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先后有三批客人前来看望刘晋源。后两批撞到了一起,一看都相识,就一起聊。青林一直在场陪坐,帮着迎送和倒水。都是老人,多在忆旧。慢慢地,他也听出了一些头绪,偶尔也插一两句话询问。
有一位老人家,姓马,曾经是刘晋源的下级,后来转业到地方,成为领导,可是反右运动中又被打了下去。见到刘晋源,他两泪盈眶,连连说:“老首长,如果当初听你的,留在部队里,我就不会这么惨呀!”
刘晋源说:“哎呀呀,我当初不是骂你重色轻友嘛。为一个女学生,把自己的前程都搭进去了。结果呢?你倒了霉,女学生也不跟你,还不是你原配陪了你一辈子?”
马老头讪讪道:“我见你找的是女学生,老吴也找的女学生,心里不也想跟你们一样?”
刘晋源说:“我们俩是老家都没娶呀。你呢,娃都跟你生了俩,你还又另找人。你这是活该。”
马老头便发出一股哭腔道:“的确是活该呀,我是自找的。”
刘晋源说:“好在你也改正了,级别也恢复了,就别计较了。跟那些死在土匪手上的人比,你还活着。就算跟老吴比你也算够幸运了呀。算起来,他也死了几十年了。”
马老头说:“这样想想,倒也是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刘晋源说:“我就劝你不要比啦。我比你官大又怎样?现在还不跟你一样当老百姓?比比谁活得长吧。”
两人说着说着,又笑开了。
回忆旧人旧事是聊天的主要内容。他们嘴上提到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死去,他们便不时地处在感叹和唏嘘之中。
老头儿们叙旧闲聊间,青林接到龙忠勇的电话,说他们再有一天,图就绘制完了,问他还回不回。这次收获出乎意料如果青林能返回柏杨坝,大概是什么时间,他好做下一步安排。因为学校有个文学博士老家是川东的,给他的一个研究生发了短信,说他老家那边有座大宅非常有特色,几十年几乎没有被破坏。并非官方特意保护,而是因为那宅子阴气森森,被当地人认为是鬼宅,人们都不敢进去,那学生管它叫“幽灵庄园”。再加上位于偏远山间,政府也没有人管,一直荒在那里据说那宅子的雕楼跟开平雕楼不一样,非常有川东特色。如果有车,距离也不算远,不需一天就能到。几个学生都是文学青年,一听“幽灵”两个字,就想去看看。他也觉得已经到了这里路途不远的话,不妨跑一趟。这就需要借助青林的车了。
青林也被“幽灵”二字吊起了胃口,马上表示,他能赶回来。具体回来的时间,晚上给回话。放了电话,青林想,趁此机会,或许可以找找且忍庐的知情人。
晚间的饭,就安排在了酒店。青林跟那些老人家都讲好了,尽管大家希望尽地主之谊,但老板已经做了交代,必须由老板买单,这是他的任务,不然老板会怪罪他。这样一说,老人家们也就不扯了。
刘晋源说:“你们专程来这里看我,几个饭钱,难道你们还要跟我扯吗?当年没有你们跟我出生入死地革命,我也活不到今天是不是?”说罢又说,“其实我也是花儿子的钱,让他尽点孝心。小川,你们也都认得。你们哪家没有被他摔坏东西或是砸烂玻璃?就算是他欠了这些年的债,这回一并赔了吧。”
这番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青林也笑了,说:“原来老板当年劣迹斑斑啊。”
刘晋源说:“小川六七岁时,就是孩子王,淘气得每个人都想揍他。”
老人们便纷然说,应了一句老话,越是淘气,越是出息呀。
刘晋源叹口气道:“可不是,他妈妈以前宠他,说家里将来他会最有出息。他妈的眼光比我好。”
一个老人说:“彭姐当年不容易呀。剿匪时,刘政委天天在外面回不了家。小安才两三岁,扔在老乡家。她忙着征粮,这里办识字班,那里办夜校,给大家讲新中国。老乡们特别喜欢听,好多土匪都是她教育过来的。”
又一个老人说:“当年安坪那边土匪暴动,杀了我们不少人。他们准备第二次暴动时,我和彭姐正好在那边征粮。得亏李盖五向王部长报了信,大部队提前赶到齐岳山把土匪一网打尽。那时我刚工作不久,吓得够呛,硬是靠彭姐一路给我们鼓劲啊。”
青林突然听到李盖五的名字,忙问:“是大水井的李盖五吗?”
刘晋源有些惊讶,说:“你怎么知道他?”
青林便将自己和龙忠勇一行专程去利川考察南方民间大宅的事说了一下,然后就说到大水井的情况,并把他们听到的关于李家的事也说了一些。几个老人听得很专心,间或还问了几个问题。青林说:“我前两天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李氏家族的庄园现在还保存着,只是没有后人了。听说李盖五后来死得非常惨。我奇怪,既然他是自己人,怎么还不放过他呢?”
