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城县地处东海之滨。从地图上看,很像是被海浪拥上滩头的一片蛤蜊皮。这片蛤蜊皮大致可分为二:东、南方向滨海,地势平阔,按当地人的说法可以算是一马平川;西、北两面,则恰好相反,是峰峦重叠、一眼望不到边的李龙山区。
李龙山自西向东,绵延几十公里。在碰到一片海礁之后,忽而转向,向南又伸展了一段距离。从空中或者远处看,确有龙蛇盘踞的态势存在。山峰很多很稠,真正高峻的却极少。这里地面与海平面几乎处在同一条等高线上,海拔五百几十米的李龙顶,便算是摩星擎月的“珠穆朗玛峰”了。这里的村庄地名,绝大多数与“李龙”二字均有缘份。如李龙潭、李龙庙、李龙坟、李龙塘、李龙庄,或者大李龙、小李龙、上李龙、下李龙,山后李龙、山前李龙……等等。
这自然是有缘由的。那缘由就是有关李龙爷的古老而又神奇的传说。
那是什么年代自然无可考证了。这里的一对李姓夫妻,生下一个“神童”:一落地,就能叫出爹妈的名字,就能满地里奔跑玩耍;不过半月,就能说出许许多多人世间的事理,就能把磨盘大的礁石搬到山顶风口,给以砍柴为生的父亲遮挡风寒。
一方乡亲无不把他视作上天赐予人世的“骄子”。
只是那孩子每隔五天吃一次奶,每次都在父亲离家之后。而等到父亲回家,母亲总在悄悄抹泪,任怎么问也总不见回答一句。
又是吃奶的日子。父亲与往常一样,提着一只扁担,揣着一柄利斧上山了。在山上转了一圈儿,便偷偷地回到家中。从窗榻的碎裂的纸洞里,父亲看到了一个骇人的场景:妻子昏厥在炕上,一条相貌丑陋的小龙伏在妻子胸前,贪婪地吮吸着。
小龙好长好大,身子盘满三间屋梁,一条尾巴还垂在正屋的地上。“原来是这么一个孽物!留着也是个祸害!”父亲在惊骇中涌起一股怒气。他撞开屋门,抡起利斧,不由分说,照准地上的龙尾便狠力砍下去。
只一下,李龙爷的尾巴被砍断了。青绿的血如涌泉喷射,染得天昏地暗。从此,李龙爷成了秃尾巴子老李。”
巨痛使秃尾巴子老李忘记了一切。他伸出爪子只一抓一甩,父亲就被丢进无边的大海中去了。等到他止住伤痛,捡起地上的利斧,这才发现被他丢进大海的是自己的父亲。他懊悔不已,奔到海边,伸出奇特的巨爪打捞父亲。
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泥沙;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礁岩;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森林……
他把这些泥沙、礁岩和森林随手堆放在岸边,岸边便形成了一座诺大的、傲世独立的山——捞山。
捞山至今屹立在一马平川的东南海岸。只是后人为了避免触动秃尾巴子老李心中的那块伤痛,把“捞”字改成“崂”,捞山也便成了崂山。
秃尾巴子老李在海上捞了三天,终于未能捞出父亲。母亲经过这一惊吓,不久也离开了人世。他很悲痛,觉得是自己害了生身父母。他在流水清碧、苇叶繁茂的马雅河畔,埋葬了母亲和父亲——那是一座没有死者的假坟,然后漂洋过海下了关东。
那时候关东整个儿是一片荒山野林,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土人,依靠石刀石斧开荒打猎,勉强延续生命。秃尾巴子老李在一个年迈的土人的地窝子里落下脚。老人家无隔夜之粮,劝他赶快另谋生路。秃尾巴子老李只是不听。第一天他采来野果。
打来野鸡、狗子。第二天他便开始了垦荒。一天下来,老人问他垦了多少,他翻着手掌说不下一百亩。老人哈哈大笑。又一天下来,老人问他垦了多少,他翻着手掌说不下二百亩,老人眯眯着乐。第三天下来,老人又问,回答是不下三百亩。这一次老人不笑不乐了,等他上山时远远地随在后边。那哪儿是垦荒!飞尘蔽日,山摇地动,数围古树连根拔起,荒荆野棘一扫而光,野獐雄狮难以行走的洪荒之地,眨眼间变成了稻谷繁生、金波涌浪的沃土!……
秃尾巴子老李在关东数年开垦,把那里变成了一片丰饶富足的田园。他伐木成舟,从大海的这一边接去了许许多多无法谋生的乡亲——这便是后来延续千百年的“下关东”的开端;又在黑龙江中度过了几百年悠闲清淡的日子,终于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乡的土地。
