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街南头的阮家,原本是兄弟俩各住一屋院,老大没儿没女,老二也仅有阮天保,老大死后两屋院合成一屋院,房子算不上多讲究,面积却是全镇的最大。那场火并没烧着门面,而前后院的厅房厢房全毁了。预备旅把门面改造后,推倒那些残垣断壁,重新盖了三进房子。周一山负责施工,他主张简单着为好,就土木结构,穿斗式梁架,单案悬空屋顶,小青瓦铺面,第一进是座厅房,中间做大堂,东西厢房分别是寝屋、书斋,厨房和茶舍,第一进第三进都是平房,第二进隔出三间,算是干事们的办公室,第三进一半是杂物间一半是打杂工的住处。井宗秀觉得办公室是不是太少,周一山说咱还要那么多机构吗?把麻县长伺候好就是了。井宗秀也笑了笑,说:聋子也得有耳朵啊。周一山就把第二进平房隔成八小间,至于伺候人要腿脚勒的,眼里有活的,选来选去,选出了六人,其中有叫王喜儒的,这名字好,让他做六个人的领班。整个房子的里外墙还没搪好,井宗秀就先把门牌挂出来了,门牌很大,上面没写平川,也没写涡镇,只是五个字:县国民政府。
选择了初八那天县政府入驻,涡镇一大早城门楼上、城墙的垛台上就插上了黑旗,锣鼓钹镲一齐敲打,几乎所有的人都拥在中街上。周一山在吆喝着人群往街两边靠,那店铺的台阶上,住户的屋檐下,就站不下了,有人爬到树上,坐在了房顶,前边却有了鞭炮声。周一山发脾气:有粉往脸上搽,这会放了一会县长来了放啥啊?!蚯蚓就跑了去用脚把燃着的鞭炮踩灭,而一群孩子在一团烟雾中捡拾未炸响的炮仗,有的将一枚再点着就又往人群里扔,但太紧张,扔出的是火柴盒,而炮仗就在手里炸了。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黎明时分,一群鸟飞到镇上,中午了仍还在空中飞翔。它们个头差不多一样,身子一抹左右,却有着比身子长五六倍的长尾,通体为栗色,头颈和羽冠深红,而两根尾纯白。人们都往街面上看热闹,只有陆菊人牵着剩剩走过来了,她往天上看,看到了这些鸟,对剩剩说:看,多漂亮的鸟!她这么一喊,人们才往天上看。确实是漂亮的鸟,却不知道这是些什么鸟,说是棕背伯劳,说是凤头百灵,说是血雉或朱鹮,好像又都不是。而同样在街上看热闹的花生和她爹也往天上看,刘老庚说他在深山老林割漆时见过这种鸟,这鸟叫绶带。花生却难以明白了,虎山上飞来的鸟都是白鹭、黑鹳、斑鸠、酒红朱雀、金雕、红脚隼,而深山老林里的绶带鸟怎么就在今天飞到了涡镇,这是给谁绶带呢,是给那个麻县长,还是给井宗秀?或者是井宗秀给麻县长的,还是麻县长给井宗秀的?
麻县长终于来到了镇北门口,他是坐着两个人抬的滑竿来的,跟随的是一行人和六七个毛驴,毛驴驮着几十个木箱子。麻县长到了北门洞就不坐滑竿了,他也不要敲锣打鼓鸣放鞭炮,甚至不要那么多人在街道上欢迎他,给井宗秀说:我这又不是初上任,万万不可扰民。你知道慈禧从北京西逃西安吗?欢迎的不该是我,而是我要感谢你,感谢涡镇民众的。他同井宗秀一道,步行走过中街,面带微笑地给两边的人群招手致意。他们路过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树下,绶带在枝股间缓慢飞翔,长尾摇曳,如是风筝。麻县长驻足观望,说:有这么大的皂角树啊这是什么鸟?井宗秀说:这我还叫不上名。麻县长说:吉祥!吉祥!井宗秀说:我在这里土生土长,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鸟,今天这么热闹,它们竟能待在树上?麻县长说:梧桐招凤凰么,得好好保护这棵皂角树。突然就说道: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为什么留下杜鲁成而没留下你吗?井宗秀说:记得呀,我一直纳闷你让我说过三种动物,怎么就不肯留下我呢?麻县长说:我告诉你吧,让你们说三个动物,是我测究用人的办法。第一个动物的形容词是表示你自己对自己的评价,第二个动物的形容词是表示外人如何看待你,自我评价和外人的看法常常是不准的,第三个动物的形容词才表示了你的根本。你那天说的第一个动物是龙,形容龙是神秘的升腾的能大能小的,第二个动物是狐,形容狐媚,聪明,皮毛好看,第三个动物是蟒,形容能忍耐,静寂,大智若愚。大致是这样吧?我那时就觉得你不是平地卧的,怎么能屈伏在县政府里跑差?果然你就有了今天!井宗秀说:县长,县长,我能有什么能耐啊,这还不都是遇到了你!你和县政府能到涡镇,我现在还忖思着像在梦里哩。麻县长笑着说:我也想象不到我能到了涡镇,好么,好么,咱们以后就通力为民众服务啊!感叹起来,回头对着杜鲁成说:乱世出英雄,井宗秀是不是个英雄啥?杜鲁成赶紧应道:是的是的。
