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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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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头骡子一被抢,镇上人害怕了,原以为预备团和保安队结了仇,保安队若来打涡镇,也只是报复预备团的,而十二头骡子明明不是预备团的却也被抢了,如果保安队哪一天打进来,那就不是预备团的事了。好多人家便又收拾东西,有洞窟的准备上洞窖,没洞窟的要到别的村寨投亲靠友。他们在上洞窟和投靠亲友前当然要索回骡子的损失费,在向杜鲁成提出后,杜鲁成没有同意,只是说骡子是保安队抢去的,这得和保安队再打一仗,打败了保安队就什么都有了。杜鲁成的答复使他们不满,直接去找陈来祥,陈来祥像贼一样躲着不见,于是也不再去北门口抬石条垒门洞了,都到皮货店来,有拿皮子的,有搬家具的,更多的说:陈掌柜,我们知道你拿不出钱来赔,我们也不强取硬夺,但我们就靠骡子过活的,现在没骡子了,就只能在你店里。他们言辞柔和,脸上笑笑的,陈掌柜吃什么他们吃什么,陈掌柜喝什么他们喝什么。陈掌柜就拉了张骡子皮裹在自己身上,说:我疯呀,我疯呀!

这些情况井宗秀都知道了,总不能让那些人纠缠陈家呀,就准备用预备团的钱去赔偿。但周一山反对,认为都是镇上人,保卫涡镇应该人人都有份的,损失一头骡子算什么,再说如果这次赔偿,那保安队打进来了,毁坏了谁家房谁家的树,伤了人死了人,都来让预备团赔偿吗?周一山说的有道理,杜鲁成就为难了,他原本也不主张赔偿,却又说了眼下镇子里的状况,确实大敌当前得让镇上人心回全了才是。井宗秀在城隍院里来回地走,周一山都吸了三锅子烟了他还在走。杜鲁成说:那我还有些积蓄,我来赔偿算了。周一山说:这是你赔偿的事吗?预备团成立以来死了七个人了你都给赔偿!杜鲁成就不理了周一山,对井宗秀说:你不走了行不行,你走得我心更瞀乱啦!井宗秀是不走了,说:你去把那十二户人都给我找来!杜鲁成说:这涡镇上的人心咋阵烂嘛!起身要去皮货店,井宗秀却说:算了,我自已去。

在皮货店里,陈来祥的娘蒸了一笼红薯,熬了一锅白菜豆腐,那些人每人一手拿两个红薯一手端了烩菜碗,正吃喝着,井宗秀去了。井宗秀见陈掌柜披着骡皮躺在那里,说:你咋没吃?陈掌柜说:我变个骡子让人家牵了去!井宗秀笑着说:你只能变一个骠子呀,让他们轮换骑?就对那伙人说:骡子是保安队抢去的,不是陈来祥杀了卖了,他是预备团的人,你们不寻预备团倒来找陈伯的事?他们说:找杜鲁成了,他不赔么。井宗秀说:预备团里谁大呀?他们说:那我们就找你,你咋办?井宗秀说:咱镇上就这么十多头高脚牲口,赔呀!他们说:好,井宗秀!井宗秀说:我是预备团长!他们说:井团长,你怎么个赔?井宗秀说:预备团没养骡子,也没那么多钱,可阮天保家的房被烧了门楼和前边的四间上房,没烧的还有前院两边各三间厢房,还有后院的四间上房,东西各三间的厢房,还有地么,白河岸二十亩水田,虎山湾十五亩旱地,还有两条船,咱就打乱了分啊。你们去找周一山,他会给你们分得停停当当的。他们就不吃红警也不吃白菜了,说:这是个办法,你到底是团长!

周一山把阮家的地分给了十二户人家,每户两亩,但阮家的船和房子没有分,声明这些充公。当夜就让人拆除了前院的两边厢房,把后院改为团部。而第二天又传出消息,在拆除前边的厢房时,发现了夹墙,里边存放了八百个大洋,就把八百个大洋兑换成零钱,要分给全镇各家各户。晌午,周一山就在老皂角树下分钱,各家各户都来了人队排了十几丈长。

有人拿到了钱,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安记卤肉店掌柜说:钻到钱眼啦!

