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晋源每天早上去洪山公园散步。
他的头发胡子全白,连眉毛也是白的,脸庞却呈乌红色红白相映,很容易让人记住这形象。沿路都有人跟他打招呼全是走来走去看熟了的面孔。自从公园敞开大门不收费后,散步便成了他的习惯。起先是跟老婆一起走,走着走着,就把她走没了。她是心脏病突发死的。死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长睡不起时,她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有点长,但并没有人在意。
刘晋源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机跟她说,当年我要帮吴家名留在医院,还往军分区跑了四趟路哩。人才就得这样请。他说了半天,见没人回应,几乎生了气。他有点愠怒道,你忘记了你的命是人家吴家名救的?转脸间他才觉出哪里不对劲。一摸鼻息,发现人已经没了。
刘晋源跟老婆的关系谈不上有多么好,但不好不坏也过了一辈子,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尽管早知她有心脏病在身,仍然难以承受,瞬间老泪竟流得满脸。那天晚上,他家门口火急火燎地来了两辆车,一辆是急救车,一辆是殡葬车。在家的两个儿子,小的送他去医院,大的送他老婆去殡仪馆。刘晋源后来根本记不得他是怎样进出的医院。只知回家后的第一天,他便接着去公园散步了。
他头一次如此形单影只,也头一次觉出自己的孤单落寞。便是这天,路上有个匆忙走路的年轻人,迎面走向他时,朝他笑了笑。这份笑容令他有熟悉感,而这熟悉又带着久远的亲切和温暖气息。他想以前是谁朝他这样笑过呢。那张脸似乎就在眼前,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此之前,他从未注意路人,也没有在意过往人们的脸是笑着还是板着。现在,他居然看到了路上陌生的行人朝向他的微笑。他不禁也咧开嘴,笑了笑。
这一笑,便把心里存留的一点孤单落寞笑忘了。
刘晋源在这一带已住多久,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了。时间在他脑子里像一根漫长的绳索,长得打了结。并且是一团一团的纠结,混乱不堪。尤其退了休,人清闲了,身边琐事便都像气泡一样冒出。首先是小孩子都成了大人,原本淘气得令他恨不能揍死他们的两个儿子,居然都人模狗样起来。开着轿车带着妻儿回家,也一个个派头十足。老二刘小川,更是神气活现。只要他回来,一句话不说,先甩几条烟,号称都是上千元的,又或是抬几箱特制茅台酒。而自称前来孝敬二老的他的下属几乎要排队。刘晋源很讨厌这些,却也不能不接受。毕竟,有人孝敬也是幸福。没有了权力,自家单位的人不再过来拍马屁,但儿辈下属的马屁,也一样是马屁,舒服程度完全相同。再就是屋前屋后房子马路都变了。楼高了,路宽了,车多了,以往熟悉的一切全都变得陌生,而相识已久的人,则是隔三岔五地失踪。他们去了哪里刘晋源自然知道,那地方他自己迟早也得去。有熟人去打前站,是好事待他再去时,日子便会好过得多。所以他不悲伤。只是那些曾经的参照物,固定的或是活动的,都一点点消失后,他脑子里纠缠成团的绳子,便仿佛被人剪成了一截一截。存放在记忆中的东西也随那把剪刀的抖动而陆续删除。人就是这样,若无旧物提醒,很多事情就跟清零了一样,从未有过。以前他的老下级吴家名就经常爱说,忘记是人最好的一个本能。
这天早上,刘晋源散步走出公园,突然想吃刀削面。他离家多年,早已习惯南方的菜肴,无论清淡还是麻辣,他都爱吃儿子刘小川曾经总结说,爸爸的胃,南北兼容,东西并收,是一个开放大气的胃,相当符合改革方向。他很喜欢刘小川的这句话。但是现在,家乡的刀削面却像钩子一样,钩住了他的心。
临近街边有一家晋面馆,是他老早就知道的。以前动念想要去吃,但老婆是四川人,对晋面全无兴趣,坚决不去。家里的事,一切都是刘晋源做主,但在吃的问题上,他却是听老婆的因为做饭的人是她。所以,面馆的距离近到他甚至能闻到面香,却从来没有去过。
这天,他决定弯一脚过去。
面馆很小,摆着几张简陋的小桌和板凳。一看便知这店开一辈子也赚不了大钱,不过是一家人讨生活过日子罢了。面馆门口蹲着一只土狗,大铁链子拴着。刘晋源突然觉得,连这狗都有他老家刘洞村的感觉。
进门听老板一开腔,果然有家乡口音。而刘晋源一开腔老板脸上也立见喜色,夸张地大声道:“哗,老乡见老乡,心里喜洋洋。”
刘晋源笑了起来,说:“可不。离家几十年了,听到家乡话就舒服。”
老板说:“看看,我早就说过,不管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家乡人相见,就是亲。最关键的是,心里还惦着家乡的面。”
刘晋源忙说:“是呀是呀,专门来吃面的。”
老板说:“今天是好日子,开门连着接待两位老乡亲。那边蹲着的大爷,您看那蹲式,咱乡亲百分百。”
刘晋源便朝老板手指处望去,果然有个老头,蹲在板凳上,埋头吃面。刘晋源笑了起来。那蹲式可真地道,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过了。
蹲着的老头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说他,抬头望过来,见刘晋源和老板正望着他笑,便微一点头,改换姿势,坐在了板凳上。刘晋源也朝他点了点头。
老板说:“要不你俩一桌?”
刘晋源说:“行。”
说话间他便朝那老头走去。老婆死前,他很少跟陌生人搭讪,他从未养成这种习惯。现在,老婆走了,他突然心生愿望,非常渴望跟人闲聊。
他的心大概是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