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桃上到了第六层,她走得有些艰难。现在,她觉得自己落进地狱也是应该。她为什么不在花园里为自己挖个坑呢?她为什么要亲手把他们一个个埋葬呢?
光线更亮了一点,她不知道是距离天堂近了,还是距离人间近了。总之,她的眼睛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
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映入眼帘。她一个一个地数,有九个,或是十个。他们的面庞越来越清晰,他们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然后她也看到了自己。
这是她所熟悉的小饭堂。小饭堂和粮仓相距不远。隔着一条通道,是灶房。灶房后的一个院落,是下人们住的地方。她嫁来陆家后,多是在这里吃饭。他们经常两桌吃饭,老辈人一桌,小辈人一桌。过年时,家中老少都回来了,小饭堂坐不下,便用大饭厅。大饭厅可以同时放八张大桌,那时候,吃一顿饭就像看一场大戏一样,好不热闹。
现在,是年后。陆家四个儿女,只有老大和女儿在家,老二老三都外出了。此刻的主位坐着老祖,公公和婆婆分坐在她的两边。大姑和三姨太分坐在公公和婆婆身边,病弱的大哥陆伯文则紧挨着大姑身旁。这六个位置,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改变的,因为这六个人永远都在家里。而其他人便可随意了。
现在,小饭堂摆上了大桌。在家的所有人都呆滞着面孔来到了这里。家里发生了大事,是灭顶的事情。
公公的长胡子不停地抖动。公公去官回乡后,胡子就白了。她知道,公公一旦愤怒,他的胡子就会情不自禁抖动。她想,这是他腮帮里的骨头在生气哩。
婆婆哀伤着面孔坐在他的身边,她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一生听从于公公的安排。她总是说:“你嫁了男人,你的命就是他的了。”老祖是公公的继母。她已经很老了,在陆家只是活着而已。她像以往一样,戴着黑色平绒帽,不发一声。三姨太垮着脸。她很想活下去,但她同时也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大姑的表情永远是平淡的。她结婚一个月,丈夫出川抗日,死在前方,她从此回到娘家。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她觉得无所谓。病容满面的大哥依然一副猥琐模样。只有系着长辫的小姑慧媛,头发散开来了,脸上满是疑惑。平常不上桌的管家老魏也坐在那里了。以前家里用人有几十个,一解放,就解散了。留了一些无处可去或是家里必须用的人。眼下在家的只有吴妈、紫平和小茶。她们此刻也没有忙碌,以同样哀伤的面孔,立在一边。
长胡子的公公面色严峻,他低沉地说了一句:“大家也都看到了。坡南坡北的大户人家,被羞辱折磨完,大多都也还是个死,没死的也活得不像样子。还有,黛云家里,我们也都知道她爹不过继承祖业,开个铺子,喜欢收藏点书,自己也写个字画个画,待人厚道,事事讲忍。黛云她哥还在帮政府做事,他到处征粮,连我家也没少征一粒。结果呢?凌云回来救爹妈,走到半道,就挨了黑枪。爹妈没救成,还搭了自己一条命。黛云,你不要哭,你哭也没用。所以,我们陆家人,在这里光宗耀祖了几辈子,我陆子樵摆不下这身骨头架子,也丢不起这个脸,更吃不起这份打。我不如自己死。”
婆婆首先哭了起来。婆婆说:“我的孙儿汀子怎么办?他还没满两岁,你叫我怎么跟仲文交代?”
公公说:“汀子不能死,黛云带了汀子还有慧媛今晚就逃我会告诉你们怎么离开,我已经安排了富童在河边等你们。船太小,只能上两三个人。河水又急,太险,也走不了大船。家里其他人,愿意死的跟我死,不愿死的,各自想办法走吧。”
老魏说:“现在外面已经有人看守,谁想走都难。如果走不掉,死了的也就死了,没死的更不会有好下场。”
三姨太抹着眼泪,说:“死了就不丢脸了?把我们尸体拖到乱岗上喂狗怎么办?”
公公说:“离开三知堂,没有船,也是逃不出去的。我想过了,想跟我走的,各人自己在花园里找地方挖个坑吧。黛云、慧媛,你们连夜把大家埋了再走。入了土他们是不会挖出来的,这是犯大忌的事,我谅他们哪个也不敢。不想跟我走的,自己想办法找活路吧。”
小姑慧媛说:“爹妈都死了,我活着做什么?”
