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马关一仗刚结束,六十九旅就到了平川县城。六十九旅几年来一直在秦岭西一带追剿逛山和刀客,共产党的游击队又在秦岭北部蓬勃发展,这三股武装都是你一打他就跑,你停下了他又打了来,六十九旅便忙于奔波,精疲力竭。来平川县休整了五天,麻县长当然得供应粮草,却也请求能铲除涡镇的土匪。六十九旅没有应允:像五雷那些毛毛小匪,秦岭各县都有,杀小鸡子用得着牛刀吗?但是,六十九旅的旅长和麻县长曾经是小学同学,倒给了一些枪支弹药,建议县上组织一支自卫武装,可以挂名为六十九旅的预备团。
麻县长觉得这也好,六十九旅一走,他便思谋着如何把县保安队和各乡镇大户人家的保镖、打手组合起来,攻打涡镇。杜鲁成把这消息给了阮天保,阮天保就问:知道不知道让谁去带队?杜鲁成说:这我不知道。阮天保低了头不语,闷上半天,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就看县长怎么用人呀!平川县保安队召十号人,队长叫史三海,但史三海性情偏软,领不住人,保安队的佟西童、夏彪和阮天保都蠢蠢欲动,争权夺利。麻县长便先后派佟西童带一个班去驻守县北的栾镇,夏彪带一个班驻守在县东流峪镇,而阮天保带一个班到龙马关。杜鲁成见阮天保恶狠狠的样子,就后悔透漏了消息,忙说:阮天保,咱们都是从涡镇出来的,我才把这事说给你,你可千万不要去找麻县长,也不要给任何人提起,否则我就在县长那儿干不成了。阮天保说:轻重我能掂量,这世道里出来混靠的就是兄弟,我不认爷娘也要认你杜鲁成的!再有啥消息,你及时告诉我,也多在县长那儿说我些好话。但阮天保当天就悄悄回到了涡镇,把消息又透漏给了井宗秀。井宗秀既兴奋涡镇将不再匪乱,却又把心若打起来,镇上肯定要死人和毁坏屋舍,而自己与五雷来往多,会不会牵扯出他的不是呢?就不停问几时来攻打,又会是如何攻打,打得嬴是一种什么结果,打不赢了又是一种什么局面?这些阮天保也说不清。阮天保说:咱们从小在一块玩着,都是井宗丞做娃头,可惜他不在。井宗秀说:提他干啥,没了杀猪匠还吃连毛肉呀?这一夜,两人对麻县长的预案几度揣猜,做各种设想,直到鸡叫了四遍。阮天保黎明前搭船赶去了龙马关,井宗秀仍是没有睡意,就找杨掌柜。
经过街上瓷货店,店家正支瓷货摊子,和对面过来的吴掌柜说话。店家说:吴掌柜,你又不拾粪的倒起得这般早是去哪里呀?吴掌柜说:啊前头。店家说:忙啥事么走得阵急的?吴掌柜说:啊碎碎个事。店家说:问你个话呀吴掌柜,明年你觉得这日子能好些吗?吴掌柜说:啊差不多吧。
店家说:吴掌柜呀,永远问不出你个明确话!吴掌柜说:是吗是吗?就看见了井宗秀,便拉着到一边,说:井掌柜,我还说这几天去拜会你么。井宗秀说:你是长辈,还是叫我宗秀着亲。吴掌柜说:生意场上没有辈分么,五雷是在龙马关有事啦?井宗秀说:挨了一枪。吴掌柜说:不要紧吧?井宗秀说:躺着起不来啦。吴掌柜却对五雷受伤不置可否了,拍了拍井宗秀股上落的头皮屑,夸这褂子在哪儿买的布料,还有这高腰皂面鞋是谁制作的,穿了得体。井宗秀突然有了想法,偏说:五雷作孽太多,天该收他了。
吴掌柜说:你是说这一两天他会死呀?井宗秀说:即便不死,麻县长领人也要来除恶啊!吴掌柜睁圆了眼睛,却说:这是你说的?井宗秀说:不是我说的,但这绝对是真事。吴掌柜说:你以为呢?井宗秀说:我觉得好!
