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越南餐厅里,曼君见到了何喜嘉口中的男孩。是个阳光大男孩,穿着一身运动装,古铜色的健康肌肤,有着同何喜嘉一样纯真的脸庞。几番谈话下来,她对男孩有了些了解。男孩叫凌诚,上海本地人,有着上海男人的温和细心,也很绅士,懂得照顾人,富有爱心。目前在动物园工作,专门给大象、老虎和猩猩这些动物看病。
凌诚讲起给一只老虎拔牙的经历,听得曼君和何喜嘉聚精会神。
“虽然平时和这些老虎相处融洽,但第一次给老虎拔牙,不免害怕,不过我们都会事先用麻醉枪将老虎麻醉,确定麻醉药起作用之后,才会进去给老虎治疗。有一次很惊险,我用的麻醉剂量少了,正给老虎看着病,忽然觉得有什么在拱我的衣服,我一回头,老虎竟然醒了,正在用舌头舔我的衣服。”凌诚说着,喝了一口果汁。
“然后呢,你有没有吓得发抖啊?”何喜嘉好奇地问。
“幸好啊舌头舔的是我的衣服,衣服当场就破了,要是舔我的脸,估计我就破相了。老虎和所有猫科动物一样,舌头上有倒刺,一般在捕捉猎物的时候,他舌头舔过的地方,肉没了,只剩下骨头。”
“那你以后给这些动物看病,一定要多加点麻醉药,要是下次换成大象,突然醒了,一脚就能把你踹十几米远,哈哈。”何喜嘉边说边掩着嘴笑。
曼君也跟着笑了,心里暗暗想,这两个年轻人八成是有戏的,这么谈得来。她的心莫名安定,也有点点小私心,何喜嘉有了男朋友,以后卓尧来文略,她也不用多想些什么。
可是转念一想,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动这点小心思有何意义呢。
快下班的时候,何喜嘉敲门进来,神秘地笑:“主任,佟少来了,一来就进了办公室,你要不要过去和他打招呼。”
“不用了,我还有事忙,你也去忙你的吧,没什么好稀奇的事。”她面不改色地看手中的案卷。
等何喜嘉出去之后,她从伪装中卸下面具,喃喃地说:“他为什么要正儿八经来这边,佟氏集团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卓尧你为什么要来,我不值得你这样做。和我在一起,你得不到安宁。”
她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的到来,直接影响她的工作。只是一墙之隔,她深爱的他,就在隔壁,她的心如同猫爪在抓挠般。要不要去找他谈一谈?用什么理由,问孩子好不好,还是说说文略的下一步计划。
似乎都给人感觉是她在找借口见他,不行不行,她否决掉脑海中的一个个理由。
路过他的办公室,曼君凝望着那墨黑的玻璃墙。他在伏案办公吗?还是在抽烟?有好几次,她都想对他说,别再抽烟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恶语相向。若用漫画来表现,那就是她面对着他,从心里飘出一颗颗爱心到口中,变成了一把把利刃刺向他。
口是心非,最吃亏。
大半个月就这样相安无事过去,他确实经常来文略,每次来,也都没有主动再找她,总是在办公室待上一会儿就匆匆走了。她知晓他公务繁忙。
曼君每天上班,还是会遇见那辆黑色轿车,总是那么巧地遇上。
日子也因他会来文略而变得有所期待,她有些怨艾自己当初还和他吵成那样。瞧瞧,现在他一天不来文略,她反倒有些失落。
周末的时候,他带着黎回黎声来到她的住处,她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这算是第一次一家四口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吧。黎声已有九个月大了,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在给黎声喂鱼泥粥的时候,小家伙竟然含含糊糊地喊出了一声:“妈妈——”
黎回笑着大叫:“爸爸,妹妹会喊妈妈啦!你快来听。”
正在厨房切水果的卓尧忙跑过来,对着黎声说:“快,再喊一声妈妈给爸爸听听。”
曼君眼里的泪不自觉流了出来,她她搂着黎声的头,紧紧贴着,欣喜万分,“从你满月至今,妈妈没有尽到一天的责任,真没有想到,你会喊的第一个人,还是我。”
“妈妈,是爸爸每天都在教,爸爸也要我多教妹妹学会喊妈妈,因为爸爸说,我和妹妹都会喊妈妈,妈妈就会回来了,而且,妈妈才是对我和妹妹来说最重要的人。要先会喊妈妈,再来喊爸爸。”黎回说完,回头望着爸爸,“爸爸,我说的没错吧。”
