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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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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了陈来祥,头七那天,从老县城运回了再后一船木料砖瓦,也开始挖老皂角树,移栽到了南门里西背街口的拐角场子。场子不大,历来都有人在那里摆小吃摊子,比如热豆腐,新做出的豆腐用木箱装了,盖着厚厚的棉被,顾客来了,切出那么一块,浇上辣子蒜汁醋水儿,就可以夹着吃。比如糍粑。比如荷包蛋醪糟。比如土豆丝,腌制的青辣椒和腊肉,想要夹什么就在馍里夹什么。比如韭菜盒子。比如凉粉,有绿豆做的,荞面做的,红薯粉做的,因为唐景死后,没人再会从山上采了软枣叶子来做神仙凉粉。老皂角树移过来后,小吃摊又增加一倍,场子里摆满了三排,光顾的人也越来越多。为了多做生意,有许多家天都黑了还不收,于是又有许多家效仿,甚至围着老皂角树搭起了一圈木棚草庵,很快倒形成了夜市,鸡叫头遍了这里还灯火通明。但朱鹮、苍鹰是不来了,或许天还冷着它们都到秦岭南的地方没回来,而河里有鹳叫,鹳也不来。

夜市离安仁堂不远,也离新的茶作坊不远,陆菊人也就一有空就领了剩剩在夜市上吃热豆腐,吃过了让剩剩再带一碗给陈先生。自阻止了给预备旅送钱,她担心着井宗秀要来找她,但井宗秀一直没来找她。没有找她,她竞又有了另一种担心。井宗秀是生气了吗,是误了他们建钟楼吗,前一阵子到处在嚷嚷要改造街巷呀,改造街巷当然是应该的,却怎么就建钟楼?建钟楼有什么实用性,为着好看吗?涡镇一能有多少闲钱来做这种虚荣的事?你一生气就不来了,这是你的茶行呀,一大堆人在茶行的:不管啦,无所谓啦?!不来就不来吧,永都不要来!陆菊人好笑着白己为这事痛苦什么呀,好笑过了,又为白己竟然觉得可笑而再次痛苦起来。她几次想去找找花生,几次走出门了又打消了念头,就在王京平返回镇,打发着凌云飞去了麦溪分店,她就反复地和账房,王京平商量着怎样去收购新茶,收购什么品种,收购多少,她事无俱细,罗罗嗦嗦,连王京平都说:这些我记住了,全记住了,我知道该咋办的,你放心!她自己也笑了,说:那好,我得去睡一觉,几天几夜郁没个踏实觉了。

就在陆菊人在茶行后屋睡着的时候,预备旅却来了十多个人,拿来了好多木椽,就在后院的空地上搭起来了一个木架。菜行里的人不明这是要干什么,问时,那些兵说:这你问井旅长。当陆菊人在后半晌醒了,出来看见木架已经搭成,内大而小,直着上去,足有十多丈,高出房子几倍了,上边是个小平台,平台上有围栏,平台下有阶梯,一头搭在院墙上,像桥一样,铺着木板。井宗秀就来了。

井宗秀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他当着茶行所有的人宣布从即日起恢复陆菊人茶总领职务。茶行是涡镇主要的经济支柱,茶总领该是茶行的主心骨。今年茶行的业务繁多,为了便于管理,减轻茶总领的来回跑动,就每日坐在高台上,身在茶行院里,既能观察到旧茶作坊,又可观察到新茶作坊。这一切事先毫无迹象,来得也太突然,陆菊人一时手脚无措,张口结舌,当账房和伙计们都高兴叫好,她说:井旅长,你搭这个架子,要把我捧得那么高,是让我摔得更重吗?井宗秀说:你是该高高在上的,茶总领!

陆菊人说:我不当这个茶总领,我现在正好。井宗秀说: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陆菊人说:生你的气?有什么气可生的?没生气。井宗秀说:有气你也消消气,我知道你有许多委屈,所以这次搭这个高台,算是我再拜将么。陆菊人说:我不当。井宗秀说:那好,不当也行,那以后就没茶总领这一说了,只有夫人。说完,自己先鼓起掌。井宗秀第一回在众人面前称陆菊人是夫人,陆菊人吓了一跳,账房和伙计们也都愣了,见井宗秀鼓了掌,就一起鼓掌,而掌声中井宗秀就离开了。陆菊人还站在那里,她的身子在微微抖动,极力要控制,但手握拳不抖了,双腿还在抖,她挪动了一下,感觉到脚指头在扣着鞋底。账房说:夫人,夫人,井旅长走了。陆菊人抬起头来,她看着井宗秀从大门里止出去了,她说:搭这么高的台子呀,我上上,看结实不结实。

自此,人人都知道了夫人,夫人也就每日到高台上,她能看到旧的茶铺在干什么,新的茶作坊又都在忙啥,也看到了修钟楼的工地。那里挖出个大坑,那么大,那么深,垫埋上一尺多厚的土,用石础子反复捶实。咚咚的闷声似乎并不响亮,但却能隐隐地感觉到了地动。灰土层夯毕了,开始砌石头,巨大的石块用铁链子吊下去,无数的人用杠子在那里撬正着方位,石块与石块垒起来,间隙里填充了石渣和黏土,又浇了小米浆。终于砌出了地面,全部以石条压垒。一层一层地压垒,已经压垒到十五层了,就堆土,大量地堆土,十多辆平板木轮车不停地拉土,土堆就抹实成一个大圆包。再在圆包上砌石条,灌石缝,全都砌完了,有人在放鞭炮。

石条与石条衔接结实了,掏掉下面的土包,钟楼底部的门洞就会形成,但这得等过半月,任老爷子师徒和所有的帮工便歇下来。任老爷子师徒都住在杨记寿材铺。歇下来,他们自已做些饭,玩玩庞将,或者到街上闲逛,回来说些乱七八糟的见闻。任老爷子身上有灵应,凡是胳膊腿一疼,天就要下雨,眼皮孔一跳,也肯定有事。这一天,任老爷子端着小茶壶,一边品着,一边给徒弟们讲起这寿材铺的杨掌柜当年与他熟悉,两人曾经有过怎样的约定,突然右眼皮子不停地跳,他不愿意说破,从门前的痒痒树上摘下一片叶子贴在右眼皮上,但还是跳,就看着徒弟,说:严松哩?大家才发现没见了严松,说:是不是又去喝酒了?徒弟里边好酒的就是严松。任老爷子说:高绍你和王有吉去把他找回来,这里人惹不得,别让他喝醉了撒酒疯。高绍和王有吉便到柳家的酒坊去。

柳家的酒坊在东背街的老池巷,钟楼修建开工后,巩百林让柳家酒坊给师傅们供米酒。柳家人手少,年初老掌柜病了,瘫痪在了炕上,他儿子在酒坊里忙活,儿媳妇就每日提一罐米酒送山来,严松觉得人家太忙,便有时自己去柳家取酒。他取酒都是在那里先喝几碗,醉熏熏地才回来。有一次去,柳家的儿子外出不在家,那媳妇正给公公喂饭,忙放下碗说:我还没热好哩。就开启了一盆发酵的酒,兑上热水,用筛子过滤酒糟。严松就在一边等,问这酒是怎么发酵的,那媳妇介织说得先做酒粬,把麦子用热水润透,装入瓦盆,盖上三四天后,麦子发芽到半寸,放在锅里烘干,碾碎成粉,用面罗将麸皮罗山,这就是酒粬。做酒时,小米黄米也得碾成粉了,然后放入锅里蒸,蒸熟放到瓦盆,拌上酒粬,兑上冷开水,就等着发酵。那媳妇一边说一边把启开的发酵酒兑人热水在锅里要烧开,火刚点着突然又往公公的屋里去。出来后,严松说:你给你公公先喂饭吧。那媳如说:稀饭已吃完了,我给他嘴里喂了一疙瘩馍。就又烧锅,烧开了,给严松舀了一碗喝着,往罐子里盛,老掌柜的儿子回来了,问:给爹吃过饭了?那媳妇说:吃过了。儿子去了爹的屋里,随即大声哭叫,那媳妇跑过去,原来是公公死了。公公嘴里还有馍,是噎死的。那儿子就打媳妇,出来又打严松,顺手能拿到什么就拿什么打,严松醉得手脚发软,便打得严松鼻子流血,眼眶子子乌青。

山了这桩事,柳家酒坊再没给匠人们送过米酒,严松想喝酒了,自已去街上酒馆里喝。而高绍和王有吉去酒馆找严松,并没有找着。严松其实这天因没钱了只在酒馆喝了一壶酒就去街上溜达,站到了县政府门口。

麻县长曾去过施工现场两次,过后匠人们议论麻县长是自己把县政府迁来这里的还是预备旅强掩了来的,在涡镇,到底是麻县长管着井宗秀还是井宗秀管着麻县长?严松倒羡慕了麻县长那么胖,走路都让人前后扶着。

他乘着酒劲在县政府门口看了许久,王喜儒就出来了,喝问:干啥的?严松说:麻县长就住在里面吗?王喜儒说:你是谁?严松说:我是给你们建钟楼的木匠,这衙门盖得不行么,门楣上没有木刻书没有个砖雕?!王喜儒说:去去去!不是告状的谁也不准进!严松说:那我就告状呀。王喜儒说:你告谁?严松一急,编谎说:井旅长说给我们工钱的,咋没给?王喜儒脸就变了,正好巩百林赖筐子从拐角场子过来,王喜儒说:这个人要向县长告井旅长哩。巩百林赖筐子立即扑上来扯了严松的领口就往巷子里拉,拉到没人处,问:你告五旅长?严松说:我想进去看看,他不让进,我顺嘴说的。巩百林说:顺嘴说的,嘴贱啦?严松说:是嘴贱,嘴贱。巩百林问赖筐了:这人咋样?赖筐子说:倒不像是个坏人。却说:嘴贱就得打打。

啪啪扇了几个巴掌,门牙就掉了。严松说:不敢打了,我是任老爷子的徒弟。赖筐子说:认得你是木匠,滚吧,再要到县政府门口来,我就崩了你!严松回到杨记寿材铺,把这事没给任老爷子说,众师兄问他的门牙呢,他说喝多了跌了一跤。从此,人蔫下来,不再喝酒,也不多话,在工地上干完活了,回到住处老老实实待着,哪儿也不再逛。

