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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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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菊人醉了,醒不来,她没有见到游行示众的场面,等她后晌醒来,听花生说十七人不杀了,被赶出了涡镇,陆菊人说:县长到底是县长!走出门来,太阳西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忙着生计,见面在打招呼:吃啦?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只是燕子比平日多了许多,在空中变着花样飞。燕子是最亲近人的,但它又不肯像麻雀落在门榭上,台阶上,它的巢筑在门顶上和前檐下,超然独处。而远远地过来了蚯蚓,有人在问:吃啦?

蚯蚓说:没吃!那个人说:那快去吃呀!蚯蚓说:去你家吃呀?你给吃呀?!他走过来,头低着并没有看到陆菊人,经过一棵树,踢一脚树,经过谁家门口的石狮子,踢一下石狮子。陆菊人说:人家一句问候话,你就当真让你吃啦?!咋啦,谁打了你啦,这蹭的!蚯蚓说:旅长。陆菊人说:他咋打你啦?蚯蚓说:他痔疮犯了还喝酒,喝高了,还让我去取酒,我在酒坛子里灌了水哄他,他尝出是水就把坛子摔了,瓷片子蹦起来打在我腿上,腿上青了个疙瘩。陆菊人说:他一个人喝?蚯蚓说:这些天都是自已在屋喝。陆菊人说:心里不美,喝闷酒了。蚯蚓说:仗都打赢了,有啥不美?陆菊人说:这你不懂。蚯蚓说:他也骂我啥都不懂,我要是啥都不懂,还能不让他喝酒?陆菊人说:要喝就让他喝么,别掺水哄他,你能哄了他吗?他就是打你骂你,你就坐在他那儿,啥话不说,看着他喝呀,你倒自己跑出来!蚯蚓说:他睡着了,倒在地上睡着了。陆菊人说:那快回去,让他睡平,别窝住了脖子,用热手巾给他擦擦脸。蚯蚓拧身要走,陆菊人又叫住,说:他痔疮犯了?蚯蚓说:十男九痔。陆菊人说:你会知道这些!回去让他睡平了,他还没醒来,你就去你杨爷的坟上,你能寻着你杨爷的坟吧,坟地那儿有鬼灯擎,挖些根了,捣烂给敷上。这是陈先生教的偏方,顶用哩。

蚯蚓一走,陆菊人拿眼又看起一家门脑上的燕子巢,巢里还卧着一只燕子,呢呢喃喃地说什么,她心里就想,几时燕子也在茶行的门脑上筑个巢就好了。

第二天,敷了药的井宗秀撅着屁股给预备旅训话,当场下令将那四个闹事的光棍关了禁闭。蚯蚓又跑来给陆菊人说这事,阻菊人不听,说:我忙着哩!陆菊人确实是忙,她收看着龙马关分店的报表。陆菊人认得的字不多,常常有些字她看着字,字也看着她,谁也叫不上名字,她就得把账房叫来认。但是,她能把所有数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用算盘,仰起头,口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或加或减地计算出来。蚯蚓受了戗,从院子里往出走,看见天井下的花坛上有十几棵指甲花,顺手拿了一下,花生正好进来,说:啊你手恁骚的,那花惹你了,你把它往疼里掐?蚯蚓说:妖婆子!花生说:你骂谁?蚯蚓说:昨日恁热惦的,今日就认不得我啦?!陆菊人在屋里听见,笑着说:花生,给小军爷拿块茶点:他脾性还大哩!花生把一块绿豆糕拿来了,却只掰给蚯蚓了一半。

龙马关分店的报表上来后,桑木、麦溪、平川、三合各个分店的报表陆续都送来,总的生意不错,比上一季的收入多出了两成。花生说:是不是把这些情况给他说说,好让他高兴高兴。陆菊人说:偏不给他说,钱一多他脑子就又热了,吃些亏让他冷静冷静。却又问:你近日没见到他吧?花生说:在街上碰见过两次,但他明明是看见了,却像没看见的。陆菊人说:这一段时间,你也不理他,运远看到了就避开。花生说:这……陆菊人说:你听我的。咱把荼作坊扩建了,他会来寻咱们的。

