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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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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深夜。

田野间的一条大路正中间,盘腿坐了一个叫九瓶的孩子。他困倦地但却又有点紧张地在等待着一支“送桩”的队伍。他知道,他们肯定会从这条大路的尽头过来的。

这地方,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新舍落成、大船下水、插秧开镰,都另有一套习俗。许多别具一格的仪式和特别的活动,都有别样的味道与情趣,并极有想像力。其中一项叫“送桩”。

这宗活动究竟是谁发明,又始于何年,这里的人已经不很清楚,但这活动却一直未曾中断过。

这一活动的全部目的在于:叫一个久未开怀的女人生养一个男儿。

这台大戏由十六个大汉唱演。或许是嘴馋了想打牙祭,或许是真的同情那横竖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在向主人表示了愿意出力又得主人默契后,经过一番精心策划,这十六个大汉趁着夜色去一个姓成的人家悄悄偷了拴公牛的牛桩,然后用红布仔细裹好,放在一只大盘中,令一人捧着,其他各位前后保卫,在夜幕的掩护下送给这户不生养的人家。主人家早在家中静悄悄地等着,送桩队伍到了,又是一套仪式,等将这用红布包着的牛桩放在床的里侧之后,就听主人说:“开席!”那十六个汉子一律被奉为上宾,酒席恭维,叫他们狂饮饱啖,直至酩酊大醉,倒的倒,闹的闹,钻桌底的钻桌底。据讲,那女人当年就可开怀,并且生下的一定是个白胖小子。事实是否如此,无人论证,但都说极灵。至于为什么偷人家牛桩,大概是因为牛桩这一形象可作为男性的某个象征吧。至于为什么又一定要偷姓成人家的牛桩,估计是沾一个“事竟成”的美意。源远流长的民间活动年复一年地进行着,但很少会有人想起去研究它的出处和含义。

就在这天,九瓶放学回家,正在院子里抽他的陀螺,就听母亲对父亲低声说:“二扣子他们几个,要给东边二麻子家送桩呢。”“哪天?”“说是后天,后天是个好日子。”“怎么漏了风声?要是有别人去劫桩,不就白摆了两桌酒席了?”母亲说:“不知道是怎么走漏风声的……”她望了一眼门外,“劫桩比送桩还灵呢。他三舅那年劫了人家的桩,送给他二舅家,当年不就得了阿毛!”转眼看见了九瓶,她忙叮咛道:“别出去乱说,乱说撕你嘴!”

九瓶正一门心思地在抽他的陀螺,母亲的话风一样从他的耳边刮过去了,依然抽他的陀螺。

他的陀螺很丑,是自己用小刀刻的,刀也没有一把好刀,因此看上去,那只陀螺就像狗啃的。抽陀螺的鞭子,说是鞭子,实际上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人家扔掉的一根烂裤带。那裤带拴在一根随手捡来的还有点弯曲的细棍上。九瓶买不起一只陀螺,哪怕只是五分钱一只的陀螺。九瓶不好意思在学校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玩他的陀螺。在学校,他只是看别人玩陀螺。那些陀螺是彩色的,一旦旋转起来,那些线条,就会旋成涡状,十分好看。一片大操场,几十只五颜六色的陀螺一起在旋转,仿佛开了一片五颜六色的花。鞭子抽着那些陀螺,发出一片“啪啪”响,没看到的还以为是放爆竹。那场面会看得九瓶心跳跳的。但他却装着并不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他摸摸书包中自己的那只拿不出手的陀螺,咽了咽唾沫,仰着脸,背着手,声音歪歪扭扭地哼着歌上厕所去了。没有尿,就站在尿池旁看天上的鸟,等尿一滴一滴地流出来。

现在,九瓶在院子里使劲地抽着他的陀螺。他已憋了一整天了。

九瓶将院子里抽得灰蓬蓬的。

陀螺在泥灰里旋转着……

“……劫桩比送桩还灵呢……”

这聚精会神抽陀螺的孩子,耳朵旁莫名其妙地响起这句话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并未看到母亲——她早和父亲进屋里去了。

后来,这孩子的注意力就有点集中不起来了,地上的陀螺也就转得慢了下来。

一个念头像一条虫子钻进了他的脑子。

陀螺慢得能让人看到它身上的一个小小的疤痕了。它有点踉踉跄跄。他手中的鞭子有一搭无一搭,很稀松地抽着。陀螺接不上力,在挣扎着。他再也无心去救它。它终于在灰尘里倒了下去。