堆起的那个土四包终于掏走了,门洞很大,在门洞之上棚上原木,钉上木板,搭高架用铁链子把大钟拉上去吊好了,便立木柱,砖头砌墙。砌到了两丈高,泥瓦工活就全改成木工活,大致有四层的楼阁,全部以旧样式安装完毕,然后安梁,架檩条,灌椽子,吊上一桶水浇洒了,做回廊翘檐。再起四面木柱木栏,再安梁架檩灌椽,再吊上一桶水要浇洒了,严松说让他来浇洒吧。他爬到檀条上,却偷偷把一块削成尖头的木楔插在檩条下。

他耿耿于怀着柳家的儿子无故地打了他,更怨恨了巩百林赖筐子下狠手扇掉他的门牙,他就要报复,尖头木楔能使钟楼有邪气,而邪气会影响涡镇,他嘴里叽叽咕咕念咒语,心里在说:这不怪我,要怪就怪涡镇上没好人!他做完了,上来的几个泥瓦工,棚一层草席,垫上麦草,摊一层泥,然后拽线排瓦,一排又一排相互压茬,又相互交融的蓝瓦布满屋顶,又在屋顶上倒水,试看下水流畅如何。一切都停当了,在顶上屋脊安六兽,压龙吻,再把檐板封上,粉刷内墙。

整整耗去了两个月,钟楼是建起来了,王京平也从梨岭东坡一带的茶地收购回来了大量的茶叶,小部分在旧茶坊那儿焙制绿茶,大部分送到新茶作坊那儿发醇黑茶,而茶贩们所赶来的茶驮还像以往一样不断地进镇来。陆菊人规定了要将这些贩来的茶价压低,她就又坐到了木架的高台上,观察着各处的茶行伙计们在忙活。那些卸了驮的驴呀骡呀拴在了客栈和客店的门前,收购点前排起了长队。长队常常就乱起来没有了形状,贩子和收茶的伙计为价格在吵架,贩子说:这太低了,我要吐血呀,我要跳河呀!伙计说:你吐不了血的,跳不了河的,价格不可能提了。贩子说:茶总领呢,我找茶总领!伙计说:没有茶总领,只有夫人。贩子说:茶总领不是姓陆吗,怎么是夫人,夫人是谁?伙计往空中指,说:夫人在那!贩子以为指的是太阳,太阳光却刺得眼睛都花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高台上坐着陆菊人。

陆菊人在盘算着今年比以往少花了三四百大洋却收购了比往年多了一倍的茶叶,她又精心描眉施粉,头梳得油光光的,上下高台也步履轻盈,还在高台上置了热水炉和小茶柜,坐在那里能品着茶喷瓜子了。当然请了花生也上来坐坐,她们就眺着虎山,眼着白河黑河,也瞧着新建的钟楼。

钟楼上安装了一个椭圆形球状的顶,金灿灿的,光芒乍长乍短。陆菊人说:花生,我不请你就不来了?!近来过得咋样?花生说:就那样吧,姐,你说,和他在一起久了,我咋就看不懂他,我也都不是了我。陆菊人说:嗯?

花生说:我觉得我现在活得没意思,像被抽了筋,是一堆软肉。姐呀,这是咋回事,我咋越想爱他心里越乱越苦呢?陆菊人看着花生,她没有回答,一揽手倒把花生搂在了怀里,她感受到花生的身子在微微地抖动,而她的心也在噗噗地跳。她看着钟楼,井宗秀和杜鲁成竟爬上了楼去,在那里彩绘起梁栋和飞檐翘角,还说着什么,两人笑声朗朗,一群扑鸽正从楼顶飞过,那金顶的光就破碎了,像是撒了一片鱼鳞。慢慢地,花生身子的抖动和她的心跳节奏一样了,她说:那楼顶是金的吗,听人说那是真金做的。

花生说:不是,我听周一山说了,那是铜的。陆菊人说:哦,我说哩怎么那样的闪光。花生说:真金的不闪光吗?陆菊人说:真金是没有铜闪光的。

钟楼彻底完工是在一个晚上,井宗秀晚饭后就上楼要敲钟,钟撞是一根望春木做的,本头端刻着虎头,两边吊起来,拉送着去撞,咣咣咣,连撞了十下,涡镇原本鸡鸣狗咬,尤其拐角场子上灯火辉煌人声嘈杂,钟声一响什么声音都被压住了,似乎全消失了,只有轰然的嗡鸣在镇子里回荡。

但是,也就在这个晚上的后半夜,拐角场孔上的小吃己经收摊,而老皂角树下的一间草棚里,灶膛里的火熄灭,主人把湿柴塞进去要烘干,还在湿柴上放了一双踩了泥水的鞋,就拿扫帚扫除场子的垃圾,直到鸡叫过三道,才回家睡去了。这湿柴在灶膛的热灰里烘干了,不知怎么竟着起了火,把那些柴烧尽了,灶上的锅发红,柴头子从灶口掉下来,引燃了灶边的豆秆,豆秆的明火起了焰,引燃了草松门口的布帘子,布帘子的火又引燎了草棚,草棚一燃,火就成了两个火轮子,一个朝东滚,一个朝西滚,东边的木舍也燃起来,西边的草棚也燃起来,而火苗子舔着树,也上了树,老皂角树冠就成火云,照着场子外的人家。有一家的老头夹不住尿,夜里要起来小便四次,第四次刚下了炕,瞅见窗外红堂堂的,往外一看,半空里全是火,就光着身子出来大声喊,周围所有的人都起来了,一时惊叫着哭喊着,提了水的,拿了锨的,有的把被子褥子用尿桶里的尿淋湿也抱出来,但木舍草棚已经变成灰烬,只有老皂角树变成焦黑,树冠还在燃烧,火像张毡,要一片一片往下掉,但就是没有掉下来,发出叽叭的爆响,跌落无数的小火疙瘩,像是落果。

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井宗秀骑着马巡查到了大有巷,把马鞭挂在了一家姓唐的门环,屋里里好像有了响动,似乎在撇打着火镰要点灯,但火镰一时打不出火,感觉有人脸就贴在窗子上了,他骑马便走开。出了巷口,鼻口发呛,突然听到人声杂乱,遥见镇南红光一片,急策马过去,中街上却跑来做灶糖的王老拐,拦住了马头。井宗秀说:前边着火了?王老抽说:旅长你不要去,已经没救了。井宗秀说:我问你,哪里着的火?王老拐说:拐角场子上,那些棚舍起了火,把老皂角树烧了。井宗秀说:胡说,树那么高的是熏黑了烧不了的。王老拐说:就是烧了,整个树都成了黑桩。是树自杀了。井宗秀说:树自杀了?!他在马背上沉吟了许久,后来拉转了马头,马一步一步进了两岔巷。

老皂角树一死,最惶惶不安的是那些在树下搭苫棚舍的人,他们知道井宗秀肯定会来兴师名罪的,就串通了,口径一致地认定火灾是邪乎的,怎么就有了火呢,即使烧了棚舍,火也烧不到那么高的树冠呀,何况树冠全烧了,掉下来的人皮鼓怎么完好无损?或者,是那天后半夜有了雷电,人们都睡下了没有听见,雷电把树劈了,燃火引燃了棚舍?总之,这是天灾,不是人祸。但是井宗秀就是没有来,也没有要追究的进象,而是巩百林赖筏子要人们不要砍倒那树桩,就那么留着,或许明年它又活了生出新枝新叶,或许是再也不活了,立在那儿,也可以提醒着注意火灾,同时将一块大石碑子栽在了树下。

有了大石碑,就要在上面刻字,镇上的那个石匠和蚯蚓就来了。石匠背着褡裢,里边装着钳子、锤子和刻刀,蚯蚓提着那面人皮鼓,石匠说:是刻老皂角树这四个字吗?蚯蚓已爬上树重新挂上了人皮鼓,说:我咋忘了?石匠说:才几个字你就忘了?!蚯蚓说:井旅长给我交代的不是四个字的,好像是老皂角树千古?石匠说:那是死了人才说的话。蚯蚓说:树也是死了呀!石匠说:树和人不一样,肯定不是这六个字。蚯蚓说:你说老皂角树是啥?石匠说:老皂角树是涡镇的魂么。蚯蚓说:那你就刻涡镇魂老皂角树!石匠说:我不敢刻。蚯蚓说:我是井旅长的警卫,出事我顶着,你刻!石匠就刻了:涡镇魂老皂角树。

巩百林看到了石碑,去问杜鲁成,说:这是谁让在老皂角树下的石碑上刻了字?杜鲁成说:是周一山给旅长建议的。巩百林说:怎么刻那样的字?杜鲁成说:啥字?巩百林说:涡镇魂老皂角树,老皂角树就老皂角么,前边加个涡镇魂,那现在老皂角树死了,涡镇就没魂啦?!杜鲁成说:这是咒涡镇么!巩百林说:是呀是呀,周一山这建议都能听?杜鲁成说:人家名字里有个山字么。巩百林说:山字?杜鲁成说:你不知道就算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巩百林还说了一句:你和旅长一块成的事,他应该听你的呀!杜鲁成摆了摆手,巩百林走了,他也去找井宗秀。

老皂角树被烧死后,井宗秀心里一直不美,连续多日的晚上都做梦,醒来想着梦里的人都是这些年里死去的人,就不再睡,在屋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花生也要起来,他说你睡你的。但花生怎能继续睡呢,还是起来了,井宗秀就生了气,吼道:叫你睡你就睡,起来干啥?而到吃饭的时候,井宗秀总是把饦饦馍从中分开,要夹上腊肉片、豆腐乳和辣椒丝了吃,吃了一个再吃一个,还要花生吃。花生吃不了干的想喝些粥,井宗秀又不高兴了,花生只好陪着吃。早晨这么吃,中午还这么吃,还得陪,花生实在吃不下去,井宗秀把馍往桌上一拍,说:不吃算了,我也不吃了!花生委屈得流眼泪。井宗秀也感到自己过分了,就问周一山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周一山说:我建议能在老皂角树下栽个碑子,不知栽了没?井宗秀说:我让蚯蚓寻人去办了。老皂角树长了几百年都旺旺的,一移走倒死了,那咱的钟楼占的是好风水?周一山说:应该是呀!钟楼上现在落不落鸟?井宗秀说:朱鹮苍鹭燕子还没有从南方回来,听蚯蚓说去过几次红腹角雉和白鹇,没有落,倒是扑鸽,蓝鹊,鹌鹑不少。周一山说:鸟识得瞎好,咱去看看。