他笑着点头,望向她,她的目光忙躲开。
这样的相处,总让她忍不住产生错觉,一家四口从未分开。只是天还未黑的时候,林璐云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催促卓尧赶紧带着孩子回去。看卓尧脸色不悦,曼君便说:“下周还来这儿吃饭吧,我换个菜做给黎回吃。”
“妈妈做的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黎回夸赞道,抱着曼君的脸,亲了一大口。
她真是知足。
平日里在文略,她对他依然保持着距离,也不会去他办公室找他,只是有时会站在玻璃墙外,望着里面发会儿呆。
一日,在电梯里,与他撞面。
“现在你的幽闭恐惧症,好些了吗?独处在电梯里,还是会害怕吧。”他目光朝前看着说。
她摇摇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令我害怕了。”
“以后每天都见,好不好。我想过我们的问题,也许每天都见,就算这样简单的照面,冷冷清清说上几句话,慢慢的,我们会回到从前。”他低声说。
她默不作声。
在电梯门开之后,她刚要往门外走,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回到自己的胸前,按上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合上。
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你站在我办公室门口,明明想我,为什么不进来,我在里面,看见你很难过的样子。你以为,我看不见吗?你还逃避什么,你深爱着我,别藏了,出来吧。”
她这才知道,那玻璃墙虽从外看不到内,但从内却能很清楚地看到外面。她隔着玻璃墙遥望的牵念,逃不过他的眼。
他分明就是为了能时刻看到她故意安装了玻璃墙。她哪里会知道当她站在那儿时,玻璃另一面的他,就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只是隔着一面玻璃,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眉眼下的泪痕。这让她羞恼。
等电梯再次开门,她冲出电梯,脸上有像是被捉弄后的恼怒,也有被窥探到隐匿的相思之后的羞怯。
她推开他办公室的门,走进去一看,确实站在他办公室里面,外面的一切都可看得一清二楚。她回忆起几乎每一天,路过这儿,但凡他在办公室,她都会站在外面出神。
他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十一月的天,冷得需要穿件风衣才能抵抗寒风。
卓尧是天蝎座。
她怎么会忘记这个重要的日子。
中午吃过饭,百无聊赖,在纸上写下一句话:十一月九日,卓尧,生日快乐。心里一下想起了一件事,本想马上就赶去,可又怕他要是来文略的话,她不在,见不到他。她不想错过这一天,她想等他。从他们在一起后,他的每一个生日,都有她。再怎么样,一句普通的生日快乐总可以说吧。她决定那件事等第二天再抓紧时间办妥。
她悄悄进入他的办公室,这把钥匙,是他放在她的办公桌上的,她还假装不屑地随手扔进抽屉里。她在他的办公桌上,看见了一张A4纸,上面写着一句话:小漫画,明天见。
这一定是他昨天写下的,他肯定猜到她会溜进来看他,还在下面写着:放心,我不会认为你这是未经允许擅闯领导办公室的。
她如同被一双眼睛洞察到内心般,惊讶地用手掩住嘴,眼睛四下望望,将纸片放在原位,悄悄又走了出来。
——小漫画,明天见。
她想起以前她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我不想听你对我说“再见”,我想听你说“明天见”。明天见,是很美的三个字,想想明天还可以见面,那么此刻的分别,不舍中还夹着期盼。
为什么印象深刻,那是因为在上一次去巴黎旅行的头一天,他还非常浪漫地说:“你放心,你余后的人生里,不仅听我对你说再见很难,像明天见这样的话,都会很难,因为,我们天天都相见。”
可他岂会料到后来的分离。
上午他处理完Y楼的相关事宜之后,就赶回佟家,准备接黎回黎声一起去找曼君,结果被母亲拦住了,要他下午陪着她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林璐云信佛。当下社会有个很普遍的现象,那就是大部分的商人都信佛教,并且会出资建造寺庙,与僧人结缘,就算是刻薄寡恩的林璐云也不例外,她是佛门俗家弟子,每年都会出财力为菩萨镀金身。
