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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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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菊人从纸坊沟回来,就把她和井宗秀的谈话告诉给了花生和花生她爹,便帮着花生做新衣新鞋,新的被褥,而茶作坊正修建着,隔三岔五也得去查看。这么一忙,剩剩倒没时间和精力管了,先是要出门,把孩子关在院子里,让和猫玩,猫喜欢卧到门檐的瓮槽里,剩剩也就上到门楼上。

这使她非常操心,又把孩子带到茶行,但她不停地要出去,给剩剩说:你到街上去玩吧,不要和别的孩子打架,也不要逗狗,狗急了会咬你的,玩一会就回来。剩剩一到街上,就玩野了,不是膝盖碰烂了,就是一身的泥土,常常是天都麻磕磕地黑了,还不回来,陆菊人就在茶行门口喊:剩剩,剩剩!路过的人说:剩剩还没吃饭呀?陆菊人说:一耍把啥都忘了。那人说:这个时辰了还没吃饭,那正长身子哩?!陆菊人就去了几个巷道,或去了牲口市场,剩剩不是和一伙孩子黑水汗流地玩着“抢山头”就是歪着头看着那些经纪人在袖筒里捏了指头谈价,陆菊人便要捏着个耳朵拉回来,给孩子洗头洗脸,换衣服,嘟囔着骂。这样下去毕竟不是个长法,陆菊人便想着把剩剩放到安仁堂去,她去征询陈先生,陈先生应允了,还说看能不能把剩剩也收为个徒弟。陆菊人午谢万谢,甚至流下了眼泪,说她这个娘当得不好,看着剩剩一天到黑疯得放不下,她是又心疼又着急,如果陈先生能收他做个徒弟,那她一块石头就落地了,她会每月送剩剩的口粮过来。陈先生也对她说,生下孩子当然就割不断了亲情,其实孩子和父母就像夫妻一样,也是组合来的,有些孩子投胎于父母是来报前世恩的,有的则是来讨前世的账的,剩剩能到他这里来,恐怕也是他前世欠了剩剩的。

说得陆菊人抹了眼泪,当日就把剩剩领了来。剩剩当然把那只猫一块带着,猫一来倒爬上安仁堂的门楼上坐下了,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陆菊人就让剩剩磕头,叫着师傅。陈先生却对剩剩说:你先不要叫我师傅,你背上有没有个黄豆大的一个痦子,如果有,那我就收你,如果没有,你还不是我的徒弟。陆菊人吃了一惊,说:他有的,后背上就长了个痞子。当下撩了衣服,还让陈先生用手摸。陈先生接着说了一席话:家里的畜牲没有缘分不会来家里的。蛇三年就有灵性,其一定要爬到某一个地方,再爬回来,反复如此,三年之后就有灵气,可以在草上爬,再多少年就可以在草上飞。狐狸看月亮看了一定的时间就回去,从月亮处吸收精气。狗的天眼是通的,猪没有灵气不能长猪痧,这种猪常常像人一样成坐威,而且要晒太阳。长牛黄的牛有的草不吃。陈先生的话连陆菊人都听不明白,但她知道陈先生是肯收剩剩为徒了,让剩剩再给陈先生磕头,剩剩就连磕了三个响头。陈先生说:剩剩,你既然认我师傅,就住在这里,你不得顽皮,我叫你干啥,你就得干啥,如果你不听话,这比不得你娘惯你,我可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没想剩剩倒变了个人儿似的,从此乖顺了许多,平日给野猪喂食,晾晒草药,打扫屋院,有病人了或有交售药材的,他都烧水端茶,接来送往。

安顿了剩剩,陆菊人就白天在茶行忙活,晚上帮花生做绣花鞋,给花生说了剩剩到陈先生那里的事,花生却嘤嘤地哭起来。陆菊人说:要出嫁呀,想起你娘啦?花生说:不是。你整天忙茶行的事,关心着井宗秀,关心着我,却自已的孩子没时间经管。陆菊人说:你不要哭,你这一哭我也要伤心。或许我不是好娘,杨家就剩剩一个独苗,他又没了爹,我是忙,忙也不是不经管孩子的理由,我是怕我老带着他,他长大了没个男人气那怎么行,成心放他出去野着,又怕他浪荡成性了,以后成了混混,既然陈先生肯收他,那地方对于他是再好不过的,过上三天四天了,你和我都要去看看他就是了。花生就把陆菊人抱住,叫着姐,说:姐是个好娘的。我只觉得他不在你身边了,有些孤单。陆菊人说:是有些孤单,你明年加紧要了孩子他也就有了伴。花生满脸通红,倒把头戳在了陆菊人怀里。

但是,周一山来找了陆菊人,说井宗秀托付他来协助着操办婚,一再强调不要大张旗鼓,越简单越好。陆菊人说:咋个简单?周一山说:在旅部那屋院里收拾出一间,花生过去住就是了。陆菊人说:这不行!井宗秀是长官了,应该风风光光的,是预备旅的体面,也是涡镇的体面。再说,花生怎么能住过去就行了,是井宗秀也给刘家门上挂了马鞭吗,花生和那些挂了马鞭去的女人是一样的吗?周一山说:我原主张预备旅放天假,镇上请个戏班子的,可他把我训了一顿,就怕你办得太张扬,才特意让我来的。陆菊人说:出嫁婚娶是大事,为啥就不张扬?周一山说:是忙啊,预备旅又不停出事,旅长这会就去了虎山崖,昨晚一个班长和一个兵跑啦,最近是猪尾上落了鸟屎,屎(事)上加屎(事)啊!陆菊人说:他井宗秀是狮子老虎还是兔子老鼠?周一山说:他当然是狮子老虎。陆菊人说:狮子老虎捕杀猎物那是一个样子,可它们要闲了不是整天躺在那里不动就是皮毛松弛着慢腾腾度步子,那兔子老鼠的才总是慌慌张张忙忙迫迫的。周一山就笑了,说:你说得对,可井旅长也给我说了,他这是二婚,年龄又大,让他在众人面前穿红戴绿地拜天拜地夫妻对拜吗?再说,一大操大办,镇一人肯定要来送礼,心里不想送的或根本送不起的也是来送,借着钱来送,他这是趁机敛财呀不是?人家来送礼,这就又逼着得摆大场面,那得花多少钱?预备旅现在一动弹都是要钱,下来镇子要改造更需要钱啊!茶号的生意怎么样?陆菊人说:还好。茶作坊盖起来了,开始自已做黑茶,前景会是不错的。周一山说:好好好,黑茶自己做,明年若收人多了,还要筹划着再办个皮货行,把镇上的所有皮货店统在一起,另外,还可以办烟丝厂和药材加工坊。陆菊人说:哎哎,你是来干啥的,你把我往哪处引呀?不办大场面就不办大场面,但得走规矩,刘家啥也不要井宗秀的,就图个花生能明媒正娶么。到时候井宗秀得高头大马地来,用花轿抬了她去!周一山说:这当然!陆菊人说:不说大摆宴席了,可总得有顿饭吧,花生她爹,镇上的老者们得一桌吧,你们预备旅一桌吧。周一山说:好么好么,我们男方家的摆两桌,你们女方家的摆两桌,这也就够体面啦!陆菊人也笑了,说:咱俩倒成了男方女方的人了!那你给他们定个好日子。

周一山说:啥时你们女方准备好了就办,每天都是好日子。陆菊人说:每天都是好日子,咋谁结婚都要选日子?周一山说:他是井宗秀呀,日在中天的,啥邪气能侵了他?陆菊人觉得也是,先定了九月十五日,十五的月儿圆么。又想,十五是单数,单数不好,那就十六,十五说的是月亮圆,其中最图的还是十六,就十六。

