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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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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菊人拿回了那个铜镜,连续三个晚上,杨钟不在,她就关了卧屋门在灯下要看上一会。这些年她听说过镇上是有人盗墓,也知道倒卖着古墓里的东西很赚钱,而井宗秀为什么要把这铜镜给她,想必是井宗秀知道他爹坟地的秘密了要回报她,或者不是回报,是把他最珍贵的东西送她留个作念?但铭文一共是二十个字,她认得出有昭日月光明,全句是什么意思,她搞不懂,就默声说:井宗秀你不给说写了个啥,你羞辱我!就把铜镜扔到炕上去,偏不去再理,纳起鞋底来。鞋底又厚又硬,必须先用锥子锥个眼儿针才能扎得透,这么锥着扎着,嗤嗤地拉扯着麻线绳子。鞋底上的钉脚才纳了一行,她终忍不住看一下那铜镜,再看一下那铜镜,针就扎了手。她把手指伸在口里吮血,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自己的耳朵就发烧。她从炕上像兽一样爬过去,把那铜镜装好在小布袋里,下炕放在了柜子里的衣物下面。重新坐炕上纳鞋底了,麻线绳子很长,几次把手指缠住,又下炕从柜子里取出了小布袋,放到墙头架板上的瓷罐里去。架板上是三个瓷罐,里边装着储存的桂花瓣,把桂花瓣倒出来,放进去了小布袋,再把桂花瓣又装进去,杨掌柜不会到这卧屋来,剩剩也摸不到那么高,而杨钟呢,他才不愿意动桂花瓣的。这时候院门环在响,她慌忙起身,一边抹了抹发髻,一边去开门,是公公从寿材铺忙完了才回来。公公说:杨钟呢?陆菊人说:还没回来。公公说:这野种!气呼呼进了上房,还说了一句:你得把他管住啊!

杨钟是没有可管性的,杨掌柜没办法,陆菊人也没办法。杨掌柜给井宗秀诉苦过,说井宗秀和杨钟年纪差不多,一块儿玩耍的,或许井宗秀的话会听。井宗秀说:是一块要大的,而能治住他的只有井宗丞啊!果然他去劝过,杨钟说:咱都是属鸡的,你几月生日?井宗秀说:我九月。杨钟说:我正月,你小鸡还给老鸡踏蛋啊!他甚至看不上井宗秀的脸白,又没胡子,男人么,要那么白的脸干啥?戏上的曹操是白脸奸臣,可曹操还有一把黑胡子的!但杨钟还是认为在这涡镇上,井宗秀和他一样都是很想做事,也敢做事,至于能不能做成事,那得往后看的。他给井宗秀说:你若是个文的,我就是武的,谁要欺负你了,或者你有抗不动的什么人了你给我说!他还建议跟他一块向彭家砭村的彭拳师学拳,井宗秀没去。

井宗秀几次经过小酒馆,都看到杨钟和一些闲人在里边喝酒。众人吆喝中,杨钟脱了上衣,那身竟长满了毛,列出马步,将一口气吞进去,肚皮子上就有了一个疙瘩忽上忽下。旁边人好奇那满身的毛,近去拨一根,说:你精瘦精瘦的倒有毛?杨钟说:练轻功才能长这毛,是飞毛!闲人们就起哄:飞呀,飞呀,给咱飞一下!杨钟便看见了井宗秀在门口,喊:喝酒,你进来喝酒!井宗秀说他要到南门口外接货呀,就离开了,一路上叹息着杨钟不成器。

后来,涡镇关于杨钟的故事就多起来,甚至玄乎得不得了,说他学了轻功后,身上的毛越来越凶,竟然就有了一种本事,发起功了能来去无踪,常常是和人喝酒,喝醉了,就把酒盅子扣在桌上,让大家闭了眼,他说谁要吃卤肉,就很快能从卤肉店拿来卤肉,他说谁吃烧鸡呀,不大一会又拿来了烧鸡。井宗秀不信这些,希望杨钟还是再到他的布庄或水烟店去干事,也算帮他赚些钱,能安生下来,可杨钟三个月再没露面。又传出一个月前杨钟喝了酒,说他能去南沟的鸟梢镇取个熊掌来,那里的饭店野味都做得好,可他一走,酒友们却睁开了眼,还揭了桌上的酒盅,杨钟就再没有回来。

