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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4、有些东西与她不弃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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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青林原本住在武昌昙华林的一条窄巷里。这是公租房,是她丈夫活着时公家分派的。他们在此已经住了很多年。她的丈夫就是当年在乡村出诊时救下她的那个吴医生。她很爱他。因为他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获救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吴医生。他也是她新记忆中储存的第一人。

她常常想,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是第一眼见到他时,还是那次去他的办公室?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去吴医生的办公室。她只记得,桌上有一本《红楼梦》,她情不自禁地拿起来翻看。嘴里不禁喃喃地念出“黛玉”,这两个字让她心里一阵恐慌。正这时,吴医生从门外进来,见她翻书,脸上露出惊讶神情。然后他从她手上拿下书,凝视着她,似乎犹豫了几秒,方说:“不要让人知道你识字,这或许对你有好处。”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他。他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有人多疑。你来历不明,很容易让人猜想。明白吗?”

她不太明白,却记住了他的话。因为,她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的恐慌立即消失,替代的是几丝温暖。

几天之后,吴医生介绍她去军分区刘政委家当保姆。刘政委是老革命,他的妻子也是干部。他送她到大路口,意味深长地说:“我觉得你去他们家做事,生活得会简单些,对你的一生可能有好处。”她再一次感觉到心头一暖,突然间有所领悟,觉得吴医生的话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只是这份重要中,又有一点令她害怕的内容。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爱情。

好多年过去了,她一直都记着这个人和他的声音。随着刘政委的升迁和调动,她跟着他们全家来到武汉。大家叫刘政委的夫人彭姐,她也这样叫。彭姐待她不错,说她是家里请过的最好的保姆。她为刘家带孩子煮饭做卫生,过着一种水波不兴的生活,朴素而安宁。她从未想过换工作,也从未想过换地方,甚至从未想过嫁人。他们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一辈子如此而已。

有一年,吴医生转业到地方,专程去看望他的老领导。他很惊喜地见到了她,不由脱口问道:“你一直在这儿?你过得还好吗?”

她很激动,不知道这激动缘何而来。她的声音在颤抖,她说:“很好。因为你,才过得这样好。”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她从他的这一眼中看出,他们两人之间有着别人所不知的秘密。她并不知这秘密是什么,只是她的心蓦然间惊跳了一下。

那天,吴医生在刘政委家吃饭,桌上摆着她精心做的菜。饭间闲谈时,方知他的妻子已经病故。他的妻子小严与彭姐有着很特殊的关系,当年她们曾经同生共死,所以彭姐当即放下筷子抹起了眼泪。站在一边的她听罢心里扑通了一下。

刘政委叹息半天,然后问:“你现在呢?一个人?”

他说:“是的,一个人。”

刘政委说:“不再找一个?”

他说:“也有人介绍过,但没有合适的。”

刘政委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过呀?”他说话时,目光正好落在她身上,便不由把手一指,说:“不如我来保个大媒?你们也都是老熟人了,年龄也算相当。”

吴医生的目光顺着刘政委的手指转向了她。她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却望着她笑了笑。从那份笑容里她看出,他是欢喜的。

于是那一年,她离开了刘政委的家。刘家三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他们一齐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的背影,最小的那个还抹了眼泪。

她没有回头,挽着吴医生的胳膊,走进了他的家门。进门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愿意娶我呢?”

他笑了笑,说:“你如果嫁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哩。”

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外音,又似乎不太明白。自己想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回应了一句:“是的,我也不放心我嫁给别人。”

话一说完,她心里开始生出莫名的害怕。夜色降临,天光由灰至黑,她害怕的感觉随黑暗的浓度增加而更加强烈。她甚至不知自己害怕什么,但她就是害怕。当吴医生搂着她,身体与她贴紧时,她几乎浑身哆嗦。吴医生一边安抚她一边低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我明白。你不要怕,没有关系。”

在他的怀里,她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什么?明白什么?什么东西没有关系?”