陆菊人把定下的好日子去通知井宗秀,井宗秀脸肿着,眼眯成了一条缝,而下巴上,手臂上也全是疔包,陆菊人吓了一跳,说:到啥时候了,偏就把脸弄成这祥!杜鲁成说:他去虎山崖待了几天,不知让什么虫给叮啦。井宗秀说:这婚怕是结不成了。陆菊人说:日子定了不能改的!还有三天,你静心养着,别用手抓,也别喝酒吃辣子。她又去通知花生,刘老庚上山上回来了,买了三只羊绑在院里,而花生也是满脸发红,正从八木火堆上跳过来跳过去,口里念叨:你是七,我是八!陆菊人说:你又中漆毒了?花生说:我只说中过一次就不会中了,谁知道把我爹赶羊的漆木棍儿拿了一下就……陆菊人说:真是一个干啥都干啥。花生说:他咋啦?陆菊人并没说井宗秀脸肿的事,只问:这来回跳能治好?花生说:我还准备了韭菜,八木镇不住了,就用九,用韭菜水洗。刘老庚又给陆菊人说好话,陆菊人说:不说这些了,或许我前世欠花生的,该给她操心。刘老庚说:我想了想,没给花生陪啥,心里总是亏,就买了这些羊,是不是先给人家送过去。陆菊人说:哦,也好,后天出嫁时再牵过去吧。她拍了拍羊头,还要开个玩笑,说我只说我欠花生的,还有比我欠得重的,这一世要给花生做牛做驴做羊的,花生却说:嫁我哩你倒送羊,我也是羊了过去让人吃呀?陆菊人说:胡说啥,这几天要说吉祥话!

陆菊人没顾上吃饭,再去了安仁堂。刚走到院门外,陈先生就在屋里说:剩剩,你娘来了,快去接!剩剩才出了屋门,陆菊人正进了院,说:你要出去?剩剩说:师傅让我来接你的。陆菊人拉了剩剩手,往屋里一边走一边说:这几天忙,也没来看你,你咋样?剩剩说:师傅开始教我针灸了,娘你腿疼不疼,疼了我给你扎!陈先生说:当郎中的咋能盼人有病?!就把凳子拿过来让陆菊人坐。陆菊人问了几句剩剩听话不,开始教他针灸了,他是不是很笨,然后就说了井宗秀不知被什么毒虫叮得脸都肿了,有没有啥药让他很快好的。陈先生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了,里边是一只蟾,已经干瘪了,说:正好我夏天做了蟾墨,墨块就在蟾肚里塞着,让井旅长把墨块取出来往疔疮上搽搽,搽上三四次就消肿了。

陆菊人就重新包好蜜又去给井宗秀送药,在街上碰着了胡辣汤店掌柜的媳妇,两人都笑着,陆菊人说:生意好!那媳妇说:好,好,有你这话就更好了!陆菊人说:照你这么说,我的话能顶钱用呀!那媳妇说:可不,借你的财气么!你这身衣服好看是好看,如果是黄颜色的那才是好!陆菊人说:这又有啥说法?那媳妇说:黄是金子颜色呀,人都说你是金蟾托生么,你该穿黄的。陆菊人说:我要是你说的,穿什么黄衣服,直接穿金衣了!笑着就走过去了。走了一段路,突然想,我是蟾托生的?那我现在拿的就是个蟾,可怜肚子里塞了块墨块被风干,给人家治病去?!心里有些不舒服了,却说:真是胡扯。去了城隍院,当下就让井宗秀把墨块在脸上搽,在手臂上搽,井宗秀搽得脸成了张飞。杜鲁成说:哈,往常你说我和周一山都长得丑,这个你比我们更丑,这脸不要洗,我心里就平衡了!陆菊人说:你让人家就这样迎亲啊?!井宗秀照了照镜子,倒说:这下能配上预备旅的黑旗黑衣啊!

到了十五日晚上,陆菊人帮着缝好了两床棉花被子,取出了新衣新裳,再做了一个装着桂花瓣的香包和一个装着合欢花瓣的香包,分别缝在新衣的腋襟里和新褥的腰里层。再捣碎了指甲花包敷在十个手指头十个脚指头,鸡叫两道了才离开。而天刚露明,她便又来了,坐在花生的卧屋里给花生开脸。开脸就是用线绞拔着频上的茸毛,绞拔一根,视生就哎呦一下,陆菊人说:有多疼的?!花生说:疼得很!陆菊人说:疼还在后头哩。

花生说:啥?陆菊人才要说些什么,刘老庾在上房门口说:她嫂,咱就真的啥也不陪了,总得陪些啥吧?陆菊人说:陪么,已经有了两床新棉花被子,一对绣花枕头,还有了三只羊,你再陪一担粮食,三丈布,五捆棉花,还有箱子呀柜子呀,灯笼,火盆么。刘老庚说:这我一样都拿不出来。陆菊人说:拿不出来那就不陪了么,咱养这么大个女儿给了他,还给陪什么?你安安心心地待着,等晌午了井宗秀过来先叫你一声老泰山!刘老庚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又说:她嫂,我得陪对碗吧?花生说:没啥陪就不陪么,给我陪一对碗?陆菊人说:不论穷家富家,女儿出嫁都要陪对碗的,这是老规程,盼女儿嫁了过去能有吃有喝有好日子。就又应声道:到了井家还怕你女儿少了饭碗子?要陪的,家里有一对新碗?刘老庚说:有一摞碗没有用过。上房里,刘老庚搭凳子上到板柜上,再从墙上钉着的木板架上取下了两只白瓷碗,洗净了,又从瓮里捧了一碗稻谷,一碗麦子。

突然间,卧屋豁亮起来,似乎都听得见是呼的一声,窗子上就红堂堂一片。

陆菊人说:太阳出来了!开了脸,用桂花油梳头盘髻,然后画眉,抹粉,敷胭脂,一束光从窗缝进来,就照在花生的脸上,脸又白又大又嫩,陆菊人说:甭说男人爱,我都想咬一口哩。花生眼睛一直看着那道光柱,光柱里有许多活着的东西在飞,她就把给自己换衣的陆菊人一只手拉着放在自己胸口上,说:姐,我心咋这么慌的!陆菊人说:高兴么!花生说:慌慌的。

陆菊人说:慌慌的就对啦!给你打扮好了,从这阵起,你就在炕上静静坐着,晌午他来接,脸要笑着,但不能笑出声。说毕,却溜下炕穿鞋,一只鞋穿上了,另一只还没穿上,就拿梳子慌忙梳了几下自己的头,又照了镜子,用手搓了搓脸,说:我是不是有黑眼圈了?花生就拿粉给陆菊人的眼险下敷了敷,说:你上厕所去?陆菲人说:我只说我啥都考虑到了,没想忘了去请麻县长,这么大的事,麻县长能不来吗,我这得拖杜鲁成周一山去请呀!

花生说:姐,姐,你得陪我。陆菊人说:我去请了麻县长,立马就过来,井宗秀来接人,我当然得在场。花生抱住了陆菊人,哭起来,说:姐,我想我娘了,你就是我娘!陆菊人赶紧擦她的眼泪,说:我就给你当一回娘,嫁女是娘该哭的,你哭啥,还得补妆。花生不哭了,也下了炕,弯腰替陆菊人穿上了另一只鞋,说:这些天让你前后跑得脚都大了。陆菊人说:脚倒没大,怕是鞋底磨薄了,你将来要给我送双媒鞋啊!

