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第九层了。丁子桃默数着,甚至有些高兴起来她已经走过了一半,再走一半,就能出去了。能见到阳光吗丁子桃突然觉得阳光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想,我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太阳了?
然后她看到了老魏。
正是黄昏时刻,阴冷阴冷的天气,没有阳光,北风呼呼地刮着,一到下午时分,天色就灰蒙蒙的了。老魏连走带跑,神色慌张地进了大门,他依然穿着穿了多年的那件灰布棉袍。丁子桃记起来,那件棉袍肩头有一块补丁。老魏曾经呵呵地笑着说这是土匪刺刀挑破的,但没伤着皮肉,后来老爷花钱把他赎了回来。他就觉得这袍子吉利。老魏笑的声音,蓦然在她耳边响起。
老魏走到了黛云的房门口,想要敲门,却又缩回了手。他犹豫片刻,踅过身,又匆忙地走进另一个院落,站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口。
丁子桃看得很清楚,那是她公公陆子樵的书房。
公公陆子樵正在写对联。每年冬天,他都要写上一堆,让村里乡亲春节时过来挑选自己中意的。丁子桃甚至认了出来,他用的砚台和毛笔都是父亲胡如匀所赠。他们是老同学,现在又升为亲家。每年公公的生日,父亲都会有书画或文房四宝作为礼品相赠。公公陆子樵曾经调侃他说,你这些东西,到了山里,大概也只有送我才送得出去。父亲自己也笑,说差不多是这样吧。
老魏推门的声音太重,陆子樵的笔尖抖了一下。老魏进门即跪倒在地,他整个头都抵到地上,颤抖着说:“老爷,出大事了,天大的事。”
陆子樵的笔落出了手,他的身体没有动,头也没有回,只是问了一句:“什么事?”但听得出,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老魏说:“老爷的亲家,黛云她爹妈,还有全家,都死了。昨天都死了。”
陆子樵站起来,转头看到几乎趴倒在地的老魏,脸上显出惊讶。然后厉声道:“怎么死的?”
老魏说:“我不敢说。老爷你不用知道那些,晓得他们都不在了就够了。老爷,无论如何,您要保住黛云,不然胡家就绝户了。”
陆子樵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用浑浊的声音说了一句:“先不要说。”
但消息却传得飞快,到了晚间,全家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黛云母亲的绣房在分浮财时就没了,绣品也早就交了出去。最后离开的绣工过来报的信,说是黛云爹妈一听到儿子凌云在回家的路上被打死,就根本不想再活,一直说是自己害死了儿子。黛云的妈自尽了两回,一回是上吊,被二娘发现,喊人解了下来。还有一回是想跳井,被救了下来,也没死成。结果还是被拉出去开斗争会。谁也没想到,开着开着,就把他们拖出去枪毙了。开会时,有人说,枪毙的名单上本来就有他们名单上没有黛云的二娘和嫂子,不知怎么,闹起来,没人管得住,末后点了天灯,就干脆扔进河里。扔下去前,她们也都快没气了。
黛云被这个消息所击倒。她哭得昏死过去,醒来又哭,再哭到昏死。得幸陆子樵闻知消息后,料定黛云承受不住,当即让老魏请了医生在家里待着,仿佛是等着这个时刻的来到。
全家人也都陪着哭。小茶的嗓子都哭哑了。小茶的娘是黛云的母亲从成都带过来的。在这里嫁了人,有一年走在回娘家的路上,遇到洪水,翻了船,两口子被淹死。唯有小茶被救从此成了孤儿。黛云的妈不忍她在祖父母家受苦,便去抱来家里,让她跟黛云做伴。那时候小茶才三岁多,此后便在胡家长大,几乎视黛云父母为自家父母。黛云的母亲原想培养小茶成为绣工,但小茶愿意跟黛云一起,而黛云也离不开小茶。黛云出嫁时,小茶也执意相伴随嫁到陆家。如此,黛云的母亲只好依了小茶。
浑然不知事的汀子,并不能理解家里的事,他跟着吵闹,要母亲,要小茶。小茶只好一手抱着汀子,一手又想要去照顾黛云,自己也伤心得呜呜地哭。
这个家里一切都处于混乱。老魏前后张罗了一整夜,次日天亮时,脸都黑了。
这个夜晚的陆子樵,同样一夜未眠。他在书房里不时地来回踱步,偶尔坐下时,把玩着文具。因为桌上的几样文具,都是他的同学加亲家胡如匀所赠。而这个人,一夜间成为罪人,又一夜间悲惨地死去。
早饭时,黛云没有出现。老魏说,医生的意见是让她吃药,睡觉。不然,她一醒,就会崩溃。昨天闹了一整天,她的体力也不行了,莫如让她昏睡。
陆子樵说:“照这样下去,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如果那边还不罢休,追到家里来找黛云的麻烦,也会难办。今天下午,不管黛云是醒是睡,都想办法把她弄上马车。让她住到城西头家里的闲房里,那地方也没多少人知道。慧媛跟着一起去,小茶过去带孩子,也好照顾她们起居。局势如果一直不好,就想办法到上海,从上海到香港,找仲文。如果局势缓解,就再回来。这期间,富童也过去,跟看房子的老杨对换时间,日夜要有人醒着。”
三姨太说:“我也不想留在乡下,我也要过去。这房子当年就是为我买的。我在城里熟,去了也方便。我还可以帮小茶抱汀子。”
陆子樵怒道:“这时候,你还瞎扯个啥子?”
慧媛说:“我不去。我要跟爸妈在一起。再说我家是革命家庭,爸爸也立过功,上级已经同意不斗爸爸,家里很安全。我不想去城里。”
陆子樵白了她一眼说:“这个不由你说了算。”
三姨太说:“慧媛不去,我去。再说,一旦有什么事,我也比慧媛更会拿主意是不是?”
陆子樵说:“慧媛必须离开这里。等所有事情平息后,再回来。”
慧媛坚决地说:“除非爸妈都去城里,我就去。反正我不跟爸妈分开。爸妈安全,我就不会有事,爸妈如有事,我离开就没有良心了。”
陆子樵仔细望了望慧媛,长叹一口气。这时候老魏说:“老爷,如果这时候把黛云送进城里,一旦她苏醒过来,又开始闹该怎么办?汀子还小,光是小茶和富童,怕弄不住她。”
陆子樵这次妥协了,他沉吟片刻方说:“那就缓几天吧,让黛云脑袋清醒一下。大家都听好,胡家只剩黛云一个人了,我陆子樵就是拼了自己的命,也要保她的命。任何时候,大家都要看好她。”
一桌的人不说话,都只是点着头。屋里有一种即将爆炸的沉闷。
那天的事,丁子桃完全想了起来。她的心口阵阵绞痛。她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她想,你们都让我活着,而且我也的确活着。可是我这样活着,是不是活得跟死了一样?而且我活着跟胡家或是跟陆家还有什么关系呢?你们都不在了,又有谁介意我是胡家人还是陆家人呢?你们要保我的命,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此时的丁子桃,真的已经没有眼泪。这世上,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