他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鞭子无力地垂挂在他的手中。

吃晚饭了。一盏小煤油灯勉强地照着桌子。

桌子上很简洁,除了一碗碗薄粥,就是桌子中间的一碗盐水。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似乎多得数不过来的兄弟姐妹,人挨人地围着桌子。喝粥的声音、嗍盐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起来像是风从枯树枝间走过的声音。

今天,九瓶与家人喝粥、嗍盐水的节奏似乎不太一样,要迟钝许多。像有十几架风车在“呼呼”地转,转得看不见风叶,但其中有一架不知是为什么,转也转,但转得颇有点慢,那风叶,一叶一叶地在你眼前过。

一忽儿,大家都吃完了饭,九瓶却还没有丢碗。

母亲收拾着碗筷,顺手用一把筷子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快吃!”

他大喝了几口,抬头问:“妈,劫桩比送桩灵吗?”

母亲疑惑地:“你问这个干吗?”

九瓶低下头去,依然喝他的粥。

晚上,九瓶坐到了屋前的池塘边。在这个孩子的心里,一个念头在蠢蠢地生长着。

月亮映照在池塘里。水里也有了一个月亮。有鱼跃起,水晃动起来,月亮就在水里一忽儿变圆,一忽儿拉长。

来了一阵凉风,这孩子浑身一激灵,那个念头就一下蹦了出来:我要劫桩!

这念头的蹦出,就好像刚才那条鱼突然从水中蹦出一样。本在心里说的话,但他却觉得被人听见了,赶紧转头看了看四周……

“送桩”必须秘密进行。因为万一泄露天机,让别人摸清了送桩人的行动路线,只需在路上的一个隐秘处悄悄放一根红筷或一枚铜板,送桩队伍踏过之后,那牛桩上的运气、喜气就会全被劫下了。

九瓶还是个孩子,他还根本不明白也不关心女人们的生养之事,更无心想到自己日后也要捞个儿子,只知道这事一定妙不可言,一定会给这个人家带来什么吉利和幸事,不然主人干吗花了那样的大价钱仅仅为了获得一根破牛桩还乐颠颠的呢?

这孩子将牛桩抽象成了幸福与好运。

九瓶有点痴。这里的人会经常看到这孩子坐在池塘边或是风车杠上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想心思。

九瓶幻想着。他将幸福与好运具体化了:我有一个好书包,是带拉链的那种,书包里有很多支带橡皮的花杆铅笔;我有一双白球鞋,鞋底像装了弹簧,一跃,手能碰到篮球架的篮板,再一跃,又翻过了高高的跳高横杆;口袋鼓鼓的,装的净是带花纸的糖块,就是上海的大姑带回来的那种世界上最好看的、引得那帮小不点儿流着口水跟在我屁股后头溜溜转的糖块;桌上再也不是空空的,有许多菜,有红烧肉,有鸡有鹅,有鱼,有羊腿,有猪舌头,有猪头肉,有白花花的大米饭;有陀螺,是从城里买回来的,比他们所有人的陀螺都棒,我只要轻轻地给它一鞭子,它就滴溜溜地转,转得就只剩下了个影,我还能用鞭子把它从地上赶到操场上的大土台上……

后来,这陀螺竟在九瓶的眼前飞了起来,在空中往前旋转着,眼见着就没了影,一忽儿却又旋转回来了,然后就在他的头顶上绕着圈旋转着……

牛桩撩拨着九瓶,引逗着九瓶,弄得九瓶心惶惶然。

母亲在喊他回家睡觉。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这孩子既坐卧不宁,又显得特别的沉着。他在精心计算着送桩队伍的行走路线。他在本用来写作文的本子上,画满了路线图。

“送桩”的路线是很有讲究的:必须是去一条,回又是一条,不可重复,而且来去必须各跨越五座桥。这其间的用意,九瓶不甚了了,那些送桩的人也未必了了。九瓶在与母亲的巧妙谈话中,搞清楚了一点:附近村里,共有三户姓成的人家养牛,而施湾的成家养的是一条母牛,实际上只有两户姓成的人家可能被偷牛桩。他又是一个喜欢到处乱走的孩子,因此,他用手指一扒,马上就知道了附近桥梁的数目。然后,他就在本子上计算:假如要来回过五座桥,且又不重复,应该走哪一条路线?他终于计算出了路线——这是唯一的路线。清楚了之后,他在院门口的草垛顶上又跳又蹦,然后从上面跳了下来。