那人说:这是分给我的?!安掌柜说:打打你的脸,看是不是做梦哩?那人真的打了一下脸,笑着说:镇上咋只有一个阮天保啊?!

分完了钱,杜鲁成问周一山:这八百个大洋是在阮家夹墙里发现的?

周一山说:你还相信阮家有夹墙?杜鲁成说:啊,莫非你分的还是预备团的钱?!周一山说:团长说过要拿这些钱赔骡子么。杜鲁成愣了一下,说:你行,团长让那十二户人家变成蚂蚱和咱拴在一条绳上,你倒是把全镇人都变成咱绳上的蚂蚱了!周一山说:这得跟团长学么,你看过兵书没?杜鲁成说:没看过。周一山说:知道曾国藩吗?杜鲁成说:不知道。周一山说:曾国藩打了败仗,手下人给朝廷写的报告里有愈战愈败,曾国藩改成愈败愈战,这一字之改就……杜鲁成却已经走了,说:不就是多了些鬼点子么,逞什么能?!

但是,镇上的人倒从此安宁了,他们全部主动到北门口抬石条,夯墙土,没有石灰浆,还出主意用大铁锅不停地熬小米汤,把汤灌进石缝里和夯土中,夯土铁板一块,石缝也结实得如焊了一样。倒塌的那段城墙已经垒起了半人高,北门口也修起了门洞,城门不是安在与城壕同一水平线上,而是高出一丈有余,出城门向北有三丈远的城道,城道尽头有一个急转弯向东延伸到城壕,易于防守。当年的门洞里是道木门,现在变成了铁包皮,还是两道,每个门扇上各凿了一个射击孔。

这一日,刚把第二道铁包皮门安装好,天就黑了,施工的人要去吃饭,留下预备团三个人值班放哨,便有两个人背着麻袋到了城门外。哨兵问:干什么的?一个矮胖子回说:我要见井团长!哨兵说:瞧你这要饭的模样,还要见井团长!那人说:我认识杨钟。哨兵说:杨钟成鬼了,你也是鬼?!那人说:和你说不清,你把你们团长叫来!哨兵说:你耍了个大,团长正喝酒哩,没空!那人说:他喝酒,他不想活了就让他喝酒吧。哨兵就躁了,说:你咒井团长?!叭地朝空放了一枪。

井宗秀是在城隍院灶上吃饭,听见枪响,放下碗就和一伙人往北门口跑认得城壕沿上站着的是纸坊沟的陆林。陆林是陆菊人的弟弟,当年他埋葬爹时,陆林帮忙起土堆过坟丘。井宗秀说:你是陆林?陆林说:我不是陆林难道是陆木?井宗秀说:你咋胖得越发没个子了!开了门让陆林和同伙进来,两人咚地把背着的麻袋扔在地上,麻袋还活着,咕涌着动。

井宗秀说:给我送的啥东西?陆林说:你让你的人都走开,我给你说。井宗秀挥手让哨兵避了,陆林还对哨兵说:我是耍得大吧?!然后在井宗秀耳边叽咕了一阵,井宗秀脸色一下子变了。

井宗秀这才知道陆菊人那天从杨钟坟上去了纸坊沟,给陆林交代着把井宗秀爹的坟丘先平了,免得保安队的人来挖。陆林也就在后半夜把坟丘扒平了。今日后晌,陆林要去山上砍柴,正在家门口磨砍刀,抬头看见有两个陌生人在山坡上转悠,心里就有些警惕。不一会儿那两人到了他家门口,打问涡镇井宗秀团长他爹的坟在哪儿?陆林说:你们是哪儿的?那两人说:我们是涡镇的,想给团长爹坟上烧个香。陆林说:是涡镇的呀,我打问个人,陆林在中街开了个豆腐坊,不知生意咋样了?那两人说:生意好,生意好。陆林就明白这是来挖坟扬尸的,却笑着说:哦,哦。