林璐云借着“儿过生日母过难”,要求他亲自开车送她去寺庙还愿,他也不好推辞。本打算和黎回黎声去曼君那儿一起过生日,只好作罢,打算等晚上再去找她。
他被拉着一同进了大雄宝殿,他想起曼君也信佛。她是遇庙必进,遇佛必拜的人,她说寺庙总能让她回归宁静和慈悲。菩萨低眉间,有普度众生的怜悯。
一座座巨大的佛像,各路神仙菩萨,还有穿着袈裟的和尚在敲木鱼念经,香客往来虔诚跪拜。他静静站在一旁,看母亲跪在观音菩萨面前,口中念念有词: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今天是我儿卓尧的生辰,我特意带他来还愿,感谢这一年里,保佑他的公司度过了危机,保佑我的孙儿孙女健康平安,弟子磕头拜恩。
林璐云边磕头边示意他过来一同跪拜。
他摆摆手,用极小的声音说:“封建迷信。”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在佛教徒集中的地方,要是大声这样说,难免会触犯众怒。
他持着中立的态度。这中立态度其中的原因,来自于他心爱的女子也信佛。
他看见一座灯塔,塔上一尊尊佛像,每尊佛像都有一盏灯亮着,上面写着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他有些不解,便问身边的一位僧人:“师父,这个灯塔是做什么的?”
一个小沙弥说:“这是我们庙里的住持。”
他有些肃然起敬,在企业里,董事长是最大,在寺庙里,住持就是最大吧。
住持一脸慈祥和安然,耐心地说:“这是长明灯,每日有法师在此诵经,每盏灯上都有一个施主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可保佑其平安,这灯一点就是半年,时间一到,再换给别人来点,除非点灯人再来续点。”
他从上到下,目光一层层扫着,像是想找找看有没有认识的人,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只是,不经意的一瞥,赫然看见有一盏灯上写着:佟卓尧,一九八零年十一月九日。
他惊住了,会有谁,在佛前给他添一盏灯?母亲?断然不是,若要是,早就要说了,再看这红纸上清秀的字体很熟悉。算算时间,是半年前,她应该在英国进修,怎会来这里给他点平安灯?
无论如何,都说明她始终牵挂着他。
住持接着说:“这一层的名字,这些灯一会儿就要换了。”
也包括他的名字在内。
他递上香火钱,在纸上写了名字和生辰,交给住持:“佟卓尧这盏灯是给我点的,麻烦住持给换上这个名字和生辰。”
回程的路上,林璐云问:“这次有没有什么收获?”
“收获颇多,不虚此行。”他心情好极了。
对此毫不知情的曼君,直到下班也没等到他的电话,失落之余,心想着他生日,一定是在佟家与家人欢度的吧,她还有什么好期盼的。索性关掉手机,开车匆匆赶去寺庙,她想的那件必须做的重要事,就是去续那盏长明灯。她生怕会被别人点去。
当她看到那盏灯依旧亮着,才松口气,再仔细一看,灯上不再是她写的那个人名,而是:阮曼君,一九八二年七月四日。
她摸着那盏灯,轻微啜泣。
是他刚劲有力的字迹。
他竟然来过这里,还发现了这盏灯。住持见她独自在灯塔前流泪,便走上前,询问何事。曼君将心中的郁结说了出来,住持只是倾听,并没有做评论。
她在庙里吃了顿斋饭,又静静坐了会儿。她想,若是换做此时出家,她能放下尘世中的情缘吗?一定无法放下,既然放不下,又何必要割舍。该怎样做,才能回到从前的融洽。
临走时,住持送她到寺庙门口,送她佛经中的一句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这心动,人动,伤身,痛骨。
她悟了。
而他打不通她的电话,去她住的地方也没找到她,最后只有沮丧回到家中,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着给她发信息:今天没有听到你对我说生日快乐,我觉得这一年都过得太不幸了。
她回到家,开机后看到他的短信,笑了,回复着:生日快乐,黎回黎声的超人爸爸,最美好的祝愿都给你。
握着手机放在心口,很快就等到他下一条短信。
他问她晚上去了哪里,她没有说自己去了寺庙,只是反问他:你要调查我的私生活吗?
