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青林都没有睡着。他的眼前一直浮着母亲的脸庞,从年轻到年老。往事于是像一本书,在他的记忆里,随意翻页。
他从小到大的印象中,母亲就只为这个家而活。先是照顾父亲和他,父亲没了,便忙碌着他们母子的生存。他知道母亲因为当住家保姆之故,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父亲去世时,他刚上小学。他差不多忘记了父亲的一切,却始终保存着对父亲声音的记忆。那是父亲在世时常跟他说的话。父亲说,你长大了,无论做什么事,无论贫贱富贵,都一定要好好对待妈妈。她是个非常可怜的人,也非常特别。
以前,他从未在意父亲的话,只知父亲让他孝敬母亲。现在回想,忽然觉得父亲的话别有一番意味。母亲有什么特别呢?
还有一件事,也是青林一直有诧异感的:他家没有任何亲戚。无论父亲还是母亲,也无论远亲还是近亲,一个都没有他的籍贯一直填的是湖北武汉。但他却从父亲和母亲的口音里,听出他们肯定不是武汉人。父亲有明显的北方腔调,而母亲说话则带有西南方言的尾音。大学时,有一次跟同学谈及此事,同学还笑说,没有亲戚,难不成你父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他问过母亲的老家在哪里。母亲说,就在武汉。他又问母亲,那你的武汉话怎么讲得不标准?母亲说年轻时一直在外面,后来给人当保姆,雇主都是北方人。他说,武汉怎么没有一个亲戚?母亲说,有你一个就够了。他说,我不是亲戚,我是亲人。母亲说,一个亲人顶得了一百个亲戚。
如此,他们的谈话就进行不下去了。后来青林忙碌自己的事,也无暇再打听这些。
现在,也就是昨天,母亲居然说起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喜欢画鬼谷子下山?设若如此,母亲至少不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她的童年和少年是怎么过的呢?如果她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她怎么没有去读书?他居然也从未听母亲谈及她自己,仿佛她不曾有过年轻的时候。
母亲识得一点字,这个青林是知道的,据说是在五十年代扫盲时所学。所以,母亲平常不读书不看报完全可以理解,但母亲怎么会念出那么雅的诗呢?“窗前一丛竹”,青林想起了这句。这是母亲看到门前的竹子,脱口而念的诗。
青林的脑子突然冒出个念头。他打开电脑,敲下了“窗前一丛竹”五个字,紧跟着跳出了“清翠独言奇”。他记得母亲念的后一句,正是这个。更令他发怔的是,他看到了“谢朓”二字,而母亲说“谢朓的”的声音也瞬间在耳边响起。他的心中顿生讶异。
母亲居然知道谢朓。这个南北朝时期的诗人,用流行语说,是个冷门诗人。就算读了大学的青林自己,也从未听说。但是,识得少少几个字的母亲却知道。非但知道,还能见景而脱口说出他的诗句。
母亲更多的异样,在青林脑海中一一浮出。母亲看到新房子,说了一句什么庐。且忍庐?还有个什么堂?母亲看到瓷瓶上的画,马上说出鬼谷子下山图。看到床上紫色的被面,又说应该是红色的。母亲还说什么枪托打她的背,很疼。还有,适才冬红所说的关于娘家带过来的小茶,等等。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母亲十分陌生。昨天他还以为是自己对母亲了解太少,此刻,他蓦然觉得,他的母亲,他的这个陷入人事不知状态的母亲,因了某个事情,已然发生了惊天异变。她并非是他心目中原有的那个母亲,她似乎是另外一个人,一个藏有秘密的人。这秘密使她有如一本大书,他此前所知,只是书的封面,而这本书的内容,他却从来未曾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