周一山是在傍晚和井宗秀去了钟楼,钟楼的梁上,前檐的画板上却栖着好多鸮,模样各不同,认了认,是灰林鸮,翎角鸮,雕鸮,纵纹腹鸮,它们好像闭眼睡着,相互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井宗秀说:它们说啥话哩?周一山说:就像人困了张嘴打哈欠一样,不是说话。井宗秀看着周一山,说:咋都是这些鸟?周一山说:鸮好呀,也是鹰么,吃老鼠吃兔子吃昆虫的,既凶猛又对庄稼有益咧!井宗秀还是狐疑。这当儿杜鲁成来了,他劈头就问:鲁成,你对皂角树的死怎么看?杜鲁成说:这事是有些怪处。周一山说:就算是有怪处,叫竖了碑子么。杜鲁成说:我就是从碑子那儿来的,是应该竖碑子,但碑不能刻涡镇魂老皂角树,那老皂角树死了,涡镇就也魂死了?井宗秀说:怎么刻这话,我不是给蚯蚓说刻老皂角树之碑五个字吗?去把涡镇魂三个字铲了!周一山说:这倒不必,老皂角树是涡镇的魂这没错,不能理解老皂角树死了涡镇也就死了么,这碑子就是为老皂角树安魂的,给老皂角树安了魂,也是给涡镇安神么。杜鲁成说:这也说得过去。我老家那儿的村子每年要唱几次戏的,说的是给人看,其实那是给神唱的。咱是不是也请一台戏?井宗秀说:哦,这我知道了。突然叫道:不是请一台两台戏,干脆就建个戏楼么!周一山说:建个戏楼?下来咱该改造衔巷呀!杜鲁成说:改造街巷才更要先安顿神的。井宗秀没听他们争执,问杜鲁成:那些匠人走了没?杜鲁成说:我让巩百林去发工钱,不知道发了没?井宗秀说:发了也不让走。说罢,竞然就先走了。井宗秀一走,周一山埋怨杜鲁成:你咋出这点子!杜鲁成说:你以为只你有点子?!两人也走了,但没一起走。

井宗秀当晚就去见了任老爷子,要留下他们师徒继续建戏楼,任老爷子哦了一声,说:我们回不去了!井宗秀笑着说:你们把涡镇当作第二故乡嘛!任老爷子说:戏楼你想要什么样式?井宗秀说:这你出主意,应该是你一生建得最好的,后世里也让人知道这是你建的戏楼!任老爷子说:要得好,这涡镇有了钟楼也得有鼓楼,晨钟暮鼓,这鼓楼要紧靠街,从街上看是鼓楼,从下边的门洞进去,回头看,又是戏楼,戏楼后是一个场子,除了演成,也可以集合,平时还是交易市场。井宗秀说:既是戏楼又是鼓楼,那这多好啊!当场拍了饭,画了一个草图。任老爷子看着激动的井宗秀,突然问:井旅长,你小时候是不是家境富有?井定秀说:穷人家,我哥的裤子穿短了就给我穿,家里老是稀饭,饭一熟,我和我哥就就争先着藏铲子,有铲子了可以铲饿底的粘粘。你咋问这个?任老爷子说:穷苦出身么,现他现在干啥事咋这么讲究?井宗秀哈哈大笑,说:你是说丫环的身子小姐的命?!任老爷子说:贵命,贵命!却又说:前五年,我带徒弟在方塌县姓吴人家修陵园,吴家排场大呀,每一块砖都要求磨一天,四棱都得见线,辣椒面是吃过了一担五升的。井宗秀涉:这你放心,活儿你们咋好咋来,涡镇有的是钱!

但是,井宗秀拿茬草图和周一山、杜鲁成商议的时候,他们为钱的事熬煎了三天。清点了预备旅的积蓄是一千五百个大洋,这几百号人还要吃还要喝,让夜线子他们加紧去纳粮缴欺,按以往的情况看,可以拿回来千儿八百大洋,茶行收购了新茶,新的利润还没有,是否能再挤出几百大洋,这拢共也不过是三千大洋,肯定是差得远,何况要改造街巷。钱不够却一定要建,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达成了一个可行的方案,那就是,既然要改造街巷,何不全镇各家各户都得出钱呢,出钱的数额以拆迁重建的房屋间数为计,每一间五个大洋,这就是一笔很大的收人,再加上预备旅的积蓄,茶行的挤兑,还有扩大征纳,基本上就没有了问题。那么,建戏楼的事不宜宣传,宣传出去可能有人不理解,必须以改造街巷的名义,在改造街巷的过程中建戏楼。即便这样,肯定会有抵制和反对的,就得一方面请麻县长出面讲改造街巷以防敌人攻进来的必要性,使其人心所向,另一方面让巩百林赖筐子他们密切监视,如有人挑头闹事,趁早打压,必要时不妨杀鸡给猴看。筹集钱款当然是需要些时日的,淮备工作就要着手,先拿出一些钱去白河岸许庄窑买砖瓦,去黑河岸灰峪里买石灰,去虎山湾开凿石条,去黑河上游购买木料,木料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好木料。

方案定下来的第二天,黎明时分井宗秀骑了马巡查,走到正街北头,看见前边似乎有人,问:谁?那人竟拔腿就跑,井宗秀双腿一夹马追了过去,见是任老爷子的徒弟。问叫什么名字,回答叫严松,问这么早到这儿干啥,回答他想回家啊。井宗秀抽了他一鞭子,把他带回了城隍庙。中午巩百林赖长筐子押了严松到杨记寿材铺,严松的稀屎从裤管里往出流,见了任老爷子只是哭。巩百林赖筐子就收回了发散过的全部工钱,宣布定下来要建戏楼的,谁也不能离开,工钱会在建好戏楼后一并付清,绝不亏欠一分一厘,但若谁擅自逃跑,北城门口有哨兵就会开枪,逃跑一个人,其余人就都再拿不了工钱。

接下来的三个月,涡镇都在大张旗鼓地宣传要改造街巷,动员各家各户出钱。果然是阻力很大,说什么话的都有,麻县长曾经三次登上钟楼,在敲过钟后,给集合在钟楼下的人们训话,但有的人家交了,有的人家仍是不交。麻县长发感慨,这人不是动物变的就是植物变的,有些人胡搅蛮缠是菟丝子,有些人贪得无厌就是猪笼草,有些人是菱角还是蒺藜呀,浑身都带刺!西背街的赵屠户本来人还不错,生意也好,可多年攒的钱才在正街买了三间门面,也就坚决不交,说:预备旅说是保护涡镇哩,就这样保护呀?直巷子要改个半截子,还得出钱,那还不如我到虎山建石窑去!他不交,好几家都学样,也都手拍着屁股高声叫骂。赖筐子说:你横啥哩,赵屠夫?赵屠户说:你嘴干净些,谁是屠夫?!赖筐子说:你杀猪就是屠夫!

赵屠户反倒拿了个杀猪刀就坐在门槛上,说:就是屠夫看谁来让我交?赖筐子说:我可告诉你,不交就拉去关禁闭!赵屠户就说:来呀,来呀!刀子在面前晃。巩百林不吃他这一套,提了枪就往门里走,刀还在晃,一枪托打过去,刀掉在了地上,几个兵上前把赵屠户制住了。拉着赵屠户往城隍院。赵屠户大声骂,来了好多围观的,几个兵扯着赵屠户的头发使劲向后拉,脖子都拉直了还在骂,赖筐子抓了一把土塞在了他嘴里。

赵属户真的就被关了禁闭。整修城墙时预备旅在东北角留了三个洞做禁闭室,洞很小,人进去直不了身,洞门锁了门外还有兵看守。赵屠户被关了一天一夜不给吃喝,第三天就再不喊了。巩百林在街巷里说:还有两个洞空着,谁完成指标呀?不交钱的人家就开始了交钱。但是,赵屠户一关起来,镇上的猪没人杀了,有人勉强去杀,提了刀猪翻起身还跑,再去逮住了杀,肉上的毛到底处理得不干净。

杜鲁成让巩百林、赖筐子去买木料,巩百林说:我正监视着还有没有再闹事的,去买木料又不是半月一月的。杜鲁成说:井旅长最看重木料哩,你应该立功啊!巩百林说:那我就听你的!就和赖筐子还有三个兵去了黑河上游。五天后,收买了一大批木料,扎了排三个兵顺河赶,赖筐子提前赶回,安排人要在十八碌碡桥那儿接收,巩百林却到了棣花街。棣花街距铁头镇不远,铁头镇出名的是产木耳和酱笋,棣花街虽叫街也是一个镇,出名的却是出美人和戏子,戏子多就有了两个戏班,一直走乡过县地演出。巩百林找着一个戏班,说涡镇有着新盖的戏楼,要请他们去演戏,就把戏班二十人请了回来。

戏班一到,见涡镇并没有戏楼,就要回去,还要讨赔偿费和返回的盘缠。巩百林向杜鲁成讨主意,杜鲁成就去给井宗秀说:这巩百林心急,戏楼才要建呀,他倒把戏班子请来了!井宗秀说:哪儿的戏班子?杜鲁成说:棣花街的义鸣社。井宗秀说:那是个好戏班,以前我听过龙马关的义和班的戏,那压台的老丁听说就是从义鸣社挖过去的。杜鲁成说:他们来了一看还没戏楼,要走的,你看咋办,是不是给人家些钱了打发回去?井宗秀说:给什么钱,让他们就住下么,可以排个草台子先演呀,吃住咱都管上,等着建戏楼。杜鲁成说:好!就把义鸣社留下来,住在了一百三十庙里的那些空房里:又组织人在拐角场子里用运回来的木料搭了个简易台子,叮叮咣咣便出演了一场。

涡镇从来都没有来过戏班子,以前看戏不是坐船去老县城,就是到了龙马关,现在戏班子竟到家门口来演了,镇上人就把改造街巷惹出的是是非非都先放下,换了一副心情和嘴脸传播着这消息,有的竟也在午饭后就跑去了白河黑河岸的亲戚家叫人,妇女们更是在家里洗了脸,收拾头脚。