吴掌柜说:好!好!真灭这股土匪,我置几桌酒席!井宗秀说:这又可是你说的啊!吴掌柜说:到时你出面,咱招呼麻县长!俩人笑着分了手。井宗秀走过了,又返身过来说:这事先不要给任何人提说。吴掌柜说:我正要给你提醒啊。井宗秀说:我还想了,你以前组织过热闹,听说巩铁匠上个月就睡倒啦?吴掌柜说:你是说撩铁火呀?来一场,要来一场,我给咱笼络人,巩铁匠不行了,他儿子巩百林会,唐景他二叔和老魏头也都会。井掌柜谢谢你啦!井宗秀说:让你出钱呀你谢我?吴掌柜说:多少钱买不来能睡踏实觉么!
井宗秀到了杨家,院门开着,院里没人,门楼瓦槽里还是卧了那只黑猫,睁着眼一动不动,问:人呢?也不出声。上房的卧屋里,杨掌柜在说:是宗秀啊你进来!井宗秀一边进上房,一边说:来了人你家这猫也不叫唤,我给弄条狗来看门。杨掌柜说:我不要狗。这猫不吭声,心里有数啊,你看见它眼睛森煞不?井宗秀说:不森煞。杨掌柜说:是坏人就不敢看它。井宗秀就笑起来,说:那我是好人咧?!进了卧屋,杨掌柜靠在炕头墙上,额颅上捂着热抚巾,井宗秀叫道:你病了?杨掌柜说:你知道你伯是沉不住气的人,那天陈皮匠来我这儿串门,突然听到五雷半死不活的消息,我一高兴,披了件单衫子就去买酒,招了些风。接着就问:五雷还没死?井宗秀说:还没死。杨掌柜说:他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井宗秀说:就是。把麻县长要来的事说了一遍。杨掌柜便喊:剩剩他娘,你拿酒来。
陆菊人在厨房里烧姜汤,她知道井宗秀来了,待要出来见时,井宗秀已进公公的卧屋去,她就在厨房里继续烧锅,火便在灶膛里嚯嚯嚯地响,像笑一样。汤烧好了,她悄声说:急啥哩?!取了头上的帕帕,拍打起身上的柴灰,又坐下来擦鞋面,倒得意鞋穿半年了绣着的花还新鲜着。待到公公喊她,再对着瓮里的水照了一下影子,把帕帕重新裹在头上,端了两碗姜汤去上房,给公公一碗,说:你来啦?也给井宗秀一碗。杨掌柜说:我让你拿酒的。陆菊人说:你还敢喝酒啊!杨掌柜笑了笑,说:宗秀,咱把姜汤当酒,来,碰一下!井宗秀看了一下陆菊人,却说:杨伯,麻县长这回带人灭了五雷,听说要组建一个预备团的,隶属六十九旅,可能就驻守在涡镇。杨掌柜说:镇上还要有兵?额颅上挽起了一个疙瘩,说:前门走了狼后门又来虎,你没开凿洞窖吧,得加紧也弄一个吧。井宗秀说:土匪在镇上,咱还能稳住他,不害扰镇上人就是,如果真是驻了政府的兵,那是刮地皮的,你就是有洞窟,能一年四季都住在洞窟里?杨掌柜放下汤碗不喝了,又靠在炕头墙上。陆菊人说:爹,你是让土匪走还是不走?杨掌柜说:哪有不想送瘟神的?宗秀,你这不是来给我报喜的,我这病也是白得上了。陆菊人说:你和宗秀刚才说话我都听见了,他县上来人撵五雷,咱也撵么。杨掌柜说:你撵呀?!陆菊人说:咱借着县上的势撵么,撵走了五雷,县上就是组建什么团,涡镇人有功劳,能少了涡镇人的?杨掌柜说:你甭插嘴,我和宗秀说话哩!陆菊人就不再吱声,到院子去了。井宗秀听了陆菊人话,倒把头垂下闷了半会,再把那剩下的半碗姜汤喝着,看着院子。院子里陆菊人在捉鸡,捉住一只母鸡,指头塞尿股里试着有没有蛋,连试着两只鸡,都把鸡又放了,捉到第三只试了,拿到一个瓦盆里,再用背笼反过口罩住。