那两人说:井团长能当团长,原来他爹埋在这么好风水的沟里!你领我们去。陆林说:人家不让外人知道么。那两人说:给你一个大洋。陆林说:领个路就给一个大洋?我换上鞋领你们去。他进了屋,突然说:进来一个人,帮我扶一下梯子。一个人就进去,屋里黑乎乎的,陆林拿块砖照头拍了一下,那人就倒了。外边的一个说:啥响声?陆林说:墙头挂的笼子掉下来了。外边的一个也进了门,陆林又是拿砖头照头拍了一下。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陆林就拿绳子捆了,嘴里塞了棉花套子,移到了柴草屋,便去找村里的王存。王存是个光棍,家里穷得要啥没啥,陆林说:你想不想挣钱?王存说:多少钱?陆林说:一个大洋。王存说:是抢人呀?

陌林就说了他抢了两个人,连夜能送到涡镇就给一个大洋。两人等到天黑,用麻袋装了,一人扛了一个来到镇上的。

井宗秀当下解开了麻袋,那两个人还都能出气,取了口中棉花套子,问是哪儿的,说是县保安队的,问在纸坊沟打问井宗秀爹的坟干什么,说是阮天保让来挖的,坟一挖井宗秀就该死了,即便不死也当不久预备团长了。井宗秀说:我就是井宗秀。那两个人爹呀爷呀叫着饶命,说如果放了他们,他们就返回县城杀了阮天保。井宗秀说:阮天保不是要来打涡镇吗,你俩就在这儿挡挡他吧。把棉花套子又塞到嘴里,扎了麻袋口,问哨兵:东北角那儿晚上开工了吧?哨兵说:晚饭吃过了,应该开工了。井宗秀让陆林两人又搁了麻袋跟着他去了城墙东北角,那里果然打着火把施工,巩百林指挥着把那段塌两边的石头砌起了,正往中间填土。井宗秀给巩百林说了句什么,巩百林却从怀里捧出一壶酒,说:你喝喝,我也喝,这一死就是雄鬼,别让它上咱身。井宗秀喝了一口,便自己亲手把一个麻裂丢进去,提第二个麻袋时,麻袋太重,陆林帮着一个抓一头抬起来往进丢,竟脚下一滑,自己也掉进去。爬出来见巩百林还喝酒,夺过来自己也喝了几口,还把酒往身上酒。麻袋丢在了墙体的中间,位置并没有摸顺,但土已经填起来,麻袋在动,发出呜呜声,巩百林说:这是好麻袋么,是不是拿出来?井宗秀说:让带走吧。更多的土填上去,呜呜声趋来越小,土就把麻袋全埋了。石杵和木槌从两边往中间夯,一点一点地夯,密密实实地夯,待到浇灌了小米熨出的汤,再填上一层土,陆林说:是不是还有呜呜声?巩百林说:早就没有了。陆林说:我这耳朵有毛病了。井宗秀一直没吭声,眼看着填了三层土,夯实了三遍,也浇灌了三次小米汤后,两边的石头再往上砌,他招待陆林和王存去城隍院吃饭了。

吃罢饭,井宗秀给了每人三个大洋,送着出城回去。过了一会儿,陆林却独自返回来,说他不想回纸坊沟了,留下来当兵行不行。井宗秀当然欢迎,问那个王存呢,陆林说:他不当。不当就不当吧,我把你给的钱要回来了。说着把三个大洋丢在桌子上。

井宗秀让周一山给陆林登记造册,更换衣服,安排了住宿后,他就出了院门。院门口是挂着一只红纱铁丝灯笼,飞蛾纷乱在那里聚了一团。

他说不来是要感激陆林呢,还是痛恨着阮天保,只是冷笑着,便觉得肚子胀胀的,往街上走去。蚯蚓自然要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井宗秀并不理会蚯蚓,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天,月高云淡,紫星点点,无数的蝙蝠飞过,虽然悄然无声,但他却想到那空中肯定就有了痕迹的,如木轮车经过窄巷时车把东西边土墙上蹴出的痕迹一样。他说:鸡叫了头遍吗?蚯蚓立即跑过来,说:还没哩。他说:麻家铺子晚上还开门不?蚯蚓说:开门。他说:去买一封精米甜糕和一包麻糖吧。蚯蚓说:你不是才吃了饭吗?他说:买了就在三道巷口等我。