公公不理她,望着黛云说:“你带着慧媛,先逃到仲文的二舅家。他们会送你们到上海。你找到你家表兄,他跟仲文一向关系好,想必会帮你去香港跟仲文会合。叫仲文带你们去英国找他四爸,在那里找份事情做,做什么都行,告诉他,不要回来,这个家已经没了。将来给慧媛找个好人家,也算你替我们陆家做件好事。”
老祖说:“我要入土。”
三姨太说:“棺材都没有备,怎么入土呀?”
公公铁着面孔,低吼了一句:“软埋!”
婆婆的哭泣声变大了。她说:“我不要软埋,软埋了就不会有来世。”
公公斥着她说:“你还想来世?你还来这世上做什么?”
婆婆又哭了起来。大哥伯文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他开了口。伯文说:“妈,爸说得是。你看前村后村和我们村,比三知堂势弱钱少的人家,也都是活没一个好活的,死没一个好死的。我们陆家几代人在这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爸更是要脸面也要骨气之人,不能那样被羞辱。我惭愧,一身是病,没有一点能力帮家里。我能帮的,就是陪爸一起走,不叫人耻笑我们陆家。”
公公说:“老大好样的。就这么定了。要走的,各自去穿套像样的衣服吧。”
几个下人都哭了起来。公公朝他们挥挥手,说:“想走的,就走吧。外面的人都等着要你们哩。”
吴妈低泣道:“我在陆家有年头了。跟他们谁也过不来,他们也饶不过我。我跟太太一起走吧,在地下还给你们做饭。”
紫平哭着说:“老祖,我也跟您走。我知道村东头墩子点着要了我,他不聋不傻,有模有样,可我见他在斗争会上揍西村的岳老爷了,下手好毒。我不想跟这样的人。”
三姨太说:“小茶,你被派给二秃了。你要跟他吗?”
小茶摇摇头,哭道:“我不跟他。我讨厌他。”
三姨太说:“你如跟了他,富童这个二愣子回来必定跟他拼命。富童现在能拼得过他吗?他在村里是积极分子。你如不想死,富童就是个死。”
黛云生气道:“姨娘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小茶是丫头,她凭什么死?”
小茶哭得说话不团圆,小茶说:“姨娘说得是。我如跟了二秃,富童必是不依。他现在哪里斗得过二秃呢?我走好了。我走了,他们都死心了。”
公公的脸板得更加厉害。他说:“既然大家都跟着我,那好,也没什么可以哭的。这是我们的命。有人要命不要脸,但我陆家的人,都是要脸不要命的。”
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抬起头来,对公公说“爸,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
公公说:“你闭嘴!你埋了我们,带着汀子和慧媛逃命吧我留你,也是要给你胡家留个人。九泉之下,遇着你爹妈,我好交代。你带好我家汀子,算给我陆家也留个根。”
她哆嗦了起来,突然背上疼得厉害。那是批斗她的家人那天,她从家里逃出来时,被人用枪托打的。她说:“爸,我好怕。我不怕死,我怕活。”
公公说:“老魏,拿瓶酒来。”
老魏拿的是一瓶泸州老窖。公公说:“喝了它。喝他三杯你就有胆了,然后带了汀子回你屋里。听到花园没了动静,再出来。把大家埋好,你就算有功德了。”
她不敢违背公公的话,接过酒瓶,拧开盖,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灌猛了,她不禁大咳。小茶过来捶着她的背。她咳了几下,又接着喝。
刚喝一小口,又咳。老魏抢下了瓶子,说:“够了够了,太多会醉。真醉倒,醒不过来就糟了。”
直到这时,公公一指桌子,说:“大家吃饭吧。吃饱了,好上路。”
这是陆家最后的晚餐。吴妈几乎把家里的存菜都做上了桌。仿佛知道彼此将结伴而行,此刻,不分主仆,大家默默地围坐一起。因没有人说话,咀嚼声音立即变得大了起来。
不安和压抑笼罩着饭厅。窸窣之中夹有低泣的声音。泣声大了,公公便瞪眼过去。声音立即被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