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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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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掌柜一死,老婆在灵堂上哭恓惶,哭声里诉说着他这是啥命呀,绑了票都没死却死在粪尿窖子里。哭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传出去,涡镇一时炸了锅。陆菊人因有身孕,不能来吊唁,按风俗规程就蒸了两个大馍为献祭。杨掌柜拿着去了井家,她便在家里做起袼褙。做袼褙是把一些烂布片子铺在门扇上抹糨糊,铺一层烂布片子抹一层糨糊,铺抹成四层五层了,晾干了,将来蒙上好布可以纳袜底子和鞋帮子。陆菊人做着袼褙,脑子里老是纠结:这人的命说顽就顽得很,说脆就脆得很,跌进粪尿窖子里也能死?这一死,井家的光景也就完了?!便又想着那天井掌柜能提了酒来寻人喝,他可是从来没有到寿材铺里喝过酒呀,还喝得大醉,又突然地把白河岸上自家的地也卖了,这肯定都与被绑过票有关!那么,这绑他票的是谁呢?井掌柜并不是箱底厚的人家,为什么就绑了他的票啊?!陆菊人就不抹糨糊了,眼睛黏起来,心里是了一盆子糨糊,瓷呆呆地看着猫。猫依旧卧在门楼上的瓦槽里,眼睛发黄,像琉璃一样,也在看着她。这个傍晚,陆菊人觉得猫的眼光很怪异,十分森煞,她想给猫说句话,嘴张开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咽下了一口唾沫。

井家突如其来的横祸,使镇上的女人都成了长舌妇,男人也成了长舌男,说什么话的都有。更糟糕的是井家的两个儿子都不在家。陈皮匠派陈来祥去县城找井宗丞,学校说井宗丞已经有半年没来上课了,不知踪影。而井宗秀跟着师傅在麦溪县给一乡绅家画祠堂,那相距一百八十里啊。陈来祥从县城回来后,换了一双鞋,又去了麦溪县。等到陈来祥和井宗秀回来,井掌柜的灵堂已摆了四天三夜。

井宗秀回来其实并没有先进涡镇,而是和陈来祥直脚去了白河岸,要寻买地的那户人家。村子里狗多,一个扑着来咬,十几个都扑着来咬,井宗秀从篱笆上拖出一根棍,抡着就打,给陈来祥说:你拾块砖!陈来祥说:拾了,伯是在他家没了命,咱也不让他好死!两人到了那家,男的都不在,只有个小个子女的,女的吓得头不敢抬。问卖地的契约在哪里,说在柜子上放着,问买地的钱呢,说还在桌子上放着。果然上房的柜子上整整齐齐放着契约和一摞银元。井宗秀又问:粪尿窖子在哪儿?女的领着去了山墙外,粪尿窖子很大,粪尿几乎要溢窖沿子,女的扑咚跪下磕头。井宗秀和陈来样扭身又回到上房,扔了木棍和砖头,坐在椅子上了,说:有啥吃的?那女的就跟进来,说:你们不会让我们赔命吧?井宗秀说:要了你们的命我爹就能活啦?!那女的一下子长高了许多,朝着院子喊:他爹,他爹,井掌柜的儿子达理哩,没事的,你出来!院角的麦草垛里就钻出个人来,竟然个头比陈来祥还高,赶紧叙说了井掌柜当天被淹死在粪尿窖里的实情,又赶忙从厨房里往桌子上端了蒸馍和烧鸡,催促着老婆快去擀面。

井宗秀在警告着:对谁都不要说我爹是跌在粪尿窖子里,他那么个大人,怎么能在粪尿窖子淹死呢,他是突然头晕,下台阶时跌倒的。那男的说:是的是的。井宗秀就从那摞银元里取出一枚,拍在了桌子上,说:今日就把那个粪尿窖子填了。那男的说:那总得拉屎拉尿呀,填了又到哪儿去挖个窖子呀?井宗秀说:我管你在哪儿挖,这个必须填!