他在父母长眠的马雅河畔建起了一座祭奉先祖的庙宇——李王庙。随后便化作了一道山脉,日日夜夜守护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生养繁衍的后代子孙……
大小桑园便是马雅河畔十几个历史悠久的村庄中的两个。地处下游,一居河西,一居河东。以河为界,居西的大桑园属于海滨平川的边缘:居东的小桑园,则属于李龙山区的凤尾。据说舜尧年间的某月某日,一位浪迹江湖的高士从这里经过。他在马雅河边一站,立刻噤声息口,悄然欲去。在陪随的老人们的一再恳求下,高士长揖跪地磕了几个响头,才俯耳低语,说是马雅河是李龙爷的一根血脉,大小桑园是李龙爷的两只眼睛。李龙爷平素日是在闭目养神,一旦马雅河畔、李龙山区出现什么变故事体,他老人家就会睁开眼睛,用灵圣造就世间英物,使灾祸化无。福气升腾。“宝地!宝地!真是一块风水宝地!”高士三揖九叩,颂声不绝地离去了。
高土的话不久便得到了应验。
秦二世元年,阳城雇农陈胜率九百戍卒、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大半个古中国风起云驰。当时属赢政第二十七子治下的蓬城,有一位行伍出身的木匠彭三,在李龙山中啸聚反民,是为呼应。“张楚”国覆灭后,彭三筑垒为城,建起了“大行国”,并自立为皇帝。史书载。“彭王至处,饥民望风潮廷兵将披靡,坚城要地迭下。是以大行国威名四扬,国人皆以为彭王得李龙之神助矣。”彭三皇帝和他的大行国,在李龙山中只存在了两年,在蓬城(据传“蓬城”即由“彭王之城”而名)百姓中却存在了两千多年。自彭三而后,仅史书有记载可考的,蓬城地面先后出现的五颜六色的大小“皇帝”“国王”,便有二十几位,几乎遍布历朝历代。至于公卿将相列侯廷尉一类,则无可尽数了。民国初年编修的(县志)云:“蓬城风水宝地,世所公推。李龙魂,彭玉骨,润化风流万千……年五月初五马雅河庙会,远近咸奔,动辄逾万……拜李龙,拜彭王,道场三日,薰香旬日不散。……”
“李龙爷又显圣啦!”近几年,那些经过了世事的老人,时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毁于六十年代中期那场大风暴的李王庙——不是秃尾巴老李修建的祭祀祖先的李王庙,而是后人修建的祭祀秃尾巴子老李和他的先人的李王庙——作为省级重点文物又重新修建起来。修建时有关单位征集资助,岳鹏程张嘴就是十万。李王庙后殿的碑碣上,赫然地刻着岳鹏程和大桑园的名字。如今李王庙的祀事虽然不及史书上记载的那般场面,烧香上供的,求签问卜的,谢恩报答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委实时常不断。真的,李龙爷不睁眼不显圣,马雅河畔、李龙山区怎么会忽然间兴隆起来?大小桑园,那两个不显鼻子不显眼睛的村子,怎么会一夜间成为千里百里之外的人们也挑指称羡的地方呢?
县城离大桑园八里。这还是许多年前的说法。由于县城近年里以惊人的速度四下膨胀,向东的一面,已经几乎与大桑园携起手来了。自然,路程并不会因为这种亲近而缩短,八里还是八里。从开会的镇委大院算起,恐怕还要增加一些零头才行。
好在对于小皇冠说来,八里也罢,再增加多少零头也罢,都不过是这一脚启动、那一脚就要制动的事儿。
庄稼还没有收割。缨子已经黄萎、穗子也已像个孕妇似的玉米地里,秋芸豆、秋黄瓜挂满支架的菜园边,奶牛正在倒嚼,猪患正在哼哼呀呀撞着母猪奶头的饲养场上,许多人正在尽情地享受着野风和阳光的沐浴。那些人多是从几十几百里之外的山区招来的。村里,除了很少几个只会与土坷垃打交道的人,早就没有谁肯于接受这种享受了。这些庄稼、菜园、饲养场,在岳鹏程心目中早已成为“被遗忘的角落”。他的土地原本不多,土地能够榨出的“油水”,在他的“宏观经济”中所占的比例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上边再三强调粮食生产,他到宁愿把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变成一个“被遗弃的包袱”。
当然,土地不在被遗弃之列。那是宝贝呀!一分一厘都是他建功立业的基石!
都是他征战攫取的资本和武器!