才到傍晓,天还亮着,好像有雨,但头上衣服上并没有湿,又恢复起来的小吃摊摆满了场子的两边,老人和孩子全拿了板凳在戏台下占地方。等叮叮咣咣地开始了吵台,街巷里一溜带串的人都拥过来,场子上已经盛不下,拥来挤去,那些坐板凳的老人和孩子就无法再坐在板凳上,全站起来了,一时人窝里如风过麦田,波涛般地一会全都向左边倒,一会又都向右边倒。有人就被踩着了脚,有孩子就在直着尿,有人跌倒了爬起来哭,有人在骂,骂得急了还动了指头,场面混乱成一锅粥。巩百林赖筐子在维持秩序,跳上台子不停地喊:都坐下,坐下!后边的不要挤!要坐,坐不下,不坐,又站不稳,谁也不听他们的话,巩百林和赖侧子就各拿了个竹竿,一个在场子东一个在场子东,见哪里乱就存那里打,终于安然了一些。

井宗秀也骑了马来,他就站在拐角场子口,巩百林立即和赖筐子去驱赶戏台前的人群,放一把椅子给旅长。井宗秀却说他不进去看了,让群众看吧,就问:人还够多的?巩百林说:多得水泼不进去,就是有些乱。井宗秀说:乱就乱,乱了热闹,转马头,笑笑地走了。巩百林再进了场子,戏已经开始,他也没有挤到人群中去,就站在了烧焦的老皂角树下,树上爬着三个孩子,他吼道:这树才移栽的,下来,下来!孩子说:树已经死了呀!他说:死了也不能上!你爷死了你还往身上骑?!就走过来了周一山,周一山说:孩子看不到么,就让待在树上。巩百林说:你也来了,我给你在前边安个座位去。周一山说:就站在这儿看看。两人站在那儿看,周一山说:听说这戏班是你叫来的?巩百林说:改造街巷呀,有个戏了,能煽火煽火。周一山说:哦。再没说话。巩百林不明白周一山是啥意思,就掏纸烟给周一山,并点上火了,说:你不是涡镇人,可涡镇人现在离不得你呃,刚才赖筐子还给我说你厉害,我说,当然厉害,神人么!你就是神人!

周一山说:啥事都是井旅长拿主意,我跑个腿就是。巩百林说:车跑得快,那是车轱辘子跑得快么。周一山说:不说这些了,咱看戏。巩百林并不喜欢看戏,看了半天,不是出来个帝王将相,就是出来个才子佳人,他问周一山,这是哪出戏?周一山说:念词了,你听。

一个角儿在道白: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人一生的劳碌,就是日光下的劳碌。万物令人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作,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有什么意思呢,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巩百林说:这说的啥,都是淡话。周一山没有吭声,还在认真听。巩百林再说什么,见周一山不理他,他就蹴到场子边吸起纸烟。直到戏完,人都散尽,场上了到处都有了断了腿的凳子,砖头,瓜子皮。筐筐子用脚踢着看有没有遗下的钱或女人的簪子和头帕,没有,赖筐子说:那么多女人,说散一下子就没了?巩百林说:都有主儿的,也没见谁走错门。赖筐子踢出了两只鞋,捡一只看看,再捡一只看看,都小,就扔了。

戏班子演过了一场,都说出彩的是那个青衣,但井宗秀却没看到,杜鲁成就让戏班子到旅部屋院里唱堂会。井宗秀很高兴,他也懂戏,一唱毕还给各位戏子了一包茶叶和一封糕点。第一次堂会,井宗秀是和杜鲁成、周一山,还叫了夜线子、马岱、陆林他们,又要办第二次堂会了,井宗秀要请麻县长和任老爷子师徒,也要请镇上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者掌柜,这当然就有陆菊人。花生去请陆菊人,陆菊人在茶行后屋招呼才放出来没几天的赵屠户,借给了十个大洋,送了三斤茶叶,正送着走到前院。花生一进来,赵屠户脸就变了,不看花生。陆菊人说:哎呀花生来了!赵叔赵叔,这十个大洋可是我五个花生五个,都是我们的私房钱。赵屠户还是不看花生,说:饥时给一口,强似饱时给一斗,我记你的恩!等我缓过劲了,就还你。陆菊人说:花生拿钱的时候说了,不指望你还,将来生意又好了,用肉顶着。赵屠户这才看了一眼花生,说了句谢谢,从院门出去了。赵屠户一走,花生疑惑地说:这是咋回事,不是才放出来吗,你给他钱了?陆菊人说:屎拉在炕上了,总得擦么。花生说:他可不是好人,拿着刀子要闹事哩。陆菊人说:他是横了些,但确实也有难处,你知道不,他被关了那些天,总有人去禁闭室那儿去看望,他一回去,有上百人就在巷道迎接的。我给了他十个大洋,让他能到南北二山里多收些猪,讲明了是借的,他刚才一见你脸就黑了,我才说这钱一半是你的。花生说:哦,还是姐想得长远,也想得周到。陆菊人说:你今日咋来了,人好像又瘦了,是请我去听堂会吗?花生说:姐啥都知道!今晚上戏班子又要在我那屋院里唱戏,麻县长去,任老爷子去,镇上一些老者掌柜也去,他特意让我过来请你。陆菊人说:谢谢他还有这个心,但我不去。花生说:你要嫌去的人多,咱就不见他们,我陪你坐在后房的窗子里看。陆菊人说:不是怕见人。吃饭穿衣要看家当的,才建了钟楼咋又要建戏楼?花生说:我听说是政造街巷过程中才建戏楼呀。陆菊人说:赵屠户要知道交钱还要修戏楼,那他就不是闹事,还真敢拿刀子杀人呀!花生就说:姐要不去,我也不回去听戏了,就在这儿陪你。陆菊人说:那好那好,你也别回去,咱泡了茶喝!

茶泡好了,两人喝着,陆菊人说:你真的是瘦了,还是胃口不好?花生说:是睡得不好。陆菊人说:他还是折腾着不让你睡?花生说:他倒是不折腾我。陆菊人说:那他仍要招一些人去?花生说:现在也有了戏班子几个女的。陆菊人说:这事让杜鲁成给他说的,话只能杜鲁成能说。花生说:我是给杜鲁成说过,杜鲁成却说男人么,这有啥,何况他是旅长,杜鲁成这么一说,我又不能说了实情。陆菊人说:那你得把那些戏子弄走呀,也不让再唱什么堂会不堂会的才是。花生说:我咋弄走呀,我能不让唱堂会吗?陆菊人说:唉,剩他爹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是在外头再混账,回到家里也得宁宁的。花生说:我没姐的本事么。眼泪便扑簌簌流下来。陆菊人给花生擦了眼泪,说:不哭了,跟我回一趟老屋去,我拿个东西你交给他。

陆菊人领了花生去了老屋,在墙上的架板上取下一个罐子,罐子里又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是一面铜镜。花生说:姐还有这古董?陆菊人说:这是家传的,你交给他。花生说:你是说让他卖了凑份钱?陆菊人说:这能卖几个钱?花生说:这镜子还能照么,让他照照他自己?陆菊人说:人和人交往,相互都是镜子:你回去就原原本本把我的话全转给他,他和他的预备旅说的是保护镇人的,其实是镇人在养活着他和他的预备旅哩。我这话说得难听,他或许听或许不听,不听了也好,我也就啥不干了,宁肯去一百三十庙里当尼姑也不管茶行了。花生说:你要去庙里,我也去庙里。陆菊人看着花生,愣了半天,把铜镜重新包好,塞在了花生的怀里。

中街甜水井巷有个老汉叫钱有益,也是杜鲁成媳妇的本族二叔,早年在老县城做过小买卖,见多识广,能说会道,麻县长到了涡镇,他的老伴病死了,他也就回来。家里两个儿子,大儿子驼背,在薛家饭馆里做白案活,二儿子在预备旅,小儿子小,比蚯蚓还小。大儿子二儿子都结了婚,但家没分,先还和和睦睦,后来他处处偏护小儿子,两个儿媳就有看法,渐渐积了矛盾。他就没心思在家待,一天三顿饭后,便去安仁堂,安仁堂那儿人多,陈先生又有早点和茶。去得多了,认识了也到那里闲逛的戏班子的班主郭家铭,他俩能聊到一块。

这一天,钱有益的大儿媳要小儿子和她一块去巷里的水井打水,钱有益给小儿子使眼色,小儿子就不去,大儿媳便骂鸡踢狗。钱有益吊了脸出门,却在巷口等着大儿子,大儿子一出来,说爹你咋在这儿,钱有益说:啊,有事。你小兄弟快过生日呀,得给做件褂子,你掏几个钱。大儿子说:清明时不是做过一件吗,我一月就发那几个钱。钱有益说:那你看吧,你就这一个碎兄弟。大儿子从口取摸出了几个钱。钱有益拿了钱,到安仁堂那儿,果然郭家铭也在,两人就又五马长枪地说起来。说六军又在哪儿打仗了,听说打得天昏地暗,死的人埋了一个大坑,坑是三丈深的坑。说逛山和刀客势力不行了,把金银财宝藏在一个山洞里,会不会东山再起啊,如果起不来,这金银财宝又会好过了谁?说红十五军开拔到了秦岭东南一带去了,红十五军团到哪儿都爱打土豪分田地,可他们又爱转移,一转移,土豪又回来把分去的田地收了,杀的人更多。东南一带富是富,那里瘴气重,他们有一半是平原人,就拉肚子,沿途都有拉死了的人。说麻县长来秦岭任上有好多年了吧,能提升回省城吗,如果还不提升回告城那就没前途了,方塌县的老县长是被人杀了的,桑木县的县长当了七年被撤职的,最后死在牢里。他们说的都是大事,夸夸其谈,口若悬河,听得旁边人一愣一愣的,说:你们咋知道这多!钱有益说:你还想听啥?陈先生给病人号过了脉,说:他们快听你说说你家的事。钱有益当下噎住,郭家铭说:陈先生你是哪壶不开担哪壶!大家都笑,钱有益也笑了,说:唉,都是咱儿不好。郭家铭说:世上的儿都是好儿,是媳妇不好才是儿不好了。钱有益说:是没好儿,才有不好的媳妇!郭家铭说:你那儿子我都见过,好着的,一个在饭馆里做白案一个在家门口当兵,每月还都能挣几个钱。我孩子他舅,十几岁跑去闹红哩,十多年没给家里拿过一条线,连回家给他娘磕个头都没有。钱有益说:闹红就是人了秦岭游击队,现在是红十五军么,人家不回家是不是当了什么官了?郭家铭说:是个连长吧。钱有益说:当上连长就上道儿了,很快就排长、团长、军长的,我那二儿就一直是个兵,也就是以前在大户人家里当的常在或答应。郭家铭说:屁营长团长军长的,他当个连长还让自己人打死了,通知家里人去搬尸,还要的那尸体干啥呀?!钱有益说:死了?叫自己人打死了?!郭家铭说:听说被打死的七八人哩,连他们的团长都被打死了。钱有益说:内乱啊?红十五军有几个团长,不是说井宗丞也是团长吗?郭家铭说:井宗丞是谁?钱有益说:井宗丞是井旅长的哥哥。郭家铭说:啊?!我都是听人瞎说的,这话不敢多说了。你大儿在薛家饭馆是白案?那几时请我也去见识他的手艺啊!钱有益说:行么行么,你掏钱我给咱张罗,把陈先生叫上,剩剩也叫上。

这天没有闲聊到天黑,钱有益就回了家,他觉得应该把郭家铭的话告诉给杜鲁成媳妇的,而给杜鲁成媳妇告诉后,杜鲁成媳妇当然也告诉了杜鲁成,杜鲁成连夜报告了井宗秀,井宗秀先是吃惊,但立即不肯相信,他知道红十五军一共有四个团的,井宗丞是其中一个园长,哪有这么巧的?