蚯蚓买下甜糕和麻糖去了三道巷口,井宗秀已经在那里了。井宗秀没有自已吃,也没有给蚝蚓吃,从怀里捧出了那条黑布,搭在脖子上。蚯蚓说:这是要给谁送礼吗?井宗秀说:你就坐到那儿去!那儿是郭家屋院,院门关着,门檐下也吊着一对灯笼,光线暖淡,门两边分别放着石狮,石狮身上雕着石人,一个双手掩着口,一个双手掩着耳。蚯蚓坐在那里了,低声说:让我坐在这儿?这是天聋地哑么,让我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听的不要听!

井宗秀直脚到了杨家屋院外,桂树枝叶茂盛,壅壅地长在那里,门楼的瓦槽里有蓝光,那是猫还卧在那里,一片繁密的蛐蛐叫,他在月下敲起门,声音很轻,但已经很响。陆菊人照料着公公和儿子吃过饭都去睡了,她自己在灯下纳鞋底,听见门响,以为是隔壁柳嫂,起身去开了门却是井宗秀,她怔了一下,随即高声说:哎呀你来啦!井宗秀也是大声说:白天就要过来看看杨伯和剩剩的,实在忙得抽不开身,晚上刚砌了一段城墙就过来一下,杨伯还没睡吧?杨掌柜在上房的卧间就就:宗秀又来看我啦!没睡,没睡!井宗秀便去了上房卧间,陆菊人也先在上房点了灯端进去,杨掌柜要下炕,井宗秀拦住了,自巳就坐在炕沿上,把甜糕送过去。杨掌柜说:来了总带礼,花的这钱干啥!却打开了纸包,掰了半块放在嘴里嚅嚅着,说:把剩剩叫起来。陆菊人就站在上房门口喊:剩剩,剩剩!剩剩没有回应。杨掌柜说:夜里你们还修城墙?井宗秀说:得加紧修呀!杨伯,我还要请教你呢,补修城墙是不是也该有个祭奠?杨掌柜说:当然要祭奠,让天知道着,天就会看着,有个照应么。以前造桥建庙,即便盖个大房是都祭奠的。井宗秀说:如果不祭莫是不是就会死人的?杨掌柜说:是呀,死了人那就是用人祭奠啦,所以要祭奠哩。井宗秀说:那好,我们也祭奠了。杨掌柜说:祭奠的是鸡还是猪头?如果是猪头,在猪鼻孔里插两根葱。井宗秀说:还插两根葱?觉得有些热,把围巾松了松。陆菊人在一旁看见了,说:我给你倒杯水去。井宗秀说:我不渴。杨掌柜说:猪鼻孔插葱可以充大象的。井宗秀哦哦着,又说:杨伯这几天身体还好?杨掌柜说:我咋样都行,只是操心剩剩那腿,唉,剩剩咋还没起来?陆菊人说:我喊过了,肯定也起来了。井宗秀就拿了麻糖,说:那我去看看剩剩。从上房出来,陆菊人低声说:天不冷,你还挂个围巾?井宗秀说:我这是特意来谢你的,你那天去纸坊沟没给我说,回来了也没给我说,你原来是办了件大事!

陆菊人说:你咋知道的?井宗秀说:他们真的去了两个人。陆菊人说:动手了?井宗秀说:才在打听坟的地址哩,就被陆林他们捉住送了来。陆菊人说:这就好,这就好。突然又问:是不是把那两人祭奠了城墙?井宗秀说:刚才我没给杨伯说,是把那两个狗东西压到城墙里了。陆菊人惊道:压到城墙里了?!陆菊人瓷在了邢里。井宗秀进了厦屋,剩剩已经坐在炕上了,看见了井宗秀还迷瞪着,井宗秀把麻糖一晃动,他就忽地滑下炕,井宗秀笑着说:见我不动弹,一见麻糖就灵醒了?!杨掌柜踉踉跄跄从上房门出来,陆菊人还在那里瓷着。

