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团紧锣密鼓地布防着。第二营负责把东西南三面城墙划段包干,分各处备放枪支、弹药、滚石、橡木,守卫和巡逻人员日夜轮流换班。
第一营、第三营连同镇上一些精壮劳力加紧修复北门处倒坍的城墙和门门楼。北门洞当年遭到轰塌,好多石条散落在城壕里,重新拿上来,但已破碎了许多,再去虎山上凿取已来不及,就从镇内收集碌碡、石磨来做基础。蚯蚓平日哪儿都钻,知道谁家门前的土场上有碌碡,谁家后院里有石磨,就领着人去抬。抬了十个碌碡,十三个石磨,还不够,又领人去马家豆腐坊要抬那七个磨豆子的拐磨,拐磨小,马家人说:抬这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河里抱一块石头,把它拿走了镇上人还吃豆腐不?蚯蚓说:保安队打进来了还吃豆腐?吃枪子去!马家人说:你碎知道个屁!护住拐磨不让抬。蚯蚓想起西门楼那儿有座碾子,带人赶了去,正有人家在那里碾辣椒,不由分说让收拾了辣椒,就把碾磙子推下来,连碾盘都抬走了。城门洞开始砌起来,但是用石条垒城墙的内外层,中间得夯土和填充石渣,按老办法,在夯土和填充的石渣中要灌石灰浆,必须到窑峪。窑峪出石灰石,那里一姓闻人家祖祖辈辈都开石灰窟,涡镇历来用石灰都是从那里买的。陈来祥便在镇里征集骡子要去拉灰。镇上总共也就十二头骡子,陈来样一一去说好话,人家都同意把骡子让出来了,却叮咛给骠子把料一定吃好,有一户还给了一口袋黑豆。陈来祥很高兴,牵了骡子从背街走,路过杨家院外,突然把那袋黑豆扔了进去。
陆菊人收拾了一篮子祭品,刚提了要出门,院子里咚地一响,见是个布袋,拾起见袋子里是黑豆,觉得奇怪,往院墙上看,院墙上没有人,打开院门,陈来祥牵了骡子刚走过墙拐角。陆菊人说:来祥来祥,是不是你扔进的黑豆?陈来祥嘿嘿笑,说:你煮锅吃,涨豆芽吃。陆菊人说:你拿黑豆来也不进屋坐坐?陈来祥说:不坐啦,拉回石灰了我再来给我兄弟上根香。陆菊人说:拉石灰呀?陈来祥说了原因,陆菊人就进院提了黑豆袋给陈来祥,说:骡子要出力呀,你亏克它?!陈来祥又把黑豆袋放在骠背上,问:你这是要到郡里去?陆菊人说:剩剩他爹头七,我去上个坟。陈来祥说:都头七啦?那我跟你一块去。陆菊人说:谁要你去,快拉你的石灰。陈来祥说:去窑峪也要经过虎山湾的。两人就到了北门口,那里已集中了十一头骡和六个人,大伙便一块出了镇子。
到了湾里的两岔路口,有鸟不知在什么地方叫着,一只鸟啊地一呼,接着另外的鸟啊地一应,声音像是朝崖壁上打石头。陈来祥他们向右要去十八碌碡桥,陆菊人向左要去杨钟的坟上,陈来祥叮咛:上了坟不要再走动,县保安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的,等他们拉石灰回来了会叫她一起回镇的。陈来祥他们一走,陆菊人走过一片草地去了坟上,点烛插香,烧纸磕头,她叫了一声:杨钟!突然就哭出声来,这一哭,就收拾不住,号啕大哭。哭声中,成群的乌鸦和阳鹊在空中飞,它们不知是从哪儿飞来的,黑乎乎一片好像要盖住坟,但终没有落下来,不高不低地在搅和着。蜡烛只燃烧了一半就开始流蜡油,无论怎么拨烛心,还是流,就流成一摊,而那插着的成把子的香,又不停地起明焰,她抓了儿次土撒在上边,但很快还起焰。陆菊人说:你就是急!活着你吃饭狼吞虎烟的,死了还这德行,那都是给你的,你急?!烛是灭了,香燃尽了,烧过的纸由红变黑再软沓沓成了灰堆,陆菊人哭过了,瓷呆呆坐在那里,她给杨钟说话。说人死了要过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里亡灵不会走远,不是在坟上就是回家里,你就两头跑吧,反正你腿脚利索。