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有些麻木地跟在陆欢喜身后。
他满腹心事。脑袋里似翻云覆雨,又似一片空白。他嘴上叨叨着:“三知堂。三知堂。我妈说的就是三知堂。不然我怎么会觉得这么熟悉?”
他们沿着一条木结构长廊走到月亮门边,陆欢喜突然停住脚,站下不走。他说:“过了月亮门,是鬼大屋的花园。你们自己看吧,你们想知道陆家的事,就得先从这里看起。”
青林和龙忠勇想都没想,就径直越过了月亮门。
刚一出门,他们便如雷击,惊得呆住。
只见满园坟墓像撒出去的一样。它们在树下,在墙根,在破损的花坛边,在花坛中,在竹林,在视线所及之处,无规则零星地散布着。每座坟上都放着一块石头。腐烂的落叶到处都是,杂草在坟头和坟边疯长。
龙忠勇几乎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陆欢喜不肯朝前走,只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说:“陆家人都在这里。”
青林说:“什么意思?”
陆欢喜说:“我不是特别清楚。听老人家说,陆家是这里的望族。陆老爷个性很要强,土改时,听说第二天要斗争他们,头天晚上,全家一齐自杀了。”
龙忠勇和青林几乎同时低呼了一声:“我的天!”
陆欢喜又说:“那个坚决要斗陆家的人,原先也是他家的长工。一大清早领着人进来带他们去开会,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大家很奇怪,为了保证斗争会顺利开成,头天就有人在陆家门口看守。他家就这一个门,看守也容易,并没有看见任何人逃出去。你们也看到,这个高墙也不可能有人翻得上去。于是他们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地搜索,搜到花园,一过月亮门,就看到满园新坟。大家全都吓坏了。本来这座宅子是要瓜分给穷人的,结果谁家都不敢要。斗争会也没开成。”
龙忠勇说:“都死了?那这些坟是谁埋的?”
陆欢喜说:“就是呀,大家都很奇怪。人人心里发虚。当时就有人说有鬼一类的话。就在那天晚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据说风大得满天呼吼。接着又下暴雨,雷声震天。好多人都听到雷声里有陆老爷的声音。陆老爷喊着:‘软埋!软埋!’我爸说,陆老爷的声音充满怨恨。从此以后,更没有人敢住这宅子,它就这样一直空了下来。往后,每次刮风下雨或是闪电打雷,村里人都能听到宅子里有动静,好像有很多人在里面活动,很嘈杂。到了我知事的年岁,这宅子就被人叫作鬼大屋了。”
青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他想,那么,母亲跟这宅子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没有关系母亲怎么会说三知堂?且忍庐跟三知堂又有什么相关?那位陆老爷难道是母亲的什么人?软埋?怎么会这么巧?母亲也说过软埋两个字,这并不是通常人们会说得出来的两个字呀。
是偶然吗?青林一再让自己朝着偶然方向去理解,但无论如何,他都得不出偶然的结论。这么多偶然凑在一起,就一定有它的必然。
龙忠勇体会不到青林的心情,他对那座高耸的碉楼尤感兴趣,他对陆欢喜说:“能不能让我们去碉楼上看看?俯视能对整个庄园有一个宏观的了解。”
陆欢喜说:“疯老头不准,他会出来拦路的。”
龙忠勇说:“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不怕住在里面?”
陆欢喜说:“听说他是陆家养大的孤儿。从小就在他家生活,长大又在陆家当仆。斗争会那天他外出不在,回来见全家人都死了,就疯了。”
青林突然道:“他是在陆家长大的?”
陆欢喜说:“听老人家这么说。还说他喜欢里面一个丫头他把那丫头从土里挖出时,那丫头居然没死。但丫头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跟他。后来丫头也不见了。有人说她出家当了尼姑,好像蛮复杂的。我爸爸在世时闲扯过几句,他讲我四爷原来想娶陆家一个叫紫平的丫头,那丫头也死了。四爷很不理解,说她年轻轻的,又是当下人的,开会也不斗她,她做啥子要去跟地主当陪葬呢?出来嫁人该有多好。”
龙忠勇说:“村里还有老人家知道陆家的事吗?”