修补起来的城墙还未垒垛口,县保安队就到了北门外沙滩上。警锣响起,预备团冲出了北门,井宗秀想在保安队立脚未稳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果然一阵交火,保安队就往后退。保安队一后退,预备团就往前攻,以为这样就可以攻到虎山湾后,但保安队退到那道沙石梁上射击,而预备团只能散开了趴在沙滩上,没遮没掩,就有两个人被打倒。前边一有人被打倒,后边的就有人往回跑,一时乱了,预备团又撒回北门洞。这边一撤那边又打过来。夜线子埋怨巩百林的第一营没有抓紧时间先占住沙石梁,巩百林又责怪夜线子的第二营为什么不及时跟上,而且有了往后跑的。

井宗秀训斥道:一次没打好第二次再打,吵什么吵?!夜线子就挥了枪喊:第二营的跟我冲,谁再拉稀扯蛋给我丢人,我就崩了谁!井宗秀就让第一营赶快上城墙,居高临下射击,掩护第二营,第三营也紧接着冲出去,杜鲁成跑在最前头。很快,保安队又后退,丢下三具尸体。夜线子把三具尸体垒起来做了掩体,四个人趴在尸体后一齐放枪,保安队再次退回沙石梁。

而沙石梁上竟然冒出几十个衣衫破烂的人,大声喊:我们是要饭的,我们是要饭的!正射击的夜线子他们一迟疑,枪不响了,沙石梁就一下子扔来十多颗手榴弹,顿时炸得沙滩上沙土腾起,预备团倒下了两个人,更多的人不是受伤就是眼睛里钻了土末子,涩得睁不开,便又撤到北门里。夜线子在骂要不是有那些要饭的,他带人就打过沙石梁了,如果打过沙石梁,到虎山根也就三四里开阔地,肯定把保安队打跑了。井宗秀一直就在城楼上,场面他看得清清楚楚,纳闷的是那些要饭的哪儿来的,是保安队伪装的故意迷惑的,还真是要饭的被保安队沿途抓来的?杜鲁成说:是真要饭的,那面黄肌瘦的样子只拿打狗棍。周一山说:即便是真的,那也得一块打。阮天保只想着让他们在前边挡枪子,可他没想到他们容易乱,只要一乱往后跑,也会影响了保安队的人也往后跑。井宗秀就决定再出击,全部出击,他和第二营走路中间,杜鲁成和第一营走路东边,周一山和第三营走路西边,集中火力,夺取沙石梁。城门一开,三个营一起往出跑,远处的保安队和那些要饭的也从沙石梁跑过来,能听见阮天保在喊:涡镇里粮多钱多女人多,杀进镇了,谁抢下是谁的!这边陈来祥巩百林马岱就大声叫骂:阮天保,我肏你娘,肏你娘了!双方都往前冲。

老魏头和蚯蚓在城门楼上使劲地敲警锣,敲着敲着,蚯蚓就不敲了,从城墙上往下跑。老魏头一把扯住,说:你到郡儿去?蚯蚓说:我也要出去!老魏头说:你去送死呀?敲你的锣,也是给他们助威哩!两人再次敲警锣,就见沙滩上尘土腾起,两片黑乎乎的人群相对着跑,谁也想以速度和阵势吓唬住谁,但谁也吓唬不住谁,先还是你放枪他也放枪,你倒了几个,他也倒了几个,后来就各自趴在地上对射。黑河白河两边的蒲草和芦苇丛里鸟都在惊慌起飞,它们不辨了方向,黑河里的雁和白鹤往白河飞,白河里的鹭鸶和老鹳往黑河飞,竟然就乱在两群打仗人的上空。在羽毛纷落中,两群人好像又都从地上站了起来,虽然中间还隔了那么远,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大锯在扯,那边的把这边的扯过去了,这边的又把那边的扯过来了。就这么扯了六七个来回,一群天鹅在白河的浅水滩上也要起飞,但它们起飞需要跑动十几丈远,飞过人群时还飞得不高,那边的不知怎久突然乱了开始往后跑,这边的立即就往前追。蚯蚓高兴地说:这是天鹅在帮咱唧!手舞足蹈倒忘了敲锣。老魏头说:快敲锣!锣都敲出了破烂声,这边追撵的人群几乎就要跑上沙石梁了,那边的人群刚到沙石梁下,沙石梁后又冒出一队人来,枪声越发激烈,这边的人再次退过来。蚯蚓说:咋还有保安队?老魏头说:保安队两拨轮换着?这狗日的阮天保!这边一后退,那边的全压过来,这边的就招架不住了,杜鲁成和夜线子还在最后边打边退,而前边就有人背着一个人急速地跑来。老魏头看见背人的是苟发明,背着的竟然是井宗秀,叫道:坏了,坏了!苟发明背着井宗秀进了门洞,很快,预备团也全部回来,杜鲁成就指挥:关门,关门,都到城墙上去!蚯蚓跑去看井宗秀,井宗秀两条裤腿上都是血,就哭着说:团长团长你咋啦?苟发明说:快去把陈先生叫来!蚯蚓就哭着跑走了。

