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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45、父亲难道姓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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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林翻开了笔记的第一本。

它是从一九四八年七月开始的。钢笔的墨渍已经开始发散,字迹也变得不太清晰。青林并不熟悉父亲的字体,他只见过父亲写给母亲的十几字留言。但他似乎能从这些笔记本的字行中,感觉到父亲的气息。他知道,这正是父亲所记。

父亲的记录都很短,有的有日期,有的没有。更多的只是写了年份或是季节,然后随手记录,这记录甚至有些匆忙。青林想,父亲是医生,大概不擅写长文。


1948年7月15日

回家。过黄河。一想到马上就要见爹娘,甚兴奋。娘眼睛不好,每次伸手摸我脸。手糙,但很舒服。爹信说,一定要在镇上开家诊所,是那种像洋人一样可以开刀的诊所,给老少们治病。房子都已挑好。表弟小起是助手。小起在二舅的药房里长大,识得不少草药,总归可以帮个手。

世道混乱,哪儿活命都难。听爹的吧。爹说,咱董家的人,得了乡亲们不少帮助,我儿学成回来开家诊所,也是对乡亲们的回报。

自从娘的病被教堂的神父请来洋医生治好后,爹就开始相信西医了。爹说得是。世道混乱,哪儿都难。那就回家守在一起吧。


董家人?青林看第一篇就怔住了。父亲不是姓吴吗?怎么是董?

青林有些发蒙了。他脑子里的头绪瞬间有些混乱。


7月21日

晴天霹雳!不想活了!

前几天山脚下遇见小起,说是专门堵我的。他哭着告诉我爹娘姐姐还有爷爷奶奶俱已亡故。我不可以回家回家必定是个死。爹断气前,最后一字是堵。别人不明白,小起听明白了。

天哪天哪天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全家一起死?他们都死了,我又如何独活?小起哭喊道,为你爹娘你也不能死。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你董家不能断子绝孙。

他说得是。但从此我便是无家之人了么?

心乱透。疼。喘不过气。几天来不知怎么过的。今夜住进了客栈,明天住哪里?我还有哪里可以去?


这篇很短,字迹凌乱。断句分行都零碎不堪。好几处都被钢笔戳破了纸,上面还有滴泪斑斑。写字者悲痛复杂的心情尽在纸上。

青林被吓着了。

几行字背后有巨大的信息量。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全家人集体死掉了?并且儿子还不能回家,回家了也得死。是土匪还是战争?更或是对头寻仇,刻意灭户?青林脑子有些短路但小起又是谁?父亲的表弟?以前怎么从来没听父亲提过?

青林突然有些害怕。他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似乎考虑自己要不要继续阅读下去。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青林带母亲上了一次厕所,又重新送她回到藤椅上坐好。青林说:“老妈你知道爸爸姓董吗?你知道吗?”

母亲没有回应。

除夕的晚餐,是青林和母亲两人一起吃的。丁子桃的是银鱼蛋羹。青林认为,一定要让母亲营养够量,以保持她的身体有抵抗力,不出其他病。这样,她就可能有一天突然醒过来。青林问过医生,医生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青林为母亲喂了蛋羹,他看着母亲麻木地咀嚼,心里十分酸楚。他说:“老妈,明年过年,你不要让我这么惨哦。你一定要好起来,你答应过每天都要烧鱼烧肉给我吃的。我已经好久没有吃你烧的菜了。”

说到此时,青林的眼泪竟自流出。他没有抹掉,任它流了下来。

这一年除夕的晚餐,他印象最深刻的味道,便是这眼泪的味道。

晚餐后,青林打开客厅的电视机,他让母亲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依然如每一年一样,五彩缤纷,尖叫喧嚣。但任凭多少笑声和欢歌,都引不起母亲半点的注意。青林陪着她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自我调侃道:“老妈现在欣赏水平提高了,连春晚都不稀奇了呀。跟我一样,我也一点都不喜欢看春晚。”

他自话自说着,索性关了电视,扶着母亲回到她的卧室。

再次坐下来,拿着父亲的日记本继续阅读时,青林发现那里的记载已经进入了秋天。


1948年秋

不知时间。住在深山里。秋天也深了。

猎户吴爷是个好人。他说他采药回来,见我躺在岩石上。他不知我是活人还是死人,上前叫唤。我没有理他他摸我的头,发现我在发高烧,嘴里说胡话,叫着爹娘。于是背我去了他的家。