和杜鲁成、周一山去县政府,大门外一群麻雀轰地就飞起了,周一山看见大门上有对联,近前先念了上联:六百里秦岭之地,每嗟雁肃鸿哀,若非鸾凤鸣岗,则依人者,将安适矣。又念下联:万千山蹊径之区,时叹狗盗鼠窃,假使豺狼当道,是教道也,安可禁乎?

杜鲁成说:这啥意思?周一山说:文人么,爱发些感慨。前庭里空空荡荡,有两个干事正在二道门上贴新写的对联,右边已经贴上了,是:心将流水同清净,左边的也贴上了,贴得和右边的高低不一样,又揭下来放在地上,上边的字是:身与浮云无是非。杜鲁成说:我这是老长日子没来过了,街上也没碰见一次。周一山说:人胖得厉害,走路都不方便了。贴对联的干事说:找县长吗,他在楼上书房里。就喊起来,但喊的不是县长是王喜儒。

王喜儒一大早就被麻县长叫去了书房。因为王喜儒给县长讲过祥龙峪有沉香木,被雷劈了或是风吹折了,那裂处流出的汁子就是做药的沉香。麻县长是知道沉香,但沉香木是什么树形,什么叶子,怎么在树上刮那凝固的汁液,他想象不来,就托王喜儒去弄一些沉香木枝来。

王喜儒是昨日一早就去了祥龙峪,半夜里回来抱回一个盆子粗一尺高的沉香木桩子。麻县长一吃过早饭让王喜儒把那沉香木抱到书房去,说:咋是一个桩子?王喜儒说:这是山里人将一棵枯死的沉香木锯了拿回家的。麻县长凑近鼻子闻了许久,并没闻出树桩子有什么香味,说:这纹路倒像是鸡翅木,但没鸡翅木硬,真的是沉香木?王喜儒说:是沉香木,你看看这个洞,是不是有烧焦的痕迹。麻县长说:像是烙出来的。王喜儒说:是呀是呀,这是山里人要人工取沉香,就把铁钎烧红在树上钻出洞,让树汁流出米。麻县长说:这残酷!却又问王喜儒:兽里谁的皮毛最好?王喜儒说:那是狐狸。再问:人用的东西啥最好呢?王喜儒说:是不是枪?麻县长冷笑起来,哼哼,哼哼。这时候楼下喊王喜儒,王喜儒跑到楼口问啥事,回答是:来客人了。王喜儒才要问来的是谁,杜鲁成、周一山、陆菊人就已经上了楼。

三人见了麻县长便请安问好,麻县长也是笑脸迎接,但他胖得一时从椅子上没站起来,杜鲁成就让他不要动,麻县长说: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了?王喜儒退下去烧水沏茶了,杜鲁成就回话确实是忙,很久没来看望县长了,然后问候县长身体可好,来这里气候适应不,饭菜吃得惯吗,手下的人使唤着顺不顺?麻县长说:都好,都好,瞧我都胖得这样!周一山说:胖了好,我还想请教咋就能胖的?井旅长是瘦子,杜参谋长是瘦子,我一天三顿吃的并不少,倒越来越成了排骨!麻县长说:你整天给我送肉的,你也该吃吃么。周一山说:给我肚里吆进头猪也胖不了,井旅长是一股风,我和参谋长都是旗子,风逼得旗子不停地摆哩,那怎么胖呀?!麻县长便笑了,说:你们来不是和我说胖瘦的事吧?杜鲁成说:县长你高明,今日确实是有事,井旅长特意让我们三个来请你的。麻县长说:啥事在井旅长那儿了都不是事么,请我?杜鲁成说:井旅长今日大婚哩。麻县长愣了一下,突然抚掌道:祝福!祝福!井旅长丰神俊朗,威武有为,今日天作之美,珠联壁台,卜其昌于五世,歌好合于百年,桂馥兰馨,宜室宜家,真可谓天也欢喜,地也欢喜,人也欢喜!周一山说:县长你是出口成章啊!麻县长说:新娘子是哪里人,他怎么就事先不给我透一点消息。杜鲁成把花生的情况给麻县长说了一遍,又说婚礼以井宗秀的主张办得简单,没有请预备旅的人,也没有请涡镇的人,什么礼都不收,都是三四桌饭,但一定要请县长去坐调节。麻县长说:我肯定去啊!就是走不动,让人背也得背去么!当即换了中山装,戴了礼帽,口袋还装了怀表,还拿了文明拐杖。

周一山唤王喜儒去背县长,麻县长却不让,说:我还真胖得走不动了?我能走的,咱走慢些就是。

四人出了县政府大门,斜对面的柳树下卧着一条狗,睡着了,哼哼唧唧像是在说话,还咳嗽般地笑。杜鲁成赶上前一步去把狗轰走,说:咦,这狗还梦呓哩,一山,这狗在说啥的?麻县长说:狗说话人能听得懂?杜鲁成说:周主任能听得懂。周一山有些不高兴,说:我不懂,除非狗说人话。

麻县长却说:啊不能让狗说人话呀,狗知道人的事情太多了!

到了旅部的屋院,有很多忙活的人,巩百林在安排桌椅,马岱和张双河在张贴门联,陆林把三只羊从一间屋子里往出拉,羊不愿意出来,过门槛时就把脖子上系着的红布带子挂掉了。而井宗秀却没在。陆菊人问新郎官呢,夜线子说:旅长和蚯蚓牵马去了。陆菊人就让杜鲁成、周一山陪县长喝茶,她倒急急忙忙去了花生家。

三只羊被拉出来咩咩地叫唤,夜线子在喊后院做饭的伙夫,伙夫就提了刀过来,杜鲁成对麻县长说:县长,你能吃羊吧?麻县长说:吃。杜鲁成给伙夫说:今日就做一道清炖羊肉,要炖烂啊!陈来祥提了一筐子菜进来,见了麻县长问候了一声,却问:这羊是从哪儿买的?陆林说:刚才花生她爹先送来的。陈来祥说:这羊不能今天吃吧。陆林说:今日不吃啥时吃!陈来祥说:你不知道要领生吗?麻县长说:什么是领生?周一山说:我老家那边有领生这一说的,涡镇也有这风俗吗?陈来祥说:当然有。周一山说:县长,秦岭里养牛养猪的多,养羊的少,杀羊就要领生。领生是主人许个愿,往羊身上泼水,如羊抖掉水,这便是羊领了,就可以杀,要是不抖,杀羊的人就得跪求羊领了吧,羊还是不抖,就是不领,那就不杀了。伙夫说:给旅长过大事哩,有啥能杀不能杀的,杀!麻县长说:这倒有意思,就淋水试试么。周一山便端了一盆水,先往一只羊身上泼了,羊一扭身子,水珠四溅,身上没了丁点水,说:这只能杀,杀了吧。几个人当下就压倒了羊,伙夫一刀捅进脖子,羊在那里不动了。周一山又拉另一只,这羊的叫唤声很大,淋了水,却就是不抖,还叫唤着。麻县长说:这只不领生。这只羊就不杀了。而最后一只也泼了水,不叫唤也不抖,伙夫就说:你领了吧,你不领,这肉不够的。可羊还是不抖水,麻县长说:好了好了,不要杀了,肉少就少吃点。这时井宗秀回来了,在大门口拴了马,进院见杀羊,说:不能少吃,杀了杀了,羊就是人的菜么,领生是以前羊少舍不得吃的规程,咱有的是羊,为啥不杀?羊不被人吃,羊不是白活了!