说我是七天了夜里没梦到过你,我问过爹,爹说也没梦到你,你以前是三天两头不沾家,现在也不到我们梦里来。只是你儿子昨天突然哭,我问他咋啦,他说你来看他腿了,你从来不管剩剩的,你死了倒管他!说你儿子腿吧,事情你该也知道了,那就再打听高手,这井宗秀也承诺了的,他说话是算话的。说你这一把子兄弟待你真好,你坏毛病那么多,偏还能有几个好兄弟,井宗秀、陈来祥、李文成……陆菊人往燃过香的地上一看,她不说话了,那儿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一只蜘蛛,这蜘蛛并不大,背上的人面纹却十分清晰,她猛地感到这蜘蛛就是杨钟的亡灵,它是显了形告诉着他听见了她的说话。真的是你?陆菊人笑了一下,笑得没有声响,也没有窘态,是脸上的肌肉刚要动弹就停止了,但她是笑了,满足了,便闭上双眼,那么坐着软成一坨,再歪下去,稀松如泥地瘫在草窝里了。
陈来祥他们牵骠子去了窑峪,几家窑厂都停工了,说是没有现成的石灰,而阎家石灰厂说可以卖,但石灰价要比乎日多出两成。陈来祥有些窝火,这是给涡镇预备团买的,知道预备团吗?他们说当然知道,一看来这么多骡子就知道是涡镇来的,正因为是预备团的这才加价的。陈来祥问这是啥意思?他们说也已经知道预备团和县保安队打了一仗,县保安队吃了亏要打涡镇呀,人马驻扎在龙马关,昨天就来人在峪里收治安费,他们窑厂交了二十个大洋,气得掌柜都病倒了。
保安队驻扎在龙马关了?陈来祥心里一惊,却没有声张,想着得赶快把石灰买回去,就忍了高价,又寻思加价了我偏不付钱,说:买四十八麻袋,账先赊下,我给你打个欠条。
但窟厂人说:账可以欠,得交定钱。陈来祥火了,说:预备团交什么定钱?!
把枪取下来拉枪栓,窑厂人一看阵势,一哄而散。他们就自己动手往麻袋里装石灰,石灰扬起来呛得流眼泪打喷噜,骂着这帮狗东西不给咋们装,咱就多装些。其中有个叫留根的兵到窑后的房子里去找别的麻袋,麻袋没找到,却见那房子东间有锅灶,松板上放着三个锅盔,锅里还烙着一个,就拿了锅盔,给陈来祥掰了一块自已先吃起来,说:跟着陈营长有福,肚子饿了就有了吃的!别的五人也都过来吃锅盔,留根说要吃就吃美,我摘几个辣椒去。到窑左边的菜地里摘了些青辣椒,然后从灶上端了盐碟,七个人便辣椒蘸盐,吃一口锅盔,咬一口辣椒。吃罢了,用木勺舀了瓮里水喝了一通,才把四十八个麻袋捆在骡身上,吆着回镇。
到了峪口,赶骡子正爬那一段石碡路,右边山头上冒出几十个人来,陈来祥还问留根:那么多人干啥哩?留根说:开石灰石的吧。枪声就响起来,他们忙藏在石崖下,陈来祥说:是保安队的,窑厂人去报的信?又觉得就是报信,龙马关离窑峪六七里路,也没这么快,是不是保安队就在附近村收治安费,闻讯赶来的?就向山头回击了几枪,让一人牵两头骡子顺着崖根往前跑。留根说:我跑不动么。陈来祥骂道:都是你看见了锅盔要吃,要不然早出峪了。留根说:你吃的比我多。陈来祥踢了他一脚。留根去牵一头骡子,没想骡子却惊了,往石碡路中间跑,缠绳还缠在他手上,人也披拉扯到了路中间,山头上的子弹便打过来,把留根打死了。留根一死,陈来祥红了眼,举枪又还击,但崖根下往上打看不见目标,而射来的子弹又在崖壁上乱溅,大喊:打呀!打呀!他们也只有陈来祥有枪,那五人全不再牵骡子了,猫腰顺崖根溜,溜到崖拐弯处,藏不了身,不敢跑了。陈来祥从崖根跳出米喊,我一打你们就跑!打了一枪,躲到一块大石头后,山头上都往大石头上打,那五人便趁饥跑过了崖拐弯。陈来祥开始瞅机会,从这块石头后,跑向另一块石头后,连跑了三个大石头。山头上都朝他打,竟然没被打中,终于跑出了峪口,有些得意,说:你打呀打呀,下雨天老子都能避开雨点子!那五人说:营长,你是福将!陈来祥这时却哭了,说:我福他娘的逼,留根死了,十二头骡子也没了!
