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继续看着父亲潦草的记录。有些与医学和病人相关与政治运动相关、与他前一个妻子小严相关的事情,他都快速翻阅而过。青林看到父亲的第一个妻子小严在一九六○年冬天,因重感冒引起肺炎,又引发她过去的伤口,抢救不及而死亡。他们没有孩子。
父亲一九六三年春转业到武汉。先在中医学院,后来经过他的申请,又调到医院。一直有人在为他介绍女朋友,他前后见了三个,都不中意。直到他去拜访老上级刘晋源时,与母亲邂逅。
青林再次详细地阅读这本记录。
1963年夏
好容易得闲,便抽了时间去看望刘政委和彭姐。想不到又与他们在同一城市生活了。觉得自己又有了亲人一样。
居然再次见到了她——丁子桃,那个从永谷河救出来的女人。十几年来,她竟然一直在刘政委家当保姆。见她时,我的心居然咚地跳了下。看到她生活平静,没有任何人追究她的来路,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做对了。掐指算来,她也应该三十好几了。
刘政委和彭姐也闻知小严去世,他们替我难过,却更关心我现在的生活。刘政委有意让丁子桃跟我组成新的家庭。虽然他是在乱点鸳鸯谱,但我却为之心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跟这个女人有点缘分,并且我相信这世上只有我还记得她,也只有我知道她的来路不明,知道她的身世会不那么简单。
晚上睡觉,丁子桃的面孔就一直在眼前晃动。再次想到,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在这世上,只身一人,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第二天给刘政委打了电话,跟他说,我太想有个家了,我很想娶丁子桃。
1963年秋
国庆节,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就是跟刘家人一起吃了饭。丁子桃跟我走的时候,很坦然大方。我知道,她心里是喜欢我的。这让我很开心。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必须爱护这个可怜的女人,而爱护她,也就是爱护我自己。
进家门时,她问我为什么愿意娶她。我说,你如果嫁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哩。她似乎听懂了我的意思,想了想说,她也不放心自己嫁给别人。我从这句话中能听出,她是一个聪慧不过的女人。我还跟她说,从今以后,我们两个都有一个亲人了。
但是她异常恐惧。我不知道她的恐惧从何而来。夜里,无论怎么安慰,她都始终害怕。这个过程是小严所没有的。其实,我已经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不管她是什么人我都要接受她的全部,爱惜她保护她。
婚后第一天早上起来,子桃给我做了早餐,她的手艺是一流的。我告诉她,我们全新的生活开始了。一切都很好,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她的恐惧明显已经减轻不少。难道她是在怕我知道她不是处女?这其实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她掉进河里或许是偶然,但她抗拒回忆却必有原因。一旦让她回忆,她便有万分的痛苦。医生说她失忆前显然是受过极大刺激,她的本能在排斥过去。但那到底是什么呢,却无人知道。或许是被人奸污而跳河自尽?也或许是与人通奸而遭族人严惩?同样,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跟我一样不想独活?不知道。
1964年春
子桃告诉我她怀孕了。天哪,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消息。爹娘呀,董家有后了。但是爹娘,我要对不起你们的是,这孩子不会再姓董了。血液是董家的,但他将来的一切都与董家无关。孩子长大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告诉他老家在哪里,也不会给他我的原姓。我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这一切。他是武汉人,他姓吴,就足够了。越简单的记忆,会让他越轻松地生活。
子桃的肚子已经显形了。但她的焦虑比结婚时更为严重,每天疑神疑鬼,总觉得有恶魔存在。我只好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还是说,可能是因为失忆前有过创伤,这创伤令她痛苦。如果她能想起来,或许能治疗。但是,子桃抗拒回忆。我也不敢让她多想,因为万一想起来什么,她更加无力承受呢?所以,还是决定听其自然。
每天带子桃去教堂走一走。站在露德圣母像前,子桃问她是谁,我告诉子桃,当初人家也问过她:“你是谁?”她说:“我是无染原罪者。”子桃不明白这个意思,我便给子桃讲了她的故事,又在她手心里写出了这几个字。她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没有原罪。然后告诉她,在这个世界,我和她都是无染原罪者。她似懂非懂,但记住了我的话。第二天告诉我说,她望着露德圣母,心里默念着“我是无染原罪者”,心里就会很安静。
这就对了。我需要她安静。
孩子就快出生了。子桃最近的饭量大了很多。所有的家务事,我都不让她做了。我要让她知道,我心里多么感激她和爱她。我已经将近四十,终于要当父亲。我跟子桃说,无论男孩女孩,我都会用我全部的感情去爱这个孩子。男孩叫青林,女孩叫朴珍。子桃同意了。但她的恐惧感仍然没有消除,越近临产,越发强烈。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病态,真让人担心。原先慢慢安慰她时,她还能听进一些。到了现在,连安慰也无用了,不知道她在怕什么。这样的日子,我也难过。
子桃开始发作,忙送她去医院。她全身发抖,那种极度的恐惧无法形容。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安慰,她都控制不住自己。妇产科的李医生也都是熟悉的同事,见她如此害怕,便让我在她身边陪护。不料她更是大怒,硬把我赶了出去。
好在孩子顺利出生。是个儿子,这个消息让我兴奋青林青林,爸爸从现在开始就这样叫你了。
出院时,李医生私下告诉我,说她不是头胎,她以前生过孩子。问我知不知道。我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她以前结过婚,我也结过婚哩。
但实际上,我还是大大吃了一惊。那么,她的孩子呢?难道她是因为有私生子而被扔进河里?或是她的丈夫被镇压了?我无法明白。她的恐惧会不会是担心我知道她有过生育呢?她的潜意识在恐惧她的过去为人所知?