他在离一片被推平的玉米地不远的土路旁下了车。土路下,一台推土机正大声哼嗤着,把一道碎石垒成的土堰推进一条干涸的沟渠。在它的后面,两台挖土机正伸着坚臂利爪,在平整的土地上挖出又深又宽的厂房地基。在挖土机挖出的小土丘的后面,一群披着花头巾的妇女,正把尚未完全成熟的青苞米摘迸篓子筐子,把秸子装上拖拉机后斗。小皇冠的到来,使土路下所有人的谈笑和嘻闹戛然而止。一个悄悄的动作,一声轻轻的咳嗽,一个会心的目光,使所有人都变得工作态度格外认真,劳动效率格外显著。
岳鹏程走进正在推土挖土的场地,骨架瘦挺的工地负责人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理会迎过来的问候,围着场地转了一圈,来到已经挖好的地基的一边。他搭眼审视片刻,背着手走到一边,对准地基的横线,一步一步丈量起来。量完,眉毛只一挑问:
“宽是多少?”
“十二米。”工地负责人回答。
“你现在挖的是多少?”
“……十一米呀。”
“十二米?至少短半米!”
“这是早晨刚量过的。”土地负责人小心地解释着,同时喊过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两人急忙拉开皮尺重新丈量起来。
岳鹏程并不看,等二人回到面前时才问道:“短不短?”
“短,短五十六公分……”工地负责人和技术员面色青红,声带打起了颤音。
“我操你们祖宗!”岳鹏程闪电似地跳上去,扬手就是几个嘴巴子。
“叫你们厂长、工程师来!”
“到……到总公司开……开会去了。”
“开他妈狗屁会!工地上给我搞成这个奶奶样,他们倒出去放闲屁!叫他们回来!五分钟以内。跑步!”
脸上印着指痕、战战兢兢的技术员跑进工棚打电话去了。岳鹏程吩咐停工,把工地上所有人都召集到面前。
“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在干的么活?我给你们讲没讲过建这个厂子的意义?”
岳鹏程狮子般地走动着,不时挥一下短而坚实的胳膊。
“你们就这样挣我的大钱?推土机稀松稀松,一条蛐蟮宽的沟半天工!地不平,苞米根子、石头坷垃遍地是!挖土方的给我挖得曲里拐弯!拉米子尺的更了不起,基础地基给我窄出半米还多!妈拉个巴子的!”
他指着工地负责人和一脸大汗赶来的厂长和工程师:“厂房要是建起来,机器进不去我不扒了你们的皮,算我岳鹏程是驴屎蛋磨光的!”
同往常一样,只要岳鹏程尥蹶子蹦高,只要岳鹏程操祖宗骂娘,无论什么场合、因为什么,无论是谁,都只是咬着嘴唇,低着脑袋,不出一言一声,直到他发泄完了或者离去,了事。
今天他的火气特别旺。工人们散去后,他把干部留下又骂了不下二十分钟。什么“有人做梦也想骑到我岳鹏程脖子上屙屎”,什么“有人在我家里也打起了主意”……
骂得干部们云山雾罩,直翻白眼珠。直到总公司打来电话,请他回办公室,他才总算刹住车。
“地给我重平!地基给我重挖!明天上午我来检查!技术员,找财务结帐,回家抱孩子去!你,你,你!”他指着疲挺的工地负责人和厂长、工程师,“每人记大过一次,罚款一千!”
岳鹏程的奖惩制度,基本上是搬用部队的一套办法。立功分为大功、二等功、三等功,处分分为开除工籍、记大过和严重警告。所不同的是,开除一项除外,功过的每个梯次的背后,都随着一个或奖或罚的特定的现金数额。往常他只要宣布一下奖惩的等级就可以了,今天故意把钱数也带了出来。
打电话把岳鹏程请回总公司的,是总支副书记、副总经理齐修良。岳鹏程手下有五个副书记、五个副总经理。有转退还乡的部队营团干部,有“拔个毛”丢了“铁票”的国营企业的厂长、科长,有没等毕业便自行分配还乡的大学生,也有与岳鹏程一起出生人死走过来的农民。按照分工,这些人都在下边各负一摊责任,只有齐修良被留在上边,做了一个没有“常务”之名的常务副总支书、副总经理,但无论从自身能力还是从实际工作情形说,他这个“常务”,都不过是经常围在岳鹏程身边为其服务而已。
他向岳鹏程汇报和请示的问题是两个:一,税务局上午来检查工作时,吕副局长提出要两吨水泥建小厢房,他和大勇按照岳鹏程以前指示的原则,口头表示同意,但需岳鹏程点头才能通知人家来拉;二,县委办公室通知,近期有一个联合国乡村经济考察团要来,预定在大桑园活动两天。
在第一件事岳鹏程点了头,第二件事指示通知公司接待处做好接待准备之后,齐修良正要去落实,却被叫住了。
“今天还有别的事没有?”
齐修良不明白“别的”指的什么,只是眨了几眨眼皮。
“我家里没找过我吧?”
齐修良这才回答:“好象淑贞弟妹病了,找大勇回去看过。”
没别的了?”
