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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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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一死,五雷一伙又来了,五雷说:涡镇欠我一条命啊!竟然就住进了一百三十庙,不走了。

私下里,老魏头给人说过陆菊人急中生智引诱玉米枪打野蜂巢的事,镇上好多人也就知道了杨钟有个厉害的媳妇,还把她和陈来祥比,嘲笑陈来祥竟然被玉米剥了个精光。陈来祥说:人家有枪么,你们谁不怕?一只豹子会推得成百只黄羊都逃窜哩!人说:这倒也是。咱镇上的都是些黄羊,空长着一对犄角。陈来祥说:有犊角只会窝里斗么!

唐景在南门口摆凉粉摊子,他的手大,抓凉粉抓得多,和别人一样一天能卖出一百碗,挣的钱却没别人多。他媳妇在家里嘟囔着让他学开面馆的畅掌柜,畅掌柜是馆里来了熟人,要向后厨喊:来三两碗面哟!馆里来了生人要喊来两三碗面哟!三两碗就是把三碗面条分成两碗,两三碗就是把两碗面分成三碗。媳妇哭嚷着,唐景总是不吭声,媳妇就说:咳,我咋嫁这么个窝囊男人?!唐景烦得出门要走,走到门口了却叫媳妇:哎,你来,你来。媳妇出来,正是陆菊人从门前经过,前边跑着的是小儿,后边跟着的是黑猫,她背着一大捆芦苇。唐景说:我是窝囊,可你能生儿子,能干力气活,能诱杀土匪吗?噎得媳妇从此再不嘟囔。

涡镇人还在夸说着陆菊人,而五雷二返身住在一百三十庙里不走了,人们又都傻了眼,再不说了陆菊人的好,反倒抱怨这都是玉米的死导致的。杨掌柜当然听到了闲言碎语,在吃饭的时候,给陆菊人说:啥事情都要顺着大流,别人能过去的事,咱也就能过去,啥时都吃不了亏。陆菊人说:爹,你是要给我说啥事吗?杨掌柜说:真的是你把那个土匪蜇死的?陆菊人说:是野蜂蜇死的!杨掌柜说:杨钟在家里不顶事,剩剩又小,全靠着你,在外咱不该逞那个能的。陆菊人说:我要不逞能,你儿就成光棍,你孙子就成孤儿了!杨掌柜一双筷子在碗里捞呀捞的,一碗苞谷面糊糊就稀汤寡水了,他说:野蜂在那树上叫人提心吊胆的,可这五雷咋就住下不走了?陆菊人给杨掌柜重盛了一碗,说:爹,不是有井宗秀吗,这话你要给井宗秀说哩。

井宗秀也是一夜之间嘴上起了燎泡,他不能不让五雷在涡镇住下,又后悔着曾说过让五雷把涡镇当个落脚点的话。既然自已用泥塑了个神像,那就得给神像跪下磕头,于是,他对五雷百般讨好。一样的肉,他让人做了“十三花”的蒸碗再送去,而七坛八坛的酒,不是让人提着去一百三十庙,而两人拾一坛,坛子上还必须用红纸写个福字贴上。他说话也是边想边说,尽说些五雷爱听的。一次和五雷一块上过厕所,他半天拉不出来,五雷却一蹲下去就完事了,粪便又特别粗,五雷伸手揭厕所墙头的瓦,要用瓦擦屁股,他从口袋捧出一沓麻纸,说他早给准备的。五雷说:井宗秀,你对我好!井宗秀说:我是涡镇人么,应该对你好。五雷说:我也是涡镇的呀!井宗秀说:是呀,是呀,你在涡镇就是涡镇的皇上,镇上人都是皇上的臣民。五雷哈哈笑,说:这话我当真的听哩!井宗秀说:臣民有供养皇上的义务,皇上也就有保护臣民的责任。五雷说:你这话啥意思?井宗秀说:这乱世老有人来欺负涡镇,以后就靠你啊!五雷说:你们以后把给政府纳的粮缴的税都给我了,我五雷在,看谁敢到涡镇来?!井宗秀就说:这好,这好!两个人站起来尿尿,把尿都尿到厕所墙上,他尿得很高,但他尿的不能超过五雷的高。