扩建作坊,陆菊人当然看中的还是安仁堂附近的那个大土坑,那也是她们唯一可以利用的地方。但怎样把坑塔起来,陆菊人并不想动用银钱去雇工,而让伙计在坑中竖了一根椽,椽头挂个小旗子,在坑边搭个草棚,盘一道炉,摆几张泉子,就对外宣布:茶行不再设粥棚了,设茶棚,任何人都可以来喝茶,条件是谁用石头掷中椽上的旗子,便喝一杯茶。老魏头来掷石头,掷了三个没有掷中,他还是第一个喝了茶,他从此提了锣满镇子宣传。于是,镇上的人没事的时候都来掷石头,附近巷道里的石头全被搬完,有人就用竹筐或木轮推车去河滩运石头。黑河白河岸的人来镇上买卖,更是顺路在河滩里捡那么些石头来,买卖完毕了,就喝三吆五地以喝荼招呼人了。大土坑也每天都十分热闹,半个月过去,坑里的石头就积了二尺多厚。陆菊人就专门派了伙计一天到黑都在草棚里熬茶,她和花生倒不常去,在茶行忙活。

这一日,麻县长到安仁堂看挖药人送去的药草,也到大土坑边来,说:把这么大个土坑填了干什么?伙计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该怎么接待,慌忙跑去茶行叫陆菊人。花生说:别人都以为咱这设的茶棚只是喝茶的,麻县长就看出咱这是要填土坑?!陆菊人说:要么他怎么是县长!两人赶到大土坑时,麻县长已经去了安仁堂。她们也就去了安仁堂拜见麻县长,如实地说了自销售黑茶后,茶行的生意兴隆,是多赚了银钱,而方瑞义也快从平原回来了,自己制作黑茶,就得再建一个作坊,但苦于寻不到地方,才打算填大土坑要盖些房子的。廉县长嚯嚯地笑,说:好啊,好啊!这种填坑的招数是井旅长的主意?陆菊人说:井旅长忙他的大事,既然茶行让我和花生经营,为了省钱我们得自己想办法。麻县长说:哦。生意要做大了,商号还是“涡镇茶行”吗?陆菊人说:是没有个响亮名字,不知我该不该讲,现在你能给赐一个吗?麻县长说:桃花得气美人中。陆菊人咹了一下,她没听懂麻县长说什么。麻县长就说:我说了一句古人的诗,就叫个美得裕吧。陈先生先拍手说:好,这名字好!陆菊人就给陈先生说:你这儿有笔有墨的,让县长题写了,我就做个匾去!麻县长却说了一件事,他说他在老县城的时候去过清油乡,乡里有个财东,几代都富,他对财东说你领我去你祖坟相相是什么原因,财东领了他去祖坟,大老远看见祖坟旁的柿树上有孩子在树上摘软柿子,财主说先等一等,等孩子下了树再去,不然孩子见主人来了,一急容易从树上掉下来。他就说,不用去了,他已经知道为啥富了。说完,对陆菊人说:你明白我的话了吗?陆菊人倒一时脸色粉红,说:我女人家的,又是一个寡妇,井旅长能让我和花生经管茶行,我们尽着力量折腾,再没别的能耐,还都是县长指点了销售黑茶才有了起色。麻县长越发高兴,当即就写了:美得裕。

陆菊人着人把麻县长的题词刻了匾挂在茶行门上,又在茶捆、茶箱、茶盒和每一个茶饼的包装纸都写上“美得裕”,发往各地分店。同时,给每个分店的大掌柜做了一身新衣:黑丝绒瓜皮帽,帽檐正中缀一块鲜红的四方形的珊瑚饰品,天青色的长袍,酱紫色的锦缎马褂,黑裤子,白底高腰鞋。这身新衣随着“美得裕”牌黑茶一块送去了各分店,陆菊人也趁机给娃和花生各做了一套新衣,但她们没有穿,压在了箱底。涡镇四季分明,但春天和秋天都短,不觉进入十月,南北二山的杜鹃花刚开败,漫山遍野的枫树栲树叶子又泛红,连翘一片一片地黄,松树更绿,桦树又这儿一棵,那儿一簇,五颜六色的丰富。大土坑差不多要填平呀,井宗秀突然心血来潮,提出要来看望。蚯蚓通知了在草棚烧茶的伙计,伙计立即汇报给陆菊人,陆菊人和花生在茶行里收购一批高山顶上的野菊,正在席上摊晾,说:哟,他要去就去么,倒有了派头先通知,是要我们准备着接待吗?

