就战战兢兢地对我说,毛果我们好聚好散你何苦找了个女杀手来。我就给安打电话说安你不要管我的事好不好。安说毛果我觉得这个女孩很衬你,我已经默默祝福你们很久了,谁知道是个潘金莲。我说安你又乱用词了,我原以为你比以前成熟了呢。安沉默了一会儿说,毛毛,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

后来我知道安的话是有来处的,原来双鱼座的形状就是尾巴拴在一起的两条鱼。

有关安的传闻那时候有很多,比较确凿的是安走马灯一样地换男朋友。但是也有很多男生以忝列为她的一任男友为荣。学院里大多数人都知道安和我的特殊关系,但是怎么个特殊法,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有个新加坡的交换生找到我,说要正正经经地追求安,要我帮忙接近安。我说,哥们儿你真是太不体贴了,我自己刚刚失恋啊。我相信他是有诚意的,最近他总是在宿舍里练张国荣的歌。上厕所的时候都是“风再起时”,因为张是安唯一的偶像。我还是帮他把安约出来喝茶。

我的好意被安很没礼貌地拒绝了。安说就是那个小白脸啊。我说什么小白脸,我们班好多女生为这帅哥寤寐思服呢。安就说,毛毛你记住,帅是一种状态,男孩子要么帅,要么不帅,如果帅不起来沦落为漂亮,那是最可悲的。她想了想又说,好好努力,你会是个帅男人的。


安那时已经辞去了宣传部的工作,位于市中心的大学本部有更多的精彩可以令安如鱼得水。安在百忙之中会经常出其不意地关心我一下。就这一点来说,我是感到有些幸福的。可我却是个不太称职的朋友,当然我不是个喜欢介入他人生活的人。主要也要归结于安的生活太过瞬息万变。常常有关她的消息在校园里不胫而走了一大圈,到我这里尘埃落定时,已成为旧闻了。

不过当我听说安和一个黑人已经同居了一个月还是感到有些吃惊。消息是从那个新加坡哥们儿那里来的,他和其他的留学生会有些及时的交流,这些交流当然是任何方面的。我不能排除他在这件事情上因为个人情绪有添油加醋的嫌疑。但是由于无风不起浪和三人成虎的原则,我没办法为安在舆论上做任何的澄清。校方对这种事情是有些严厉的对策的。我可不希望自己的朋友成为杀一儆百的工具。我迅速地拨了安的手机号码,里面传来一个亲切而冰冷的女声,告诉我这个号码已停机。我记得我当时骂了一句粗口,或者是在心里骂的。

就在我通过各种途径想找到安的时候,她又给了我一个出其不意。那天我和一帮哥们儿正在东园打球。一个正要投三分球的家伙突然把动作定格了,同时脸上呈现出十分诡异的痛苦表情。这时候我们看见安和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沿着看台走过来。虽然很远,也还是能看出这个男人健壮的轮廓。一个哥们儿就酸溜溜地说,看来安喜欢的是大只佬,够性感的。另一个声音接上来,恐怕喜欢的是他无处不大吧。接着一群坏小子就都坏坏地笑。我突然有些烦躁,铆足了劲把球砸过去,说行了行了,说着说着就往下三路上引。

这时安看到了我,兴奋地向我挥手。我想安你千万别过来,过来会自讨没趣的。想着想着安就过来了。安说,毛毛,来,我给你介绍Mark。我迅速地调整了一下情绪,很配合地抬起头来,做出一个礼貌的笑容。Mark已经把手向我伸过来了。这其实是个挺好看的黑人,的确是黑,五官长得令人舒服,有点类似于丹泽尔·华盛顿的类型。鼻子的比例稍大些,脸上就又多了些牛一样的温厚。Mark说了句nice to meet you(很高兴见到你),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指着我,Hi, 毛老师。他阴阳怪气的中文把大家吓了一跳。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怪不得这张脸面善,我之前在留学生部做过三个月的兼职汉语教师。由于是大班授课,加上我对这些黑白学生的细微差别本来就辨识不清,到后来干脆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所以刚才竟没有认出他来。拜师生之谊所赐,气氛几乎在瞬间得到了改善。我很热情地邀请Mark加入我们。Mark很乖地用眼睛征询了一下安的意见,然后大方地上了场。我相信我的哥们儿在十分钟后都会对Mark有好感。他是个很不错的球员,很认真,而且时时有些发挥,把球打出美感来了。尤其是三步上篮的时候,那一跃间可以看到黑得发亮的肌肉在轻微地律动。他在球场上争取着,却没有欧美人一贯的杀气,是很中庸而温和的争取。我想这和安有关。我朝安看了一眼,她帮Mark拿着外衣,静静地站在秋天的阳光里,像个幸福的小妇人。