果然,土匪待过半月,在黑河白河岸上的村寨里杀人越货,倒没在镇上为非作歹,还抢回来了三头毛驴,让井宗秀给地里送粪,拉笋用。井宗秀也就常请五雷来家喝酒。

这一个晚上,再请五雷到家里喝酒,喝到耳热,五雷从怀里掏了双玉镯子给井宗秀的媳妇,媳妇收了,凑近灯下看成色。五雷说:喜欢不?媳妇说:太喜欢了!井宗秀说:东西是好东西,但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鞋。

姐妇说:咋啦?井宗秀说:戴这种玉镯的不是富豪太太,就是官家的夫人。

媳妇说:那怪谁呀,是我的男人不行么!井宗秀说:好吧好吧,只要你能戴上就戴。媳妇把玉镯往手腕上戴,就是戴不上去。井宗秀说:你就没长岳家姨太太的那细胳膊么。媳妇偏要戴,取了一碗花籽油在手背手腕上抹,龇牙咧嘴了一阵,终于戴上了,说:我现在比他岳家姨太太戴得好!五雷说:姓岳的咋能那么富?井宗秀说:岳掌柜有布庄,茶行的,布庄的靠山是龙马关的韩掌柜嘛。五雷说:他那么富的,上次只拿了些酒,后来就再没个表示了,是不是让他出出水?井宗秀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又没说出来,弓腰用手挡去把五雷面前桌上的酒渍压实了一抹,竟抹得干干净净,就想起又去火炉上提壶要续水。壶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响。

五天后,井宗秀给岳掌柜暗示该多去见见五雷,岳掌柜就坐船在河心涌泉里取水,取了三桶,晌午把一桶提到庙里。庙里自从住进了五雷,宽展师父就只能每日除去大殿礼佛外,都得待在禅房里,不可随便走动。岳掌柜在庙院没有见到宽展师父,看着那些还残留着的脚手架,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待把水提给五雷了,五雷却说:我以为你提的是油,是水呀!我是树吗只喝水?!岳掌柜赶紧说:我已安排人给你碾米哩,碾出一担子就送来。这水可不是一般水,是从河心里取来给你泡茶的,你品品,同样的茶泡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了。他满头的汗,卸下礼帽就放在了桌上,开始要烧水泡茶。护兵却瞧着礼帽稀罕,用手摸了一下,摸了一块黑,五雷说:谁说我要戴这帽子?!岳掌柜回过头来,笑了笑,说:啊,啊你要不嫌弃我戴过,你就戴上吧。五雷就把礼帽戴上了,却看着岳掌柜的头,头发脱得没有了一根,圆乎乎一个大圆肉球,说:你这头好。岳掌柜说:猪头,猪头。宽展师父从大殿出来,看到三四个土匪对着花坛子尿,低了头匆匆就走,经过五雷住的屋前了,五雷就喊:尼姑尼姑你过来!宽展师父过来双手合十,五雷说:你吃不吃猪头?接着就哈哈大笑,说:噢,尼姑不吃腥的!

岳掌柜受了羞辱,回来在碾好的米里尿了一泡尿,然后动身去的龙马关。龙马关的韩掌柜明日过六十大寿,他特意带了五匹布,三箱茶饼,六包大烟土,十斤木耳十斤石斛十斤牛肝菌十斤蜂蜜,还有两桶河心涌泉水。在龙马关热闹了一天,第三天返回,走到十八碌碡桥西边的芦苇滩却被绑票了。当夜有蒙面人到岳家,限三日在十八碌碡桥上以五千大洋赎人。岳掌柜的姨太太赶紧让人去叫账房,账房那时在阮家打麻将,账房一走,打麻将的人就疑惑了,先前井伯元遗绑票,现在又是岳掌柜道绑票,是不是共产党又来了,可平川县早都没了共产党,那支游击队一直在秦岭西北边活动呀。但如果不是共产党,是别的土匪,那镇上住着五雷,谁还敢在五雷的地盘上吃食?到了天明,只说五雷知道了这事肯定怒不可遏,而五雷却带着他的护兵在白河滩上打老鹳哩,他不会打老鹳,枪一响,成群的老鹳全飞了,连一根羽毛都没留下。五雷没有反应,有人就怀疑是不是五雷自己干的活?也传出岳掌柜送给五雷礼帽,五雷却看上了岳掌柜的那颗头,这正是预兆啊!