几个老人都不作声了。
刘晋源沉默片刻方说:“川东土改我没有参加,但过程也都知道。我也听说做过火了,死了好多不该死的人。有一些,我都认识,在我们剿匪时,都给我们帮过忙。还有个陆子樵,也是不该死的。当年他们都拥护共产党,支持新政府。”
马老头说:“是啊,陆子樵和李盖五都是有过功的。征粮时,李盖五还到处演讲,让大家把粮食给国家,陆子樵也是把他家粮仓的粮贡献出一大半。我们当时觉得组织上应该保护他们,但是没想到他们还是死了。陆子樵虽然是自杀的,但那更惨呀。”
青林说:“那为什么你们能够容忍下面乱搞呢?”
老人们便都长叹。
马老头说:“基层农民激情万丈,一下子失控了。工作组也都发了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处理,结果跟着农民走,都失控了。”
又一老人说:“其实川东以前大户还是很多的,如果土改没有过头,恐怕现在不会这么穷。”
刘晋源不以为然,他说:“矫枉必须过正。不然我们怎么能镇得住他们?那时候情况多复杂呀!”
青林说:“我还是不理解。那时候你们是不是觉得凡是地主都应该斗?地主真的都那么坏吗?”
马老头说:“不是我们,是当地村民。我们的问题是没有制止。以现在的眼光看,你们当然会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可是当年的社会状况又险恶又混乱,我们来川东前,这里几乎所有县城都被土匪攻占过。江山是我们的,但我们却成了守方。他们成了攻方,杀了我们多少人?谁在支持他们?再说了,打仗我们打过多少年,可谁也没干过土改。也不懂法治,当然也没人跟你说过,万事应该法治。大家开会,说这个人该杀,就杀了。或者是,土改组长听到反映,说某人很坏,该杀,也就决定杀了。基层的领导,自己也不懂什么,政策水平很低,光想着要为穷人说话办事,并没有多想想,穷人这样做对不对。”
刘晋源亦说:“这事也不能演习一遍再开始做。当年并没有人出来分析,穷人为什么会穷,穷人中有没有地痞流氓。更没人说,哪些富人是好富人,哪些是坏富人。所有的一切,都是现学。而且打完仗剿完匪,杀心还没有退尽,就觉得镇压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不像现在,你说村里开会集体商量去杀个谁,哪有那么容易?因为社会已经进步了。可那时,谁都不懂呀。所以,一下子就过了头。一旦过头,根本就刹不住车,都成了一笔糊涂账。等到上级下命令不准乱杀时,已经杀了不少。你也看到那些大宅子了吧?富人有多富,你已经知道了。可是你并不知道穷人有多穷,没饭吃没衣穿的人,多的是!只要是穷人,不管活在哪个社会,你让他去把富人的财富变成自家的把地主的土地变成自己的,只要允许,哪个不会积极去干?天下人心是一样的。”
几个老头连连点头称是,说那时候,手段不严厉,根本不可能镇得住那些个富人。他们有钱有枪有民团,拉出去就是一支队伍。何况还有潜伏的国民党在暗中串联。就算剿匪结束了暗藏的破坏者依然多的是。亏得土改,把他们的主要拉拢和支持的对象全部摧毁,而且也把他们震慑住了。社会稳定的代价很惨重,但重要的是稳定了。川东什么时候少过土匪?剿匪结束后,还有些零散的和心不死的,准备等正规军撤了,再进山扎伙。可是土改完后,全没了。不是人死了,就是被管制死了从此以后的五十多年里,老百姓才过上没有匪患的生活。
青林听他们闲扯,不再插嘴。
他沉默着,觉得他们谈的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青林是学建筑的,考虑的角度永远是人。人怎样方便,人怎样舒适,人怎样保持独立,人怎样拥有私密,人怎样获得自由,人怎样产生自在,人在怎样的综合环境中感受美好,人有了优质的居所还会有什么追求……他从未想过诸如江山的问题这个又宏大又遥远的东西,于他来说是虚幻的,也是他无力体会到的。由此,他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他们。
刘晋源似乎察觉得到青林所想,他望着他说:“你们和平时期长大的人,无法理解我们的心情,因为你们没有打过江山你们现在的日子,是我们年轻的时候一仗一仗打出来的,是拿命换来的。那时候,我们出了门,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青林点点头,说:“您说得对,我们体会不到。但是……”
他刚“但是”完,就觉得还是不说为好,因为有时候的用心沟通,实际是造成更大的障碍。
青林随即改口道:“酒店的菜真不错,川菜真是怎么做都好吃呀。”
说完暗想,这才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