“好像没有。”
“好了,你走吧。”岳鹏程异常温和地示过一个眼色。
轧钢厂工地的一阵雷霆,使岳鹏程因下午会议窝的一肚子火气至少消去了八分。
他是个干实业的人,并不过于看重会议上的那一套。对于邢老那种书生气十足,又没有多少实际价值的领导干部的赞扬也罢、批评也罢,他向来看得很淡。激怒了他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个胆敢与他决裂,依靠自己的奋斗,试图与他一决雌雄的儿子。但这已是往事的延续了,而且某种程度上带有“家庭纠纷”
的意味。他虽然不敢小视,也决不愿意让他扰乱自己的计划和意志。出水才见两腿泥!歌唱的再好也不过是嗓门里的玩艺儿!姜是老的辣还是嫩的辣,骑驴看唱本嘛!
现在占据他心灵的,是胡强讲的那件事,是齐修良讲的那件事,是淑贞为什么要找回大勇去的那件事。
他关好办公室的门,让总机通知大勇到办公室来,同时接通了花卉公司的电话。
从电话中他了解到,他们的徐经理——淑贞,今天没有上班,也没有请假,原因和去向不明。岳鹏程立刻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按照公司章程,无故旷工一天以上者开除。淑贞平时从不迟到早退,更不要说公然违犯公司章程了。
大勇来了。没等岳鹏程问,便一五一十把上午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只是咬定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闲话,也没有向淑贞透露任何哪怕根本算不上是信息的“信息”。
“大哥,你别当回事。俺姐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耳朵根子软。我和俺妈都劝过她了。”大勇离开时说。
岳鹏程并不理会小舅子的安慰和表白。他得到了最重要最可靠的情报:淑贞已经发现或察觉了他和秋玲的关系。
“她怎么会发现呢?是有人暗中传言,还是她昨晚真地看到了么个?……”
岳鹏程苦苦思索。这件事对于他绝不是可以置之不理的皮毛琐事。淑贞不论从哪个方面说,都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妻子。她真心地爱他、疼他,甚至不惜用生命保护他。是她用贤惠和辛劳维系着这个家庭,使他在为生活和事业搏斗得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时候,始终有一个能够给他以爱抚和勇气的“后方基地”。这几年,他虽然与秋玲有了特殊的感情纠葛,但他从未想到过可以抛弃淑贞,或者让淑贞离开自己。尤其现在,在有了与秋玲昨晚的那次谈话之后,与淑贞关系中产生的任何裂痕,都是他必须认真对待和全力缝合的。
他又一次拿起电话,告诉宾馆经理,原定由他陪同宴请的山西来的客人,请他们通知改由齐修良和分管能源运输的副总经理陪同;告诉一○一疗养院值班护士“小白鸽”,他今晚有会,不能回去享受矿泉治疗和“席梦思舞蹈”了。
这一切做过之后,他步履沉稳地下了楼,信心十足地坐进小皇冠,对小谢说了声:
“回家。”
岳鹏程的家,紧靠村子中间的那座清水桥。平房,一溜四间正房,还有一个伙房、两间厢房和一个颇大的院子。院子里两排石凳,摆放着几十盆茶花、扶桑、君子兰、杜鹃和奇巧雅观的各式盆景。两排石凳中间,靠近正屋门外的向阳处,有一个地下花窖。窖口用透明玻璃钢封盖着,冬天可保花木茂盛,春夏秋三季可以用来养鱼。屋子建得很高很敞。除去中厅和走廊,每间屋子都可以分为向阳和背阴的两个内室。室内陈设并无奢华之嫌,却给人以舒适、赏心悦目之感。家电一应原装进口名牌,家具却一色红木嵌银古香古色——那是潍坊近年恢复起来的驰名国内外的古老工艺制品之一。三年前,这座新宅诞生时,曾经引起一时轰动。如今已经黯然了。城关的几个支部书记和有钱户,盖起了大城市里只有高级干部才有可能住上的小洋楼,人们的注意力和好奇心,都被吸引到那儿去了。
这是又一种挑战和冷落。但岳鹏程早已另有宏图,且已在悄然动作之中。在登海镇和蓬城县,有谁平白盖了岳鹏程的帽,让他无动于衷是不可想象的。
总括算起,岳鹏程家中有四个半成员。他,淑贞,儿子,女儿和恺撒。恺撒是东北林区那位一把手赠送的一条狗,有着雄狮般的骁勇和俊秀。本名“卡西”,据说源于一部美国西部片。岳鹏程觉得没盐没味,把威名千古的古罗马大军统帅的大号赐给了它。恺撒已经习惯了作为家庭成员的地位,除了为主人看家护院,增添一种威风和气度,就是逗引主人欢心;或者低吠着围在主人身边撒娇;或者按照主人的指令,追逐一只老鼠、一块石子;或者做出凶恶狠毒的样子,同主人争食鱼肉和巧克力酒心糖。
爸爸绝大部分时间不着家,哥哥已经到小桑园落了户,妈妈的屋门牢牢锁着;银屏回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一位恺撒。几个同学到海边疯了大半天,二十块钱好像丢到海水里了,回到家里又饿又累。锅里是空的,晌午厨房里压根儿没动过烟火。
恺撒似乎与她一样遭遇,缠着她团团打转,几只蟹子和小鱼丢过去,才算安分下来。
一把靠在墙根下的浇花的水壶,惹起了银屏无限的懊恼。“当啷”一声,被踢进摆放花卉盆景的石凳底下去了。
哪里仅仅是饿,更有心事!