麻县长的话是说给杜鲁成的,旁边人都听在耳里,蚯蚓就拍手叫好,杜鲁成制止了,说:你咋在这里?蚯蚓说:我是旅长警卫呀!杜鲁成说:没你的事!把他推出随行的队列。蚯蚓就有些恼了,他到街边,虽然还跟着人群往南走,鼻子发酸,他希望井宗秀能看见他,让他也过去。井宗秀好像是看见他了,但井宗秀并不理会他,只是和麻县长说话。蚯蚓就蹴在一家屋檐下哭鼻子流眼泪,却有人在说:是蚯蚓吗?蚯蚓四下看看,身边没人,人都往前去了,声音是从那边的门里传来的。门里黑,蚯蚓看了好大一会才看清里边坐着陈先生和白省心,说:你也出来看了?陈先生说:我是来看病的,白省心爹腿疼得走不动,你哭啥呢?蚯蚓就说了刚才的事,陈先生嘿嘿嘿地,像是咳嗽又像是笑,蚯蚓说:你也笑话我了?陈先生说:英雄也罢,阴谋也罢,他井旅长还认不认你?蚯蚓说:他肯定认我哩!白省心却说:井旅长那么英武的人,咋就能对你好?!陈先生说:那是井旅长需要么。白省心说:蚯蚓一身瞎毛病,井旅长需要?蚯蚓朝白省心呸了一口,起身走了。
井宗秀一行人陪着麻县长走到县政府里了,街上的人才慢慢散开,在那个下午和夜里,他们在议论着麻县长并不是传说的满脸麻子,但这就是县长吗?虽然穿着四个兜的中山服,戴着礼帽,眼镜的,咋看都像是个教书的先生呀!到了第二天,伺候县长的那六个人出来在街上垒石台子,就有人向他们打听县政府里是什么样,麻县长是不是一来就坐堂了?王喜儒说,大堂体面得很,正面墙上悬挂了孙中山的像,左边是总理遗嘱,右边是冯玉祥的誓词。麻县长是坐堂了,他们赶紧都穿了长袍马褂跪下叩头,听候差遣。麻县长却让都起来,说:我们要建立新规章,改掉旧习惯,见我不要跪,现在人人平等,有事共同办。听得人一愣一愣的,说:哇,咱涡镇真有了县政府,以后打官司就不出镇啦!王喜儒说:什么涡镇涡镇的,是县城!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北城门楼上有了插旗的仪式,虽然还是原来的黑旗,但晚上专人取下来,天明专人再插上去,风雨无阻。而且门洞口有了固定岗哨,四人一组,轮流换班,凡是进城出城的人都要盘查。老魏头不在北城门那一块守夜了,腰里挂了警锣,手里拿着梆子,开始各条街巷里走动。若平安无事,那梆子不紧不慢地敲着,能听见谁家窗子飘来鼾声,谁又起夜了,在尿桶里小便,分辨出是男的还是女的,女的是这家的女儿还是媳妇。总有几家的夫妇爱吵架,从巷子这头走过去还在咋难听着咋骂,从巷子那头再走过来了,哭泣却变成了淫笑,有了猫舔糨糊的音响。但如果有了突发事情,比如突然有黑影一闪而过,连问几声都不回应,比如碰着了一个人,这个并不认识,他就把锣咣咣猛敲,城隍院里就首先冲山一队兵来,接着所有的狗都在叫。
麻县长差不多住过一个月了,水土还没有彻底换过来,他觉得这里的水硬,肚子老胀。他一直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但晚饭后街上的人还多,不方便,就常在人都睡静了才出来。他一出来,王喜儒就提了灯笼陪他,他不让陪,王喜儒又不放心,说是回去睡呀,却远远地还跟在后边。
王喜儒是必须十天给井宗秀报告一次县政府那边动静。王喜儒就说了麻县长很安然,早晨起来都要读书,读书时谁也不许打扰他,中午就坐堂,看卷宗,写文稿,他现在熬煎的是尽早能健全县政府的机构,为劳动、土地、财政、粮食、文化等委员会的人没有到齐又没有资金而常常发火。对饮食没什么不满的,早饭都是大米粥或苞谷汤,喜欢大颗粒苞谷汤,就着酱菜。中午一盘豆腐青菜粉丝混菜,要么一碗米饭,要么两个蒸馍。晚饭常让他带来的勤务员白仁华一块吃。白仁华除白天给他跑小脚路,主要是晚上他散步后要给他按摩,按摩好像有瘾,不按摩就睡不着,白仁华也就睡在他的寝室。井宗秀哦了一下,再问:他是为机构不健全发火?王喜儒说:先是发过几次火,但白仁华好像去过老县城,还带来了个人,后来再没见发过火。井宗秀说:怎么是好像?一定要清楚白仁华外出了多少次,是什么时候外出的,来的人又是干啥的,这要及时给我报告!王喜儒说:我错了,我以后改。井宗秀就拍着王喜儒的肩,叮咛要把麻县长照顾好,可以来预备旅拿些油呀肉的,要保证喝茶取河心水,出去散步注意安全,不要到南门外的涡潭边去,说:他可是一县之长,领导着咱们哩。王喜儒说:没有你哪有他县长,是预备旅救了县政府么!井宗秀说:这话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