红十五军怎么会自已人打死自己人呢,还一次就打死七八个,即便是清洗叛徒内奸,井宗丞是秦岭游击队时期的人了,也不至于就清洗到他头上。杜鲁成去把郭家铭从被窝里叫到旅部屋院,郭家铭吓得浑身哆嗦,说他老家是铁头镇,他媳妇是棣花街人,他来涡镇前,岳丈来看了他,说孩子他舅是被打死了,被打死的上八个人,还有个当团氏的,他就知道这些,别的都是加油加醋胡说哩。就拿手打自己嘴,叭叭叭,一颗门牙打掉了,嘴成个猪头。放走了郭家铭,井宗秀给杜鲁成说:你去睡吧,没事的,我兄长比我强,他不杀别人谁能杀他?但支开了杜鲁成,井宗秀心总是慌慌的,也不去睡,坐着吸纸烟,天还早就骑了马去巡查。在全镇巡查,了两遍,天明时撞了钟,直脚往茶行去。

陆菊人拒绝听堂会,又让花生把那面铜镜带回去,想着井宗秀若是好的,见了铜镜能回忆起铜镜的来历,会明白其中的意思,若井宗秀是不好的,那就以为她不给他面子,不领了他的人情,也后悔了当初,要么气急败坏地来责问她,要么一怒之下就不愿再见她了。陆菊人这回是做好了准备,万一他真是来责问或不理不睬,那她也就离开茶行了。但是,这一天早晨她刚刚睡醒,头还没梳好,井宗秀骑马到了茶行大门口,伙计一通报,她心里说:他来了!头梳不及了,拿帕帕包了乱发,说:接他进来吧。却坐在那里没动身。陆菊人没有想到的是,井宗秀竟瘦得眼睛多大,颧骨多高,那些稀疏胡子也长了,他并不是来问责的也不是来说软话的,他告诉了关于井宗丞的事情,说:你们女人能感应,你说说,这可能吗?陆菊人也是心咚咚地跳,一头水,说:咋能有这事,不可能吧。井宗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可能了呢?我和他这多年没见过面,也没联系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可一听到这消息倒满脑子都是他,心慌得不行,才感觉到我们是树上的两个枝股,枝股都是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啊!陆菊人说:咱不要急,都不要急,一急这脑子全乱了,同胞兄弟总是亲的,别说你,杨钟生前也是找过他,我也常作想,他要是能回镇上,你们哥俩盘龙卧虎的,那会起多大的风云!这消息从哪儿来的,靠得住吗?井宗秀说:是戏班子的郭家铭说的,他只说红十五军团内部处治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个当团长的。陆菊人说:戏子的话哪里能信,这得查实啊!井宗秀说:这咋查实?陆菊人也是坐下了站起,站起了又坐下,头上的帕帕不知啥时掉下来,头发扑撒着,说:可惜三合县分店出事,要不在那里就能立马查实,这样吧,我去一趟桑木分店,看能不能打听到真实情况。井宗秀说:桑木分店能行吗?陆菊人说:要么说这得我去。井宗秀说:这还得靠你!那怎么去,你坐这马上,我派几个兵?陆菊人说:坐了马又有兵那太显眼,我又不会骑马。井宗秀说:那让花生也去。陆菊人说:也好。你心放松,去查实是查实,可哪有那么巧的事,井宗丞不会有事,你爹在那里还不会护佑你们兄弟吗?井宗秀说:我想也是。

当日中午,陆菊人上的路,带的花生和茶行的一个伙计,竞也有宽展师父。陆菊人在临走时去庙里烧香,要为井宗丞求个平安,见到了宽展师父,萌生了如果宽展师父也去,那宽展师父在,菩萨就在,事情或许吉祥顺利,而且有出家人一起,路上也不至于引起别的怀疑。她给宽展师父把什么都讲了,宽冠师父口不能说,却微笑着点头,当下就怀揣了尺八和一本经书。四个人当天晚上到了一个镇上,寻着客栈,伙计住一个房间,陆菊人花生和宽展师父佐一个房间,陆菊人和花生睡下了,宽展师父就坐在灯下看经书。陆菊人和花生睡不踏实,一觉醒来,宽展师父还在那里看经书,陆菊人说:师父,你看的是啥经?宽展师父亮出书皮,花生认得是《地藏菩萨本愿经》,说:书上都写的啥?宽展师父手比画着,口里有声,却不是话,就揭开席角,用指头在炕面上写:记载着万物众生其生老病死的过程,及如何让人自己改变命运以起死回生的方法,并能够超度过世的冥亲债主,令其究竟解脱的因果经。陆菊人唤了一下就坐起来,花生说:我和我姐能看吗?陆菊人说:能看的,说不定咱以后也做尼姑,趁早看看经书也好。

花生说:师父,那我来念,你和我姐用耳朵听。宽展师父倒是高兴,把经书给了花生,步生翻开一页念道:其险道中,多诸夜叉,及虎狼狐子,蛆蛇蝮蝎。如是迷人,在险道中,须臾之间,即遭诸不经意间。有一知识,多解大术,善禁是毒,乃及夜叉诸恶毒等。忽逢迷人,欲进险道。而语之言:咄哉男子!为何事故而入此路?有何异术,能制诸毒?突然停止,说:我咋弄不懂意思?陆菊人说:你往下念么。花生又念:是迷路人,忽闻是语,方知险道,即便退步,求出此路。是善知识,提携接手,引出险道,免诸恶毒,至于好道,令得安乐,而语之言:咄哉迷人!

花生又停止了,说:姐,你听懂了吗?陆菊人说:好像听懂了,好像也没全听懂。宽展师父又在炕面上写字,写了:弄不懂只要你念就行。人叫人名,用不着知道名字的含义和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但你叫了,那人就会应的。你念经书,菩萨会知道的。

花生再念,后边的话越发没弄懂,而且有许多字认不得,让陆菊人看,陆菊人也认不得,她就跳开了念,这么一直念到鸡叫两遍了,三人才睡下。

第二日又走了一天,黄昏时分才到的桑森县分店,掌柜来长计喜山望外,说:咋不提前告知呀,我会用毛驴去接的!安顿住下,陆菊人交代了事,叮咛一定要尽快查实,但又得小心谨惧,不要让外人看出意图。来长计诺诺着,就采买这样好吃的那样好喝的,竞然从街上买回来一个大草包,说:今日给你们吃个好东西!陆菊人说:这是啥?来长计就踩住草包,然后一点点扒草,最后是一个刺猥缩了个球。来长计说,桑木县城有名的菜就是酱爆刺猬肉,刺猬在山上一受惊动,就把自己缩个球向草堆滚,一边滚一边要抱干草,使自己形成一个大草包,但猎人知道它这一招,反倒更容易逮到。说着拿一个木棒在刺猬的鼻子上一敲,刺猬展开了,就用铁钎一下子扎下去,扎死了就要剥皮。陆菊人说:我来不是要好吃好喝的,你得办正经事。来长计说:你来一次不容易,晚上吃过了我还要报告分店的生意么,明日一早我就去见一个教书先生,他常来店里喝茶,他交往广。

吃过了饭,来长计抱着账本给陆菊人报告分店的业务,宽展师父和花生就去街上闲逛了。桑木分店的生意一直很好,这上半年利润超过了去年上半年的一成,而来长计又提议麦溪县没分店,却有他们分店的一个销售点,是不是把销售点扩大也是个分店,但这个分应仍是归属桑木分店的。

陆菊人同意了,说:人说你是小诸葛,真是点子多,茶行多有几个你就好了!来长计笑着,拿出一卷丝绸,要送给陆菊人,说:这可不是羊皮出在羊身上啊,是我用自己钱买的。陆菊人也就收了,说:送我礼品,你还得给跟我来的人都送。来长计就又拿出礼品,说:这我是割肉了,这一个头簪子是纯金,那就给花生吧,人家现在是旅长太太么,这一块布给宽展师父,那个伙计吗,明日我送他一双麻鞋。陆菊人收了礼品到住的屋里,宽展师父和仕生早已从外边回来了,又在灯下看经书。花生见了送她的头簪,喜欢得不行,直念叼着来掌柜的好,陆菊人说:都是旅长太太了眼窝子还这么浅,我待你千好万好,倒没见你这样高兴过!花生说:人是离不得太阳月亮的,可太阳月亮日夜照着,人就没有把谢挂在嘴上么。没有你,来掌柜也不可能送我金簪,我给你念一段经赞吧。她就念起来:猗欤大士,誓愿宏深。愍念众生,长劫沉沦。悲运同体,慈起无缘。当处地狱,冀解倒悬。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成佛无期。由此因缘,诸佛赞叹。况彼六道,能不悲恋。念毕,陆菊人说:再念念,你念一句了我也念一句,多念几遍,但愿明日有消息。花生就领着念起来。

天明后,来长计就出去找教书先生,陆菊人、花生和宽展师父就在分店门前看风景,有几个穿着保安团服装的人经过,却回过头问她们是十什么的,花生就紧张了,陆菊人扯了她一下襟,说:脸放平,你去给他们说。

花生咳嗷了一声,过去说:我是美得裕的丫环,店里近日老是闹鬼,不干净,请了庙里师父来念经驱邪的。保安看了看宽展师父,宽展师父合持行礼,保安说:那个女的是谁,也是丫环?花生说:蛾,那是掌柜的太太。保安说:我还以为来了个官夫人!又看了一眼陆菊人,就走了。保安一走,花生抱了陆菊人说:姐,人家以为你是官夫人哩!陆菊人说:官夫人?官人在哪儿?!白己都笑了。而这时来长计唱着曲儿回来了,告诉陆菊人:先生说他不知道。陆菊人当下垂头丧气了,说:人家说不知道,你还唱歌的?来长计说:你不急么,先生是不知道,但他又说他可以去打问一个人,那人是个劁猪骟羊的,有个儿子以前在秦岭游击队,后来死了,或诈那人知道。我就问那人的家是那边的秘密联络点吗?他说这准知道!我从他眼里能看出是的。他等应去找那人打听,明日不回话,后日肯定是传过话来的。花生就说:这就好,这就好,没息想到蛮顺利么,都是念经起了作用。

在分店里又待过两天,两天的夜里,花生还是给陆菊人和宽展师父念经书,第三天果然传来话:红十五军团是清除了六七个人,其中就有井宗丞团长,人是在南平县神村被打死的,打死井宗丞的叫邢瞎子,原是阮天保的警卫,后来当了营长,不久又和阮天保弄翻了,不干营长了,回老家三合县又当了县保安团副。来长计给陆菊人和花生复述了一道,说:我问那人现在还能不能找到井宗丞的尸体,那人说过这么久了到哪儿找去?噢,咋出这事,真的就出了这事!井家出了两个英雄,就这样把一个没了?!