井宗秀回到家,给爹料理后事,问娘互济金有多少。娘说,你爹死前没留下一句话,我也说不清,当时办互济会,好像各家的出资不一样,有的五个六个大洋,有的十个二十个大洋。井宗秀估摸了一下,百多户人家该集资上千个大洋的。又问娘绑匪索去了多少,娘说五百个大洋,再问那剩下的五百个大洋藏在哪里,娘说这我不知道,你爹没给我提说过。就扑倒在灵堂上哭:他爹呀,我的没活够的他爹呀!你丢下我们叫谁照应呀?他爹呀,他爹,你回来把我也引上走呀!井宗秀也没叫邻居的婆婆婶婶们来陪娘,他把院门关了,翻箱倒柜地在家里寻,没寻着,在院子里挖,也没挖出来。娘说:钱是大伙集的,你爹一死,人家肯定来追要,这点卖地的钱肯定不够啊。井宗秀说:你千万不能说绑匪索了五百大洋,别人若问起,就说把全部基金都索抢了,后边的事我来办。

但是,又仅过了一天,阮天保从县城坐船回来,带了另一宗消息:县保安队剿灭了一股共匪,把共匪的一个头目的头割了就挂在县广场的旗杆上。涡镇的人似乎听到过共产党这话,但风声里传着共产党在秦岭北面的大平原上闹红哩,怎么也进了秦岭?阮天保就说共产党早都渗透来了,县城西关的杜鹏举便是共产党派来平川县秘密发展势力的,第一个发展的就是井宗丞。为了筹措活动经费,井宗丞出主意让人绑票他爹,保安队围捕时,他们正商量用绑票来的钱要去省城买枪呀,当场打死了五人,逃走了七人,后来搜山,又打死了三人,活捉了三人,其中就有杜鹏举,但漏网了井宗丞。

绑票井掌柜的竟然是井掌柜的儿子井宗丞,镇上的人先都不肯相信,接着就感叹:没世事了,这没世事了!卤肉店的姚掌柜曾经托媒要把自已的女儿提亲给井宗丞的,他一边给人称肉一边唉唉着,说:多好的小伙,才几年的时间咙就学坏了?!来买肉的杂货店的孙掌柜说:你要庆幸哩,若亲事早订了,你现在哭都没眼泪了!盐行的吴掌柜和茶行的岳掌柜在街上遇见了,原本是互不招嘴的,吴掌柜却说:吃了?岳掌柜说:啊吃了。吴掌柜说:嘴油光光的,又吃好东西啦?岳掌柜说:哪有油呀,在前边店里吃了碗糍粑,凄合吧。吴掌柜说:还凑合?井掌柜是吃不上喽,那井宗丞想吃也吃不上喽!岳掌柜说:这倒是。我见过井宗丞和人打麻将,赢了一个钱了就会把钱贴在额颅上,生怕人不知道。啥人就有啥性子,张狂啊,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吴掌柜说:你能想到什么事了,这世上就能发生什么事啊!唐景正卖凉粉,不爱听这话,说:啥意思,你是早就想着井家出事哪?!两人当场就吵了一架。陈先生是当日托人从黄石峪养蜂人那儿买回来了一箱蜜蜂,架在安仁堂的屋檐下,蜂嗡嗡着飞出飞进的,人问:你怎么养起蜂了,是要治了病还再送一罐蜂蜜吗?陈先生说:让人来看的,蜂四处采花酶蜜是在削减自己的天毒唉。人又问:天毒?陈先生说:蜂有天毒,人也有天毒。人再问:人也有天毒?陈先生说:人不知道削减啊!