杨钟十天半月不回家,杨掌柜和陆菊人都习惯了,并不在意,可一个月两个月没回家就急了,问过割漆的刘老庚,刘老庚说割漆是苦活,杨钟哪里会去割漆?杨掌柜又去安仁堂,打问常去那里的挖药人,挖药人说杨钟是跟他们挖过石斛,但他去是显摆他能在悬崖峭壁上的身手,也就是显摆了一次再没去过。杨掌柜便给陈先生说:常说儿子是来讨债的?陈先生说:那你前世欠了他么。杨掌柜说:我一辈子都不想他,可他有媳妇有孩儿呀!你给算算,他几时收心回来?陈先生说:你把他一双鞋在祖坟上烧去。杨掌柜拿了杨钟一双旧鞋去烧,却见坟上芦子草旋天而起,足有一丈多高。回来又给陈先生讲了,陈先生说:坟上出了事么,草那么高这是后辈出飞贼啊!吓得杨掌柜说:都怪我没常去坟上照料!陈先生说:你找一条埋人抬棺的草绳放在草丛里一块烧吧,或许就好了。杨掌柜回家把这事说给陆菊人,陆菊人哦了一下,半天闷着再没言语,两行眼泪流出来。

杨掌柜只知亏待了儿媳,说:杨家的祖坟风水是好的,只是长荒了草么。自己出去寻找埋人抬棺的草绳。埋人抬棺的草绳平日是寻找不到的,就在寿材铺等了三天,终于等到有丧家来买棺,他也去丧家行了礼情,再等着下葬时索要了一条用的草绳。第七日傍晚,和陆菊人又去祖坟,把草绳盘在坟头,然后放火烧草。草不起明焰,只着黑烟,像一片乌云罩在半空,待黑烟散尽,坟头上干干净净,而那盘草绳也被烧化,但盘形不变,如蛇一般,杨掌柜目瞪口呆,近去要拎,灰蛇却霎时消失殆尽。

杨钟是三个月后又出现在镇上,人瘦得皮包骨头,大骂那些酒友,说他正飞过一个崖头,突然从空中跌下来,胳膊腿就断了,在山里的人家养了这么多日子才好。他这话是真是假,没人知道,而奇怪的是身上的毛慢慢脱落,走路也和平常人一样,再不说扣了酒盅让人闭眼了他能飞空取物的话。

到了六月初六,太阳正火,家家把箱柜里的衣物布匹拿出来晒,井宗秀的媳妇便在大门外拉起了长绳,搭挂了各种颜色的丝绸。井宗秀从外边回来,忙让媳妇把那些丝绸收回来,说:院子里哪儿晒不了,你晒在街面上?!媳妇说:我就是让人看的!有粉不擦在脸上难道擦在屁股上?井宗秀说:人家都是藏着掖着,你就那么爱张扬?媳妇说:你原来有啥的,都是我有旺夫命,现在有了,我咋不张扬?!井宗秀扇过去一个耳光,虽然没扇住,媳妇却坐在地上哭叫起来。她一哭叫,井宗秀越发生气,就又出了门,独自到街上酒馆去了。

没想到一壶酒还没喝,冰窖巷的王婆婆却来找他。王婆婆的娘家在虎山西沟岔,西沟岔一个远房侄子被王魁绑了票子,那侄子的家人就哭哭啼啼来找老姑,要老姑求井宗秀。井宗秀心情还不好,说土匪都是狼,肉到嘴里了能吐出来吗,他不行。王婆婆说:你能行,你和土匪是一家的。

井宗秀倒火了,说:我怎么和土匪是一家?五雷要强占我的房子,我能不让吗,我就和土匪是一家了?!王婆婆打自己嘴,说:都怪我不会说话!婶是穷人,也没给你拿啥,但婶当年是接生过你的,你生的时候是掉到尿桶里的,捞出来不会哭,是我提后腿在尾股上拍了三下,尿从嘴里流出来了才哭的。井宗秀叹了一日气,说:唉,我去给说说,但我说话能起作用吗,你为难我!