陆菊人躺在草窝里,多天来的悲痛和疲劳在释放着,就感觉到她从头到脚的每一个关关节节都分离了,再后就是一根根骨头排列有序地平摆在那里了。躺了不知多久,说是睡着了吧,好像还醒着,说是醒着的,又迷迷糊糊发现身边的草一直在长,而她身上也开始长草,心里说,杨钟当年身上长过长毛,现在我倒长的是草吗?长吧,那就让长吧。这时候就听到了隐约的枪响,睁开眼看见虎山崖上红光一片,是太阳正从一疙瘩乌云中炸出来,原来她长的并不是草,是太阳射来的光芒。又有了枪声,她拨了一下身上的光芒,忽地坐起来,枪声是不是从镇上传来的?听了听,好像不是,是从黑河岸的什么地方。疑疑惑惑张望了许久,便见远处有了一个黑影,黑影越来越大,是个小媳妇,头发纷乱,满脸汗水,怀里抱了个冬瓜。陆菊人迎上去问:哪儿打枪了?小媳妇说:不得了啦,保安队在窑峪抢骡子!陆菊人说:窑峪有了保安队?!小媳妇说:快跑快跑,枪子不长眼哩。陆菊人说:要跑你抱个冬瓜能跑得快?小媳妇一看怀里的冬瓜,哇的一声就哭了:我抱着我孩咋就成了冬瓜啦?我是在冬瓜地里跌了一跤,把冬瓜当我孩了!疯了一般又往回跑。陆菊人也跟着她跑,跑过了那片荒草滩,又跑过一片蒲芦地,到了那片瓜地,果然一个布包在那里,孩子竟然睁着眼睛一声未吭。小媳妇把孩子紧紧抱着又笑又哭不停地在脸上亲。
两人折身往来路上跑,小媳妇在说:姨,我叫你姨!陆菊人说:我没怎老吧?小媳妇说:那叫你姐,姐,多亏了你救了我孩,我要是抱了个冬瓜回去,我不被孩他爹打死,我也是上吊啦。陆菊人说:你是哪里人?小姐妇说:婆家在白河岸的羊儿村,娘家在漆树峪。我抱了孩回娘家了几天,漆树峪就看见过保安队的人,我原本要住几天的,我不敢住了就回羊儿村,经过窑峪,仗就打起来了。陆菊人说:漆树峪也有保安队的人?小媳妇说:姐,这咋就有人打仗的,有多大仇啊,是谁把孩塞井里啦还是挖了祖坟啦?!陆菊人嘴里噢噢着,突然就不跑了。小媳妇说:姐,快跑呀!陆菊人说:你跑吧,我是涡镇的,我从那个岔路回镇呀。她叮咛着小媳妇把孩子抱好,看着跑远了。
陈来祥他们狼狈不堪地逃出了窑峪,返回到虎山湾的两岔路口,陈来祥让另外五人去镇上给井团长报告,他却往杨家的坟场去,但坟场没见到陆菊人,说:她不等我们就回去了?等他再从坟场往镇上跑,井宗秀、杜鲁成已带了人出了北门口到了沙滩,准备迎击撵来的保安队。大家在那里埋伏了直到天麻黑下来,并没有发现保安队撵来,就收兵回镇。井宗秀把陈来祥叫到他的房间大骂一颓,当下就把枪收了,撒了他的营长职。
陈来祥没犟一句嘴,出了城隍院,他想着死了留根,留根是原来的土匪,没人知道是哪里人,死了不会有家属来找他索命,可十二头骡子却是他一家一户借来的,骡子没了,十二户人家肯定要向他索赔的,爹能出这钱吗,爹能出得起这钱吗?垂头丧气地回家去,经过杨家院外,杨掌柜却拄着拐杖在那里往巷口张望,见了他说:来祥你回来啦,剩剩他娘哩?陈来祥说:杨伯你能下炕了?她没回来,我以为她早回来了,她还没回来?!杨掌柜说:没有么,剩剩在炕上哭着要他娘哩。陈来祥拧身就往城隍院跑,又找着了井宗秀,报告了陆菊人上午出的镇,到现在人没回来,会不会有啥事?井宗秀也急了,说:这几天风声阵紧,你让她出镇,一块去的窑场?陈来祥越发气喘,说:不是我让她出镇的,今天是杨钟头七,她去上坟呀,我们一块走的,她就到坟上去了,我和另外人去的窑峪,我给她说在坟上等我们,拉了石灰了去叫她一块回,我到坟上去喊她了,坟上没了人,我以为她早回来了,刚才见杨伯,杨伯说她还没回来。井宗秀嫌他罗嗦,说:还不赶快带人去接?!把收回的那支枪又给了陈来祥,陈来祥说:那我还是营长了?井宗秀说:人找不回来你也就不要回来!
陈来样没有带别的人,还是拉石灰的那五个,他们觉得已经丢了脸面,这次一定把任务完成,如果坟上找不到,就到黑河岸各个峪去找即便再去窑峪,或许还能抢回骡子。出了镇北门口,才走到那道沙石梁上,似乎就看到远处有了人影,忙分散趴下,那人影却也不见。一时沙滩上静静悄悄,只有水鸟在河边扑棱着翅膀响,陈来祥不耐烦了,拉着枪拴,问:谁?
远处应了句:是来祥吗?声音是陆菊人的,同时人影就出现了,走近来果然是陆菊人。陈来祥天呀地呀地叫着,问你到哪儿去了,这才回来?!陆菊人只说了一句:我去纸坊沟我娘家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