以后Mark经常会来找我打球。打完了我们就和安去找地方吃饭和消遣。我们三个人都是肉食动物,所以经常光顾的地方是图门烧烤和清真大盘鸡。有天Mark突然杞人忧天地说如果有天所有的哺乳类和鸟类动物都死绝了,我们三个人怎么办。安毫不犹豫地回答他,那我和毛毛就把你吃了,因为你个头最大。有时候我就到安和Mark租的房子去,这是个筒子楼改造的小套间,被安布置得很舒适。我和Mark躺在床上看Discovery(探索频道), 安就到厨房里给我们做色拉吃。安做的色拉很好吃,Mark说安用的是“妈妈之选”色拉酱,所以调出来的色拉有妈妈的味道。

一个单身汉和一对小夫妻有时候可以营造出一种最奇妙的温暖感觉。这种感觉是安和Mark带给我的。


冬天的时候,Mark要回家过圣诞节。安的姑妈在美国,她办了手续,和Mark一同走了。我在学期末收到一张选课表,学校在搞教改,据说在课程调整上也有新举措。我意外地发现周五下午开了一门散打课,就毫不犹豫地把这门课的编码填了上去。记得之前有哪个武警中队的特警分队在学校表演过一次,散打的一招一式令我十分心仪。我对没有尝试过的东西抱着一种有分寸的好奇心,而且散打在当时也没有跆拳道今时今日在大小健身俱乐部那么普及。我把选课表扫描了,用E-mail传给安。告诉她我报了哪些有趣的课,并给了她一些建议,因为安想迅速地补上以前落下的学分。在元旦前一天,我收到了安发来的一张明信片和一个大包裹。明信片上是堆着雪的科罗拉多山脉,安告诉我Mark的家在丹佛,就在山脉附近。安说包裹里是给我的元旦礼物,她说算了一下,我在圣诞之前是收不到了。我打开一看,是一对比赛用的拳击手套,红色的,让我想到安风风火火的时候。包裹里还夹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毛毛,很高兴你去学散打。男人,要有些攻击性。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男人。

开学后我才发现选的课太多,不得不进行车轮大战。安和以往一样逍遥,二月底的时候说要和我一起过生日,却在三天之后跷课去了北京。我的经验是作为安的朋友,你实在不能太认真了,你要习惯她给你制造的惊奇。


五月的时候出了件有关民族尊严的大事情。出事的第二天,安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当时我正忙着,受哲学系一个哥们儿之托,我画了一些标语牌,诸如打倒NATO(北约)之类。他说要插到麦当劳门口去。安说,毛毛,我和Mark分手了。当时校园里非常吵,我大声地朝电话里喊,什么?安也吼起来,我和Mark分手了,我要见你。

我走进“答案”吧的时候,安正心不在焉地拿着个小瓶子往一只斑点狗身上喷。这只斑点狗是老板的,叫Bob。我走过来的时候,Bob扬起头想和我打个招呼,却一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安就跟着干笑了几声。我吸了吸鼻子,说,Poison。安有些惊奇地说,毛毛你懂这个啊。我其实不懂,我碰巧有个过鼻不忘的嗅觉和一个永远走在时尚前沿的小姨。她那天就是浑身洋溢着这样的香气到我家里,然后对妈妈说,Poison,要两千多块一瓶啊。眼下安正把叫Poison的香水往斑点狗身上洒。

这是Mark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又不用香水,给我也是浪费。他根本不了解我。安好像在和自己说,答案吧里打着青蓝色的灯光,所有东西的轮廓都变得消极和不肯定了。安看上去很瘦。

毛毛你怎么不问我和Mark怎么了。安问我。

我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安说,你是不是以为是因为轰炸大使馆事件啊。

可人民总是无辜的。我说了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发现自己的智商真是很低。

安说,Mark认为美国政府不需要道歉,他退学回美国去了。你看,你也许觉得爱情和政治拉扯上关系是电影里才有的事。可是,实际上也是有的。艺术来源于生活,真是精辟。

可是,我爱他。安使劲抚弄斑点狗的短毛。斑点狗Bob开始舒服地哼哼,但很快被搓弄烦了,逃开去。

好了,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无非而已。安突然一转头,很流氓地打了个响指,喊了一声,埋单。

我发现我是一直站着的。


安以后很少出现,连大课都不来上了。我周五去上散打课,有时看见她远远地站在体育馆门外,我想过去跟她说句话,她就走开了。安送我的拳击手套非常衬手,但即使我的动作再标准,打到对手身上也并不着力。教练指着对手对我说,记住,这是你的敌人。

可是,他不是我的敌人。我说。


一个月以后,安在更衣室门口截住我。安问我,毛毛,大使馆事件算过去了么。你可以陪我去麻醉一下么?