预备团全部上了城墙,保安队就到了城下,有的刚跳下城壕,城墙上一阵乱打,便趴在壕底不动了。没跳城壕的就不敢再跳,在壕外往城墙上打。打了两个时辰,保安队进不了镇,甚至连城壕也过不来,就不打了,退到了沙滩。

北门外仗一打开,镇上的人都上了东西南三面城墙上,待北门外的枪声停了,各自派人从城墙上跑到北门楼来问情况,周一山就让北门楼上的人眼不要眨,观察着保安队的动静,让各城墙来的人都回自己岗位,天稍一黑就点燃火堆,再是让冉双全赶紧安排人做饭,饭做好了就送到城墙上吃,预备着晚上恶战。

井宗秀被背回城隍院,陈先生赶来治伤,原来是一颗子弹打穿了腿根,陈先生说:咋能打到这个地方?!井宗秀说:是不是伤了骨头?就站起来,骨头是没断,血却流得更多。陈先生忙让躺下,井宗秀又问:东西还在没?陈先生说:你摸么。井宗秀一摸,还在,就笑起来,说:啥枪法呀,连屌都打不住么!陈先生涂了治刀伤的膏药,又让蚯蚓去伙房拿一个南瓜来,蚯蚓刚出门,杜鲁成、周一山来了。一见他们进来,井宗秀拉了拉裤子,生气地说:跑来干啥,不守镇啦?!杜鲁成汇报了在城墙上又和保安队打了一次,保安队现在是退了他俩才过来的,说:啥都安排好的,你没事吧?陈先生说没大碍,但要看伤口,井宗秀不让看,说:在腿根。杜鲁成说:腿根就腿根,咋不让看?井宗秀拉下裤子,说:差点就把东西丢了。杜鲁成一看就笑起来,说:多亏东西小。井宗秀骂道:这是毛里藏,你懂不懂?蚯蚓拿了南瓜进来,说:啥是毛里藏?周一山踢他一脚,说:你滚蛋!蚯蚓便站到门口去,听周一山说:这一枪打得怪,不论子弹是从前边来后边来的,那都会穿过屁股的,却怎么从腿根进去又出来就只隔三指距离,是不是你刚一撅屁股,一颗子弹斜着从上而下打的?井宗秀说:我也不知道弯腰撞屁股了没有。陈先生打开南瓜,掏山瓜瓤,一边说南瓜治枪伤最好,一边敷上了,包扎起来。井宗秀说:一没伤骨二没伤屌的,一个小窟窿你包扎这么大疙瘩,让我咋走呀!陈先生说:就不让你走,得静静躺个七天。井宗秀说:好好,过后我谢你,你先走吧,别给人说我的伤。陈先生一走,井宗秀却让杜鲁成、周一山和蚯蚓,用门扇把他抬到城楼去,说:我是团长,我得躺在那里。

