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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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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大世界演出有两个礼拜了。每次兰胡儿演完,心就飞到其他场子里了。燕飞飞的节目排在她后面。她有空档,虽然回回借口不一,但也管不住脚。

    兰胡儿瞄了一下周围情形,对燕飞飞说她得解小手。

    燕飞飞说:“难道你今天又喝多了水?”

    兰胡儿点点头,赶快溜出去。她在一个个场子门口飞跑着,来回跑了一圈,最后挑上了越剧。这回是第三次停在这场子里,她喜欢绍兴女班,女班的风头赛过其他剧种,鼎鼎大名的尹桂芳神人,兰胡儿喜欢看《红楼梦》、《江山美人》。今个儿尹桂芳的扮相特俏,大红大紫翠玉珍宝闪亮了眼,嗓子点了蜜糖,身姿绸子柔软,手这么兰花那么指。

    兰胡儿看傻了,完全忘了自己是借了个要方便之名,偷偷出来溜一眼的。

    这大世界千奇百怪新花样都不缺,乱是乱,规矩有序。杂耍场子里一件件玩意轮番上,中间不能歇,歇了看客会走掉。张天师正管着上下台衔接,他不做手势,燕飞飞就不能下来,只能在大岗头顶的瓷缸上倒立着。

    师父为何不让收?一定是那兰胡儿贪玩没回来。燕飞飞气得咬嘴唇,她来回倒手,做几次收腿重翻。不能老做下去,哪怕大岗再壮实,受得了,观众也不会喜欢她重复动作。进大世界找热闹的看客,哪个是好蒙的主?

    张天师朝场子门口张望。燕飞飞也急坏了,在缸上磨蹭,大岗受不住了,额头上冒汗,双腿在打颤。

    燕飞飞手脚开始不协调,大岗眼睛不能转开,紧盯着缸的平衡,他弄不清师父在做什么。他不能垮,一垮燕飞飞就会出事,可是他实在受不住了。就在快砸台的一刹那,张天师大步上前,顺手取下瓷缸,让大岗一个倒翻筋斗做了收势,同时燕飞飞落在地上。

    “谢天谢地!”张天师心里叫道,他内衣全湿透了。总算没有让台下人看出太多的破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也庆幸没让大世界老板逛场子的探子撞上。

    几个人悄声静息地回到打浦桥,跨进门,张天师拿起桌上泡好的茶水,一口气喝光。他清清喉咙,才说:“为今天的事,咱们按老规矩,你们练江湖给我听。答不出,按老规矩,打鞭子。不许多嘴,不准求情,否则按规矩,加鞭一百。”他压住声音,不让自己吼出来,但屋子里的人都明白他冒了大火,没一个敢看他的脸。

    燕飞飞凑近苏姨的耳朵,低声将白天发生在戏场子里的事说了一下。苏姨坐在一把破藤椅上,听都不想听。这兰胡儿贪玩不是一天两天。她总会弄出篓子,早晚会弄出翻天大事。今天这漏子差点伤了人,她不想说话。

    “飞飞,站过来,到这边!”张天师朝她训斥道。

    苏姨做着针线活,扎一双布鞋底子,那尺寸大,一看就是张天师的,也许是给大岗,他俩都是大脚。

    四个徒弟成一排站得规规矩矩,张天师看了他们一眼,说:“拉彩?”

    燕飞飞很紧张,她忍不住看兰胡儿一眼:“是,是说女人不检点――就是女白相人。”

    “山头?兰胡儿你说。”

    “一样的,臭女流氓胚子。”

    “绿豆?你说。”张天师点着小徒弟小山。

    小山想想说:“珍珠。”

    “错了,是翡翠。打鞭。”

    他挥起手中的鞭子,一鞭后,小山不敢吭声。

    “掘不断?小山。”

    “黄金。”

    “跑快马?兰胡儿你说。”

    “偷自行车。”

    “三刀六个眼?兰胡儿再说。”

    “重兄弟情义。”兰胡儿发现手握得太紧,而张天师正狠盯着她。

    “休想在我眼皮子下面滑过去。讲‘三刀六个眼’的来由。”

    兰胡儿只得开腔细说:

    “老古明朝时有两个好友叫甲叫乙,一天正当午头,在茶馆品茶论诗说画,正谈笑间,一花花秀秀的姑娘家在街上走过,乙便向甲说了几句这姑娘家的笑话。

    “茶后,两人一起回到甲家,开门的正正巧巧是那个姑娘,原来,她就是甲的堂客。

    “乙一看翻马扑地,跪下叩头六十四。甲说你不知无罪,乙不自谅,一定要请三山五岳英雄好汉来见证。

    “乙事先自己挖深坑,开口棺材七尺二寸:七十二层地狱;里面钉了三把刀:天地人三才;穿三刀六个眼:三雄六码头。”

    兰胡儿说得声腔圆润,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进去了,眉眼飞动,顺手作势,老故事也听得满屋皆静。

    “事儿对着哩!上有黄沙树天,下落红毡铺地。到了约好之日,乙当天下众英雄之面,与甲痛饮告别,又朝屏风后的女人三叩头请罪,一个倒跃翻扑面落地跳进坑里头。”

    兰胡儿到了最后一句:“这故事说千道万就一句:做人死也有三规六矩。”

    说完后大家不作声。只有张天师咳嗽,他嗓门洪亮得很:“兰胡儿啊虽说你记性好,说得全,但是你也非永远对,你把朝代弄错了,不是老古明朝,该是前清。我先前没说,现在告诉你不迟,故事并非江湖上传来递去的传奇,就是我张天师祖上的事,已成为家法,男讲忠义廉耻,女服三从四德,为耻为戒。”

    他把鞭子举起来,“江湖有规山头有矩,十鞭,不为过吧?”