陆菊人到了花生家,花生还真的就坐在她卧屋的炕上,而刘老庚却拉了陆菊人到厨房,脸色难看,说:她嫂,我给你说个事,不知好不好,我这心里堵的。陆菊人说:女儿要出嫁了,心里难受?刘老庚说:不是,我刚才把装了粮食的两个碗往圆笼里放,手一抖,一只碗掉下去打碎了。这是花生的饭碗子呀,我咋就把它打碎了,这是不是不好?陆菊人心里咯噔了一下,立马记起在县政府门口见到狗梦呓的事,想这是怪事,咋在今日老出怪事。她差点说些狠话埋怨刘老庚,但看着刘老庚恒慌得要流眼泪,便说:这有啥哩,瓷碗就容易掉在地上碎么,打碎了一只咱再换一只。刘老庚说:你说这没事?陆菊人说:这有啥事,碎了还好,岁岁平安呀。这事你不要往心里去,不要往坏处想,往坏处想坏事就来了,往好处想那来的都是好事。又叮咛道:也不要给花生说。刘老庚说:我不说。去上房重新搬凳子上了柜,从墙上的架板上取了另一只碗,就在碗里又装粮食。

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花生给中堂上她娘的牌位上香磕头。陆菊人说:你好好给你娘说说话,让我也歇歇。就坐到院子里的捶布石上,低了头又怨刘老庚打碎了碗的事,心里说:早上过来见蔷薇都是骨朵,如果这阵花全开了,那就没事。猛一抬头朝院墙头看去,所有的骨朵全部开放了,红灿灿的晃眼,她就一下子轻松了,高声说:花生,你出来看,花全开了!

院子外有了鞭炮响,人声杂乱,马蹄响亮,花生刚要出来,陆菊人却拦住了她,说:快上炕坐住,宗秀来啦!花生返身就进里屋坐上了炕,脸早红得像蛋柿一样。

花生出嫁后,陆菊人就单身孤影的,越发地是忙,再没有回老宅屋,吃住全在了茶行里。负责做饭的和打扫卫生的老妈子,每天都看着陆菊人出门的时候,今日和昨日的衣裳鞋袜从不重样,头梳得光光的,脸上有红有白,一旦从外边忙完回来,拔了头髻,让头发扑撒下来,鞋也脱了,散了架似的就窝在炕上。可又有了重要的客来,又有了什么急事需要她再去处理,她立即就梳头施粉,换身新衣新鞋,便光鲜起来。老妈子就不止一次地给伙计们感叹:茶总领是神人么,咋有那么大的精神,如果是我,早累死七八回了,而她就像是个灯笼,只要一点上蜡,里外都透着亮!所以,陆菊人每每一进了门,老妈子总是给她沏一杯茶,说:你快歇下吧。陆菊人便端了茶,坐到院子里的花坛台上去喝,花坛里的指甲花有二尺多高了,花开了一拨,又开了一拨。

花生不在了茶行,陆菊人就把指甲花认定了花生的化身,早上出门,看一眼指甲花,指甲花或许是开花了,她就想着昨晚的花生幸福吗,心里却说:我倒是听蛐蛐叫了一宿,没睡好。说完了,又说:你啥意思?为自己的一丝醋意而发笑。如果看到指甲花开过了,甚至那肥厚的叶子上还挂了露珠,她心里就紧张起来:不会是吵架了吧?担惊之后,又给自已宽慰:吵架就吵架吧,小两口谁个不拌个嘴?!她就这么每天观察着,给指甲花说话,指甲花也就听她的话似的,要么飞来一只蝶,翅膀扇动着像一个光点,凭空站着在吸吮花蕊,要么无风却有露珠滚下一颗,再滚下一颗。她就给指甲花浇水,总是浇水,只害怕它渴了。老妈子说:可不敢天天浇呀,鱼是渴死的,花是浇死的。她说:哦?!就不浇了。老妈子在这个时候,又会说:你响午不出远门吧?她说:去和方瑞义掌柜说说茶作坊的事。老妈子说:那中午我给你包土豆丝馅的饺子,你是不是把剩剩接回来一块吃?她说:这好,他爱吃。

陆菊人是七天八天了会去看望一次剩剩,偶尔有好吃的了,也就把他接回来。她每次都匆匆忙忙去,遇到饭时,即便要接剩剩回茶行吃饭,她还是要给安仁堂先做一顿饭,饭虽然简单,就是撬一案子面条,切好葱花和姜未,或蒸一锅米饭了,再用土豆粉摊薄饼炒一盘粉皮腊肉,陈先生和他徒弟都爱吃辣,就多放些青椒丝。如果不在饭时,那就给师徒们洗衣服,刷鞋子,把被褥拿出来晒太阳,还说:晒得棉花涨起来,盖上能闻着太阳味哩!陈先生的那个大徒弟憨厚,安仁堂里的杂活,他都干,就不让陆菊人做饭,洗衣服,说:你是茶总领了,穿得周周正正的。陆菊人说:我是女人么,你让我身上有些油烟味的好!

现在,陆菊人来到安仁堂,她又拿了一堆脏衣服洗起来,眼瞧着不时有人来看病,而后屋的四张床上,也早躺了几个人,头上身上都扎满了针,样子像刺猬似的,剩剩就在旁边的桌子上燃起一炷香。陆菊人说:剩剩你来,立到门框那儿,看长高了没?剩剩来时,陆菊人特意让他靠住门框,在身高处画了一道。剩剩靠住了门框,陆菊人双手水淋淋的近去看了,说:咋还没长?剩剩说:我就不长!陆菊人说:胡说,你要长高高大大的。剩剩说:偏不长!陆菊人有些生气,但也没再训责,说:不长就不长吧,长得高大了娘就守不住了!咋燃香的?剩剩说:师傅给他们扎上针了,让我燃上香,一炷香燃完了,就让我给他们拈拈针的。陆菊人说:你会拈针了?

剩剩说:我不会在穴位上扎了,我还拈不了针?陆菊人说:好,好,我剩剩能行!她又去洗衣服,看着陈先生取了手枕,坐在桌边给病人号脉。先号的是位妇女,说服过了五服药,出汗不怎么厉害了,头也不再昏但还是吃东西就想呕吐。陈先生说着仍是脾气虚败,就取了一袋参附未做成的药丸,让每日三次每次三至五粒。再看的仍是一个妇女,诉说着她婚三年了,就是快不不上,婆婆已经恶言恶语,如果再怀不上,人家即便不休了她,她也没脸活着了。陈先生号了脉,并没多说什么,也没给配药,只让回家把香附子去毛和粗皮,米泔水浸一宿了再晒干,用好米醋在砂锅里煮,煮烂了取出来焙干为末,仍用醋糊成丸,丸如桐子大,每服五至十丸,服过一月。妇女说:这么简单的药,能成吗?陈先生说:经不调者即调,久不孕者亦孕。轮到第三个病人了,此人是个老汉,眼睛赤红,气色暗沉,陈先生皱皱鼻子闻了闻,就低头把手指搭在那人手腕上,突然说:你和人置气啦?那人说:这也能号出来?!陈先生说:肝火这么旺的你和人置气?那人说:气死我啦!我买姓石的那三间房时,房前那棵花椒树自然也是我的吧,可花椒树长大了,他却来摘花椒,说当初卖房时卖的是房并没卖花椒树,我们就吵了几架,还动过拳脚。油坊的马六子有高德,他来主持公道,先让我收一年花椒姓石的收一年花椒,可花椒树有大年小年,我收的这一年就没结几颗花椒呀。我不行,马六子又来公断,提出每年的花椒平分,平分就得全摘了平分的,他姓石的提前自个摘了一盆子,这怎么行,我又去吵了一架,回来就病了。陈先生说:多一盆少一盆算个啥呀。那人说:这是要争口气的!陈先生说:你让马六子来我这儿,我给他出个主意,这事就了断了。那人说:你是啥主意?陈先生说:他拿斧头砍了花椒树不就得了?!那人说:啊,把花椒树砍了?陈先生说:砍了!那人想了想,说:砍了也好,我不吃花椒了,也让他姓石的吃不上!