井宗秀喝完了姜汤,浑身出了一层汗,问:杨钟呢?杨掌柜说:几天没沾家了,宗秀,这日子不怕穷,就怕家里出个虫。我说啥话他都给顶回来,你多说说他,或许还听你的。井宗秀应承着,却告辞了要走,杨掌柜说:你来就是要我出个主意吧?你伯老了,老猫都不逮鼠了,没能给你说出三个梨两个枣的。井宗秀说:来和你说说话,说啥话不重要,来说说我这心就不乱了。走到院里,却没见了陆菊人,他站在那里左右扭头,黑猫仍在门楼顶上的瓦槽里看他,他就出院门走了。
当天下午井宗秀坐船去了龙马关,天擦黑又和阮天保再坐船去县城找杜鲁成,三人叽叽咕咕了一夜。第二天看见麻县长,发愁起了带什么礼。阮天保说拿酒提肉有些小气,买丝绸,别人送礼都是几尺一丈么,咱拿上三匹。杜鲁成说:麻县长是文人出身,官场上他不会长袖善舞,却也自视清高,送再多的吃喝和布匹他不一定乐意。井宗秀说:那去买幅字画吧。到了字画铺,杜鲁成选了一幅书法: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井宗秀认为,麻县长毕竟是县长,还是迷个奉承的词儿好。阮天保选了幅:此地自渐遗爱少,斯民竞说被恩多。井宗秀还是觉得词虽说好,但这是自谦话,既要气势大的,又要体现县长勤政爱民的,最后看到一幅:
六百里秦岭之地,每咩雁肃鸿哀,若非鸾凤鸣岗,则依人者,将安适矣;万千山蹊径之区,时叹狗盗鼠窃,假使豺狼当道,是教道也,安可禁乎。
问店主:这词是谁做的?店主说:这是清朝秦岭道衙的旧门联。井宗秀说:好,就要这幅!买了三人去县政府。
到了县政府门口,阮天保却说他是县长的部下,去了不好说话,他就在大门口等着。杜鲁成便和井宗秀进去,麻县长也正在办公室读一卷诗文,见了条幅,夸道这联词好,书法也好。井宗秀立即就说涡镇的老百姓饱受土匪五雷的踩躏,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推举他来恳请县长能为他们扫除恶患,如果县长能去,他可以在镇上组织一些人里应外合。麻县长因已决定了要攻打涡镇,瞌睡遇上了枕头,心里倒也暗暗高兴,就说:你们是不是三个人一起来的?杜鲁成说:是三个人,阮天保在大门外。我们都是涡镇的。麻县长说:看吧看吧,今早我一进办公室,那花开了三朵,思忖着是不是有三个人要来说好事呀?!窗前的盆子里果然种植着一蓬草,开着三朵花。井宗秀说:是吗?我是山里人倒还没见过这种草能开花的。麻县长说:那我这个平原上来的人告诉你,这叫牵牛,一年生的蔓草,叶有三尖,互生。浸晨开花,受日光而萎,结实为球形,有蒂裹之,黑色的为黑丑,白色的为白丑,二导都有毒,可以入药。井宗秀说:县长这么懂呀?!杜鲁成说:县长现在研究秦岭动植哩。麻县长指着井宗秀,说:你是谁,来给我说这话?井宗秀说:你记不得我了,我永远记着你的恩德,当初你在这里宽大了我。杜鲁成说:他就是井宗秀,我和他一块被带去,你留下了我。
