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桃伸出手掌,她能看清它的轮廓了。甚至,她能看清她的右手是血红血红的。她正是用这只手掴了二娘的耳光,又推了父亲一掌。她抓着父亲的领口,父亲苍白的面容,她看得清清楚楚。而二娘,脸上当时便有五个手指印痕。她想,这是二娘的血映在我手上吗?她怎么会突然伸出手掌掴二娘耳光呢?对了,她记了起来,二娘刚嫁进她家时,她看见母亲哭泣就本能地讨厌这个二娘。有一天,她悄悄扔了二娘的胭脂。二娘发现后,用尺子打了她的手心,并且威胁她不准告诉她的爸妈,不然,见她一次打她一次。她果然从未向父母告状。是的她被打的手掌,正是掴二娘的这只手。这就是了,丁子桃想,脑袋不记得的疼,手掌仍然记得。
道路也有一些清晰了。天在下雨,雨水正冲淡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把天光清洗得有些朦胧。她看到黛云从长廊走过。她穿过两个天井,走进厅堂。
厅堂里,坐着两个客人,公公陆子樵脸上显得很兴奋,他手上捏着一张信笺,一边看,一边跟客人说话。黛云看着他们眼熟,却并不认识是谁。
客人之一说:“因为县里领导也都知道您老人家,说您一直都对革命有贡献,清匪反霸,也是功臣。所以,工作同志一看到有全村人签名的具保书,就同意不斗争陆家了。”
公公说:“太好了。陆大,你回头再跟工作同志说,说我陆子樵保证,我家永远站在政府一边,服从政府领导。另外,也告诉村里乡亲,过年时,我会把我家粮仓的米,拿出一半来,分给大家。还有,我家的马车,村里农会要进城买年货,随要随到。”
叫陆大的客人说:“好的,陆爷。我们明白,陆家的大善,村里家家都是晓得的。”
另一位客人也说:“放心吧,陆爷。”
公公说:“那最好。我们陆家好,全村就都会好。以后不管啥子时候,陆家在城里的生意我都会拿出一半来服务我们陆晓村。我会办学堂办诊所,修路修桥。我陆子樵说到做到。以前没做好的,也请乡亲们多加包涵。”
陆大指着公公手上的信函说:“这个村里还要收回。”
公公把手上的纸装进信封,递交给他。他们拿着了信函,弯腰鞠躬后,便告辞而去。
黛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们离开,然后递给公公一封信,说:“仲文来信了,说过年前不一定赶得回来,但有些担心家里。他在香港置了房,也想接我们过去住。”
公公接过信,看了看说:“嗯。现在局势不错,政府也在造福于民。我打算把东墙开个门,辟两个院子出来,办一所学堂。不论穷富,凡陆晓村的孩子,都可过来念书。你和慧媛就当他们的老师吧。汀子小时,还是在家里识字,等大了,再到外面读书也不迟。”
黛云点点头,她朝外走,走了几步,回头说:“听说坡顶村斗争地主很厉害,山南村也在斗,富童说那边还打死了人。我们家被定为地主,家产比他们大,大家都有些担心。”
公公说:“放心吧,我已经想办法解决了。我让全村人联合为我签名具保,向政府说明,陆家虽然被定为地主,但一直都是好地主。无论是当年帮助游击队,还是去年剿匪,我都是功臣。我家的地多,那是祖上留下来的。不用开会斗争我,我也会把土地分给大家。我们永远支持政府。”
黛云怔了怔,说:“这样能行?”
公公自信道:“当然,全村人都签了名。政府也知道,我帮他们做过那么多事,哪能说翻脸就翻脸呢?所以,工作组同志已经同意不斗我家了。”
黛云说:“啊!太好了。已经同意了吗?我娘家也被确定成地主,您跟我爸爸说说,让我家也这么做,可以吗?”
公公说:“唉,这个还必须村里的农会情愿。你爸当初根本没有帮人家做一点点事情,他光晓得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弄些没用的风雅,不出力也不拿钱粮支持人家,人家怎么会肯呢?”
黛云说:“那我家会不会被斗争?”
公公说:“不好说。叫你爸爸小心点。”
黛云有些不悦,说:“我爸没有您这样的智慧,他是个老实善良的人。您有这样的好办法,也应该也告诉他。我们村的人也一定愿意联名具保我家,我家在村里,对穷人都很好,大家管我爸叫胡善人。如果工作组同意,村里人一定不会斗我家的。”
公公没再说什么,他挥挥手,让她离开,嘴里说:“你年轻,不懂这些。我们现在都只能自保,能顾上自己,就是万幸。叫你爸自己动脑子,能逃过一劫是一劫。对了,你给仲文回信,叫他放心,过年能赶回来就尽量赶回家。”
黛云返回时,一直板着面孔。她有些生气,觉得公公太自私,想到了好办法,却不告诉人。
而此时的丁子桃,却已经很坦然了。她想,公公说得是,能顾上自己家,就是万幸。而现实却仍然是个万万不幸。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既没能够顾上自己,也没能够顾上家人。那些人的那些恨,也不见得就是对着某个相识的家庭而来,他们恨的是所有富人。分掉富人的财富,其实是每个穷人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