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响水镇时,已是中午。从响水镇到李东水老人的家里,还有一段山路。本来,青林希望从军分区要辆车,把老人接到酒店。又或者,他们在镇上找一家饭店,接老人过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这些都被刘晋源拒绝了。他不愿意找军分区的理由是,他已离休多年,有儿有女,还找部队做什么?又说,李东水比他年龄大,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身体一定也不好,本来也应该他亲自登门看望。青林和司机都拗不过他,只好依从。
李东水的孙子赶到镇上来引路。他说爷爷已经走不动路了,父亲腰腿都有伤,也走不了这么远。他在重庆打工,特意请假赶了回来。正是他在网吧通过网友找到的刘晋源。李东水已经四代同堂,即使前来引路的是孙子,年龄也跟青林相近。
还有百米路,车便开不进去了。刘晋源下车步行,土路虽窄,倒也平坦。刘晋源走了几步便说:“脚落在这种泥土路上,真舒服呀。”
青林笑道:“您这是在怀旧哩,我从小走的是大马路,找不到感觉。”
刘晋源说:“这个,你跟我家小川一样,不懂得土路养脚。”
李东水的家是栋红砖的房子,被山脚边成片的绿树衬托,显得很是醒目。远远地,能看到一个羸弱无力的老人正倚门张望。
李东水的孙子指着老人说:“那就是我爷爷,从早上起他就不停地站在门口等您。”
刘晋源不觉加快了步子。走到近前,他几乎是小跑了。青林护着他,生怕他有闪失。两个老头见面没说一句话,就拥抱到了一起。李东水发出了呜呜的哭声,他的声音浑浊不堪,话说得呜呜咽咽:“刘政委,想不到你能来看我。想不到啊!”
刘晋源亦有些哽咽,说:“老哥,我也想不到还能见着面呀!你可真是大变样了,当年的李三哥多么了得!”
李东水说:“太老啰。刘政委气势倒是跟以前一样呀。”
刘晋源说:“也老啰也老啰!”
李家堂屋里坐了不少人,老少都有,一个个都抹起了眼泪。青林和李东水的孙子,分别扶着两个老人家坐在了两张旧藤椅上。李东水的孙子一一介绍了客人,村支书也在座。
另一个老人,拄着拐,端了茶上前,说:“刘政委,我是毛仔当年我十四岁,您还教我识过字。”
刘晋源怔了一下,仿佛想起,说:“啊,毛仔呀。你不说,我都忘记了。你都这么大了?打马口洞就是你爸让你来找我的是吧?”
叫毛仔的老人说:“对头。那一仗我们赢惨啰,一根毛都没有伤着,就把全洞的几百个土匪逮住了。”
刘晋源说:“这都是你爸的主意高呀!”
李东水的孙子指着毛仔说:“刘政委,这是我爸爸。他也快七十了。”
刘晋源说:“你那时候腿子跑得快呀,还给我们送过信,一夜晚翻几座山。你这是怎么了?”
毛仔说:“以前路不好,坐拖拉机,翻车摔坏了。”
青林担心他们拉起家常没个完,便对村支书说:“李大爷的事办完了吗?刘政委写了证明,这回又亲自登门探望,这个就没问题了吧?”
村支书忙说:“没问题了没问题了。刘政委在我们川东剿匪名声很大,有他老人家的亲自证明,一点问题都没有。区里除了平反,还要做奖证。领导说,要给李三爹每个月发津贴。但是发多少,我们还不晓得。李三爹啥子罪都没得了,是我们有罪。”
李东水说:“跟你们不相干。你们年龄也小,啥子都不晓得。那时候,啷个说都说不清楚。唉,不说了。”
刘晋源说:“当年怎么没来找我?我就在万县呀。”
毛仔说:“去过,说您抗美援朝没回。后来又去,说您受了重伤,不能见人。后来就找不到了,门也进不去,没有人能证明我爸。以前路不好,走出山一趟好难。再后来,我腿坏了,我爸就说算了。”
刘晋源长叹一口气,说:“我根本没想到你爸会有这些磨难,完全没有想到。东水是这里有名的李三哥,又是我党的地下交通员,当年我就知道。因为他可靠,所以剿匪的时候,我们住在他家里。他不但不是土匪,还是剿匪英雄。没有他的帮助,我们在这里剿匪也没这么顺利。我们能轻易拿下马口洞,能擒拿洞里几百土匪,就是李三哥告诉我的办法。这场仗是我指挥打的,我就是证明人。还有毛仔,当年也半夜翻了几座山,给我们送信,让我们的一支征粮队避免了袭击。你们知道吗?那一个口信就是几条人命啊。你们村里以后要好好照顾两位英雄老人,不能让他们再受半点委屈。”
几个村干部忙点头称是。
李东水再次呜咽起来,说:“刘政委,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也算值得了。这世上,只要有你一个人认为我是英雄,我就没有白活。”
他的儿孙们也都再次抹起了眼泪。
青林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他走出了屋子。沿着小路出去,外面是山,山后面还是山。人在其间,渺小得如同尘埃。掐指算起来,李东水被冤屈的时间,有五十年之久。他的儿孙也都因他而受影响,在人下做人,失去了人生无数机会。而现在只需要一番安慰和“英雄”二字的肯定,一切天大委屈都作烟云散去。
司机在一边踱步,青林走过去,找他讨了一支烟。司机问老头们谈得怎么样。青林描述了一下情况,发了一通感慨。司机说:“他不就是个老百姓吗?你能让他怎么样?打官司?巨额赔偿?讨回五十年时间,重新再活一回?都不能呀。”
青林笑了,说:“是不能。”
笑完想想也是无奈。是啊,尘埃就是尘埃,该不该忘记的事,都只能选择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