花生就呜呜地哭。花生一哭,来长计和那个伙计也都哭。陆菊人倒平静了,对来长计说:怕啥真的就有啥,既然事情是这样了,你再去街上备些香烛烧纸和供品,还有,买一只白公鸡,咱搬不了他的尸,也得祭奠祭奠,把他的魂接回去。

到了后半夜,四人就关了店门,在后院设了个小小祭桌,放上了猪头果菜水酒,再把公鸡放在中间,就念叨着井宗丞的名字,点烛上香,烧了纸钱,宽展师父开始吹起尺八。公鸡买来时一真扑腾,待放到祭桌上了,便安静不动,像是一根木头。花生说:他魂真是附到公鸡身上了。陆菊人说:是附上了。祭奠毕,把公鸡装在一个背篓,陆菊人说:咱们回吧。公鸡在背篓里抬了一下头,又恢复了原状,一动不动,伙计就背了背篓。来长计见没法再留,说找两头毛驴让陆菊人和花生坐了,他也护送着一块回涡镇,陆菊人拒绝了,说三更半夜的到哪儿再去借毛驴,也不用护送,有伙计在哩,即便路上遇到打劫,打劫啥呀?倒是让找了两件白衫子她和花生穿了,又白布缠了头,四人就原路返去了。

又是两天一夜到了涡镇,在旅部屋院里,井宗秀知道了情况,半天坐着没有动,也没说话。杜鲁成、周一山、夜线子、巩百林、陆林都在场,把白公鸡抱了放在上房正堂的条案上,白公鸡突然一翻白眼,竞倒下去就死了。巩百林说:宗丞哥是回来了!跪下就磕了三个头。巩百林见过井宗丞,而杜鲁成周一山他们都没见过,巩百林跪下磕了三个头,他们也都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做井宗丞的灵位牌子,点烛上香。花生放声大哭了,屋院里一时哭声一片。陆菊人站在井宗秀旁边,她说:你要哭,你就哭,不要憋在肚里。井宗秀往地上唾了一口痰,痰里有了一颗牙,他说:冤有头,债有主,谁要了我哥的命,我就要谁的命。夜团长,你明日就去三合县,把邢瞎子给我活着捉回来!

一个月后,夜线子把邢瞎子捉回来了,夜线子是怎样寻到又如何活捉的,涡镇的人都不知道。那天中午,王喜儒坐了船去河中的泉眼取水,看到河滩里白花花一片,当时并未留神,刚装满了两桶水,一仄头,又看到了一片花开,红艳显亮,而倏乎里哗哗地响,一排子白光到了空中,又一排子白光到了空中,原来蚯蚓和钱有益的小儿子在那里用弹弓打鹳雁。鹳雁是一惊动就飞起一排,过一会又飞起一排,蚯蚓就蹲在那里不动,只等着鹳雁再飞起来用弹弓打。王喜儒知道刚才白花花一片是鹫雁全仰头站着他看到的鹳雁身子,而红艳如花是鹳雁低头觅食了那头顶的红翎,就想:哪来的这么多的鹳雁呢?担了两桶水,一桶放在县政府门口让白仁华提进去,他提了另一桶去给旅部屋院送,夜线子拉着一头毛驴走过来。夜线子的脸又黑又红,像酱过一样,褂子没有扣,胸向前挺着,双手大幅度地甩。王喜儒说:吃啦?夜线子说:没。王喜儒说:那赶快去吃呀!说完了,觉得不对,又说:不是说你去捉邢瞎子了吗?夜线子说:捉邢瞎子了!到了旅部屋院门口,从驴背上卸下一个木箱,木箱上有钻出的整齐的窟窿。

王喜儒说:没有捉住狗日的?夜线子说:没捉到我回来干啥?!拿脚踢箱板,踩开了,里边滚出个人来。人昏死着,蜷成一团,却没有小腿,膝盖下都包着草浆疙瘩,草还未完全砸成糠状,能看到是猫眼草,狗筋蔓、白芨、刘寄奴,大蓟,没有血流出来。夜线子在说:狗日的腿太长,装不进去么。王喜儒就吓得浑身发软,桶掉下去,水像蛇一样在街面流开。

邢瞎子是第二天中午被杀的。旅部的后院里安了张桌子,桌上摆了井宗丞的灵牌,供品堆集,烛香齐燃,预备旅营以上的长官和镇上的一些老者都到齐了,开始烧纸钱。并没有一丝风,纸钱灰却呼呼地旋转成一股黑柱直端端有一丈多高,再突然散开,半空的灰片就像一群翻飞的蝙蝠,马六子叫了一声:宗丞!众人都猛地抬住,而陆林说:是井宗丞团长来了?

看马六子,马六子脸色苍白如纸,眼睛发瓷,却再没说一句话。陆菊人和花生忙去扶,陆菊人说:宗丞是来了。扶到前边屋里歇着了。这时候蚯蚓一直站在太阳底下,满头满脸的油汗,双目盯着他的影子在缩小,在缩小,最后完全消失了,喊道:午时已到!邢瞎子就从厕所房里被拉了出来,他已经被凉水激醒,背坐在了灵柜前,眼睛一个肿得是一条线,一个却睁得很圆,射着漆一样的光。蚯蚓说:他还在瞪人!夜线子说:是不是?走过去用两个指头就把那一个眼珠子抠出来,邢瞎子便倒在了地上。夜线子以为邢瞎子还要骂人的,如果要骂,他就要抽出舌头的,但那瞎子一声没吭。钱有益的小儿子把眼球子捡着了,蚯蚓要夺,小儿子不给,往大门口跑,陆菊人从前边屋出来,低声说:谁让你进来的,你进来干啥!蚯蚓也撵出了大门,但小儿子还是不给,把眼珠子藏在身后,一只鸡却从手里叼跑了。蚯蚓再回到厉院,夜线子在问井宗秀:旅长,咋样个祭奠法,卸头还是剜心?井宗秀说:他不是不吭声吗?慢慢剐,剐到头了卸头,削到心了剜心。夜线子和马岱就各拿了一把杀猪刀,口含清水,噗地在邢瞎子脸上喷了,从半截腿上开始剜肉。划一条了,扔给早拉来的绑在北城门口的两只狼,一只狼就张口吞了,再划一条了,还是扔给两只狼,另一只狼也张口吞了。一条一条割就割到了肚子上,肠子,胃,肝,肺全嘟噜出来,邢瞎子嘴里掉下一条舌头,仍是没有叫。邢瞎子一直不叫不骂,夜线子觉得没劲了,他给马岱说:你取心吧。马岱剜了心,心已经不跳动,献在了灵牌前,转过身,见邢瞎子头弯下来,下巴顶住了锁骨,用刀戳了一下下,头又弯到了另一边,说:狗日的还算个硬汉!再割着肩膀上脖子上的肉,扔给了狼,狼吃饱了,卧在那里,不去理睫,脸上爬了苍蝇。一个骷髅架子上一颗人头,这头最后砍下来也献在了灵桌上,祭奠就结束了。而满院里有了那么多苍蝇,到处在飞,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和脸上。杜鲁成用手地面前扇着,从后院到前屋里找陆菊人,想着让陆菊人拿出些大洋奖励夜线子和马岱,但没见到陆菊人,也没见了花生。

陆菊人和花生在看到鸡叨走的是一颖眼珠子后,就再没去后院,出门到了街上。街上的人很乱,都知道杀害井宗丞的凶手被捉回来了,也知道要用邢瞎子祭奠井宗丞,但他们不能到旅部屋院去。门口有石狮子,更有英枪的兵,看见陆菊人和花生从大门里出来了,想知道里面的情况,而陆菊人和花生变脸失色,又不敢近去相问。别人不敢问,眼光只是瞧,陆菊人和花生也慌手慌脚着不知该往哪里去了。街前边的葫芦巷口,一帮戏班子的人进了莫家杂酱扯面店,班主还站在店门口吆喝后来的几个戏子:往快点!吃了饭都去装台,晚上还要演出的,吃饭都这么磨蹭?!一个戏子说:不是说十天半月才演一回吗?班主说:今天是啥口子?没想想咋就让你吃饺子?猪脑子!旁边的琴师说:我知道是祭奠井旅长的兄长哩,可我弄不懂,这预备旅是六军的,六军是国民军,红十五军是共产党的,双方是对头呀,不共戴天呀,咋还祭奠呱?班主说:他们是同胞兄弟!知道不知道各为其主,知道不知道人相好或相恶,都不是因了大是大非,而都是小事上交好交恶的!花生说:姐,咱这往哪儿去,是去茶行吗?陆菊人说:你没听见晚上要演戏吗,你回屋院去,他们肯定要闹到半夜的,免得他叫你了你不在。我身上不舒服,去一下安仁堂。花生说:我也去,过后他要怪我,我就说陪你去看病了的。