院门外有人叫卖:哎呦一一艾!陆菊人抬头往外一看,是个妇女背了一篓艾草,在说:要艾不要?剩剩就过来问:阳艾还是阴艾?妇女说:阴艾。剩剩问:咋采的?妇女说:带露水采的。剩剩说:这一篓多少钱?妇女说:两个钱。剩剩在药柜上面的匣子里取了两个钱把艾草收买了。陆菊人洗好衣服拿了往绳上晾,说:剩剩,你还知道这些?剩剩说:师傅教的。

陈先生已经号完了脉,说:阳艾就是阳坪里长的艾,叶子长,阴坡里长的艾叶子圆,厚实,带露水采的茎发白,这种艾做艾卷好。剩剩你把艾晾到后门口,香该燃完了吧。剩剩哎呦一声,就先到那些病床去了,但腿跛得又重了一些,走路身子斜着。陆菊人就和陈先生说话,说:先生,剩剩去拈针行吗?陈先生说:还行,就是有些犟,又猴得坐不住。陆菊人说:他爹就是这毛病,我多少也是。就笑了一下,再说:你多督促他背汤头歌呀,学号脉呀。陈先生说:还小,这得慢慢来。陆菊人把凳子往前挪了挪,低声说:先生,我倒还有个心病,他这腿会不会越来越就变形啦?陈先生说:唉,这也是我的心病呀,上次井旅长来还悄悄给我说起这事,我托人去南边的安邑打问一位姓尹的郎中,他有祖传的绝招,但托付的人还一直没回音。陆菊人说:真是让你操心!这腿不好是不是影响长个头?他应该是长个头的时候,可这一年了,珑不见他再长,你有啥药能给他吃吃?陈先生说:这有啥药?能有啥药呢!平日我有意买些脆骨炖了让他吃,但就是吃了,他若是土豆,土豆总是长不成萝卜么。十八岁前都还可以长的,即便再长不大,那也没啥的。陆菊人说: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啊,没爹,腿是这样,如果再长不大个头,将来别说英英武武去预备旅,就是种庄稼做个小买卖怕也走不到人前去。所以,你得给他个手艺。陆菊人说着,声音就不清晰了,剩剩拈完了针,过来又抱艾草,她捂着鼻子揪清涕。陈先生抬起头来,一片树叶正好从外边落在窗台上,说:是一片叶子?陆菊人说:是一片叶子。陈先生说:每片树叶往下落,什么时候落,怎么个落法,落到哪儿,这在树叶还没长出来前上天就定了的,人这一生也一样么。陆菊人说:这真是的,他活该是你的徒弟,我只担心他玩性大,学不好手艺了倒对不起你的名声。陈先生说:干哪一行的走到哪里打听的要见的都是干哪一行的,或许他前世也是个郎中呢。陆菊人便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也没有说出要领剩剩回去吃饺子的话。

往后的几个月,天都不正常,要热就热得要起火,镇上的男人都光了上身,还叫唤着热得要剥这张皮呀,所有的鸡在脱毛,狗吊着大舌头跑来跑去。可要下雨了,下了一整天,夜里雨下,第二天还是下,凉快是凉快了,黑河白河涨水,冲了许多田地,镇子里塌了三间旧房,一百三十庙的东院墙也倒了三丈。天上的云变幻莫测,昨日今日是红云,红得是淌了血,明日后日可能就成了黑云,黑得是锅底,而且是云从虎山上一起头,牛群羊群似的往过跑,像后边有了狼撵。这期间涡镇有了许多怪事,比如做灶糖的刘老拐,头一天还来茶行买茶,买了好多茶,第二天传来消息人就死了。比如,镇里的狗三五成群地去攻击拴在北门口那两只狼崽,咬得不可开交,虽然谁没嬴谁,却一地的绒毛。比如皂角树上的人皮鼓以前在风雨时自鸣的,而现在无风无雨了半夜里也响。老魏头又遇见了鬼,那鬼并没有寻他的事,他一唾,鬼就跑了,他就给人说鬼啥都不怕,怕人吐唾沫。而茶行的生意都是出奇的好,茶作坊开张后做出了第一批黑茶送往各个分店,各个分店的掌柜们,除了崔涛外,都把新的利润带回了涡镇。

茶行就上交给预备旅大量的银钱。井宗秀让花生来给陆菊人传话,要陆菊人在许记暖锅店订一桌饭,他要慰劳一下这些掌柜。

花生一来,陆菊人正在茶行后屋里用热水泡脚,脚后跟上有了三个硬茧,拿瓷片子刮不下,用针一挑,挑出的硬茧是小钉子一样长的肉锥,还分着岔儿,连挑了两个,脚后跟两个小坑儿都流血。挑第三个硬茧,花生一挑门帘进来了,陆菊人猛地觉得有个人影,吓得一哆索,针就戳到肉里了。花生笑道:我只说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也是个小胆儿!一见脚上流血,忙蹲下抱住了,叫道:呀呀,你这是鸡眼,你脚上有三个鸡眼!陆菊人说:我是总领,这么多人干活,身上能不多长几个眼盯着?花生就帮着挑第三个硬茧,挑完了,用棉花擦了血,用布包住,套袜子穿上了鞋,两个人就坐到条凳上了。花生说:姐,姐,人家嫁出的女泼出去的水,你就再不管我了?陆菊人说:你是旅长太太了,你不来了倒怪起了我!叫我看看,这做太太的花生和茶行里的花生有了什么不同。她托着那张白脸,看鼻子直直的,嘴角翘翘的,而眉毛咋还是紧紧的像有漆胶着。花生说:你看吧,这脸越来越大了。陆菊人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再看了看眉毛,把脸放下了,说:在那边都好吧?花生说:还行。陆菊人说:咋还是还行?!花生说:吃的喝的都有人伺候着,只是他太忙。陆菊人说:他肯定是忙,比不得嫁到平常人家了有时间陪你。花生说:我哪里指望他陪我,但他那儿讲究多,我倒心里紧张。陆菊人说:那里是旅部,来往的人多,部队里有部队里的规矩,你别掺和他们的事。花生说:这些我知道。姐,以前他见了我们又说又笑的,其实他在家里了话少,脸老板着。他晚上成半夜的不睡,早晨又要多睡,就不许我打扫房子,嫌走动弄出响动。我是睡得早又起来得早,醒来了就不敢起来,就是起来走路也蹑手蹑脚。他是早上起来了心里最烦,要在炕沿上坐很长时间,静静地想些事,谁也不许打揽他。等到旅部的人都到了,他见到谁只是点个头,不说话,只有坐在他办公桌后那个高背椅子上了,才张口叫这个喊那个,那高背椅子谁也不能去坐的,我坐了一次,他大发脾气。陆菊人没想到花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说:哦,他或许那样做是要树立他的权威么,长期养成了习气,倒不是要对你怎样。花生说:我总觉得他还是有点怪。陆菊人说:有本事的人都会有怪癖的,你顺着他就是了。没人的时候,他待你好不?花生说:你指的是什么好?陆菊人说:预备旅的事多,少不了有烦人焦心的,他闲下来了,你要会让他放松放松的。陆菊人又看着花生的眉毛,花生说:姐你咋老看我眉毛?陆菊人说:这也没外人,我还得提醒你,那事儿能解乏,但你年轻,也得节制些。花生头垂下去,说:他不来。陆菊人说:他不来?那他还和别的女人?别的女人还常去他那儿?花生说:还去的。陆菊人说:啊啊,这你都不管?花生说:他和那些女的也都没事。陆菊人说:这咋回事?