再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开学后按照各人的志愿和考试成绩重新分班。职业班,学财会、机械修理、园艺技术;高考班,仍然攻数理化,攀登通向金字宝塔的阶梯。
假期前征求家长意见,妈妈要听她自己的志向,爸爸一句话堵上来:“考的么大学!
大学教授还抢着向我这儿跑味!”她虽然并不十分乐意,还是报了职业班。今天几个同学议论起来却都为她惋惜:
“小辣椒,你功课那么好,多可惜呀!”
“光有钱有屁用,到了还不是个老农民!”
“咱们这儿就那么个蟹子窝、蛤蜊壳,你就甘心一辈子在这儿窝憋着呀?”
“唉!要是能到北京、上海,还有巴黎、苏黎士、美国去逛上一趟,死了也闲得上眼!”
银屏本来活动着的心彻底翻了个儿,职业班不上了,她要去参加高考!可是据说班级已经分好,要调极难。特别是高考班,因为去年升学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七,市县头头脑脑的孩子,合格的不合格的不要命地朝里挤,一个班已经达到七十几员名额。校长气得拍了桌子,说天老爷的金豆子来他也不收了,上课挤死人他一概不负责任。这对于银屏无异于一个噩耗。她要找妈妈说,找爸爸闹。这是关系她一辈子的事儿呢!
徐夏子婶打发大勇叫她过去吃饭,她不肯睬,缠上话务员,四处找爸和妈。
好烦人!没见到!这里是没见到,那里还是没见到!都钻进蟹子壳里去了不成?……
突然,院里传来恺撒低沉的欢呼。银屏随即话机一丢,跑出门去。
岳鹏程出现在院子里。
“爸!”
“就你自己在家?你爷回没回来?”
岳鹏程边问边打量着屋院,感觉告诉他父亲没有回来。老爷子前天刚刚从城里来,今天一早被人接去参观和作报告了的。他没有回来,使岳鹏程感到一阵宽慰:
与淑贞的事儿让父亲知道了,就会麻烦和难堪多了。
“你妈哪?”又问。
“我怎么知道!早上说是病了,回来又找不见影儿!”银屏到底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岳鹏程把皮包放到厨房外的窗台上,向屋里去。
“爸!”银屏拦住了,“我还饿着肚子哪。”
“屏,爸也饿得够呛。你给动动手行不行?”岳鹏程恳求地望着女儿。这种事跟女儿发号施令,等于自找麻烦。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支开她。他现在必须和淑贞好好谈谈。就目前事情发展的程度看,只要谈得好,淑贞心里的疑虑和怨恨应当是不难消除的。
“行,我给你做饭。”银屏说,“不过爸,你也得给我帮帮忙!”
“爸现在有事。”
“有事也不行。
银屏扯住岳鹏程,把要求改班的事说了一遍。岳鹏程心里极不以为然,为了摆脱还是应着:
“不就是那么芝麻眼儿大小的事儿?找你们校长说一声不得了?”
银屏想起校长拍桌子的传闻,连忙说:
“那可不行!那‘老花眼’可倔啦!”
“找教育局长、县长总该行吧?”岳鹏程以极大的耐心,把银屏推到厨房门口:
“好了我的大小姐,你等着上你的大学得啦!不过以后后悔,可找不着你爸。”
“哼!”银屏把鼻尖几乎戳到岳鹏程脸上,这才回身懒洋洋地进了厨房的门。
厨房里传出钦钦乃乃的流行曲调。
岳鹏程进屋,逐个房间瞅了一遍,这才来到他和淑贞的卧室门前。门锁着,他掏出钥匙还是没能打开,里面扣上了暗销。
他只好敲门:“淑贞,淑贞,你开开门!”