这天傍晚,九瓶看到了二扣子他们三三两两、鬼鬼祟祟的样子。他当着没有看见,依然在门口玩陀螺。

晚上,他说困早早地就上了床。

他藏在被窝中的手里攥着一枚铜板。那是他从十几块铜板中精心选出的一块“大清”铜板——其他的铜板都在玩“砸铜板”的游戏中被砸得遍体都是麻子,只有这一块铜板还没有太多的痕迹。

他将手拿了出来。铜板被汗水浸湿了,散发着铜臭。九瓶觉得这气味很好闻。他将铜板举了起来,借着从窗里照进来的月光,他看到它在闪光。

等父亲的鼾声响了起来,他悄悄地爬下了床,悄悄地打开了门,又悄悄地关上了门,然后就悄悄地跑进了夜色中。

他沿着狭窄的田埂,跑到了这条远离村庄的安静的大路上。他跳下大路,低头看了看路面下的涵洞。他从涵洞的这头看到了涵洞的那头。他像一条狗一样钻进了涵洞,然后将铜板放在了涵洞的正中间。他又爬到了大路上,然后就坐在路上等待着。他知道,距送桩的队伍通过这里还要有一段时间。

月亮在云里,云在流动,像烟,月亮就在烟里模模糊糊地飘游。

初时,九瓶并不太害怕,但时间一长,他就慢慢怕了起来。他的脑海里老是生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来:七丈黑魔、袅袅精灵、毛茸茸的巨爪和蓝幽幽的独眼……

起风了,是深秋之夜那种侵入肌骨的凉风。芦苇“沙沙”作响,让人总觉得这黑暗里潜伏着个什么躁动不安、会随时一蹿而出的黑东西。天幕垂降的地方是片老坟场。蓝晶晶的鬼火在隆起的坟间跳跃着,颤动着。

此时,那些在瓜棚豆架、桥头水边听到的鬼怪故事都复活了。那风车,那树,那土丘,都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并且看它们像什么就像什么。

黑不见底的林子里,不时传来一声乌鸦凄厉的叫声。风也渐渐大了起来。

九瓶有点坚持不住了,他向家的方向望着。

眼前又出现了陀螺。他就告诉自己,不要想别的,就只想陀螺。陀螺就在打谷场上转了起来,在学校的操场上转了起来,在路上转了起来,在桥上转了起来,在空中转了起来,在水上转了起来……

“刷、刷……”

从远处传来了这样一种声音,这个孩子的心一下收紧,陀螺像一束光消失了。他跳下大路,钻进了路边的芦苇丛。他没有往芦苇丛的深处去,他要守着他的涵洞和铜板。他要亲眼看到他们从涵洞上、铜板上跨过。

送桩的队伍正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八个大汉,分两列,各执一把大扫帚。他们一路走,一路横扫着路面。他们要扫掉有可能掩藏于路上的暗物,使那些可能在暗中正实施着的劫桩计划不能够实现。

月亮从云罅里洒下一片白光。

九瓶轻轻扒开眼前的芦苇。他已能清楚地看见长长的送桩队伍了:八个大汉有节奏地扫着路面,一路的灰尘,中间一个大汉捧着牛桩,后面还有七个大汉保护着,一副煞有介事、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田野上,笼上一片神秘的气氛。

九瓶看呆了,一不小心碰响了芦苇。

队伍忽地停下了。

九瓶像一只受惊的猫,紧紧地伏贴在地上,不敢出气:按这里的乡民们一律都得服从、不可违抗的铁规,一旦发现有人劫桩,全部费用都得由劫桩者承担,没有二话。

“刷刷刷”声又重新响起。

九瓶慢慢地抬起头来,身上却早出了一身冷汗。

扫帚声宏大起来。队伍已经开始通过涵洞。走在前面扫路的几个汉子,是极负责任的,他们扫得很卖力,灰尘、草屑被扫到了路下,甚至扬到了芦苇丛里。

九瓶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把灰全扫到我眼里了。”

队伍又停了下来。

有人说:“我记得这儿有个涵洞。”

九瓶在芦苇丛中将眼睛睁大了。

后面的一个汉子就跳下了路,低头朝涵洞里望着,还伸手朝里面撸了撸。也没有说一声他所观察到的情况,就又回到路上。

“刷刷刷”声又响了起来,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九瓶从芦苇丛里站了起来。他踮脚远眺,侧耳细听了一阵,知道他们确已远去,便冲出了芦苇丛,扑到涵洞口,就地趴下,将一只手颤颤抖抖地伸进涵洞里急促地抓摸起来:咦!那铜板呢?九瓶将头伸进了涵洞,两只手在里面胡乱地抓摸着,半天也没有抓摸到,急得把手抠到烂泥里。

他停住了,趴在涵洞里不动弹了:狗日的,把铜板给摸走了!