这天夜里她做了噩梦。这梦凶恶到她把自己吓醒。早上起床,吴医生望着她说:“你不要太紧张。不要多想。我会护着你。我娶你回家,是因为我知道你被救起的过程。这世上只有我能体会你的感受。你什么都不用怕。”

这番话当时便让她热泪涔涔,情不自禁地扑到他的怀里但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背后仿佛藏有一根细细的刺,尖锐并且灌满毒汁。它一直近距离跟随着她,她下意识地生出提防之心,生恐有一天这根毒刺会扎着自己。

从此,她有了自己的家。婚后的生活,温暖亦幸福,虽有一份忐忑不安始终与她同行,但毕竟她不再当用人,而是一个男人堂堂正正的妻子。这个身份令她感到满足。

她就在这样的状态中,维持着日常。每天,她早起为丈夫做早餐,看着他出门上班;中午他下班时,饭已上桌;待他午休后再上班时,她又开始慢慢地做晚餐,然后等着他回家。她细心地服侍他,为他做所有的小事。她的心中渐渐多了欣喜,这份欣喜,努力地排斥着她的不安。她想,或许我以后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她很快怀孕了。吴医生兴高采烈。她心里亦觉兴奋。但是,每当她一个人独处时,莫名的恐惧又卷土重来。它隔三岔五地袭击她,就仿佛当年河流中的魔鬼,又悄然来此潜伏。它们在等待时机,随时给她致命一击。那段日子,她的恐惧感几乎到了无法抗拒的地步。她看墙,觉得墙后有东西;看云,觉得云上有东西;看树,觉得树叶片中藏有东西;看灯,觉得灯一关,就会有东西出现。蓦然的声音会让她心惊,突显的色彩也让她心惊,家里来陌生人会让她心惊,四周寂然无声更是让她心惊。她也不知道这惊恐的原因何在。但她明白的是,那些东西始终与她不离不弃,仿佛与生俱来。

吴医生每天都带她去天主堂,站在露德圣母像面前,跟她说,你看着圣母的眼睛,圣母告诉你:不要怕。不要担忧。你什么事都没有。

她被圣母的目光所感染,会有些许平静。但一回到家,一切复旧。无奈之下,吴医生只好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并且告诉医生她失忆的事。心理医生推测她的过去对她有巨大刺激。解铃还须系铃人,如能让她回想起来,或许能彻底解决问题。

但她的本能却抗拒回忆。因为她一旦开始回想,便有莫名的痛楚包裹她的全身,令她无法忍受。吴医生劝她说:“咬咬牙。如果想起来,可能你就心安了。”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回答道:“如果想了起来,我的心更加不安呢?又该怎么办?”

吴医生听了她的话,几乎沉默一夜。她知道他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吴医生说,那就算了吧,彻底忘掉可能是你最好的选择。

就这样,在不断袭来的恐惧中,她生下了儿子。儿子出世的当天,她觉得那只潜伏的魔鬼就要出来了。它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使她不停地发抖。安抚她的护士都烦了,叫了吴医生过来。她躺上产床时,吴医生也被允许坐在她的身边。恍惚之中,她突然觉得那魔鬼正是吴医生本人,恐惧便愈发沉重。她对着吴医生尖叫道:“你出去!你滚开!”吴医生大声说:“你不要怕。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因为我的亲人只有你。我爱你。”而她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仿佛已经被魔鬼的目光笼罩。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声音响彻整个医院大楼。接生的大夫和助产护士都不解。一个护士说,你怎么回事,人家产妇都巴不得丈夫坐在身边哩。她喘息着,没有理睬她们。

在吴医生走出门的那一刻,他们的儿子平安诞生。

再次进到病房,吴医生很激动,两眼噙着泪。他抚着她的脸说:“儿子很漂亮,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家添了后代。你不要害怕。无论如何,你都不用害怕。”

她已经无力回话,吴医生又说:“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我娶你,就是要你这辈子能安心活着。有我,你就不必害怕。”

或许这个安慰特别有效,那只她以为随时会出来的魔鬼一直没来。而儿子却一天一天地长大。他明亮的目光和天真的笑声,给她最大的安心。她本想再生个女儿,可惜在怀孕两个多月时,流产了。吴医生依然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有一个儿子也行。只要他健康成长,一切都可满足。

时光漫漫,她惊恐的东西始终没有出现,那只魔鬼似乎也在慢慢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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