屋里先是没有动静,随之“啪”一声脆响,好像是一只杯子落到了地上。
“小贞!”岳鹏程极力亲切地叫着,“小贞,我有话跟你说。你开开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岳鹏程以为淑贞要来开门。可没等他高兴起来,屋里先是几声啜泣,随着啜泣,几个坚硬的杯盘之类物品,接连砸到他面前的门上、地上。
“淑贞!你这是怎么啦?你让我进去,我跟你把事说清楚!……”岳鹏程肚里冒起一股烟火,但又无处喷吐,只好加快了敲门的频率。
淑贞上午找过大勇后,哭一场悲一场之后下了狠心,晚上要把岳鹏程找回来,闹上个天昏地暗。当着银屏爷爷、姥姥的面,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离婚打官司,日后谁也不碍谁的事儿。但她经不住徐夏子婶苦口婆心地劝导,想到一家子人从此四分五裂,想到银屏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想到自己日后的脸面,只好打消了念头。
但她绝不原谅岳鹏程!日后绝不让岳鹏程有舒舒服服的日子过!起码在这个家里,他别想得到一个笑脸、一分温情!徐淑贞不是金枝玉叶,可也决不是让人任意蹂躏作践的下流胚!
“你的良心让狗吃了,看你不变成只狗,敢再踏进这个家门!”淑贞把一腔悲哀变成了仇恨,咬牙切齿的仇恨。这时,岳鹏程被雷轰电劈、剖腹悬尸,她也决不会有半分心痛的。
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没有心肠的岳鹏程,竟然不找自回,而且浑身都喷散着酸臭气。她先以为,他是自觉无人知晓自己的丑事,同往常一样回家讨乖来的。
听他叫门的声音,才猜出他是听到风声,特意回来给她灌迷魂汤的。这个丧尽天良的,到现在还想瞒哄我!淑贞越发感到屈辱和愤怒,把桌上的杯盘器皿一阵横丢竖砸。同时,泪水在未干的衣襟和手绢上又留下了一片潮湿。
敲门和呼叫越发委婉急促,淑贞的屈辱愤怒便越发澎湃汹涌。桌上的杯盘器皿被摔得一净,她狠狠心,抱起窗前的圆形鱼缸,猛地摔到了门前。一声爆炸似的巨响,卧室成了水的世界。鱼的世界;一群可怜可爱的小金鱼,成了一群被掐掉脑壳拼命蹦跳的蚂虾。
随着鱼缸的爆炸,淑贞的胸腔也爆炸开来:
“你个不要脸的!你还有脸回来!你给我滚!滚……”
接下的是哭,悲哀的、激愤的大哭。
岳鹏程想象不出,淑贞会变得如此疯狂。此时此景,任何言语都无济于事了,一切都只能等到淑贞平静下来以后再说了。
银屏似乎听出异常,从厨房里探出脑壳向屋里张望。岳鹏程连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屋门。
“爸,你又摆弄我的收录机啦?”银屏丢过一把芸豆,又递出一个小凳,命令地说:“哪,择菜。”
岳鹏程却进了厨房,找出一块昨晚剩下的冷馒头,又打开冰箱,从中端出一盘切好的牛肉,往窗台上一凑,便吞咽起来。
银屏瞪过一个白眼:
“爸,那是给你留的呀?那是恺撒的!”
岳鹏程一愣,住了手。“我他妈连狗都不如啦!”嘟哝着,端起那盘牛肉又放回到电冰箱里。
恺撒是他的“心上人”呢!
他丢下馒头,拿定主意到园艺场打野食。那里几乎没有哪个晚上断得了酒莱宴席。
院门口,他微发出几声并不友好的吠叫。
岳鹏程透过伙房窗户望去,心一下子沉了下来:门口回来的,是老爷子。
姓名:岳锐性别:男年龄:六十八民族:汉籍贯:蓬城县大桑园村曾任主要职务:游击队长、县委书记、地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离休时间:一九八二年六月现住址:第二干休所五号楼…………
半月前,在城里的那个家中,岳锐按照干休所的统一要求,登记过这样一张表格。也就在登记过表格之后,他登上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回到了阔别十七、八个年头的、清水桥边的这个家中。
在蓬城的革命史上,岳锐应当算得上一个人物。十七岁那年,为了对付多如牛毛的国民党土匪,他在李龙山中发动了“彭王庙起义”,当上了十二个人的“红胡子”司令。日本鬼子占领蓬城后,他成了共产党领导下的第一支抗日游击队的领导人。但那时人们仍然称他“岳司令”。岳司令威名声震一方,使鬼子、二鬼子闻风丧胆,使苦难中的老百姓扬眉吐气。四三年游击队升级,他作为主力部队的一名年轻指挥员离开了蓬城。解放后,他先在闽西山区当过几年县委书记,尔后回到北方,一直从事农村工作。他是从农村这片苦难的土地上飞起的一只鹰,为了使农村这片土地象鹰一样飞过来,他倾注了极大的热忱和心血。然而世事阴差阳错,从五十年代末期开始,为着他自己也讲不明白的原因,他竟成了机会主义的代表人物,在宦海沉浮中飘零。仕途滞挫,家庭生活亦然。结发妻子早早丢下他和三个孩子,到冥冥中享受安乐去了。