晚上,我陪着她。我跟她说,无论什么事,无论她是什么人,我都会爱她,保护她。因为她现在是我儿子的母亲。
她一直望着我。我不知道这眼神是放下心来呢,还是提高了警惕。
子桃不想回忆起以前的事,我也但愿她想不起来吧,因为我也如此。就让时间把我们的过去掩埋掉。现在,她有夫我有妻,我们共有一个儿子,我的工资也够我们三人开销,这样平淡地生活下去,就可以了。甚至也足够好了。
1965年冬
青林长起来很快,现在已经可以满地跑了。看到他牙牙学语,叫着爸爸妈妈,我们都十分开心。婚后的子桃,经常会表现出害怕和焦虑,但青林到来后,她似乎好了起来。她完全像一个正常的妻子和一个正常的母亲。她每天很开心地带孩子,并照顾我的生活。我已经很少看到她的不安了。
是儿子改变了她的心境吗?母爱真是伟大,唯有母爱能治愈一切。
1966年夏
运动越来越凶猛。外调我时,刘政委给我出了证明。证明我和父亲是山里的药农,是穷人出身,证明我为革命做过贡献。而我的部队经历也帮助了我,所以我轻松过了关,并且成了院里的积极分子。
我必须保护好自己。我只有保护好了自己,才能保护好子桃和青林。
1967年春
武汉看来更乱了。我心里十分不安。
我不能再继续记录这些文字。我要把这些笔记收藏起来。
1968年元旦
青林:我的儿子。这是写给你的。当你看到这些东西时,我一定已经死了。这里有一些秘密。我写下来,只出于自己有着日常记录的习惯,并不是为了让你知道。因我明白,其实不让你知道这一切或许更好。现在,我也并不想销毁这些记录。只希望你看到这些时,已经长大,或许世道已有改变。你不会为此而担惊受怕。
但是我想跟你说的是:你永远不要探究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需要知道老家在哪里。我们家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忽略那一切,也是好事。永远不要回去,也不让你及后代知道那个地方,这是我的决定。你姓吴,你在武汉出生,并在这里长大,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你母亲的身世,你恐怕需要琢磨一番。她是在川东永谷河被人救起来的,她家或许还有亲人(说不定你还有哥哥或是姐姐)。我不想你在我们两人走后孤单一人,如能找到你母亲的亲人,至少你的生活会多一些依靠和温暖。
当然,这种寻找,最好也在你母亲去世后。因为,我担心你如果真的找出什么人或是发现什么事,它也许会唤起你母亲对往事的记忆,那些事很可能她根本承受不了。所以,她活着时,你轻易不要去打听。
儿子,我还要对你说,即便是你自己,如果在追踪问迹的过程里,发现一些很残酷的事,也大可中断或是放弃。这世间,不为人知的事是多数,再多一件也没有关系。
忘记过去,是人的生命中相当重要的功能。因为有它,我和你母亲才能平静地生活这么多年。忘记,能减轻你的负担,让你轻松面对未来。
我希望你能轻松地过好一生。到了你的孩子那一代,过去的一切,连痕迹都不复存在。
从一九六七年春天后,父亲的记录就停了下来。一直到一九六八年元旦,他突然又写了这样一段文字,而且是专门为青林所写。此后,剩下的日记本里,便全是病例研究。
此刻,天已快亮,青林仍无半点睡意。母亲的身世居然充满悬念,而父亲最后的文字,则让他深感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