花生说:我不敢说,他人不行。陆菊人一下子无语,过了一会儿,说:结婚了,女人的眉毛就散开了,你眉毛还是紧紧胶成一条线的,我还以为我看得不准,新婚的人咋能没有那事,可他不行,他怎么不行呢,以前他也是结过一次婚的呀。花生说:我先以为他不爱我,后来他说他受过伤,受伤后就不行了。我说你知道你不行为啥要娶我,他说他需要太太。一到晚上,他都要我脱光了睡在床上,他就成半夜地点了灯坐在那里看,还给我唱些戏文,哼着哼着他哭了,我也哭。陆菊人抱住了花生。花生说:他让我给他守这个秘密,不要对你说。陆菊人眼泪却流下来,说:那你为什么还对我说,你不该给我说呀,你为什么就给我说?!

在许记暖锅店里,陆菊人订了一桌,上了三个大暖锅。秦岭里的暖锅和四川的火锅差不多,但又不一样,它是铜做的大锅,中间有个火筒,燃着木炭,而火筒周围的锅里是猪蹄和鸡翅熬制的汤,烧煎了,投放腊肉、黄花、木耳、豆腐、粉条、丸子、竹笋、藕块。请来的五家分店掌柜和茶作坊的方瑞义,连同井宗秀、花生还有陆菊人自己,一共九人。满屋子热气腾腾,吃的人不一会儿都喊着辣呀,又喊着辣着香,一头一脸地出汗。井宗秀说:三合县分店的崔涛呢,他咋没来?陆菊人说:崔掌柜回来又病了,我让他去安仁堂抓了药回家歇着。井宗秀说:去安仁堂抓了药?啊那让陈先生和剩剩也一块来么,我好久都没见到剩剩了。花生说:那我去叫!陆菊人说:算了,剩剩是小屁孩,他坐不了这席上,而陈先生脾气怪,不一定能来。井宗秀说:剩剩咋坐不了这席?让来!给陈先生就说我请他的!

其实,这一切都是陆菊人和花生谋划的,就是想把陈先生请来。但花生去请陈先生,陈先生果真不愿来,花生就说各位掌柜长年在多,身体都不好,你去了也给他们号号脉,开些药方,陈先生才和剩剩来了。到了店里,陈先生又不肯人席,井宗秀就搀扶了坐到桌前,陈先生还在说:井旅长你宴请掌柜们,我坐着不自在,无功不受禄么!井宗秀说:你给镇上这么多人看病的,你功德才大哩,今日不但要来,还得坐上席!陈先生只好坐在上席,众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吃毕,陈先生给五位掌柜都号了脉,开了药方,陆菊人对井宗秀说:井旅长,给你也号号?井宗秀说:我身子好着哩。陈先生说:当官能使人健康。陆菊人说这些人里边我看就你身体好,可当旅长是官人也是苦人,陈先生有什么大力丸呀什么的给你服服,精神头就更旺了!井宗秀说:你们茶行生意好了,就是给我吃的最好的大力丸!花生想说什么,陆菊人看了她一下,花生也就不说了。送各位掌柜出了暖锅店,最后只剩下陆菊人、陈先生和剩剩了,走到街上,花生对井宗秀说:咱送先生回安仁堂去,让先生真的给你号号脉,看需要不需要吃些药,或者请先生到咱家去?井宗秀说:我的身体我知道。花生说:你让号号脉么,或许……井宗秀说:咹?!生了气,说:我有什么病?!花生就不吭声了。

这当儿,街道上有人在拉长着吼叫,不是要喊谁,是为了解乏或许故意要发出怪声,井宗秀站住脚,训斥道:你吼的难听不难听,是鬼叫啥?!那人见是井宗秀,赶紧闭了嘴,就往巷里钻,而巷里却又出来了蚯蚓,一见到井宗秀风一样跑来,一时收不住脚,差点撞到剩剩。井宗秀说:你是狼啊?!陈先生便笑着说:你觉得像鬼一样叫的那就是鬼,像狼一样跑的也就是狼。蚯蚓不高兴,瞅了陈先生一眼,说:参谋长让我来叫你的,说是有急事,紧火得很!井宗秀就说:瞧瞧,这鬼呀狼呀的事情这么多,我是没病,也不能得病啊!便告辞陈先生和陆菊人,走了,走出三四步远了,又回头给剩剩说:个头还没长呵,你要好好吃饭哩!

陆菊人给井宗秀说崔涛有病不能来吃席了,那是说了谎,崔涛压根还没回镇。十天前崔涛就让人捎了口信,说三合县分店生意很好,可能在六个分店要拿头名,而因一笔账,得耽搁些日子才能回镇。就在井宗秀请大家吃了暖锅的四天后,崔掌柜是回来了,但三合县分店出了事。

就在收回欠款的当天晚上,店里早已打了烊,崔掌柜和孙举来四个伙计打麻将,有人敲门说要买茶,开了门就进来了五个人。其中一个短衣打扮的先问了绿茶价,又问了黑茶价,说:这黑茶怎么样,价阵高的!孙举来说:贵是贵,可钱能认得货么!那人说:这话说得好!美得裕,这牌子也好么,是平川县的?崔掌栋说:不,是涡镇的。那人说:涡镇还不是平川县?崔掌柜说:涡镇就是县城,县政府地那儿,将来就是涡镇县。那人说:有个人也是涡镇的么。崔掌柜说:谁?那人说:井宗丞。崔掌柜说:啊那是井旅长的哥哥。那人说:这就好!他哥哥要出远门,来取些盘缠。崔掌柜惊了一下,说:啥?那人说:来取些盘缠。一只手五个指头还在柜台上弹着。崔掌柜一身冷汗出来,知道要遭绑票了,面如土色,当下跪了,说:爷,爷呀,你们是什么人,这小店小买卖的,我们又都是伙计。那人说:别害怕,我们不是土匪来绑票的,只是取些盘缠。崔掌柜看着另外四人,四人都把枪掏出来拿在手里,他就叫孙举来把钱拿出来。孙举来说:你明日不是要回镇吗,咱没钱呀。崔掌柜说:你这娃,做生意是钱在前人在后啊!他自己倒把两筐银元拿出来。那人就对孙举来说:这怎么就没钱啦?咹?!你是伙计?孙举来说:嗯。那人说:他是掌柜?孙举来说:嗯。那人说:你一辈子都当不了掌柜!崔掌柜说:娃还小,不懂得礼数。我可是把所有钱都拿出来了,你们不要杀我们。那人清点了银元,却从口兜掏出一枚戒指,说:这你收下,算是个借据。崔掌柜说:要啥借据,都是井家的么。

那人说:亲兄弟明算账啊!再次把戒指放在了柜台上。

崔掌柜只身骑了头骡子赶回涡镇,把遭抢的实情给陆菊人说,说了一半去了趟厕所,回来再说。如晴天一个雷雳,陆菊人身子摇晃了一下,但她立即坐直了,却问:伤人了没?崔掌柜说:人倒没伤。陆菊人说:这就好。崔掌柜说:我咋阵倒霉,去年出事你宽容了我,我只说今年将功赎罪呀,谁料到天就塌了,这像是我编故事一样,你能信吗?陆菊人说:我信。

