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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8、一个家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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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朋友为他们找到一户人家。据说这家的老爹年轻时,曾是大水井庄园的家丁,就在附近的山脚下居住。他们一行听得这层关系,便立即有了拜访的兴趣。尤其龙忠勇,他不停地说,这种知情者的口述,最是重要。

老爹姓向,他有点太老了。往事在他那里不是回忆,而是一种自顾自的絮叨。对于来客,他有几分高兴。拿出自己的长烟杆,一定让客人吸几口。青林看到,那长长的烟杆为竹子所做,时间久远,已变得乌亮。烟孔尾部尖而微翘,金属包皮,上雕鱼鳞纹,精致富贵。而烟嘴处则镶着浅绿色的玉,玉色不因时久而黯淡,仍然透着温润的光亮。向老爹说,这烟杆是当年分浮财时,他向工作队长讨来的。不是尊贵的客人来家里,他也舍不得拿出来吸用。他说,这个东西,现在怕是要值一千块钱了。

龙忠勇说:“如果是当年地主家的东西,恐怕得上万。”

向老爹忙向儿子说:“听听,老师说了,这是个金贵的家伙,以后要收藏好。”

向老爹的方言浓重,讲述的过程颠三倒四。龙忠勇是贵州人,熟悉这种西南官话的语调,很容易听懂。青林在武汉长大,大体也能听明白。苦了龙忠勇的三个研究生。这三个年轻人,一为山东人,一为辽宁人,还有一个来自福建。龙忠勇这个当老师的,几乎成了他们的翻译,于是讲述的时间便拉得特别长。

向老爹说,要说李家的事,这一开说就得有三百年。姓李的两弟兄,从湖南进川。这里以前是川东哦,归奉节管。早先这两兄弟帮一个姓黄的地主干活。哥哥又能干又精明,慢慢成为管账先生,自己也搭着做些小生意。日子久了,他们的生意已经大过了自己的东家,于是自己就成了东家。这个庄园最早的老屋,就是黄家的老宅子。两兄弟赚到钱啰,就教自家娃儿读书。读完书就做官,以前就是这样。做了官,就更来钱,家业越发大啰。家大口就阔,怎么讲呢?有钱人娶几房呀,婆娘多娃儿多,都是成群成堆的。族人一开会,呼啦啦的,拖家带口百多人。家族一兴旺,房子就不够住啰。不过有钱啥子都不怕,盖新的就是。一代代盖下来,房子连成了片,就成了庄园李家也成了川东大户,方圆几多里,都是他家的田。

为啥子叫大水井?当年人穷土匪多,川东年年闹匪。只要土匪路过,看见哪家有钱就打哪家的秋风。但是我们老东家从来不怕匪。祠堂你们看过了吧?墙厚吧?位置高吧?一百零八个枪眼,派一百零八条好汉守起,一个人守一个枪眼,哪个土匪打不死?土匪来过几回,晓得惹不起。过后有一回,一个姓贺的人带了军队来打我们,那是民国时候了。那时节我还小我爸爸是枪手。听他说的,围了几天,打不下来。但是,祠堂的水没得了,族长就是我们老东家,叫李盖五,他只好单身匹马出去谈判。送了那个姓贺的老总不少银两,姓贺的也算晓得江湖规矩,拿钱走人。他们一走,族长就决定挖水井。水井挖好,把高墙围起。只要有水,再来多大队伍,他都不怕。墙上的字看见不?“大水井”三个字,就是老东家李盖五写的。字好大,写得真是威风。

但他不晓得,解放了,他家的墙修得多高多厚也没得用李家一族,大大小小一群地主,好几十个,都被斗惨了。你们去的那个庄园是老爷子李亮清家的。他家老大,两口子都被枪毙了,老三自己跳了楼。那时候我二十出头,我是他家的佃户,是穷人。但我不是积极分子,李家人对我们不错,我妈不准我去闹。不过烧他们家地契我参加了,因为我妈说,地契烧得好,我们以后种田就是为自家种,再不用给地主交租子了。