两人去了安仁堂,剩剩却在院门外婆罗树下坐着,陆菊人说:你怎么地这儿?剩剩说:师父让我来接你,前门关了,从后门进。拉着剩剩进了后门,陆菊人见剩剩个头还是没长,要说什么,麻县长背身在那里坐着,面前一堆药草,正在和陈先生说话。麻县长说:还是穷么,要是富了,就显得客气,有仪礼,性情也温柔,吃个桃子梨的还洗呀削皮呀。人穷的三天没进食了,谁还洗呢,连皮带核,恨不得囫囵就吞了。陈先生说:也是。咱街上常吵嘴打架的,骂人没好口,打架没好手,可打起架来,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打一拳赶紧把拳收回来,踢一脚了脚就退后一步,都是恐怕了对方才扑出去攻击对方的。麻县长就笑起来,说:嘿嘿,咱俩就会在这里说说!我这么脏的,我都讨厌了我这身子,是吃药能瘦下来呢还是扎针能瘦下来?陈先生说:你吃肉吗?麻县长说:前半生都是不吃肉的,可后来吃开了一天没肉倒不行,人这一生是不是都有定数,寿有定数,仕途学问上有定数,吃喝上也有定数?陈先生说:这年月能天天吃肉也是口福,你嘴里有几个兀齿?剩剩,剩剩!剩剩就说:在。陈先生说:你看看他嘴里有几颗兀齿?剩剩让麻县长张开嘴,说:两个兀齿,别的都是板牙。麻县长说:兀齿就是虎牙吧?陈先生说:虎牙当然算兀齿。麻县长说:人说井旅长是双排牙,其实他就是虎牙多,长乱了。我这牙是啥说法?陈先生说:兀齿多的人多是吃肉的,板牙多的人多是吃素。老虎豹子吃肉,靠的是这种兀齿,肠子也又短又粗,克化得快。牛呀羊呀吃草,肠子就细长。鸡的肠子更细长,主要吃小米和菜叶,也吃虫子,吃了虫子就得又吃些沙子,用沙子来促进消食的。麻县长说:我肯定是细长肠子却吃肉,才长得这么胖,一胖啥病都来了!陈先生说:你那院子里有没有哪棵树身上在这一半年里长着了木疙瘩?麻县长说:这我倒没留神。陈先生说:你回去看看,如果树上有了疙瘩千万不要动,就让它长,不用吃药的。麻县长就谢了,抱了一堆药草,起身告辞。剩剩要从后门送,陈先生说:你把前门开了,走正门。剩剩送走了麻县长,又把前门关了。

陆菊人和花生就从屏风后出来,问候了陈先生,说:麻县长也有病了?

陈先生说:他肚里有个大瘤子,吃药化不了,我让他回去看标上的疙瘩,树上如果有疙瘩,那还有救,人和树是感应的,树身上慢慢长了疙瘩,人身上的瘤子就会慢慢消失的。今天你们咋来了?陆菊人说:来看看你么。陈先生说:这不是真话。井旅长祭奠他兄长的,你两个心里乱了来我这里的。陆菊人说:这你知道呀?陈先生说:我嫌今日来人肯定都要说祭奠的事,所以麻县长一来我就让剩剩把前门关了。陆菊人说是井旅长要给他兄长报仇的那个邢瞎子被拉到灵桌前了,我和花生就出来的。陈先生说:你们一走,别人怕要责怪哩。花生说:我见不得血。陈先生说:你也见不得血?陆菊人说:先生把我不当作女人啊?!陈先生说:你是比男人强。

陆菊人笑了一下,说:女人怕什么血,原本身上不是一月要有一次吗,只是见不得血是那么个流法。上次把人皮要蒙鼓,我是出了一身的红疹子,一片一片的,越挠越多,到现在还退不了,这次井旅长要替兄长报仇,报仇就报仇,但要剜心掏肝,这我就不敢看了。陈先生说:哦,那我这瞎子倒好了。陆菊人说:先生,我嫁到镇上也十多年了,来的时候镇上穷是穷,人也整天吵呀骂呀也打架,那算是个日子,但这些年生活是好了,到处都是了血,今日我杀了你,明日我又被人杀了,谁都惊惊慌慌,谁都提心吊胆,这人咋都能成这样了!陈先生说:人是十二个属相么,都是从动物中来的。

陆菊人说:那你看着啥时候世道就安宁啊?陈先生说:啥时候没英雄就好了。陆菊人愣了,说:不要英雄?先生,那井宗丞是英雄吗?陈先生说:是英雄。陆菊人说:那井宗秀呢?陈先生说:那更是英雄呀。陆菊人就急了,说:怎么能不要英雄?镇上总得有人来主事,县上总得有人来主事,秦岭里总得有人来主事啊!是不是,英雄太多了,又都英雄得不大,如果英雄做大了,只有一个英雄了,便太平了?陈先生说:或许吧。花生就插了话,说:先生尽说些云里雾里的话,咱不说这些了,姐你不是浑身不舒服吗,让先生号号脉,看抓些什么药。陈先生说:我就在给她看着病呢。花生说:你就在看着病?姐,先生在应付咱哩。陆菊人说:你别胡说,先生要生气了,以后再不让你来了。陈先生说:我不生气。花生说:姐你现在觉得咋样?陆菊人说:心口是不闷了,头也不昏啦。花生说:你就是心好,顾先生的面子!陈先生哈哈地笑,说:剩剩剩剩,你烧些水吧,咱用你娘送来的茶招待你娘和你姨吧。花生说:我来我来!到了后屋提火炉子。

安仁堂的前门一直没开,四个人熬茶喝到了天黑,点了灯,要换新茶,陆菊人亲自拿了一块茶砖,用茶刀撬开一个角,黑褐色的茶叶里就星星点点闪烁了金色。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锣鼓丝弦声。剩剩说:姐,是不是今晚有戏哩?陆菊人把茶叶放进了紫砂壶里,说:有戏哩。剩剩说:我要看戏。陆菊人说:有啥看的,难得来陪你师父喝喝茶。说毕,看着剩剩,就把剩剩拉过来让坐在她怀里。

祭奠了井宗丞,井宗秀每日早晚巡查,就带了两匹马,一匹马他坐着,一匹马上放着井宗丞的灵牌,让长兄坐着。而周一山最担心的有两点,一是麻县长来过问,即便麻县长不过问,风声传出去,秦岭专署或六军也会责怪麻县长,让麻县长来惩治井宗秀的。二是,邢瞎子虽不是红十五军团的人了,但是以红十五军团清洗了井宗丞的事而杀的,那红十五军会不会恼羞成怒来攻打预备旅?七天之内,麻县长是没有来找井宗秀,据王喜儒报告,七天里没有任何陌生人来见过麻县长,麻县长甚至连县政府大门都没迈出一步,只是写他的《秦岭草木志》。井宗秀、周一山、杜鲁成放下了心,就专门警惕着红十五军团的攻打,一面派夜线子再带人加紧纳税缴款,一面再强化军事操练。

杜鲁成负责操练,他仍然采用着当年阮天保的那一套:列队,跑操,别人跑你能追上,你跑别人追不上,每天每人抱一块石头,从龙王店遗址跑到纸坊沟口,又从纸坊沟口返回龙王庙遗址。再是,把龙工庙遗址那儿的磊石头推倒,然后用肚皮子把石头掀起来,一放一掀必须连续做五次,不许放屁。再是,河湾里有几十亩稻田,稻子收后的稻草三捆四捆支架在那里,排了队轮番端了刺刀去戳,脚步一定要扎根,喊声一定要怒吼,上午把队伍操练了,下午在城隍院里集中讲战术,战场上怎样利用了地形地物,怎么正面进攻,迂回包围,如何两强相遇勇者胜,什么是敌进我退,敌疲我进,要做到有效地保护自己就是要最大地消灭敌人。虎山湾整日尘土飞扬,杀气腾腾,狼是很少见了,却来了那些黄皮子,它们躲在沙窝里或草从中,那些黑河岸的峪里人来放羊了,就伺机扑出来。黄皮子嘴小,牙尖,它们咬不动羊的皮,咬羊的屁股,有的迅速抓出了羊的肠子,有的则在羊尿眼上打洞钻了进去吃肉。羊一死,放羊人就哭。陆林重修虎山崖上的工事,喝了点酒,傍晚下崖回镇,听见湾滩上有人哭,哭得有腔有调,他就生气了,说:这个时候哭着是晦气啊?!就差人将咬死的羊背了,把放羊人赶过了黑河。

北城门口拴着的两只狼,自吃了那瞎子的肉,皮毛油亮,但眼睛也一直发红,每有人出进,甚或牛呀驴听的经过,它们就往前扑,铁链子扯动着哗哗响。镇子里的狗曾十只八只地来和两只狼撕咬,守门的哨兵图热闹看,咬了一个饭时难分输赢,落了一地的狗毛狼毛,才各自散开。这天陆林和背着死羊的兵回来,两只狼又朝背羊的兵嚎叫,陆林伸手去打了其中一只狼的脑袋,骂道:也想吃羊呀?手却被咬了一下,出了血。陆林并没在意,回到城隍庙剥了死羊,连夜炖了一锅,他就吃了一碗,三天后竟浑身热一阵冷一阵,焦躁不安。在街上碰着白起,白起说:兄弟,兄弟!陆林说:谁是你兄弟?白起说:我就觉得你亲么!啊这天热的,你还穿这厚?

陆林说:我冷么!白起说:说话咋这噌的?陆林说:我热么能不噌?!白起就骂道:你狗日的疯了!陆林真的就疯了,见了蚯蚓打蚯蚓,见了拨牙的康艾山打康艾山,甚至见了夜线子,伸手去拽夜线子腰带。夜线子才纳粮缴款回来,怀里私揣了两个银元,腰带一拽脱,银元掉下来,夜线子扇了他耳光,他还说:你哪儿来的钱?伸直了脖子拿脑袋顶夜线子,夜线子一脚踢在他交裆,他倒在地上半天出不了气。等缓过来,却把气要撒在别人身上,就一路走过去,见人打人,见货堆踏货堆,吓得两边店铺纷纷关门说:这咋成了疯狗!他竞也嗷嗷叫,脱了裤子就尿,还把一条腿蹬在树上。人就又说:这还算是团长,井旅长咋就不管?他就说:管我?没有我姐他哪儿能当官?没有我护坟他哪儿能当成官?!这话说得奇怪,旁边人就说:你吹吧,给你个牛皮你吹吧!他就吼叫着是他姐把一块龙穴让井宗秀埋了爹,井宗秀才当了旅长,是他平了井宗秀爹的墓堆才没让阮天保的保安团挖坟的。正好杜鲁成带着一队兵操练回来,一声令下,七八个兵将他拿下,脱了鞋把嘴打成了黄瓜嘴,扭着拉走了。

井宗秀非常生气,骂道:狗日的骨头里就是穷人的贱性!杜鲁成说:咱都是穷人,他是陆菊人的亲兄弟哩。井宗秀说:咱都是穷人,谁能是他这样儿?他是陆菊人的亲兄弟,他给陆菊人提鞋都不配!拔了快就要打陆林,还是杜鲁成说:他得病了,是一群野狗咬了北门口的狼,狼又咬了他,就得狂犬病了,狂犬病人胡言乱语谁信的?井宗秀就把陆林关禁闭。

陆林一到禁闭室,还说:这墙还是我修的!进去了,里边有一堆干粪,问看守这是咋回事,看守说那是赵屠户以前拉的,陆林似乎有些清醒了,就使劲打门,喊:我要见我姐,去叫我姐,姐,姐,快来救我!