花生说:他现在才记起咱们啦?姐,你说见不见?陆菊人说:隔的日子久了,你不想他了?花生说:姐!陆菊人说:见呀!

但陆菊人并没有立马就去大土坑那儿,竟和花生不厌其烦地收拾打扮起来,足足过了一顿饭时,才包了一盒野菊出门,陆菊人穿的是镶综着黑色边儿的月白衣裙,北生穿的是镳绩着白色边儿的桃红衣裙。陆菊人是蓝裤子扎着黑带子,一双白布面儿的绣花鞋,花生是绿裤子扎着白带子,一双红布面儿鞋,鞋尖上绣着一疙瘩花。两人都是绾了个牡丹式发髻,陆菊人插的是根白簪子,花生的是红簪子。一到街上,惹得所有人眼睛都发亮,迎面碰着点头招呼,走过去了,又都扭头回看。而那些预备旅的兵,训练结束了在小铺子吃面皮或在酒馆喝酒,这边的目送她们走过了,哇哇地叫,加夹了尖锐的口哨声,那边的迎着她们嘿嘿的笑,笑着起哄,花生就不会走路了,说:姐,姐,咱是不是穿得艳了?陆菊人说:头拾起来!花生就抬高了头,仍是身子僵硬。到了大土坑附近,一出巷口,树上拴着一匹马,花生看见了,陆菊人也看见了,花生说:姐,他早来了。陆菊人说:不要往那儿看,咱直接到草棚。井宗秀是在大土坑边转悠了一圈,又背起手用步子丈量东西长多少,南北宽多少,听见马在响鼻,回过头来,看见了陆菊人和花生摇摇摆摆从巷子里出来,他怔了一下,随即面带了微笑等待着她们看到他。但陆菊人和花生都端端进了草棚,他也就走了过去,进草棚口,大声地说:听说你们掷石填坑哩,没想还真把坑填起来啦!陆菊人说:啥呀,你咋来啦?!只说完全填好了,要给你个惊喜的,你倒先来了!井宗秀说:这已经让我惊喜了!陆菊人说:是不是?听说你要来,我们紧跑紧跑地还是来迟了。你觉得这里能盖十多间房子吗?方瑞义虽说还得些日子才能回来,但得早早把茶作坊扩建啊。井宗秀说:你想的倒比我远!陆菊人说:不早早打算,到时候你又该骂茶行没经营好。井宗秀说:是不是听说我爱骂人了?骂别人也骂不上你们啊!陆菊人说:当旅长么还能不添个脾气?好些日子没见了,人还精神,陈先生说人有了权身体也就好,也真是的!井宗秀说:好啥呀,这几个月又招了些新兵,忙着训练,也没过来看望你们。哈,今日都打扮得这么光鲜!陆菊人说:没打扮呀,是你久不见了的缘故吧。井宗秀说:光鲜,光鲜。眼光看着陆菊人,又滑向了花生。花生才要拿眼看井宗秀,却看见井宗秀正看她,脸一下子红起来,就又低头不动了。陆菊人当然瞧见了这些,她说:咋不给泡茶呢?把叫拿来的野菊放上几朵。说话时她眼晴却看着草棚外,突然惊叫:咦,那旗咋没挂上!就势出了草棚,喊:牛宝,牛宝!