岳掌柜有两个女人,大老婆在县城经管着两个店铺,平日不大回来,岳掌柜和姨太太就住在镇上。姨太太和账房派人接回来了大老婆,三个人商量了半天,两个女人都不同意拿出五千大洋:哪有这么多?即便能拿出来,岳家不是全完了?!她们各自只肯出一千大洋,让账房去赎人。到了第三日的半夜,账房背了两千大洋去了十八碌碡桥,没能见着岳掌柜,反挨了一顿打,骂道:两千大洋你赎的啥人,赎个指头?!过一会儿,真的拿来一根血淋淋的指头,让账房再去拿钱。账房把指头带回来,两个女人哭了一顿,可大老婆让姨太太拿三千大洋,姨太太问账房账上还有多少钱,张房说还有一千大洋。大老婆对姨太太说:这么大的家业,账面才一千大洋!你攒了多少私房钱?姨太太说:掌柜是能让我攒私房钱的人吗?上个月他在白河岸置了五十亩地,前几天又派人去收茶叶,哪儿还能有现钱?县城的生意好做,你该拿三千么。大老婆说:县城的店铺就那么大个门面,虼蚤腿上长不了多少肉,我拿三千?拿骨殖去呀?!她们吵起来,谁也不肯掏钱,姨太太气得去喝闷酒,大老婆见姨太太喝,她也喝,结果两人都喝多了,醉了一天不苏醒。账房只好拿一千大洋,五包大烟土在鸡叫头遍赶去十八碌碡桥,按约定的暗号学狼叫,三个蒙面人出来了,收了一千大洋和五包大烟土,问:就这些?账房说:岳掌柜放的账多,两个夫人都不知放的是谁,等掌柜回去了,收了账,会如数补的。蒙面人说:你等着。拉出岳掌柜,当着账房的面,说:你家女人不肯出钱,怪不到我们!用石头把他砸死了。

账房从十八碌碡桥回来,屎尿拉在裤裆里,人就吓傻了,他儿子背着去老家下河庄,再没闪面。而收茶叶的四个伙计走到半路得知掌柜死了,把收茶叶的钱分了,各自逃散。岳家没了主事人,井宗秀就去给料理后事,按风俗在外死了的人不能进屋,岳掌柜的尸体停放在大门口,要买棺,两个女人又吵闹着不愿出钱,井宗秀拿了四匹布,还有一乘轿子去换杨记寿材铺一副松木料的棺。杨掌柜倒没看上那轿子,说:这对我没用,他家不是有两把黑檀木圈椅吗?两把黑檀木椅子又顶了轿子。人殓的时候,拐子巷的胡婆婆来给岳掌柜洗身子换老衣,岳掌柜的鼻子被石头砸得陷下去,没办法整容,就在陷下去的坑里填了面团,又捏出个鼻子,才涂粉搽了胭脂。胡婆婆回家后呕吐不止,她儿子又来寻岳家的不是,井宗秀让姨太太把岳掌柜的一副石头镜和一个白铜水烟锅送了做补偿。到了下葬那天,镇上人是去了不少,岳家却没有置办酒席招呼,参加埋葬的先是有人把岳家门口挂着的铁丝灯笼提走了,说:咱给埋人哩,还饿肚子?!灯笼一被提走,学样的人就多,你顺手在怀里揣了柜台上的景泰蓝果盘,他趁人不注意把青花瓷罐塞在了袍子下,凡是能看到的小件东西几乎全拿了。有人就挑了那对大水桶往出走,井宗秀说:这干啥?那人说:我帮着挑水去!井宗秀说:怕是挑到你家去吧?放回去!