麻县长说:哦,你以前有胡子,现在没胡子了。井宗秀说:我这胡子不好看,来见你把胡子剃了。麻县长说:我当初放你是放对了?杜鲁成说:他现在是涡镇的乡绅了,威望很高,一心要给政府做事的。麻县长说:凡作器先有隙而后则漏其水,若置滋卉地了来年必是花满街啊!井宗秀一时没听清麻县长的话,只是笑着。麻县长说:你这名字倒像是个女人,人也白白浑净的,你怎么个里应呀?井宗秀说:我现在还无法说个具体,邓五雷一伙等凶残又狡诈,但他有的软肋,我只能见碟下菜,随变化行事。可我能给你保证,我会让土匪内部先乱起来。麻县长说:从这儿出去的字就是政府的牒文,在这儿说话就是军令!井宗秀说:如果我说了诓话,将来没起作用或者作用不大,你带人攻进镇了,你割五雷的头也割我的头。麻县长说:好!那你要求我做什么,给你一杆枪?井宗秀说:我不要枪。麻县长说:钱呢?井宗秀说:钱也不要。你如果愿意,派杜鲁成和阮天保也回涡镇,我们仨有个商量头。麻县长说:把阮天保叫上来。杜鲁成跑下去叫阮天保,阮天保问:县长是不是生气啦?杜鲁成说没有。阮天保说:是不是嫌我没在龙马关?杜鲁成说:没有。两人到了办公室,麻县长就说了攻打五雷的事,阮天保却说:派谁去攻打?麻县长说:我想好了,以县保安队为主,再把各乡镇大户人家的保镖打手叫上。阮天保说:这一半年龙马关保安班和韩家那些人捏合好像一个拳头。麻县长说:你还是和杜鲁成井宗秀先回涡镇做内应吧。阮天保就不再说了。麻县长说:这可是我上任来要做的第一件大事,成功了我好你们都会好!
从县政府大院出来,阮天保说:这文人到底弄不成事。井宗秀杜鲁成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阮天保说:麻县长趁这机会完全可以重用自己人么,他却还用史三海。井宗秀说:麻县长和史三海不和?杜鲁成说:保安队长的姨父是省警备司令部的,他跟谁能和?井宗秀说:他能力怎样,如果派他来打不赢就坏事了!杜鲁成说:那么多人和枪的,何况有天保哩!阮天保说:是不是你给县长唆唆着让我也内应?杜鲁成说:是宗秀提议的。井宗秀说:笼子和笼襻拆不开么。见旁边有个厕所,便进去解手。阮天保倒说:唉,咱本来透个消息给宗秀的,怎么咱倒和他一起要做内应呀?!杜鲁成说:以前我们师徒四人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是师傅凶巴巴的说了算,可事情做着做着又全是顺着宗秀的意见走了,我也纳闷这是咋回事?两人多少有些疑感,见井宗秀从厕所里出来,手又在下巴上摸着拨胡子,杜鲁成悄声说:你看他像谁?阮天保说:个头和他哥一般高,他哥他爹都是络腮胡,他竟然没有几根,像他娘?杜真成说:以前倒不觉得,麻县长说他像个女人,我就越看越像的。阮天保说:还真是!就嘿嘿笑起来。井宗秀过来,说:笑啥的?杜鲁成说:麻县长说咱三个是三朵花,我和天保又黑又壮的,你才是花。井宗秀说:这县长也是信嘴胡说,哪有把男人比花的。
杜鲁成说:我和天保都有胡子,你咋没有?井宗秀说:你们都谢顶了么,这头发好了就不长胡子,胡子好了就不长头发。阮天保说:你哥你爹胡子那么多却没谢顶呀!井宗秀说:你俩这话啥意思,说我不是男人?杜鲁成说:这可是麻县长说的。井宗秀说:知道不知道北人南相、男人女相?杜鲁成说:那你是雌雄同体啦?阮天保说:噗,是二尾子!在涡镇,二尾子是骂人不男不女的,井宗秀就扑过来拧阮天保的嘴,阮天保的脸皮松,把嘴唇一拧,半个脸的皮都离了位。杜鲁成就说:不是二尾子,涡镇的骡子多,宗秀是人里边的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