我们老东家李盖五脑袋很灵光,清匪反霸的时候他是积极分子,听说他后来还在万县当土改队长。他以为能躲过这一劫,结果硬是被农会叫回来参加斗争。县里保他,规定不准吊打不准枪毙。农会听县里的,但是恨他的人也多,就把他一家子关在庄园不准出来。不打你也不毙你,可是不给你吃的。这一条,县里没有规定。他们没得粮食吃,硬是活活饿死了,连两个娃娃都一起饿死了。真不晓得前世作了什么孽,到现世来遭到报应。

向老爹时断时续讲完李家的故事时,天已大黑。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李家就这样完了。

然后就只听到他吸烟的声音。

青林满心怆然,觉得世道残酷竟至如此,想起庄园里巨大的“忍”字和“耐”字。岁月动荡,这两个字哪里有半点用处?

三个学生唏嘘着,龙忠勇跟他们说:“很多人认为,改朝换代,稳固江山,这是个必然过程。只是,我们也可以自问一下,必须这样残忍吗?”

青林想,是呀,何必这么残酷。如果理智地来做这些事,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

或许之前接触这类内容太少,对历史的进程几乎无知,这个家族的故事带给他们的震惊甚至比这座庄园给他们的震惊更强烈。

返回县城的路上,他们竟一路无语。仿佛每个人都在想事,又仿佛每个人的脑袋都呈现出空白。

晚餐是在县城吃的。龙忠勇决定明天就搬到镇上住,他说:“南方的庄园,说南方可能太广大了,我指的是长江中上游的南方地带。这一带庄园规模大的不算多。尤其跟山西和江南相比,真是小巫。但在这里一些偏僻之地,甚至在隐秘的森林里,会突然冒出一些来路不明的大宅院,真是让人吓一大跳。而且这边庄园主的身份也经常让人感到疑惑,建筑材料的来路也有些怪异。每次在这样的南方游走,我都会有种神秘感。仿佛大宅和庄园的背后,隐藏着无数的难以言说。像今天我们看到的,恩施就够偏远了,利川则更偏远,而在更偏远的柏杨镇,竟有大水井这样规模的庄园,很不可思议。看到一柱抬九梁了吗?用得多么老练多么恰到好处。”

饭间,他们聊起的是这些。

一个学生说:“老师您是用神秘二字,来替代世道的无常吗?”

龙忠勇说:“世道确是无常,但神秘也千真万确。我曾经去过川东一座陈家庄园,规模之大,是大水井无法可比的。整个庄园找不到任何排水系统,但上百年来,无论多么大的雨水,庄园内从来没有积水。我见到这些,心里的确有神秘之感。”

青林正想搭话,他的手机响了。这是老板刘小川的电话。

刘小川说他正陪着父亲在重庆探友,但突然有紧要事务必须马上飞往美国。而他大哥夫妇还在欧洲旅游,三天后才能回来。他知道青林正在恩施州,问他能不能赶来重庆,帮他照顾一下父亲。他说:“老爷子出来一趟不容易,好不容易来了不能什么事都没做就回去。本来也是想在当地找个人陪一下老爷子,可老爷子点了你的将,问可不可以请你陪他,他喜欢你。我一想,你不是正在附近吗?要不然你来一下?”

青林告诉他,他确实正在利川。不过不知道许家坪机场飞重庆的航班情况,如果赶回武汉,恐怕得两天时间。刘小川说:“哪用得着这么绕。在利川更好,过来更方便。利川以前就归万州哩,而我父亲本来就是去川东。我让司机明天送他到万州,你一早开车过来,不到两百公里,半天就到了。我大哥夫妇两三天就过去,你可再返回利川。”

青林想了想说:“好吧。”

青林把自己的动向三言两语告诉龙忠勇。龙忠勇说:“你放心忙你的吧。我们在镇上总归也要待几天。制图这种细致活儿,你当老板多年,大概也不习惯做了。”

青林笑道:“我算个什么老板?你看,老板一呼叫,作为打工仔,我分分钟就得到跟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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