我想了想说,好。

安说,我都快要疯了。


我们打车来到了四兴路,这里好像是这座城市的三里屯。有些残破,聚集了很多外国人和其他各式各样的人。

“赛万提斯”吧比以往冷清了许多,不过音乐还算到位。Hip-Hop还是很High,随时准备叫人弹到天花板上去。我和安要了两瓶马天尼,走到二楼拐角的一张桌子坐下来。安小口地喝着酒,我看到她的眼睛随着音乐的节奏一点点亮起来。毛毛,我们下去跳舞。安把外衣甩到了椅子上,她里面穿了一件丝质的短恤,是很炫很暴露的那种,好像是有备而来的装束。我们面对面懒洋洋地跳了一会儿。

过了九点半,人多起来。音乐也变得热烘烘的了。舞池里的气氛被烘烤得激昂了。人们簇拥着,开始没有章法地混乱地扭动,好像和身边的空间做着斗争。DJ也有些兴奋了,不时地把手伸到空中,在音乐的高潮处大吼一声。人群中就涌出如林的臂膀呼应他。安被感染着,突然发出了让我感到陌生的嘶叫。我看见她甩着头,把身体剧烈地晃动起来,像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安开始大幅度地跳起扭腰舞。在她身边的很多人渐渐就成了观摩者,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动作着,看着这个颀长眩目的年轻女孩放纵忘我的表演。跳这种舞,安并不需要舞伴。

这时有些老外突然围拢了安,舞动着,群星捧月似的。不觉间我就给他们挤到圈子外面去了。其中有个装束性感的黑人,左耳上打了一排闪亮的耳钉。他舞得很辣,就有不少人叫好。我也看呆了,没想到男人也可以在公共场合把舞跳得充满挑逗意味。他扭动着,一面就把身体朝安贴过去。安处变不惊似的一路舞着。他得寸进尺,就势揽住了安的腰。安没有抗拒,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他肩上了。我和众人看着,不得不承认他们舞得很美,配合默契。这对不相识的男女,进退在节制与失控之间,处处是一触即发的生命力。舞得从容,如同黑白两色的兽类。我知道,能和安如此默契的人太少了。

安的表情是有些迷醉了,她半倚在黑人的怀中。那黑人的手有些放肆,开始探进安的丝质短恤。安开始挣扎,他猛然抱紧了安。

这时候,我在无知觉的情况下冲进去,一把推开了安。一个勾拳击向黑人的下腹部。

这么强悍的一个人,腹部也还是柔软的。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在我面前慢慢矮了下去。我愣在了那里,安拉着我逃了出去。

我们跑了很久。安说,毛毛,我跑不动了。

我说,安,那不是Mark。

安说,我知道。

六月里的夜风有些凉。

我问安,回去么。安说,不。


我们往前走了一阵儿,走进了叫作“明斯克”的表演吧。

台上有个女人在唱《三年》,这是个很高大美丽的女人。穿着阴丹士林的旗袍,除了妆化得浓些,并没有什么张扬的地方。嗓音也好,却和一般的女中音有些稍稍的偏差,差在哪里,说不清楚,却是沉郁淡定的。

安突然低低地说,她不是个女人。

我有些吃惊。她就又说,你看她胯骨那么窄。

我就笑了,说安你怎么突然那么俗了,又不是要生养孩子。

安说,不是的。就不说话了。


我们又走到街道的冷风里了。这时我听到安说,表面的东西,是靠不住的。

实习的季节到了,安去了北方的一个滨海城市。那里有些德国人留下的红瓦白墙,还有一座著名的栈桥。

安给我寄来很多照片,到后来几乎是没有挑拣的。也许是直接把胶卷拿去就冲印了两套或者更多,将其中一套寄给了我。所以这些照片里就有了很多即兴的东西。

有一组照片的主角是安和一些城市雕塑,这些真人大小的雕塑在城市里很流行。安的造型也是千篇一律,就是和这些雕塑接吻,无论男女老少,童叟无欺地热吻。因为要将就这些雕塑的千姿百态,安吻出敬业精神来了。有一张是个老大爷埋着头看报纸,我想象得出安曾经尝试过如何矮下身子也够不到他的嘴。安就到了他身后,艰难地勾着脑袋,用唇结结实实地捉住了他。为了表示自己的胜利,安一边腾出手来,冲着镜头打了一个V字。