牛宝是专门住在大土坑这里的伙计,他正和蚯蚓在远处逗马,蚯蚓说:马头朝西马尾期哪儿?牛宝说:朝东呀。蚯蚓说:笨啊,朝下!听到陆菊人叫,牛宝应道:在这!陆菊人说:旗子咋没挂?牛宝说:我看坑平了,就把旗摘了。陆菊人说:再挂两天!看着牛宝重新挂旗子。

草棚里,花生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纸盒,打开了往外捏野菊,野菊指头蛋大,黄灿灿的,她捏了一朵,再捏一朵,井宗秀突然掀了一下她的裙边,说:谁给你做的小红鞋?花生慌张,说:姐做的。井宗秀说:是吗?他还坐在凳子上,却一揽花生,花生没站稳,身子就倒在他怀里,花生忙往起站,嘴唇上已被井宗秀拨了一下,头上的簪子就掉下去。

一声咳嗽,陆菊人进了棚门,花生站直了,忙拿了杯子去泡水,而井宗秀坐着没动,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地敲。陆菊人说:咋还没泡好?弯腰把花生的簪子拾了起来。井宗秀就说:不喝不喝,喝茶不是要掷石头吗,我还没掷哩。陆菊人说:那好,你也掷一下。井宗秀走出草棚,寻石头一时没寻到,顺手就把手枪掷了过去。手枪是打中了旗子,却落下来在石头上蹦了几下。陆菊人和花生都傻了眼,陆菊人说:枪要摔坏啊!井宗秀说:坏了就坏了吧,坏了再问敌人要么!

三个在草棚里再次坐了喝茶,一切都似乎自然了,井宗秀说:喝了茶,我请你们吃饭。陆菊人说:好么,要请就请我们吃好的。井宗秀说:咱到陈先生那儿吃蒸面去。陆菊人说:去陈先生那儿吃蒸面?井宗秀说:我来后你们不在,我去陈先生那儿坐了坐,他徒弟正做蒸面哩,我说多做些呀,饭钱算我的,说是和你们过来一块吃饭。陈先生也高兴啊!陆菊人说:你也真会请客!问花生:咱去不?井宗秀说:一定去!我现在回去买些卤肉和酱猪蹄,再拿一坛酒来,你们直接先去安仁堂!说完,骑马便走了。

井宗秀一走,陆菊人把篮子给了花生,说:簪子咋能掉了?花生说:他刚才突然拉我……陆菊人说:抱了你?花生说:唧。陆菊人一时无语。花生说:姐,姐,我是没注意被他拉过去抱了一下,我……陆菊人说:没注意,为啥就不注意?抱了也好,他还是喜欢你么。她看着花生,把簪子重新给花生插在发髻上,说:他越是这样,你越要把持住你白己。他是旅长,他也是男人,男人的秉性我知道。花生说:那吃饭我就不去了。陆菊人说:不去咋行?去!狗撵兔,兔就要跑,跑得太快了还得停下来往后看看狗,兔跑得一眨眼没了踪影,那狗还会撵吗?花生说:这我掌握不了分寸么。

两人去了安仁堂,院子东南角却新垒了个石头圈,陈先生正在那里把几根劈柴往圈里扔。陆菊人说:陈先生,我这些日子没来,咋垒了圈,养猪啦?陈先生说:养猪了。走近一看花生吓得哇了一声,那猪不大,但嘴特别长,伸着两颗獠牙。说:是野猪啊?!陈先生说:是野猪。一入冬山里的野猪常到住户家寻吃的,寻不着吃的了,把院子拱出多深的坑,住户家就只好晚上要在院子里放些吃食。一户姓郭的,来我这儿看过病,他是在吃食里放了些酒糟,早上起来便抓住了呼呼大睡的野猪。这野猪拉来镇上卖,一时卖不掉,来给我说了,我就把它养了。陆菊人说:我还是第一回见人养野猪,这野猪长得比家猪凶多了!陈先生说:它在荒山野林里长大的,相貌肯定就变得狰狞了么。陆菊人说:这倒也是,可这野猪能养吗?

陈先生说:能养。只是它不安分,平日给它扔些劈柴,它啃着有事干了,就不会再拱圈胡扑的。陆菊人说:它也啃木头?陈先生说:和老鼠一样,也要磨牙哩。陆菊人就和花生对视了一下,再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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