风从涵洞的那头吹来,凉丝丝的。

九瓶不知趴了多长时间。

树林里,传来了乌鸦声。

他将身子慢慢朝后退着。他的手掌好像碰到了什么,他浑身哆嗦起来——他从砖缝里找到了铜板!

攥着铜板,他沿着田埂撒腿朝家跑去。在过一座独木桥时,他走到中间时就有点不能保持平衡了,终于未等完全走过去,跌落到了桥下,重重地摔在了河坎上。他挣扎了半天也不能起来,腰好像被跌断成了两截。他索性躺在了缺口里哼哼着。一边哼,一边张开碰破了皮正在流血的手,他见到了那枚铜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回到家,九瓶把铜板放在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空罐头铁桶里,搂在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上学前,九瓶轻轻地摇了一下小铁桶,铜板撞击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九瓶把它放在耳边,那金属的余音还久久地响着。他认定好运都传到了这枚铜板上,都被它给留住了。

他把小铁桶放在窗台上。它受着阳光的照射,给了这个孩子无限的遐想……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不知是为什么,他开始莫名其妙地不安和烦躁起来……

二麻子家离九瓶家约百步之遥。每日上学,九瓶必经他家门前。二麻子其实并非麻子,只是他的哥哥和弟弟都是麻子,按排行叫顺了,他也成了麻子。这人很厚道,平素总是笑模笑样的。不知是因为九瓶长得招人喜爱,还是因为九瓶总甜丝丝地叫他叔叔,他似乎特别喜欢九瓶。他爱捕鱼,总是叫九瓶给他提着鱼篓,临了分九瓶一碗小鱼小虾带回家去。他已四十出头,但还没有孩子。大概是他夫妇俩想到了他们已再也没有时间了,才决定答应让人送桩的。虽然看上去,他家的日子要比九瓶家好一些,但花这笔钱也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九瓶上学放学路过他家门前时,眼睛一瞥,总看见他们夫妻俩一日三顿尖着嘴,“稀溜稀溜”地喝带野菜的粥。咸菜都舍不得吃(拿到市上卖了),只是像九瓶家一样也“叭嗒叭嗒”地用筷子蘸盐水。但夫妻两个却满面荡漾着笑容。

“捕鱼去吧。”他几次邀请九瓶。

“不。”九瓶头一低走了。

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了九瓶,有点生气了:“喂,你为什么不叫我叔叔了?”

九瓶抬头看了一眼他那双和气的细小的眼睛,赶紧从路边上溜了。

回到家,九瓶望着窗台上的小铁桶,就有点发呆。

“看,看,成天看,一个破铁桶怎么看个不够?”母亲唠叨着。

九瓶把铁桶藏到了让猫进出的门洞里。

过了几天,九瓶晚上放学回家,老远就闻到一点鱼味:“妈,哪来的鱼?”

“你二麻子叔叔给你送来的。你怎么不叫他叔叔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没心肝?白眼狼!打上回受桩,他欠了人家的债,打的鱼连自己都舍不得吃,卖了挣钱,却还给你留点。”

那鱼,九瓶是一筷子未动,全被弟弟妹妹们吃了。从此九瓶上学不再从二麻子家门前经过,而是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儿走了另一条道。

此后,九瓶少不了在田埂上、小河边撞见二麻子。他瘦了,肩胛耸起,大概日子过得过于俭朴。但那对蝌蚪状的眼睛里,两撇短而浓黑的眉间,厚实而拉得很开的嘴唇边却洋溢着喜滋滋的神态。九瓶甚至听见他在捕鱼时,竟不怕人见笑地用喑哑的嗓子哼起粗俗的小调来。他每次见到九瓶,总是宽厚地甚至讨好地对九瓶笑笑。仿佛他真的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得罪了九瓶,希望九瓶谅解他。

见到那对目光,九瓶逃遁了。

学校的老师同学、家里的人都发现了这一点:九瓶常常走神,并且脸色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但家里孩子多,家里人也没有将他太当回事。

一天母亲从外面回来,对父亲说:“二麻子家的还真怀上了。”