崔掌柜又往厕所跑。再回来,陆菊人说:你肚子不好?崔掌柜说:把钱丢了,这肠胃病又犯了,吃啥拉啥。陆菊人说:你把那借据给我看看。崔掌柜从怀里掏出那枚戒指给了陆菊人,戒指是一枝银戒指,看不出是谁戴过的。陆菊人说:给你戒指的人就是井宗丞?崔掌柜说:我是黑河岸上人,来镇上的时候井宗丞在县城上学,好像见过一次,已记不清模样。给戒指的人个头不高,粗胳膊粗腿的。陆菊人说:那不是井宗丞,井家兄弟都高个子,白净长脸,会不会是冒充的?崔掌柜说:那人很从容,言语不恶,而且对涡镇对茶行的情况都熟悉,不像是冒充的。咱是不是得把三合分店撤了。陆菊人说:现在乱世,在外做生意,这种事谁也难保不遇上,如果真是井宗丞他们,我想肯定他们有了难处,万不得已才干了这事。分店倒用不着撤,三合县生意向来好做,若撒了,一是茶行损失大,二是必然引起外人猜疑,传播出去,对别的分店也产生恐慌。这事一定不要给任何人提说。崔掌柜说:给谁说呀,我还不嫌丢人!陆菊人说:咱俩现在就去一百三十庙里,给菩萨烧烧香,让宽展师父给你吹曲尺八,收收魂安一下心。明日你到安仁堂看看你的病了,尽快就回三合县。以后在店里要多放些现成的银钱,人家要来了就让人家拿去,如果来一次就罢了,若同样的人还再来,就招待人家吃喝,你招待了,他或许就不好意思来骚扰,免得让惦记。崔掌柜点头应诺。

等从安仁堂提了一大包药草,崔掌柜回到了三合县分店,他重整业务,除分店昼夜开门营业外,还多招收了伙计,让他们带着茶叶去县各镇推销,更重要的是他和县上一个小炉匠琢磨着做出了一种煮茶壶。先前经销绿茶,绿茶是直接在壶里杯子冲泡,而黑茶必须要用大铁壶熬,不免增加许多麻烦,影响着销量。他和小炉匠做出一个大肚子壶来,在壶里装一个直管,在直管上是一个滤网,把荼叶放进滤网里,水加热后蒸汽从直管泵到滤网上的壶盖上再淋酒到茶叶上,通过滤网流回壶内。这样壶内的沸水循环淋洒滤网里的茶叶实现泡煮,泡出的茶既方便又汤汁清亮。

这样的壶制做出后,极受欢迎,买茶的人多了,还卖了壶,生意比先前又兴隆了许多。崔掌柜急于表功,让伙计带这种壶回涡镇给陆菊人汇报,陆菊人大喜过望,立即组织了镇上和白河黑河两岸的小炉匠都制做,她见到井宗秀,就大力夸奖崔掌柜是个人才。

这期间,三合县分店里,井宗丞的人再来过一次,崔掌柜就笑脸相迎,招呼着吃喝,走时给了百十个银元。只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了,而这些人又来了,来了显得很亲热,称兄道弟的,说需要他们要办的事只管说,崔掌柜也不敢说有事让他们帮忙,只是叫苦从涡镇到三合县,路程远,花费大,茶叶的成本高,生意不好做,再加上城内又新开了四家茶店,竞争得很厉害,他们从年初到现在,销量一直下降,快难以为继了。没料,就在第三天,郑四家茶店的掌柜两个就被打死在了店里,另两个下落不明。竞争对手是没有了,却满城起了风雨:从涡镇来的美得裕茶店是红军的一个窗点,专门提供资金。县保安队就来一条绳索拉着崔掌柜走了。做掌柜的一被带走,众伙计就拿了店里能拿的货,作鸟兽散,只有崔掌柜当初从涡镇带去的孙举来一个跑问了涡镇。

孙举来把噩讯告诉了陆菊人,陆菊人和账房在柜台前对账,当下趴在柜台上半天没动弹。账房觉得不对,叫着她,她还是不动弹,忙去端水过来,陆菊人这才抬起头。她是突然间昏了过去,一阵人事不省,幸好双手是搭在柜台上,人没有跌下凳子,醒来脸色苍白,虚汗淋漓。喝了些水后,就呆咐账房:消息要严加封锁。并让给孙举来五个大洋封口费,为了保险起见,孙举来不能回家也不要到茶行干别的事,就留在账房手下。

陆菊人整整把自己在房间关了一天,都在考虑着将这事告诉不告诉络井宗秀,不告诉吧,三合县分店突然就没有了,这么大的损失他能不知不晓,何况崔掌柜被抓走了,生死不明。可是告诉了,估井宗秀生气之下去三合县报复,而预备旅是六军的预备旅,他怎么去报复,那又会整出什么事来?头疼得厉害,又不能和别人说,给花生说不出,给陈先生也说不成,只有天黑了出了房间去到一百三十庙。宽展师父是个哑巴,说了是不会告密的,但她去了庙里,听着宽展师父吹了两收尺八,她还是没有说。回来就决定不能告知给井宗秀:等过了一段日子,想办法补救三合分店的损失后,再找机会向他说明吧。

陆菊人硬是在用纸包火,而三合县保安抓去了崔掌柜,严刑审问,崔掌柜肠胃病又犯了,大小便失禁,稀尿顺着裤裆流,但他不肯交代和红军有什么瓜葛,也不愿牵扯出陆菊人和井宗秀,就咬断舌头自尽了。崔掌柜一死,三合县保安将这事上报了秦岭专暑,专署下发了牒文给麻县长,责令麻县长追查此事,是不是井宗秀仍和井宗丞有联系,如果查证属实,就呈报六军。麻县长接到牒文,紧急召见井宗秀。

井宗秀因和杜鲁成、周一山研究涡镇街巷改造方案,说:正忙着,怎么去?麻县长再派王喜儒来召井宗秀,井宗秀说:啥事,一道一道圣旨?!去了县政府,听麻县长说了情况,井宗秀竟然一改往日的客气,发了火,认为哪儿都有好人和坏人,林子大了,肯定要长几棵弯弯树的,三合县分店的姓崔的通敌,那是他个人行为,该杀该剐,可把这事胡拉被子乱扯毬,是预备旅要叛变啦,是我井宗秀和红军勾搭啦,真是别有用心!好多人就是在嫉恨着预备旅的存在,当初便散布我井宗秀和井宗丞是同胞兄弟,现在又在这方面做文章,预备旅是你麻县长一手组建起来的,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你麻县长的?!倒说得麻县长一时无语,便让井宗秀先回去,他要再思量思量。

井宗秀一走,麻县长觉得我是奉上级之命要调查落实这事的,你井宗秀即便有理,也不能是那种口气说话。他突然想到他应该说这样那样的话就可以压住井宗秀的,怎么当时就想不起来,懊丧不已。但总得要处理这事,就又让王喜儒叫来了陆菊人。

