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桃慢慢地走着,她时而会觉得自己并非在走,而是在爬行。已然是十二层了。
随着背上一阵阵的疼,丁子桃记起了那一天她的逃跑。
斗争会是在祠堂里开的。大门的两边各贴标语,一边是斗倒地主不交租,另一边是农民不再流血汗。
她一直在低声哀求那个工作同志。她说她的公公叫陆子樵,参加过辛亥革命,也曾在剿匪时立过功,报馆都写过他的事。现在,她已经斗过了自己的父母,并且与他们划清界限,而且还把家里所有的租约都拿了出来。她是支持新中国政府的。但是,她的孩子还小,她得回家照顾孩子。
她一遍一遍地说,工作同志看着她,想了想,终于说:“我知道陆子樵,剿匪时,他表现很好。既然你是他家的媳妇,那你回去吧。”
黛云拔腿就跑。她心跳得厉害,甚至顾不上回头看一眼正在挨斗的家人。
快到村口,遇到两个拿枪的人。他们拦住了她,一个人厉声吼道:“你是偷跑的吗?”
黛云吓得脚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但她认出这个吼她的人是胡小四。这正是她家屋后远房亲戚家的老四,因盖屋与她家有过节。他家破落后,子辈中有人出去参了匪,也有人成了别人家的长工。黛云家没有雇用他们,因为黛云的父亲说,不想跟他们家有任何的瓜葛。
黛云说:“是工作同志让我走的,我家孩子小,我得回去带孩子。”
胡小四继续厉声道:“斗争会没完,你怎么能走?”
黛云说:“我公公陆子樵是进步地主,还登过报纸。我的儿子是他的孙子,他才一岁多,没妈照顾是不行的。”
胡小四呵斥道:“你们陆家是更大的地主,迟早要斗争。眼下我们穷人翻了身,你不服气吗?”
黛云说:“你们家的地原先比我家多得多。”
胡小四举起枪,对着她说:“你还敢顶我?”
旁边一人拉了他一下,说:“工作组同志既然同意了,就让她走吧,一个女人家你跟她计较个什么?”
胡小四想了一下,放下枪,吼道:“滚!”
她不再跟他说话,拔腿即走。刚走几步,背上被狠狠地击打了一下。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还没有站起来,她的背部,又遭到一击,这次她感觉到了,是枪托打的。她翻过身来,对着胡小四哭道:“你凭什么打我?有本事枪毙我好了。”
另外一人拉着胡小四朝祠堂方向而去,胡小四回头说:“枪毙你家是迟早的事。告诉你,我爷爷当年就想枪毙你全家。”
黛云掉头而去。她踉踉跄跄地奔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一边走,一边哭,偶尔对着层层的山影喊叫几声。那声音,凄然而又惶恐。
冬日苍黄的景致,与黛云仓皇的行走相互映照。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从来没有觉得它是那样的漫长。
丁子桃看清楚了。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踏上回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