    兰胡儿扑通一声跪下来,“师父请罚。”

    张天师右手举起鞭子,他手心里滑过鞭子,试刀刃一样。突然挥向兰胡儿,兰胡儿痛叫一声,不顾一切地说:“我本就是对绍兴女班兴趣旺。”她不服气地给师父整个背。

    张天师又一鞭下去,说:“二十鞭。”

    兰胡儿挨的这一鞭没有叫,好生忍着。燕飞飞和小山想拦阻,但也不敢再说话。大岗在说什么,本来就是结巴半哑,说不清楚,一着急,更是说不清楚。

    “今个儿师父打死我,我也顶索把心肝捧给师父。”兰胡儿抬起脸来大声说。

    小山低声说:“兰胡儿不要再说话。”他的声音太低,兰胡儿根本听不见。

    兰胡儿脑子里一根筋紧绷着:“心肝给了,师父还要什么,我都给。”急得小山走上前,想把她的嘴捂住。但是又怕张天师,走半步又退回。

    “好哇,你学个逆子哪吒对付托塔李天王!”张天师火气上来,他把鞭子放到水桶里,“今天要看你长一副什么心肝?”

    这下子把燕飞飞、小山大岗都吓得齐刷刷跪下来,齐声哀求:“师父息怒,师父息怒。”

    没用,张天师鞭子照样挥了下去。兰胡儿叫了起来,她痛得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也忍着,没有求饶。张天师一抬手,把鞭子抛甩在桶里。

    兰胡儿站起来。

    张天师喊:“给我跪下!”

    兰胡儿嘟着嘴。

    “没那二两肉,装什么英雄?”张天师骂得很下着。“生是囡女命,薄如流水,就得服气!”

    苏姨破藤椅上双腿换了一下姿势,手里还是在一针一针扎鞋底。对张天师不理不睬,张天师脸色铁青,又提起鞭子在桶边抹一把水,苏姨开腔慢悠悠地说:

    “照我看呢,兰胡儿也不是你亲养。她要做哪吒,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够个身份。你张天师虽然有生死由天的卖身契,打死了,对她在天的父母也不好交代。”

    苏姨这么一说,大家都怔住了,连张天师也没能再把鞭子提起来。

    “照我看呢,女大不中留!那么多年咱们天师班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这兰胡儿会柔功,不错。但是女孩儿一发身,也就像你们苏姨,只能给人洗衣烧饭了。”

    这下子轮到兰胡儿呆住了,她小声地说:“柔功我依旧练日练夜,比先前更好。”

    苏姨冷笑一声说:“这不就是了!你现在功不错,现在就得给大家分忧。你要是想去给人烧饭洗衣呢,苏姨我今晚就给你去找个婆家嫁了,何必说什么死呀活呀,让你师父背个虐杀徒弟的罪名呢?”

    一听到要赶她走,让她嫁人,兰胡儿吓得脸色死白,一转身向张天师叩头:“师父海水斗量,原谅徒弟家眼界忒贫。”她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我太大二麻子,意乱头昏,不该贪戏误事,差点让飞飞姐吃亏,差点让天师班砸场。”

    张天师放了鞭子,脸色还是猪肝难看:“苏姨说得有道理,你退出江湖,我就不必对你行江湖规矩。”

    “明个儿我演双倍!”

    张天师还是没吱声。

    兰胡儿说:“明天我演衔花转盘,一手三盘,双手六盘!”

    张天师还是没吱声,他把脸转朝向门外,不知在想什么。

    “明个儿我演三叠功!”兰胡儿几乎要叫起来,“不,后天,给我两昼夜就练得成――师父,就是你说过的阳关三叠神功!身口衔花,手扯铃,脚踢毽。”

    张天师敲着门框,“少痴心妄想,那是我吹的,我是听我师父吹的,从没人练成过。你女娃儿竟然男子气足――好,凭这点,我今天先饶了你。兰胡儿啊,兰胡儿,你小心今后再犯规矩,我没第二次耐心,燕飞飞没第二条命,你苏姨也不收二道情!不过你得把楼下厨房楼上地板擦干净!”

    “叭嗒”一声,张天师扔过来一包草药粉,让受鞭伤的她自己抹药,他凶狠狠地说:“怎么你就不像我喜欢的样子,好好做个女孩?”

    怎么做,师父才会喜欢?兰胡儿朝燕飞飞看。箭中眉心,对上了,她就是我榜样。

    慢点儿,如果我是燕飞飞,师父定会说,各人各个样,剪样没出息。

    这天晚上,昏暗的灯光下,兰胡儿跪在地板上擦洗,忽然就出血了,有股浓烈的腥气,有点像路边的夹竹桃味道。第一次看见双腿间出血,她害怕又担心,放下抹布,到阁楼找了一件内衣垫着,不让血沾着裤子。可是没办法,裤子还是湿了。没办法,她问燕飞飞,燕飞飞没出过这种事。真正尴尬了,就厚着脸皮去找苏姨。苏姨说是女人就会来这个东西。苏姨手缝了一根布带,然后手把手教她。

    兰胡儿舒坦多了,下楼来拿着抹布,继续擦地板。一屋子人都睡熟了,她背上鞭伤很痛,明天上台能撑住吗?天杀的师父为何这般空短心肠舍情义!她委屈极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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