五雷是头一天夜里就到了一百三十庙里看王魁他们溜票子,溜了三个票子,这天晌午得了半麻袋银元,心情正好,听了井宗秀的求情,就答应放王婆婆的娘家侄子。五雷说:我不在乎他了,得给你个面子!井宗秀喜出望外,起身却往门外走。五雷说:这就走啦?井宗秀说:让我去大殿给菩萨烧上香。五雷说:萝萨不放人你倒给菩萨上香呀?!井宗秀说:我当然得请你客呀!你叫上人,我上香了咱就去许记火锅店!五雷说:不吃火锅,有没有谁家店里有红烧驴鞭的?井宗秀说:那就到拐子巷炒菜馆!井宗秀去了大殿,并没有给菩萨上香,转了一圈过来,五雷已叫了王魁等五个人,一行就去拐子巷。路上,井宗秀趁机又说了镇上人以往都是要进庙里烧香礼佛的,但现在有些不方便,能否隔出一道去大殿的路,五雷竟然也答应了。

这顿饭吃了五根驴鞭,喝了三坛子老酒,五雷他们没事,井宗秀却醉了。在饭馆躺了半天,醒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刚到街上,票子的家人和亲戚十几个人齐刷刷就跪在他面前磕头。他赶紧扶他们起来,他们仍说了一大堆好话,但有一句他听在耳里:井掌柜是从来不说一句硬话的,可从来没做过一件软事啊!他心里挺受活,嘴上却说:哪里呀,啊里呀!满脸通红,脚步摇摇晃晃地往家走。

走到皮货行门口,杨钟在门道里铲一张羊皮,井宗秀说:杨钟,你在这干啥哩?杨钟说:你喝酒啦?喝酒也不叫上我!井宗秀说:你不学木工做寿材,倒来铲羊皮,你会呀?杨钟说:做寿材是防人死哩,铲羊皮做褥子是让活人睡么。我啥不会的,世上的事只要我想学没有不会的。井宗秀说:你吹吧。杨钟说:那我给你说说熟羊皮的工序!羊皮放在大缸泡两天,按出来挂在杆上用刀刮,刮了碎肉加土碱搓洗,再在缸里放盐放芒硝放苞谷面窝上十天,捞出来暴晒,再铺平了喷水,润潮,晾干,就轮到现在用锉刀铲了。陈伯,我说的对不对?陈皮匠说:你狗日的比来祥灵醒!杨钟说:你那酱笋有熟皮子工序多吗?井宗秀说:你过来,你过来。杨钟走过来,井宗秀说:脑瓜子阵灵的,你得踏实干个啥么。杨钟说:还让我去酱笋坊?井宗秀说:布庄、水烟店由你选。杨钟说:我是猴尻子坐不住么!井宗秀说:镇上谁不在做生意,你就这么浪荡下去?杨钟说:都做生意了那就有我吃的了!井宗秀说:你是刀客呀还是逛山?!陈皮匠说:我看杨钟就是个背枪命,宗秀你和阮天保熟,让阮天保在县城给寻个差事,免得他将来入了五雷的伙。杨钟说:我去当保安?哼,要背枪我也要当井宗丞!井宗秀一下子闭了口,眼睁得多大。杨钟却还说:你平常眯了眼,一睁这么大呀!井宗秀拧身就走,不再理他。陈皮匠说:杨钟杨钟,你狗日的信嘴胡说了!杨钟说:我说井宗丞又咋啦?他井宗秀不认了他哥,我认呀,小时候,我和井宗丞就投脾气嘛,如果他现在还在镇上,我两个呀……他竖起了大拇指,又对着井宗秀伸出小拇指,还在小拇指上呸了一口。陈皮匠忙来捂他嘴,没操琴住,他高了声地说:我就说啦,谁给县政府举报去!井宗秀踉踉跄跄进了家,酒劲又上来了,去扶卧屋门口的扫帚,扫帚却在跑,没扶住,就又去靠门帘,门帘也不让他靠,扑咚就倒在门案上。媳妇闻声从后院跑来搀他,说:你请大架杆喝酒哩,人家没醉你倒醉了!井宗秀硬着舌头,说:他回来了?!媳妇说:早回来了,我在街上买了些杏,他吃哩,我给你拿几个去。井宗秀说:杏?媳妇说:是南山沟里的杏,不酸,还是甜的。井宗秀身子刚一挨到椅子,就吐开来,人便软瘫成一堆泥。媳妇说:你就这样往椅子上吐呀,昨天才洗的椅垫。你吃的啥东西,能熏死人,粉条都没咬呀!媳妇嘟囔着,却奇怪井宗秀竟然没发火,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什么,凌近耳朵听了,听到的是:井,井宗丞,呀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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