现在我就住在这里。吴爷说我昏迷了至少五天。苏醒过来,又呆躺了好些日子。所幸他采药多年,会用药他说他不救我,我就完了。我心想,我就是想要自己完呀。

吴爷似乎明白。说住在这山里,活得没人知道,跟死也差不多少。

这话打中了我。既然上天让你不死,那就活吧。

吴爷说趁天还没寒下来,赶紧出山。雪封山后,就出不去了。翻过五架山,就是河南界面。

可我哪有地方可去?吴爷见我没说话,又说,没地儿去就住下吧。深山老林子,方圆几十里都没啥人。我也老了,跟我搭个伴也好。吴爷问我姓啥。我还能姓什么呢我说随便您叫吧。

吴爷望望我说,好吧。那就跟我姓。我救你一命,得个儿子,当是老天对我的回报。

那就这样吧。像死了一样活着。既然死了,还有什么不能忍呢。


1948年,还是深秋

应该进十一月了吧。今天我走出了门。吴爷的房子搭在山洞口。洞两旁打理出几块小园子,垒着石块,窄窄的,种了些菜,还有些我不识的植物,怕是药草吧。园子紧贴着山崖,有水自上而下。一根竹筒斜靠着流水,一直顺流到洞口的石臼里。吴爷说,在山里,只要有水就饿不死。洞门几米开外,是悬崖。但要进林子,得贴着山壁下八十六步石阶。吴爷拿枪出去了,说得打点猎物。山里冬天长久,吃的要备足。我刚复元,吴爷没让我同去,说我的腿不够力气下崖。

中午有点阳光,坐在石头上晒太阳,竟也暖洋洋的。不敢想事。一想便有死掉之心。

钢笔也快没水了。记到哪里算哪里吧。

今天下了雨。无奈也无聊的日子。想爹娘想得全身疼。睡在床上不想起。睡死也是个好法子。

吴爷今天说已经十一月了,到底是不是,他也记不大清,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天已经很冷。吴爷说,要不了几日,就会下雪。


1948年冬

或许是十二月了。也或许翻过了年。吴爷说,记时辰有什么意思呢?看天气吃饭就是,冷暖自知。说得也是呀。

下了雪。和吴爷一起,把门前的雪扫到崖下去。不然结冻就更难行了。

无事。吴爷教我识草药。前阵我已经告诉了他,我是学医的。爹娘都死了,所以自己也不想再活。吴爷说猜得到是家里出了事。

今天吴爷告诉我,说他进山那年是四十二岁。也是爹娘被人害死。他杀了仇家带着老婆孩子逃出来,孩子死在了半道。头些年有老婆跟着,还经常摸去镇上卖些山货换点杂物。后来老婆死了,就懒得出去了。春暖时分,让进来采药歇夜的人给他带点盐就成。他说一个人在山里习惯了,愿意活得清静。

原来如此。我想我也会习惯这样的活法。

雪厚了。走到坡上,回头看,只一人脚印。打了一只山鸡回,抓着它走,恍然觉其眼神有哀。想放,又想不能让吴爷觉得我一无所获,终是带了回去。


1949年元月

不知道是不是。猜测已经进新的年头了。其实也不必猜测,无所谓哪年。时无间,就这样了。

雪大。几乎封门。蜷缩在屋里。吴爷睡觉,睡时说要习惯没事做,睡长觉。长觉是啥,就是学着慢慢死哩。

吴爷是笑说的,笑里有无奈。需要练习的死亡,算是一种好死吧。但爹娘呢?一生勤劳一生行善,却未有好死。

不想了。一想全身都疼。


写到这里,显然是钢笔没水了。最后的这个“疼”字,下面两点没写出来。

青林的眼泪已经溢了出来。他想,这个悲哀而孤单的人,竟是他的父亲呀。他内心深处的伤痛,作为儿子的他居然从来不知。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刚上小学。他对父亲的印象就是父亲双手卡着他的双腋,一下一下地把他抛起。他大笑。父亲也大笑。他心中的父亲,一直就是一个快乐的满面笑容的父亲,他怎会有念头想到他曾经历经苦难?

青林前所未有地感觉自己有一份锥心的痛苦,其锐利程度甚至超过母亲突然生病所带给他的那份痛。

他把父亲的日记本合上,让自己安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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