但这一夜,保安队并没有攻镇。保安队也是要吃饭的,也是要睡觉的,或许他们就在沙石梁后搭了帐篷吃饭休息吧,但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到了第二天麻麻亮,往远处一望,沙梁后不但没帐篷,连狗大个人影都没有,大家这才认为保安队早已撒了。心一松下来,瞌睡就从眼皮子上爬,有许多人趁势倒在地上,说:让咋白熬了一夜……话没说完鼾声就起来了。一伙妇女抬着筐子和木桶朝北门口来,夜线子问:是啥早饭?背了一竹篓碗和筷子的花生应道:蒸馍和粥,还有酱笋。夜线子说:谁说要吃肉喝酒呀?!花生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牙所康艾山的媳妇说:好好打仗,我给咱养猪酿酒的!夜线子就笑着打自已嘴,说:啥嘴么,还想吃肉喝酒?就跑下城楼,每人先抓了三个蒸馒,而仍有三个人在城楼上沉睡不醒。

陆菊人是给东城墙防卫的人群做饭送饭,饭送去后才得知井宗秀受了伤。她没作声下了城墙,一到巷里就着急往北门跑,嘴里不停地念叼:没事的,他会没事的。但心里还是慌,就默想:如果从巷子到北门,能碰着个穿白褂子的人了,井宗秀的伤就很重,如果能碰着个穿绿衣服的了,井宗秀的伤就无大碍。然后就注意着能碰着个什么人,既希望很快能碰到,又害怕碰着的人真穿着白衫子,就心惊肉跳。这么走了一段,是碰到一些人,但都穿着黑衣,偶尔有一个人穿了件灰白色的,她心里说:这不算,这是灰的,不是白的!就又想,天还不冷,镇上人穿白褂子的多,能有几个穿绿的?那就穿了绿衣裳、红衣裳、青衣裳的算是井宗秀伤无碍吧。这么跑过一家院门口,看着巷子口那边好像有个穿了青衣裳的,心里一喜,那人却并没有进巷来,是闪过巷口又过去了。正遗憾着,听见院子里喊:王路安!王路安!以为王路安在院子里,进了院才要问知道不知道井宗秀的伤情,却见一个老婆子把一个小布人挂在桃树上,一边说着王路安一边拿针往小布人上扎。陆菊人就生气了,说:你这阿婆,王路安在北门外正和保安队打仗哩,你倒在这儿诅咒他?!老婆子说:我就诅咒他!他爹在的时候盖房多占了我家一砖宽地界,他爹造孽死了,他又把厕所修在我家房后,让我家后窗长年不能开。我知道打仗了,让枪子打死他,王路安!

陆菊人恨了一声,这才发现老婆子穿的是白褂子,一把拽下小布人扔到屋顶去,就从院子跑出来,说:她怎么就穿了白褂子,一把老骨头了不穿青褂子穿白褂子?褂子又那么宽,是被单还是门帘?!生了气,又出了一口气,说:穿白褂子就穿白褂子吧,刚才巷口闪过有人穿青褂子,这就抵消了。如果路上再有穿绿的红的青的,井宗秀就是没大碍!出了巷子,中街上人不多,没有谁穿着绿的红的青的衣裳,陆菊人心里就紧着,一言不发,往北门走去。还没到一百三十庙的牌楼下,一队预备团的兵,黑衣黑裤黑裹腿,狼撵一般地往城墙上跑,陆菊人站住看了一会,猛地见陆林身上穿了件绿衣服也跑了过来,她浑身一怔,脸上就活泛了,定睛看时,陆林并没有穿绿衣裳,而是他抱着一个绿色的木箱子,那箱子很大,很沉,抱在怀里,就觉得上半身都是绿的。陆菊人赶紧叫:陆林!陆林!陆林停下来,说:姐。陆菊人说:只要是有绿色的就好。陆林说:姐你说啥?陆菊人说:听说你参加预备团了,你也不来看看姐!你抱的是啥箱子?陆林说:来不及么,姐,这是子弹箱,保安队又来了。陆菊人说:不是都撒了吗?陆林说:夜里可能在黑河岸的哪个村子住着。陆菊人说:你们团长哩,他受伤了?