岳鹏程少年时即被送回故里给爷爷做伴。女儿和小儿子是他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后续的老伴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但她和她带来的一个孩子的加入,使岳锐与亲生儿女生分了。离休后,这种生分使他吃尽了苦头。小儿子三十好几还没孩子。一个外孙女,正是如花似玉讨人喜欢的年龄,老头儿视之如同生命之泉。但,常常是好不容易接到家里,不过两天,又被女儿小俩口抢了回去,就象是害怕传染上瘟疫似的。孤单。寂寞时时追随着他,他只能爬爬山、养养花,在百无聊赖中打发日出日落。再加之那个城市空气很糟,生活诸多不便;他多年没回老家,早就想回去看看。岳锐一念驱动,也就“呼”地凌空降落到故乡的土地上了。
大桑园的变化使他膛目结舌。他不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是没有对故乡大着胆子做过种种想象,但他还是大吃一惊:村子已经找不见原先的样子了嘛!这已经是一个相当可观的小城镇了嘛!比原先的县城和现在许多不发达地区的县城,都要好出许多来了嘛!站在陌生的故乡的土地上,面对一座座仿佛天外飞来的工厂大楼,岳锐说不出的惆怅、感慨。在城里,在干休所,他同不少离职赋闲的老干部一样,经常为某些不正之风愤慨不已,为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忧虑重重。而在这里,面对这座乡村新城,他的种种愤慨和忧虑都顷刻间消失了,倾刻间变作了骄傲和自豪:为儿子也为自己——自己当年为之浴血奋斗的新生活,终于在儿子手中实现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与儿子细细交谈,就被卷进一股火一般的浪潮中了。先是老部下、老乡邻闻讯探望;从昨天开始,几个学校和工厂抢着邀请他去做报告。报告已经做过两场了。每场结束,“再一次衷心感谢!”“再一次热烈鼓掌!”“再一次为老前辈健康干杯!”之类,总是少不了的。
奇怪的是,老爷子今天回来得早,而且似乎也没有了那种生气勃勃的神气劲儿。
“爸,回来啦。”岳鹏程迎出去打着招呼。
“嗯。”老爷子散散淡淡,坐到院中的一个石凳上。
“你没吃饭吧?我这就做。你先到屋里……歇歇……”岳鹏程带着几分迟疑。
“你做你的,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
岳锐不像儿子,四十几岁就摆出副发福的样子。他腰板挺直,面色清润;个头略高,不胖,但决不显瘦弱;鬓发黑且亮,只有间或几缕灰苍,倒像是为了显示年龄的骄做,而故意撒上的一层银粉;头发剪得很短、很齐,一件白衬衣随意地扎在腰间。一切都没有矫饰,没有故弄玄虚,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和风范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使人一眼便能看出他那不平凡经历所赋予的内在气质。
银屏送来几片切好的西瓜,红透的瓜瓤里溢出饱满的脆甜和清爽。
“小屏,来。你说说,像你们这些青年人现在心里都想些什么?”岳锐向宝贝孙女,提出了回家来的第一个问题。
银屏的名字是他起的,就像鹏程、羸官的名字是他起的一样。他是岳氏子孙,曾经熟读过(宋史)、(金陀粹编)、(续金陀粹编)等有关岳飞的几乎所有的文献资料和文艺作品。鹏程,自然是从岳飞的字“鹏举”中化来的。羸官,是从岳云被将士们称为“羸官人”的典故中摘取的。而银屏,则是鲜为人知的岳飞的女儿的名字。岳飞风波亭殉难,银屏击鼓上朝为父辩冤,最后愤而投井,成为千秋烈女。
现在,他面对着的就是与名标史册的那位英雄女子同一姓名的、十五岁的宝贝孙女。他等待着她的回答。
银屏似乎有些为难:“爷,你这个问题太笼统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你让人家一下子说得过来呀?”
她顿一顿,好像等待岳锐缩小问题的范围。可未等岳锐开口,又说了下去:
“比方我,以前最关心的是玩,现在最关心的是上高考班,得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这一辈子就成‘家里蹲’啦!比方人家巧梅——就是昨天还上咱家来的那个闺女。人家的舅舅在哈尔滨当市长,早就说好了,一毕业就到哈尔滨去,工作随着挑。她最关心的就是不会游泳,夏天下不了松花江,还有冬天零下四十多度,害怕手粘到墙上拿不下来。再比方有的小子不要脸,整天关心的就是给这个女生递条子,跟那个女生逛崂山。有的明知考不上大学的、山沟里边的学生,整天关心的是有没有哪个好地方招工,打听着了就偷偷去考,考上了书包一背,人就不见影啦!