有几张是模糊不清的,安说北方太冷了,镜头上起了雾。在寒冷的北方,安积极地消耗着她的热情,和这些人形青铜器,换取一些冰冷的吻。


后来安给我发了封E-mail, 要我用特快专递寄一些南京的咸水鸭和香肚。安说,成败在此一举了。我知道安是需要我的帮助去满足她的某些怪念头了。

一个月以后安给我寄来一张光盘。在看之前我问她里面是些什么,安说是关于一个南京的老太太。安说,我以你的名义送给她那些鸭子和香肚,她终于答应接受了我的采访。

这个祖籍南京的老太太是个德国医生的遗孀。她的丈夫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失了踪,她就一个人坎坎坷坷地活到了现在。她已经一百岁了。电视台为了采访她挖空了心思。她没有拒绝过,只是当他们谈起要做这样一个具有跨世纪意义的专题时,她就偏过头去,留下大片的沉默给他们。

在一次沉默的间歇,安扫视了这个洁净而暗淡的房间,觉得时间一点点地在身边融化掉了。老太太的床头挂着巨大的相框,里面是个表情严肃的少妇,身后是一级一级的台阶。安的目光也顺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上去,轻轻地说,中山陵。老太太眼里还瞌睡着,嘴里却接上去,说,嗯,中山陵、秦淮河、桂花鸭、香肚……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安听进去了。安就想着,中山陵秦淮河是搬不来了,那是没办法的事。安对我说,其实也简单,我告诉她东西是一个小老乡寄来的,她没怎么想就答应了接受采访。

我就想起了一些往事,我说,安,你又打着老乡的旗号招摇撞骗了。安就笑着反问我,你不是她的老乡么?

我看了这张光盘。老太太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她坐在轮椅里,有些佝偻了,但是她在采访的过程中总不忘把自己挺得更直些,提醒着自己当年的优雅。她很重视这次采访。她是个认真的人,认真地梳了一个老式的髻,丝绒旗袍也认认真真地把盘扣扣到了领口。她认真地讲述着,她认认真真地见证了这座城市的殖民、没落、新兴以及细枝末节的风风雨雨。可是她始终是个异乡人。

在她的边上,坐着一个青年。他长着浅咖色的眼睛和一个英挺的鼻子。安说,这是老太太最小的孙子,还留着四分之一的德国血统。安说,我觉得他爱上我了。我刚想说恭喜,安又说,不过后来发现是错觉。


安回到学校的时候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安是他们那一届实习成绩最卓著的学生。安参与制作的那个专题片在文化部获了大奖,又被送往柏林参加国际纪录片年展。

安所在的电视台当然没有忘记安的汗马功劳。他们做了承诺,说会给安在编制里专门留下一个名额,一直到安毕业,随时等她回来正式签约。

安说,毛毛,那里太冷了。

后来,那个男人在系里出现的时候,没人表现出太多的惊异。他说他是电视台新闻部的主任,代表台里来看看安。安实在是太风光了,电视台派个人来看看她学习和战斗过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天我正拿着申请函毕恭毕敬地站在系办公室里,等着系主任的大红章盖下来,好去申请借用学校礼堂,办个向希区柯克致敬的电影节。系主任正打电话,那个男人站在旁边。他看上去有三十多了,脸色阴沉沉的,目光疲惫。他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交替着绞来绞去,好像有些急躁,不像个省级电视台派来的钦差大员。

系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皱了眉头,说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看见我在旁边,就说,毛果,去把安给我找来,告诉她台里来了领导要见她。我有些犹豫,说,主任,那这个……系主任就有些不耐烦了,说,拿来,拿来,我给你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纸,说毛果你呀你,下学期保研名单就出来了,你还忙着纪念这个向那个致敬的。你导师老说你是个学术好苗子,怎么玩心还那么重。要是这学年名次进不了前三,谁也保不住你。