陆林说:用门扇抬着在城楼上。陆菊人说:啊不要紧吧?陆林说:应该不要紧吧,你上去看看。陆菊人看了一下城门楼,城门楼上警锣在敲,哨子也在响,人跑来跑去的,说:正紧火了,我去了反倒碍事。还能到城慨上去,那可能真不要紧,不要紧了就好,我就不去了。看着陆林抱着箱子跑去,她又喊了一声:你小心真啊!陆林没回头,应道:嗯。她再喊:仗完了来家啊!陆林已经跑远了。

陆菊人心松下来,还要回东城墙去。进了东背街,有好多人在各家各户门前搬石头,那些石头要么是放在那里让人吃饭聊天时坐的,有的是在修院墙、猪圈时剩下的堆在那儿的,全被搬到城墙上去。陆菊人路过自己院门口,院门开着,公公拄了拐杖在院里张望,她说:爹你起来啦?杨掌柜说:刚才有人来搬石头,我让把捶布石和鸡食石槽都搬走了。陆菊人说:剩剩还没醒来吧?杨掌柜说:还睡着。陆菊人说:锅里有煮好的荷包蛋,剩剩醒来了,你和剩剩吃,要是凉了,添把火热热。说完就要走,杨掌柜却给了个麻袋,麻袋里装着灶灰,说:把这个带上,他们要爬墙了,就拿灰迷眼睛。这时候,北门方向枪就又响了一片。

保安队确实夜里是住在黑河岸的王家村,早上起来再来攻镇,还牵丁一群骠子和牛,骡子和牛拉着平板车,车上放了梯子和草袋。他们在沙滩上把沙装进草袋,草袋垒起,人躲在后边向城门楼射击,火力极其猛烈。

城楼上的人没想到保安队会用沙袋做掩体,一时没了办法。井宗秀在门扉上支起身子,下令城楼两边城墙上的人都到城门楼,对着一个垒起的沙袋包集中打,打掉一个,再集中打另一个,先后打掉了三个,别的沙袋包就不敢再往前推进。阮天保又把那些骡子每四头用绳子拴在一起,人分成几股在骡子后边打枪的打枪,掮梯子的掮梯子。骡子牛受惊竟跑过来,城墙上有人就喊:那头是我家的黑骡!好几个人也都认出了那些骡子就是被抢走的自家骡子,就不忍心打,而保安队刹那间就到了城壕,竞有一把梯子很快搭在了城墙上,而别的骡子牛后边的保安一齐往城楼上放枪,企图掩护爬梯子的人。巩百林说:咱咋老吃骡子的亏!照着骡子牛连扔了三颗手榴弹。陈来祥端枪就往搭了梯子的那处城墙上跑,一个保安已经从梯子上露了头,陈来样来不及放枪,抡了枪托就砸那保安的头,砸开了,脑浆溅了他一脸,眼啥也糊得看不清,还在砸。但下边还有人往上爬,王路安就喊:砸下边的!自己就拿枪打,梯子上的人掉下去了,而同时一股子弹上来,王路安仰身倒在了城墙上。梯子上又开始往上爬人,吴银连开了两枪,梯子上只掉下一个人,还有两个人快要爬上来了,吴银忙跑过去,保安的手已抓住城墙沿,吴银也拿了枪托去砸,却被保安抓住了枪托,周一山在远处喊:蹬梯子!蹬梯子!吴银用脚踹,没踹动,也不要枪了,双手抓住梯子头往前猛推,梯子向后倒了,把他也带了下去。城楼上一阵手榴弹,那些骡子牛全窝在那里,死的死,没死的也有前腿没了后腿,保安队就往后撒。夜线子趁机带了一队人从城门洞扑出来撵着打,保安队就跑过了沙石梁。夜线子又返身回来,在城壕里要找吴银,城壕里死着三个保安,三头骡子一头牛,却没见吴银。喊着:吴银你没尸体啦?拾起了一只脚,脚上穿的不是黑鞋,又拾起了一只手,好像是吴银的,说:哥要给你造个坟的!把那只手揣在怀里,就让人把死骡死牛拉回去吃肉。就在拾一头骡子时,骡子下却压着吴银和一个保安,两人都只是皮肉伤,但却迷不醒。夜线子朝着保安打了一枪,吴银倒被震醒了,说了句:我是不是还活着?头一歪又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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