“那有没有人关心一点政治。比方说,听个报告,讲讲革命传统什么的?”岳锐又问。
“当然有啦。比方要考试,不但得去听,还得记了回来背。可烦人啦!”
“要是不考试呢?”
“不考试谁还去听那些老得没味的磨牙呀!”
“要是非去听呢?”
“那还不好办!拿本小说,或者拿本作业,在那儿低着头,老师和台上的还以为认真得了不得,在做笔记呢。什么时候说‘热烈鼓掌,就赶快收起来跟着拍打几下呗!
银屏说得得意,见爷爷脸上泛起红光,以为听得高兴,越发来了兴致:
“爷,你不知道,现在不光我们,老师和校长也都老耍鬼,糊弄那些须做报告的!
“好了,爷爷累了,你先去吧。”
银屏兴犹未尽地进了厨房。岳锐起身在院里默默地打了几个回旋,目光呆滞地、久久地停在一个准备用来做盆景的奇形怪状的老树根子上。那是个杨木老根,或许曾经撑起过一棵参天大树?
“爸,吃饭吧!”岳鹏程招呼着。他警觉地朝屋里张望了一下。淑贞没有露面,里屋好像有打扫玻璃碎片的叮铃当啷的声音。
老爷子没有察觉,坐到餐桌旁时,才望着银屏问:“哎,你妈哪?”
“她不大舒服,已经躺下了。”岳鹏程代为回答。
“羸官怎么没有回来?”岳锐拿起筷子,眼睛同时在儿子脸上瞟过:“跟羸官还闹着别扭?”回家两天,他这是第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跟儿子坐在一张饭桌上。
岳鹏程只顾埋头吃着饭:“你总说我犟,你那孙子比我还犟!”
为他与羸官的关系,岳锐写过不下六七封信。岳鹏程对那些信中的大道理,向来缺少兴趣和热情。
“你也得说说你的责任。你一个当父亲的,跟儿子闹得你死我活,脸上还光彩吗?先前哪,我离得远,想管也管不了你们那档子事儿。如今我回来了,”岳锐吃着饭,盯住岳鹏程:“我说明白啊,这次我回来的任务之一就是给你们合好,你没有个高姿态可不行。”
“你还是先找你孙子说去吧。”岳鹏程随口应着。老爷子回来,与羸官的关系被提上议题,这是他先已料到的。
“这可是你说的。”岳锐却似乎抓住了什么,目视银屏道:“小屏,你作证。”
银屏噗嗤一声,几乎没把一口饭喷到桌上:“爷,你不知道,那天我看见两只牛顶角,就跟俺爸和俺哥一模一样:两只眼瞪着,四个蹄子蹬着,谁也不让谁。……”
“胡说八道!”岳鹏程凶凶地瞪过一眼,银屏强忍住笑,把身子扭到一边去了。
饭吃得没滋没味,岳锐似乎只动了几下筷子,就搁下了。
“鹏程,那年你写信说你云婶不在了,后来又说得了重病,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脸上不知为什么,忽然仿佛抹上了一层胭脂。“爷,你说的是肖奶奶吧?”
银屏又搭上腔。
“大人说话你总打岔!还不赶快吃了找巧梅玩去!”岳鹏程有些忿忿然了。
“哼!”银屏好像也动了气,扒了几口饭,筷子一丢出门去了。
岳鹏程端着一碗没有喝完的稀饭,踅身进了厨房:“那先是误传,后来又救过来了。”
“那你云婶现今……”
“在医院躺了几年了。”儿子的回答,似乎带着几分迟疑。
“我总写信问你,你总也不给我回话!”岳锐埋怨着,又道:“这次我回来了,说什么也得去看看她。她住哪个医院?”
“爸,你刚回来,先好好休息几天吧。”儿子劝说道。
父亲并不领情:“你不懂我们这些上了岁数人的心。……”
门响,恺撒咬,一个结实得肉团子似的中年人出现在院子里。岳鹏程迎出,与那人说了句什么,朝岳锐打个招呼,便要出门。
“鹏程,那医院……”岳锐盯紧一步。
岳鹏程只得站住了:“爸,告诉你,你自己也去不了。这样吧,隔天我抽个时间陪你去一趟。”
大门“吱扭’一声响过。岳锐轻轻叹息着,一步一步回自己屋里去了。
小院成了一片墓地,一点生命的气息也没有了。
好一会儿,淑贞出了门。她看着院里干旱的花草,吠叫着要食的恺撒,厨房里满地的菜叶和一片狼藉的碗、筷、馒头、剩菜,心里一阵凄然,这哪儿还像一个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