岳家的茶行关了门,德裕布庄关了门,连住宅屋院的门也关了,两个女人在岳掌柜的灵牌前不供祭品也不烧纸,还是吵。吵了三天,大老婆拿了七个大竹皮箱子的细软坐船回了县城,丢下话:再不回头看了!姨太太说:散吧,咱都散!便托付井宗秀帮她卖房卖店卖地了,她带上小儿子也要回娘家去。

井宗秀经管着卖房卖店卖地,井宗秀把价抬得很高,吴掌柜说:井宗秀你行,他生前害过你,你倒还在帮他!井宗秀说:人都死了就不计较了,吴掌柜你是看不上他家屋院的,可那店面位置不错哩。吴掌柜说:啥价钱?两人手伸过去,在衣襟下捏了指头,吴掌柜说:你咋要的阵贵!井宗秀说:不是我要的贵,是人家定的价。吴掌柜说:我想想。吴掌柜回去动了心,盘点了一夜的银元,天亮要出门时,无风无雨的,上房檐头上却掉下来一块砖,正好砸着他家怀孕的母狗,母狗当下就流产了。吴掌柜觉得不吉利,改变了主意,不买了。粮庄的薛掌柜来问过白河岸包括井宗秀租地在内的那八十亩地,货栈的方掌柜也来问过那茶行,但都不了了之,只是挂面铺的苟发明和精果店的杨小平合伙买了布庄的店面。交割店面的时候,当着众人面,姨太太问井宗秀:还有买家吗?井宗秀说:还没有。姨太太哭鼻流眼泪地说:你是租着我家一块地的,你就把所有的地,还有这宅院、茶行的店面买了吧。井宗秀说:我是想买的,可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呀!一时出不了手,也不急,我给你多打听打听。

隔了一天,井宗秀又去了岳家,说:是不是五雷来过?姨太太说:没来过,咋啦?井宗秀说:早上见了五雷,五雷问起你家的事,哦,没来过就好。姨太太说:他问起我家的事?我一直都疑心掌柜的死和他有干系的。井宗秀说:这话可不敢说!姨太太说:他是不是也瞅拾着我卖房卖店卖地啦?井宗秀说:这事还是抓紧着好。姨太太就慌了,说:井掌柜,你要帮我啊!井宗秀说:我是尽力帮你的,只是实力不够么。姨太太说:你是有水烟店,又有酱货,你应该行的,你就出手把这些接了么。井宗秀说:唉,话说到这一步,是这样吧,把这所有打个包,我先付你三分之一,到开过年再付三分之一,后年全部付完。姨太太说:我已经是贱卖了,只图走个干净,甭说后年,就是开过年,我孤儿寡母的都不知漂到哪里去。井宗秀说:这房子地走不了,这涡镇走不了么。要么,我也是一根椽一厘地买不了啊。

姚太太扑咚倒在地上,大声哭起岳掌柜:掌柜呀!你回来把我也引上走呀!井宗秀说:你甭哭,我受不得人哭。仲手去拉,女人软得像面条,拉起来又要歪下去,他揽住了腰,腰那么细。女人的鼻涕眼泪就沾在他的衣服上。姨太太说:我不哭了。亏得有你能帮我,我还要好好谢你,那我就给你打个对折,你一次付清了,我和涡镇就刀割水洗了。井宗秀把女人扶到椅子上,说:那我只能东借西凑了。

出了岳家屋院,夜已经黑了多时,街上冷冷清清,并没有多少人走动,成群的蝙蝠飞过去,空中像是有扫帚在扫,嘶啦嘶啦地响。井宗秀长长出了一口气,突然想喝酒,就往一个酒馆走去。两边店铺差不多都关了门,门环上插着桃树枝,而有人却在那里烧柏朵火。井宗秀只顾往前走,说:咋烧柏朵了?那人说:你处理完岳家的事了?井宗秀说:完了。那人说:快来燎燎火,柏朵火驱鬼哩。岳家那么大的家业说没有了稀里哗啦就没有了,岳掌柜死了会是凶鬼啊!井宗秀说:我不用燎,他谢我还来不及哩!你是欠了他的债还是拿了他家的东西?说着,嘿嘿地笑,进了一条巷,巷道又窄又深,像是黑洞,嘿嘿声就咕咕噜噜往前滚,明明知道是自己的脚步响,却觉得这脚步响在撵他。而远处的巷口那里站着了一个,似乎是陆菊人,这么晚了陆菊人咋在巷口站着?井宗秀走近了,是一椎李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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