我一边欣赏着系主任的朱红大印,一边向电梯走过去。这时候听见后面的声音,你是毛果?我回过头看见那个男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说,安经常提到你,你是安的……他把声音拉长了,好像等我来填空。我就填上:师弟。哦,他沉默了一下,说,安说你是她的男朋友。

我的脑海立刻浮现出安嘻嘻哈哈的样子,心中有些愤然,想安啊安,你一定是觉得自己年纪一把没有男朋友太不正常,又拿我出来垫背。

我愣了愣,听到那个男人问我,你真是安的男朋友?我在他眼里看到奇异的光。他接着又问,你不是安的男朋友吧?这回令我感到更加奇异的是,我在他的口气中听到了哀求。

我说,唔……

他说,我们谈谈吧。

我找到了安。安有些厌恶地说,不去。真没想到他把你也卷进来了。我说,得了吧,是你把我卷进来的,没有你,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说,安,你在外面闹绯闻,又拉我做男二号。

安笑着说,毛毛,要对自己有信心。那个人根本排不上号。

我有些八卦地问安,这人结婚了没有。安说,结过,离了。接着安警惕地观察了我一下,说,我先声明,这和我毫无关系。

安说,毛毛,我发誓,我在电视台和任何人都相敬如宾,一点作风问题都没有。这个人真是魔怔了。非说上帝告诉他我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可是他把他原来的那一半给扔了。人一辈子又不是七巧板,别人哪有工夫陪着他去拼拼贴贴。他是个基督徒,毛毛你说基督徒是不是都有些自欺欺人,有一次他拉我去看一个教友受洗,我看他们吃了个面包片就说是领了圣体,心里满足得不得了。

我说,安,就事论事,你这样攻击别人的宗教信仰总是不对的。


其实我对这个基督徒朋友是有些同情的,安事不关己的口气实在是太冷漠了。他对安这样执着多半是因为他对安缺乏了解。后来这个男人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周末手捧一束红玫瑰在女生宿舍楼下站了两个多小时。此举未免矫情,但是舆论渐渐对安不利了。

后来,安在文学院门口扇了这个男人一记耳光。

后来,安找了草场门的一个黑社会组织叫“金陵世家”的教训了那个男人一顿,结果教训得没了分寸,把人打残了。

安幸运地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学校给安记了大过,勒令退学。安头上还戴着光环,就这样迅速地自毁了前程。


安的父母这时候出现了,他们从北京千里迢迢赶来,希望校方在对安的处理上手下留情。我一个师兄告诉我,安的父母当着众人的面分别要把一大叠钱塞到副校长和系主任手里。师兄冷笑了一声,说没想到安有这样一对不通世故的父母。

安的父母是北京一个大型科研机构的高级工程师。我没想到安的家庭背景其实和我的很相似。这样的一个安。

安的父母找到我们家来,说知道我是安最好的朋友。他们在南京不认识什么人,希望看看我父母有没有什么路子,能够帮到安。他们对我的父母说,我们知道,你们也是知识分子,可为什么你们就教育得出毛果这样的孩子呢。后来又加了一句,我们也是病急乱投医。

我的爸妈于是知道,这对老实人,是连客气话都说不妥当的。

可是爸妈深深地同情着这对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夫妇。他们又聊了很久,聊到老三届,聊到上山下乡,聊到他们最风光和最不风光的岁月。有太多心有戚戚的东西可以聊,话题渐渐偏离了原先的主旨。后来,安的父母也很自如了。直到爸爸说,你们说的事,我尽力而为。他们这才猛醒,又恢复到了刚才有些局促的模样,口里千恩万谢着,说幸好遇到爸爸这样一个有路子的人。其实爸爸又有什么路子,有的也就是一副好人的热心肠。

临走的时候,安的父亲对爸妈说,你们到北京来一定要找我们,咱们是有共同语言的,咱们都是一个层次上的人。

同样是一句不得体的恭维话,被实心实意地说了出来。

他们走后,妈妈淡淡地说,没想到安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毛果,你以后不要和她来往了。


为了安的事,爸爸拐弯抹角地托了很多人。先是找到祖父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以前在教育部任过职的。老先生就交代了还在部里做事的一个学生。这学生的连襟居然就是我们学校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的中学同班同学。