他就换了话题,来来往往,一会儿竟发了十多条短信。已经很久很久不发短信了,大概所有工作以后的人,都会习惯用电话来解决问题,短信这种婉转而浪费时间的通讯方式,大多都是学生喜欢使用。
她几乎不回短信,可是发信息的是他啊,就算一直回复下去,也是件甜蜜的事。她窝在床上,看他说黎回黎声这两天又学会了什么新本领,还发来兄妹两个头靠在一起拥抱的照片。仅仅是这一双可爱聪慧的儿女,就要让多少女人羡慕。
他们的关系,在潜移默化中往好的方向发展着。他只要不是特别忙,都会抽空来文略,说是来办公,实际就是来看望她,他改变了策略,不再急于求和,而是重新培养感情。
一天他匆匆赶来,见她一面,说自己有事要出国一周,这一周都不能来看她了。她却装作不在意地说:“干吗和我说,你去就是,都来不及了,还跑来这里,可别误了飞机。”
他笑:“怕你会担心,回来再和你细说。”
等他走后,她的离别之情才显露出来。是啊,他们又不是住一起,他去哪里,有什么区别。可一想到他要去遥远的地方,就又觉得她离自己好远,好像之前他们距离很近似的。她想了想,一周的时间会不会太长了。
她发短信给他:一周的时间有些长,黎回黎声这么久见不到你,怎么行呢,肯定会哭闹。
其实明明是她舍不得。
他回复道:那我就去五天。你车停在地下停车场怕不怕?你别怕,我的车也停在那儿,你一下车,看见我的车,就不会害怕了。
她可以接受,便回:那好,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他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她也就没问,他想说的话,肯定会说。
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辆黑色轿车,连续五天,都没有见那辆车。失去那辆黑色轿车让出来的停车位,她每天都再也抢不到车位了,只好将车停在地下停车场,最让她震惊的是,他居然豪气到从停车场内到外,每隔几米,就停了一辆佟氏集团的车。因为车牌很明显,开头字母都是:TH。这是他以前的规定,“佟先生”和“小漫画”,他说是“佟画”(童话)组合,简称:TH。
她一下就想到了一件事,那辆黑色轿车的神秘开车人,会不会就是他?可是,车牌号不是“TH”开头,印象中他名下也没有这样的车,不过看得出来是辆新车。
她辗转想了个办法,托人在车管所查了一下黑色轿车的车牌号,车主的名字果然是他。他居然每天早上特意天没亮就起来到这里给她占车位。他每次停好车后,就坐在车上等她的车来,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她每天早上能睡懒觉,都是他的功劳。
他默默做的这一切,胜过千言万语。
终于等到卓尧回国,不过这次出行,似乎引起媒体极大的关注,他整日都在接受采访,暂时抽不出时间见曼君,但她能从他传来的短信里看出他的思念。
这就足够了。
晚上她抱着一袋爆米花,坐在沙发上,在电视机前看到有关他的采访。
地点是他的办公室,他泰然自若地回复着记者陷阱式的提问。镜头晃过他的办公桌,上面立着个相框,相框里照片是他站在雪地里,身旁有一大群企鹅。
“佟先生,Y楼装修竣工之际,听闻您前几天去了南极,是去考察吗?还是计划在南极有项目?”记者问。
他的微笑止住,正经道:“这是个秘密,只需要一个人知晓,这是我答应她要做的事。”
她想起来了,那时还是去巴黎旅行之前,他们互说着最想见到对方另一种的模样,打赌谁先做到的话,就可以让另一方无条件答应一件事。她说她想看他在南极和企鹅一起跳扭扭舞,他则说想看她像非洲女性那样背着一箩筐孩子,然后互相想像对方的样子就笑倒在沙发上。
后来回忆起那天的话,她想他们都无法为彼此不顾一切做到那样。
可没想到,他竟真去了南极,还和企鹅合影。
她开心地直踢腿,再翻个身,爆米花不小心洒了一脸上,心情太好。手机响起,收到他的一条短信: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回复: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言外之意,就是愿意和他一起出去。
不到三秒钟,她手机屏幕上快速闪出五个字:
开门,我到了。
他竟就在她公寓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