九瓶听见了,冲到了外面,爬上了门口的大草垛。站在垛顶上,他望着天空,张开双臂,并摆动双臂,像要飞起来,还“嗷嗷”大叫。

后来,他躺在草垛顶上,将两只胳臂垂挂在草垛顶的两侧,头一歪,竟然睡着了。

这样过了几天,九瓶却又很快地陷进焦灼的等待。大人们都在说,怀孕不等于送桩的成功,还必须在九个月后再看是否是个男儿,女孩不算,女孩是草芥,是泡灰。

二麻子的妻子似乎因为自己突然怀孕而变得情绪亢奋,脸颊上总是泛着新鲜的红光。她的腹部日甚一日地鼓大,大摇大摆、笑嘻嘻地从人面前晃过。她似乎最喜欢到大庭广众之中去。因此常常从九瓶家门前经过到村头那个石磨旁——那儿经常不断地有人聊天。

九瓶则常常悄悄地闪到村头的那棵银杏树后,探出半个脸,用一只眼睛望着她腆起的腹部:那里面到底是个女孩还是个男孩呢?

她发现了九瓶,笑了:“鬼!瞅什么哪?”她低头看了一眼那隆得很漂亮很帅气的腹部,笑得脆响,“你妈当年就这样怀你的。尖尖的,人都说她要生男孩。结果生下你,真是,一个好看的大小子,福气!”

九瓶不敢看她。

“哎,”她走过来,小声说,“你说叔母一定会生个小子吗?”

九瓶点点头,撒腿就跑。

她在九瓶身后“咯咯咯”地笑着:“小鬼,羞什么呢?”

她不再出来走动了。一天,九瓶在田埂上挖野菜,忽见二麻子气喘吁吁地朝村子里跑去,人问他干吗着急,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妻子肚子疼了,要带接生婆。

九瓶把野菜挖到了离他家不远的地方,藏在树丛里。从那里,能听到二麻子家的一切动静。他的呼吸有些不均匀,他能听到自己快速的心跳。

夜幕降临之际,从茅屋里传出了“呱呱”的啼哭声。

黑暗里,路上开始有人说话了:“二麻子家的生啦!”“男的女的?”“丫头片子!”

九瓶愣了,忘了拿竹篮和铁铲,在野地里溜了半天才回了家。

母亲正在屋里与几个女人议论桩是否被人劫了去了。意见差不多:被劫了。于是,她们就用狠毒的字眼骂那个劫桩者。

夜深了,九瓶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从门洞里摸出那个小铁桶,倒出了那块铜板。月光下,它依然闪烁,十分动人。

九瓶在手里将它翻看了几下,用手捏住它的边缘,然后手指一松,它就“当”地跌进了铁桶。

第二天,九瓶觉得很多人在用眼睛看他。

第三天,九瓶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用眼睛看他。

第四天,正当九瓶要把小铁桶深深地埋葬掉时,二麻子一脚跨进了九瓶家院门。

九瓶一下子靠在了院子里的石榴树上。

二麻子显得十分激动,厚嘴唇在颤抖,套在胳膊上的竹篮也在颤抖。

九瓶以为二麻子会过来一把抓住他。可是,二麻子却笑了,揭掉盖在竹篮上的布,露出一篮子染得通红的鸡蛋来。

母亲已迎出来:“他二叔……?”

“添了个小子,请你家吃红蛋!”

母亲依旧怔怔地望着他。

他像是明白了:“接生婆的主意,说我四十出头得子不易,按过去的老规矩来,先瞒三朝。”转而冲着九瓶,“接呀!”

九瓶疑惑着,站着不动。

二麻子过来,抓过九瓶的两只手:“在这个村里,我最喜欢的孩子就是你了。”他在九瓶的手上各放了一个鲜红的鸡蛋。

九瓶又愣了一会儿,一手抓了一个红蛋,高高地举着,冲出了院子。

太阳很好,阳光灿烂。天空净洁,显得无比高远。林子里,荷叶间,草丛中,鸟叫虫鸣。万物青青,透出一派新鲜的生命。九瓶把两只红蛋猛力抛向空中。它们在蓝天下划了两道红弧。

晚上,九瓶又想起了门洞里那个小铁桶儿。他把它摸出来,捧着,来到了门前的池塘边坐下。他轻轻地摇了摇,那金属的声音依旧那么清脆。

他忽然有点伤感,有点惆怅,有点惋惜,还有点失望。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九瓶将铁桶高高地举起,然后使劲摇着。铜板在铁桶里“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九瓶终于不摇了。他取出铜板,用手捏住,举在眼前。它的边缘镶了细细一圈光圈。他将它拿到了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站了起来,用力将它抛进了月光里……

一九八六年五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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