不管是什么原因,学校终于网开一面,把安的处分改为留校察看。

爸爸叹了口气说,毛果你千万别出这种事情,实在是太麻烦,太难办了。


安第二天晚上打电话到我们家,我听到安的声音,就故作轻松地对安说,安,恭喜你,改判死缓啦。

安说,毛毛,请你爸爸听电话。

我想安还算人情练达,懂得向我老爸道谢。

可是看到爸爸听着听着电话言语就激动起来了,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这种事情上容得你刚愎自用么。你怎么就不为你父母想想,你知道他们多么不容易。后来爸爸就不说话了,只是不断地叹气。

原来安要求学校撤除对她新的处分决定,她对副校长说不必多此一举了,因为她明天就要回北京去了。

爸爸叹了口气说,毛果,你要是这样,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我立刻给安打电话,安把手机关上了。我给安留了言。

第二天清早,安把电话打过来,告诉我她正在往飞机场的路上。

我说,安,你等着,我要去送你。安笑了,算了,我每年回北京,也没见你送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安说,你是想说,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了是么。她停了一下说,对我而言,没什么不一样。

我没有料到我会这样想念安。

是在一个月后了。

安走了一个月。安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终于从妈妈那里骗来了安家里的电话。安的父亲告诉我,安没有回过家,他当没有安这个女儿。

我给安发了很多封E-mail, 安没有回。

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等着安打来。

朋友们开始说,毛果,你表现出的症状像是失恋了。我说,得了,我哪有你们那么庸俗。

我对他们说,我要去北京。

我对爸爸说,我要去北京实习。

妈妈说,别人实习是为了将来找工作铺路,你凑什么热闹。既然确定要读研了,好好收收心吧。还有一轮面试,不要掉以轻心。

元旦的时候,我收到安寄来的一个包裹,是一瓶皮革修复剂,拳击手套专用的。

我按照投寄单上的地址给安写了信。信退回来了,查无此人。


三月的时候,我拿到了香港一所大学的录取信。

临走的时候,一帮狐朋狗友去送行。

在候机厅,一个女孩子突然哭了起来,然后是两个和更多。

我突然觉得很烦躁。我说,哭什么,要是安,就不会哭。

所有的人沉默了,好像打破了一个禁忌。我知道,这个禁忌是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安。这个禁忌被我自己打破了。

有个师妹轻轻地说,毛果,安,不大好。她不让我们告诉你。可是,你要走了。

我用目光斥退了别人阻止她说下去的企图。接下来,她表达得很流利。

其实,安回北京之前,已经在准备出国了。忙了三个月,考托考G(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安的英文一直很棒。安说过,英文不好,去“天上人间”做小姐都没人要。安的考试发挥得很好,虽然申请得迟了,还是拿到了美国三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安挑了丹佛。这所大学,在科罗拉多山脚下。签证的时候,安被一个一团和气的签证官拒签了。理由是她没有正式的学位证明,疑有移民倾向。安转签了加拿大,后来是英国,都被拒了。安在签澳洲的时候,交给出国中介一万块的保签费。那个公司信誓旦旦,说除非发生意外,否则是签定了。结果,在一次领事馆例行的抽查中,安的申请被抽了出来,因为不符合要求,再次被拒了。安找到中介公司,公司说,小姐,这就是意外。3/1000的概率,可以去买六合彩了。

安说,她出国是出定了。她走了别的路,而且因此出了名。安把白天和晚上的所有时间都砸到了三里屯和所有的涉外酒店。安说总会有老外看上她,出了国再熬上一年,怎么着也把婚给离了。是,那以后,有不少老外看上安,可是没人有兴趣和她结婚。安却收不住自己了,安陷进去了。安分不清自己这样,到底是为了出国,还是为了谋生。有次在昆仑饭店,安碰上了个喜欢SM(性虐)的德国人。安被打得遍体鳞伤。安报了警。做这一行的,报了警就等于自首。安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被送进了收容所。

安住院的时候,在北京实习的师妹去看了她。安说,答应我,不要告诉毛毛。

师妹说,我临走的时候,安说了一句话,我们都不懂。

安说,毛毛跟我拴在一根绳上。可要是和我一起,在劫难逃。


我知道我不该流泪。真的痛,是鱼的鳞片被刮下来,一刀,再一刀。

安说我和她一起,在劫难逃。

尾声

我已经三年没有安的消息了。

我当然不会否认安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当我接到她的电话时还是错愕不已。安说,毛毛,我要生孩子了,预产期是明年六月。你要不要做孩子的干爹,教父也成。

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应该说,好。可是我没有及时说出来。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长音。

是安把电话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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