而参加互济会的人家却慌了,给井掌柜吊唁过了,拿出收据向井宗秀的娘要集资。老婆子哭得说不出话,井宗秀出面,把所有拿收据的人请坐在屋里,跪下了,先磕了三个头,就破口大骂井宗丞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受人引诱,害死了他爹,也害苦了乡亲。他说:互济金全部被抢了,这是大家的血汗钱,从口里一点一点省下来的,出了这事,我爹死了不能回还,做儿子的就要赔偿!我爹临死前为这事卖了家里所有的地,卖地的钱都在我这儿,可能还偿不够,但我记着,我不赖也不跑,保证三年里给各位付清。当下拿出了卖地钱,按比例给每人还了一半。众人见井宗秀实诚,话都在理上,也是同情了井家,装了所领的一半钱,站在井掌柜的灵堂前,说:谁也不愿出这事啊,都不是富裕人家,又共事了一场,剩下的钱就不要了。井宗秀长跪不起,额颅在地上磕出了血。众人问:棺有了吗?井宗秀说:有,我娘一直病恹恹的,是给我娘准备的,没想我爹倒走在前头,我爹先用上。

众人问:那墓呢?井宗秀说:还没地拱墓,暂不埋,浮丘着,等我挣了钱再买地下葬。井宗秀的主意拿定,众人都说:宗秀能顶事了!陆续散去。

按涡镇的习俗,浮丘指那些亡人殁的日子不好,犯着煞星,不可及时入土安埋,短的十天半月,长的也可能一年两年,那就得选择一个临时处架上棺柩,苫上雨棚,用土坯简单地垒个围墙。井掌柜的死不是犯着煞星而是死无可葬之地,这井宗秀的心疼得一块一块往下掉肉。他两次恳求宽展师父能让爹浮丘到一百三十庙里去,宽展师父只是吹她的尺八,第三次再去恳求,宽展师父才点了头。一百三十庙紧靠着镇子西北角,数十丈高的古柏就在大殿前,而三块巨石一块在殿后,一块在殿东,一块在后院角,井宗秀把爹的棺浮丘在第三块巨石边,不远处有一排野桃树,正结着指头蛋大的桃。

头七日进行的浮丘,二七、三七、四七,井宗秀都去给爹祭奠。到了四十九天的七七日,再拿了香烛黄表往庙里去,一片寂静,只有树叶子往下落,刚经过大殿前的古柏下,突然一只猫就卧在路上看他。庙里的流浪猫很多,以前他来的时候,常见有猫从草丛里悄然出来,又拖长着身子钻进篱笆里去,他还作想山林里老虎估计也是这般情景。但卧在路上看他的这只猫长得奇怪,头是身子的一半,眼睛是头的一半,尤其目光冷得像星子,他不免怔了一下。蹲下来给猫招手,希望猫能到他跟前来,猫却掉头离开了,尾巴竖起来像棍一样。这当儿,有了尺八的声音,时而恬静舒缓,时而激越狂放,井宗秀知道宽展师父又在礼佛了,她礼佛除了献花,烧香,供奉食物外,就是把野桃核打磨穿串,然后戳个手套揉搓,或者吹奏尺八。

他往大殿里望去,殿门开着,宽展师父就在地藏萧萨像前坐着,而同时还有一个跪着祈祷的女人背影。这是镇上谁家的女人呢,井宗秀刚有了这般思忖,古柏的柏籽像细雨一样撒下来,在身前身后的地上跳跃不已。

井宗秀去了他爹的浮丘处,那里的石香炉里却燃了一炷香,香的烟细得像一根绳子,端端地往上长,他一走近,就软散开来。井宗秀有些欣慰,更有些疑惑,往四周望了一下,王妈在远处的那块菜地里拔葱。王妈住在西背街,儿子开着一家瓜子店,她平日常来庙里干些杂活的。井宗秀说:王妈,这是谁给我爹上的香?王妈说:我才过来,这我不知道。是师父上的?井宗秀摇了摇头。王妈说:那是互济会的谁?井宗秀还是摇了摇头。

王妈说:唉,你爹可怜啊。井宗秀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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