陆菊人在当天下午知道陆林被关了禁闭,恨弟弟惹了大祸,当时要去给井宗秀赔个不是,走到半路了又返回来,觉得给井宗秀怎么说呢,她并没有给陆林说过那块胭脂粉地是龙穴宝地,而只是为了防止保安队来掘坟,仅仅告诉陆林要保护的,井宗秀能相信这是陆林自己瞎猜的吗?她让蚯蚓去查问陆林是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蚯蚓回来说陆林是得了狂天病。她可怜起了她的弟弟。就想,井宗秀关陆林禁闭不是嫌陆林胡言乱语而是担心陆林伤人了,那么,井宗秀就会给她解释的,陆菊人当然没再去禁闭室看望陆林,她也不会去,但井宗秀没有来找她。

陆菊人是七天里没出过茶行门,每天胡乱地吃些饭了,就上了高台上坐着。这期间,账房上来给她汇报,说周一山到茶房见了他,要求茶行得紧急筹措出一批银钱。陆菊人说:不是改造街巷的事搁下了吗,咋还要钱?账房说:周一山说要准备打仗呀。陆菊人说:他们要打仗就打吧。账房说:打仗就是打银钱哩。陆菊人哼了一下,说:咱在账上有多少?账房说:有一万多大洋吧,春上收茶叶付了三千,旧作坊又添了四个炒锅,新雇了五个伙计,花去了五百,新作坊四十个茶垛,又雇了十个伙计,花去一千,麦溪县新开的分店二十,杂七杂八的日常开销三百,现在还有三千多一点。陆菊人说:账上一定要保证有两干,这钱不能动,以防有什么事打住了手。你让各分店结算上半年的盈利,尽快都把钱运回来。账房说:周一山说筹措六七千大洋,这怎么完成?陆菊人说:他周一山怎么到你那儿却不来找我?账房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是不是因陆林的事,不好见你。

陆菊人说:茶行又不是我的,咋能是不好见我?你下去吧。账房往下去的时候,差点还跌倒。

两天后花生也上来了,花生没有提说陆林的事,或许她并不知晓,只惊讶陆菊人怎么气色不好。陆菊人也绝口不提陆林的事,倒问起这些天都忙些啥呀也不来看我。花生说:我有啥忙的,我不忙的,只是他忙得不回去,回去要么发脾气,要么一言不发地喝酒。陆菊人说:不是要打仗了吗,他的事多,他不愿给你多说,你该给他做饭就把饭做好,该给他沏茶就把茶沏好,没事了把自己收拾漂漂亮亮。花生说:在家里还收拾啥呀。陆菊人说:啥时候都把自己收拾好!你邋里邋遢的,他还不叫那些戏子?!花生说:为了能让他高兴,我还去叫那些女的来家里了一次,但他也不理,他和杜鲁成、周一山在另一个房间里说事,还把夜线子叫来,责备纳粮缴款不力。陆菊人没有接茬,就给花生沏茶,喝过了一碗,却催着花生走,说:你早早回去,别让他觉得你不沾家。花生说:姐,我真的是不爱在家待着。陆菊人从怀里取了白己的粉盘,打开了,给花生补了补牧,说:你还是回去吧。

花生走了,陆菊人也懒得拾掇茶壶茶碗,站起来,靠在了高台左栏杆前。左栏杆下正对着中街两边的屋顶接连着一直往前去,看着只有两个建筑似的。这边的屋顶和那边的屋顶都差不多长着一样的瓦松和茅草,有的在上面放着苞谷秆,可能是冬天里晾过柿子而再没有清理,有的可能是房会漏雨,又加了草席、油布,压着石头和砖头,油布的角在风里起落,像是有鸽子一直在那里要起飞。屋顶与屋之间伸出来的竹竿,晾着被子和衣服,还有那么多铁丝和绳子,春天里谁家孩子放的风筝又吊死在那里,已经褪了颜色,却站着一动不动的麻雀。而店铺门口都是些摊位,乱七八糟的凳子,木墩,水桶,一堆砖头,垒起来的劈柴,游狗,走猪,和熙熙攘攘的人。陆菊人从来没有感觉过街巷里竟这么多的破烂和垃圾。

是没有打仗了,镇子里还没有打过仗,人们都在一起生活着,是邻居,是同族,是亲戚朋友,可谁又顾及了谁呢,沙握起来是一把,手松开了沙从指缝里全流走,都气势汹汹,都贫薄脆弱,都自以为是,却啥也不是啊。陆菊人死眼看着两排屋顶,屋顶就好像不是了屋顶,任何东西盯着久了就不是原来的东西吗?比如看书上的字,比如看一个熟人,现在是了两条细长无比的船,在摇晃,在水里漂泊,更是了谁在用抖两条布带子,布带子越往这边来,越甩抖得厉害,她也就有点立脚不稳了。陆菊人回身坐在了榄子上,才知道刚才的晃荡是错觉,就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在以后的日子里,陆菊人从早晨上了高台,带那么一个两个蒸馍,就一整天都不愿意下去,她不再观察茶行前后院里伙计们都在忙啥,旧作坊,新作坊又都在忙什么活计,是勤快还是偷懒,她也不要观察了,也不要监督,只是这半响坐在北栏杆前,另半晚又坐在南栏杆前,凝视着镇子里的房子,树,街巷,店铺,以及茶行院子墙根那些兰草、月季、丁香、赤芍。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吧,但它们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在过去的某个时候路过,现在她又在看着它们,而它们从不回应她的凝视。

就在那个黄昏,她坐在了右栏杆前,一直盯着一个巷道的人口处,那里是个酒馆,身穿了白褂的伙计,尽管弯腰在干活着仍仰头看着在酒馆一张桌边喝酒的顾客,这顾客只是喝他的酒,并不看伙计。旁边的另外一老一少,少的还在玩手中的纸包,老的却急焦地看着端酒出来的另一个伙计。街道很长,就是一道白色,后来太阳要落了,又变成红色,再变成橘黄,但巷道的房子已经暗下来了,而且黑影突凸出来,就和街道的橘黄齐茬茬不一样,如是刀刃。不断地有人就从刀刃上走过。

这一夜陆菊人没有回屋,她头靠在楠胧上就睡着了。她做了梦,梦里到过许多地方,不是纸坊沟,不是镇上和黑河白河两岸的任何村寨,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别人不认识,其中有娘,娘还是捂着肚子,是疼痛的样子,有陈来祥有唐景和崔涛,后来看到了杨钟,杨钟给她嬉皮笑脸,但他们全都不说话。她好像是醒了,又好像没醒,在琢磨,人是活两世吗,白天是一世,夜里又是一世?怎么梦里见到的熟人都是死去的,死去了在梦里都是不说话吗?这么琢磨着,梦里的情景就模糊了,像一点墨滴在水里渐渐就旱开散了,而她仍清晰觉得地上在潮露了,露水沿着木架的椽上来,身下的椅子也开始发凉。陆菊人终于睁开了眼,远处的鸡在叫着,不知道鸡是叫了第二遍还是第三遍,就瓷呆呆望着那钟楼。钟楼在夜里好像比白天高,楼台之下都黑着,似乎就不存在门洞,只有楼顶和楼翠檐上的金球、琉璃瓦在闪着光亮,整个楼从左到右横摆着,使上面灰色的夜空变得狭长着一直往右延伸,又被一个黑云块阻断,那是城墙。城墙的影子又长长地投在街上,她就发觉了街有边缘线,店铺门前也有了台阶线,以及扇顶和屋檐线,这些线直直地,平行着过去,而屋舍却在重复,门窗之间没有连续,混混沌沌,陆菊人在这时又觉得这一切不真实了,是自己重回了梦里。

是黎明之前的缘故,黑来得比刚才更深,镇子越来越沉重,远处的河面和河滩却发生了变化,先是河面发白,河滩显黑的,过一会了,河滩发白,河面竞成了黑的,它在流动,看上去一动不动。

天亮了,能看到了一百三十庙里的大殿和巨石上的亭子,能看到了自杀成焦黑的老皂角树,能看到县政府和城隍院。而对面的屋檐下,店铺在卸下门板,挂上了招牌旗子,旗子是黑色的,三角的,上面写着白字,像是刀子,所有的旗子都挂上了,整条街上都发出仇恨,而同时有无数的烟囱在冒炊烟,像是魂在跑。

城墙上坐了一排人,着装一样,好像在等待什么,好像又只是看着前面,前面是虚空。

陆菊人站得太久了,蹲下来要生炉子,一蹲下来就腿脚发硬,坐在了台板上,而发现那水壶里却没有了水。就抓着栏杆站起来,走到那梯道口,活动着脖子,大口呼吸。梯道斜着下去,上面有白气,陆菊人想下去提水了,脚抬起来,又放下,一时眼花,这梯道是从下边长上来的呢?还是这梯道要突然掉下去?

资呆松地好一会儿,陆菊人终于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桌子上是她带来的另一个账本,就翻起来。翻着翻着,觉得旁边就坐着井宗秀,井宗秀在那里低头擦他的枪。井宗秀在专心地擦他的枪,她却没有安心翻账本了,她只是打发时间,她说:几时打仗呢?一仄头,旁边什么都没有。陆菊人嘛哼地笑了一下,其实并没有笑出声,这时候,太阳从东边的山峦上冒出来了,先是西栏杆红,再红到东栏杆,一切都是那么寂静,陆菊人却瞬间不安起来,觉得所有的东西正与自己远去,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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