陆欢喜说:“都过去五十几年了。知道这些事的老人家大概也没剩几个。有些老人家,当年不是积极分子,也不清楚这些。我想想看,也可能可以找到一两个。”
龙忠勇说:“那最好。无论如何,帮我们找几个老人,哪怕一个也是好的。你看,弄不好,陆家跟他家有点关系。”他说着,指了指青林,又说,“这可是武汉的大老板哟,如果这宅子跟他家有关,他恐怕真能帮上你们,起码为你们修条像样的路呀。”
陆欢喜高兴道:“太好了,我保证尽力而为。我们不想开发旅游,但我们真的很想有一条好路出山。”
青林没有听他们说话,他一直在想着什么。突然他说:“你能把那个疯老头找来吗?我想问他一点事。”
陆欢喜说:“他从来不跟人说话。这么多年,我只听到他说过两个字,就是关门。”
青林说:“我见见他,试一试?”
陆欢喜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你们只管朝碉楼走,看到西墙边的美人蕉吗?那里还有个坟。你们朝那里走,他一定会出来拦你们。我不过去了,我们姓陆的人,都不愿意进这个园子。”
青林和龙忠勇两人商量了几句,便一起朝美人蕉方向而去。
果然在距美人蕉三四米远的地方,一个长发乱须的老头蓦然冒了出来,仿佛从树丛杂草中蹦出一样。尽管青林和龙忠勇知道会有人要来阻拦,但这份突兀,仍然吓了他们一跳。
疯老头伸开双臂,阻拦着他们。龙忠勇一指碉楼,说:“大爷,我们可以上去看看吗?”
疯老头不说话,只是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双臂伸得很长。他的两个眼睛,白多于青,看上去很是吓人。龙忠勇放慢语速,学着当地口音,又说:“我们是老师,是搞建筑——就是盖房子的。没别的意思,就是看看这个楼。”
青林说:“说这些恐怕没有用。”
龙忠勇说:“你要见他,是想跟他谈什么?”
青林犹豫了一下,说:“大爷,你知道且忍庐吗?胡水荡的且忍庐?”
疯老头似乎露出几分惊讶,他的眼睛开始只盯着青林的脸。青林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走近疯老头,说:“大爷,您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这是青林母亲的照片。也是他所持有的母亲最年轻时的照片。原本是与父亲结婚时的合影。青林来之前,把这张照片进行了扫描,屏掉父亲,只将母亲一个人冲洗放大了几张。
青林把照片伸到疯老头眼皮底下。
疯老头看了一眼,非常明显地惊呆了。忽而,他脸上呈现出怪异的表情,像是惊愕,又似恐惧,他死死盯着青林的脸好长时间。
青林激动道:“你认识她是不是?她是我妈妈,我是她儿子。”
疯老头表情越发怪异,突然间,他狂叫一声,拔腿便逃,一边逃一边胡乱叫喊。
他的举动,让青林和龙忠勇惊骇不已。
青林说话时都哆嗦了起来。他说:“他他他……他显然认识我妈是不是?”
龙忠勇也惊讶道:“真的好像是有问题。”
然后青林朝着疯老头跑去的方向追了过去。龙忠勇亦跟在了他的后面。月亮门后突然传来陆欢喜的喊叫:“喂!出了啥子事?富童爷!”
青林和龙忠勇跑了过来。青林说:“你看到老头跑哪儿去了吗?”
陆欢喜说:“他跑进宅子里了,不知道在哪个院。他从我跟前跑过去的。出了啥子事?”
青林扬了扬手上的照片,激动道:“我给他看我母亲的照片,他好像认识她。”
陆欢喜接过照片,看了一眼,不觉也大惊,说:“真的吗?怎么会这么巧?”
三个人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开始在大宅子里寻找疯老头。这是一番没有章法、茫然无绪的寻找。
但是,整个上午,他们都没有找到人。
甚至青林和龙忠勇再次朝碉楼方向去,直至走上了碉楼,也没见疯老头出来阻拦。
他们居然就这样走上了碉楼,顺利地站在了碉楼的四角亭里。
倚栏俯视,整个庄园都在眼皮之下。龙忠勇说,不用到处乱找,就在这里居高临下地看,只要老头出门,就会被发现。
青林觉得有理,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龙忠勇将他的相机换上长焦,对着庄园各个角落拍摄。他们没有吃午饭,一直到黄昏落下,疯老头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