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桃现在很清楚,她的娘家已经完全没有人了,而婆家也死了一大半,整个三知堂,只有她尚且苟活。她想,那么,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活着干什么?我看着你们都死了,连汀子也死了,我怎么向陆仲文交代?
想到这些,她觉得她的背开始疼痛,而且疼得相当厉害击打她的枪托,太猛太重,而打她的那个人,她甚至熟悉。
这个人的面貌瞬间浮现出来。
是的,他们很熟。他就住在她家的屋后,小时候他们还一起玩耍过。这家人恨她家,恨的原因就是因为以前他们家很富有,但祖父死后,几个兄弟分家扯皮,然后开始破落。他们家的地几乎全都变卖,房子也卖掉了,兄弟几家人挤住在后院用人曾住过的屋里。
丁子桃记得,父亲没有买他家的地。父亲说,他家的地再便宜我们也不买。我们祖辈跟他们有怨,我们不续这个怨。但是,丁子桃想,父亲,你错了。你只要过得比他们好,这个怨就会自动延续。
想到这些,她的背越发疼得厉害,她禁不住躺了下来。
丁子桃在躺下的时候,看到躺在床上的黛云。她哭泣,并且大声呻吟。
小茶跑过来说:“小姐,再忍一下,医生马上就到了。”
黛云依然哭着。小茶说:“小姐,发生了什么事?老爷太太都没事吧?”
黛云哭道:“他们怎么会没事?爸妈太可怜了。他们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
小茶急道:“小姐,你说清楚点呀,老爷太太对我有养育之恩哩!他们怎么样?”
黛云不说。恰这时,老魏带着医生进来了。小茶轻轻掀开黛云的衣服,她不禁惊叫了一声:“天哪!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呀?”
黛云的背红肿到发紫,一直延伸到肩胛骨下。医生说:“这是什么东西打的?”
黛云说:“枪托,他们用枪托打的。”
医生说:“怎么下手这么重?”
黛云说:“不知道。”说话间,她又哭了起来。
公公陆子樵在屋外问道:“需要送城里医院去吗?”
医生回答说:“可以不去。我用药敷上,过几天应该能好。”
黛云背上被敷上了药,小茶用被子盖在她身上。天有些冷,小茶说,我去烧个火盆。
晚间,老魏领着公公陆子樵和婆婆过来看她。黛云说:“我明天一早进城。我要马车送我。”
婆婆有些不悦,说:“你要进城?我孙儿汀子哪个带?”
黛云说:“我带他进城去,小茶跟我一起。”
公公说:“你进城做什么?”
黛云说:“我去找凌云哥,叫他把爸妈接进城住。爸妈已经被斗得吃不消了。”
公公说:“他回来有啥子用嘛,这个时候他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黛云说:“我爸说,凌云哥会有办法的,他现在也是干部。”
公公说:“我跟你爸年轻时就认识,他就是个书生,啥子事都往好处想,对形势从来就没有判断对。我看你还是不要出门,待在屋里更安全。何况你又受了伤。”
黛云说:“爸妈怎么办?这是爸妈跟我商量好的。我今天能脱身,就是爸妈想出的办法。我在斗争会上,说了跟他们断绝关系。”
小茶大惊,她不禁叫道:“小姐,你疯了!”
黛云哭了起来,说:“我还动手打了他们!二娘骂死我了。”
小茶更惊:“小姐,你怎么可以这样?”
黛云说:“是我爸要我这样的。”
公公陆子樵沉默片刻,方说:“你爸妈不容易,弄一出苦肉计,宁可让你当众打骂他们,也要让你脱身。我真要谢他们如果非要找你哥,你自己也不要去。你受了伤,路这么远,去晚了也没得用,就让富童去跑这一趟。老魏,天冷亮得晚,明天叫富童早点,不等天亮就出门,争取夜里能赶回来。”
老魏忙说:“好的。老爷说得是。”
公公继续道:“你要富童说啥子话,你自己跟他讲。”
黛云说:“我也没多的话,就说爸妈被斗得吃不消了,叫哥哥回来把他们接进城里住。”
公公说:“老魏,你去跟富童说吧。如果凌云工作忙不能回来,就莫勉强他。”
黛云说:“我哥哥最孝敬爸妈,他一定会回家救他们。”
公公陆子樵长叹了一口气,随老魏走了出去。
阴冷的风从窗缝穿进屋里,小茶在火盆里添了些炭。黛云的背又开始疼,她趴在床上,低声呻吟。
那一年漫长的冬天,山顶上有薄薄的雪,天气总是阴冷阴冷。就算太阳出来,仍然寒气逼人。丁子桃突然想起了老家,而老家的冬天,总是这个样子。这份寒冷,会一直渗透到骨头里。
此时此刻,她果然觉得寒风如刺,正尖锐地刺伤她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