麻县长把三合县分店的事复述了一遍,看着陆菊人双手压在膝盖上要站起来的,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但又坐下去,他说:陆菊人,你在本县面前要说实话。陆菊人说:我说实话。他说:这事情你知道?陆菊人说:知道,我是前日从回来的伙计口中得知分店被抄,崔掌柜被抓了。他说:那你也知道分店成了红军的一个窝点,给红军提供资金?陆菊人说:这我不知道。他说:你是茶总领,你能不知道?陆菊人说: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是茶总领,无论如何也是我用人不当,经管不力。他说:这不是用人不当,经管不力的事,现在这事要取证查实了呈报专署和六军的,是预备旅还能不能存在,井宗秀还当不当旅长的事!陆菊人说:这事与预备旅和井宗秀没关系,这茶行是我的,我是茶总领,只是茶行在涡镇,涡镇属井旅长管辖。他说:茶行不是预备旅,不是井宗秀的?陆菊人说:是我的。他说:茶行给预备旅提供了资金?陆菊人说:我资助过。当初你组建的时候要啥没啥,我给过大洋,井宗秀修县政府的时候,木料也是我出大洋买的。他说:哦……陆菊人说:县长,你就给上边呈报,茶行与井旅长他们无关,一切责任都是茶行,要惩治就惩治崔掌柜和我。他说:姓崔的已经死了。陆菊人说:死了?!他说:死了。陆菊人说:人都死了还要追究?他说:姓崔的死了,姓崔的是什么背景,他后边还有没有后台和主使,这都要查的!陆菊人说:我给县长说明了半天,你这不是抓住我不放么。这样吧,都是茶行的错,都是我的错,那你就把茶行没收了归预备旅,把我也关押起来好了。他看着陆菊人,半天再没有问话,却喊起王喜儒。王喜儒跑了来,陆菊人便给王喜儒说:你能让谁去茶行给我拿件换洗衣服吗?王喜儒莫名其妙,他说:拿什么换洗衣服?陆菊人说:我不知道要关押我多长时间么。他挥了一下手,给王喜儒说:送她回去。

井宗秀离开了县政府,就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后悔对麻县长态度不好,回到城隍院把麻县长所说的事告知了杜鲁成和周一山,夜里商量着对策,又商量不出个好办法,觉得还得依靠麻县长。第二天三人就又拿了猪肉和河心水去了县政府,井宗秀道歉着他昨日是受不得诬蔑,一时火气攻心,虽然不是冲着麻县长,但也不该给麻县长说话太硬。井宗秀说:对不起呀,县长!他给麻县长鞠躬,麻县长说:你井宗秀还是有脾气么!井宗秀说:你包涵,这事还得你周旋。麻县长就笑了,说:这事我已经能解决了!井宗秀说:解决了?麻县长说:三合县分店崔涛私通红军,死有余辜,茶行被没收归预备旅,茶总领陆菊人关押一月。井宗秀说:啊,啊。麻县长说:我这样解决行吧?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面面相觑。麻县长说:这你们得感谢茶总领陆菊人啊,我昨日询问她,我才想出这个解决法的。井宗秀说:你询问过陆菊人了?她是茶总领,崔涛私通红军那与她没关系嘛!麻县长说:她用人不当呀,我也不忍心关押她,但必须得关押,就名义上关押她,你们告诉她藏起来一个月不要露面啊。井宗秀说:啊这好,这好!麻县长说:涡镇竟然能有这么个女人,她能行哩!井宗秀说:她是能行。麻县长说:我以前看过一本书,说是慈禧年轻的时候让人算过命,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撑在膝盖上要往起站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过后相面师说,此人不是万人之妻就是万人之母。井宗秀听不懂,说:眉头皱了一下就……?麻县长说:她是手压住了……啊有异象么,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人了。井宗秀到底不明白麻县长说的话。

从县政府出来,井宗秀就直脚去了茶行见陆菊人,问了麻县长询问她的过程,说:你把事情全揽了?陆菊人说:我不揽,让他们把你撤了,把预备旅解散呀?井宗秀说:我做好了准备,让他们来撤来解散么,就是赢不了也鱼死网破!陆菊人说:大不了带人带枪上山当毛毛土匪是不是?!麻县长给我说了你给他发火,你当初是咋说的,咋忍的,咋谨慎的,现在脾性这么躁呀!生气不理了井宗秀。井宗秀说:我不是又给麻县长回话了吗?现在麻县长是把事倩解决了,但我是男人,让一个女人来担罪,我这心里,唉……陆菊人说:好啦好啦,那有啥的,我不是仅仅担个名吗,我藏一个月还能好好歇着哩。井宗秀说:茶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早早给我说,也不至于弄到这地步。陆菊人说:我原本要告诉你的,但担心会又有别的事,就没及时告诉你。女人确实办不了大事。

第三天,麻县长一方面呈报材料给秦岭专署和六军,一方面贴出了布告,宣判因三合县分店崔涛私通红军,茶行没收归预备旅所有,茶总领陆菊人关押一月。布告一贴出,涡镇一片哗然,议论着谁都知道井宗秀和井宗丞是两股道上的车,崔涛怎么就敢给红军提供资金,这不是一个人的私利就是成心要害井宗秀的。茶行明明是预备旅的,怎么没收了归预备旅所有,是井宗秀把茶行让陆菊人经营,而陆菊人暗中转化成自己的了?她辜负了井宗秀,骗了井宗秀,寡妇心还这么黑啊?!剩剩知道娘被关押了,正给野猪扔木柴,不扔了,跑去县政府门口大声喊娘。王喜儒急忙跑出来,不让喊,说你娘没关押在这儿,剩剩更是大声喊,王喜儒就扇了他一个耳朵。剩剩拾起个砖头便砸王喜儒,王喜儒头一闪,砖头砸在窗子上,一根窗格断了。大门里跑出来三四个人,剩剩撒腿就跑,却一个跟头,头撞在一椎树上出了血,回到安仁堂哭得呜呜呜。

陈先生说:你到一百三十庙里找你娘。剩剩没听陈先生话,他跑回老屋院,门锁着,门脑上有一个蜘蛛网,再跑到寿材铺,门也锁着,台阶上落了一群雀。他是最后跑去了一百三十庙,宽展师父抱住了他,王妈告诉说他娘是在庙里,但天未明又去了黑河岸崔掌柜家,明日或者最迟到后日就回来了,要剩剩在庙里等着。但剩剩不等,一定要见娘。宽展师父就和王妈领着剩剩去了黑河岸。陆菊人是带了四十个大洋去的崔家,崔家已派人去搬尸还没回来,而家里人正在修墓,等到一天两夜,搬尸的人回来并没有搬到尸,一家人哭得天昏地暗,陆菊人就建议把崔掌柜的旧衣旧物下葬,才下葬完在坟头烧纸,宽展师父和王妈带了剩剩去,娘俩抱住放开声地哭起来。

一个月后,陆菊人的关押被解除了,花生一定要陪着陆菊人到街上走走。两人要出门,陆菊人既要打扮得漂亮,又不要打扮得比花生漂亮,她就上衣着件青蓝长褂,月牙白花边,下身深色长裤,裤管扎上黑色带子,脚上穿了软底黑鞋,头上挽了大圆发髻。街上人都看见了,又惊讶,又疑惑,交头接耳,不知所措。这一拨人迎面碰上了,说:啊,你瘦了,瘦了好,显得清清秀秀多精神啊!那一拨迎面碰上了,说:呀,呀,好些日子不见了么,人还是要胖哩,胖了就多富态的!花生小声说:这都是些啥人呀,你到底是瘦了还是胖了!陆菊人说:你让他们咋说呀?!经过老皂角树下,树上的干皂荚往下掉了五个,她们没有捡,陆菊人说:我磕磕头。跪下磕了三个头。花生说:咱到茶行去,账房和伙计已张灯结彩在等着你的。陆菊人说:我已经不是茶总领了。花生说:宗秀还是让你做总领的。陆菊人说:算了,你跟我去看看剩剩吧。

井宗秀却说还要陆菊人继续做茶总领,但杜鲁成、周一山都不同意,他们认为让陆菊人还当茶总领,怕再出别的事故来,因为麻县长不知道茶行是预备旅的,而陆菊人说没收了茶行归预备旅所有,那是瞒天过海,加果陆菊人一出来还是了茶总领,这样总是不好。井宗秀就宣布账房当茶总领。账房也明白他这个茶总领是什么意思,以前该怎样现在还怎祥,没人时他就依然叫陆菊人是茶总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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