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天气却暖和得出奇,我们甚至都用不着穿外套。风越刮越大,杰姆说我们回家之前可能会下雨。那天夜里天上没有月亮。
街角的路灯照在拉德利家的房子上,投下一片片清晰的阴影。我听见杰姆轻笑着说: “我敢打赌,今天晚上肯定没人去打扰他们。”杰姆帮我拎着火腿造型的演出服,走起路来有点儿碍手碍脚,因为那玩意儿确实不好拿。我觉得杰姆这么做很仗义。
“那房子挺吓人的,你说是不是?”我问他,“怪人不会存心伤害谁,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有你在。”
“你要知道,阿迪克斯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学校的。”杰姆说。
“我看不出为什么一定要有人陪。转过街角,穿过操场就到了呀。”
“一个小女孩深更半夜穿过操场,那可是很长一段路啊,”杰姆打趣道,“你不害怕鬼魂吗?”
我们俩哈哈一笑。鬼魂、热流、咒语、秘密符号,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这些阴影就像晨雾一样在太阳的照耀下消失无踪了。“那个口诀怎么念来着?”杰姆说,“‘光明天使,生之于死;勿挡我路,勿吸我气。’”
“别出声。”我连忙制止他,当时我们正走在拉德利家房前。
杰姆说: “怪人肯定不在家。你听。”
在我们头顶高处,一只孤独的知更鸟正在黑暗中没完没了地演唱它的保留曲目,它唱得那么幸福甜蜜,都忘了自己正站在谁家的大树上。它先来了一段葵花鸟尖利的“叽叽”声,又转为冠蓝鸦暴躁的“嘎嘎”大叫,接着又凄婉地唱起了北美小夜鹰的哀叹曲: “普威尔,普威尔,普威尔。”
转过街角的时候,我不小心被路面上鼓起的树根绊了一下,杰姆急忙伸手扶我,结果把我的演出服掉在了地上。还好我没有摔倒,两人立刻又开始往前走。
我们从路上下来,拐进学校的操场,只见里面漆黑一片。
“杰姆,你怎么判断咱们现在在哪儿?”刚走了几步,我便问道。
“我知道咱们在大橡树底下,因为我们正在经过一片阴凉地儿。小心点儿,别再绊一跤。”
我们俩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前走,免得撞到树上。那是一棵孤零零的老橡树,树干很粗,两个孩子都合抱不过来。这棵树离老师和老师的间谍,以及那些好奇心太强的邻居们都相当远,离拉德利家的地盘倒是很近,不过拉德利家的人从来不多管闲事儿。树下有一小块地方,因为上演过无数次打架事件和偷偷摸摸掷骰子的勾当,地面被踩得结结实实的。
高中礼堂灯火通明,远处一片亮闪闪、明晃晃,把我们的眼睛都照花了。“别往前看,斯库特,”杰姆说,“看着脚下,就不会摔倒。”
“杰姆,应该带上手电筒。”
“没想到天竟然变得这么黑。今天傍晚看着也不像会有这么黑的样子。都是因为天阴得厉害。不过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下雨。”
突然有人朝我们扑了过来。
“我的老天!”杰姆惊叫了一声。
一束光圈打在我们脸上,接着塞西尔咯咯笑着从后面跳了出来。“哈——哈——哈,吓着你们啦!”他尖声叫喊起来,“我猜你们就会走这条路!”
“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小子?你不怕怪人拉德利吗?”
原来,塞西尔先随父母坐车顺顺当当到了礼堂,他没看见我们,就一个人大着胆子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等着,因为他觉得我们一准儿会走这条路。只不过,他还以为阿迪克斯也会陪我们一道去礼堂。
“嗐,这又没多远,转个弯就到了。”杰姆说,“还有哪个胆小鬼连转个弯都不敢吗?”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不得不承认,塞西尔这回确实占了上风。他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明天满可以在学校里到处吹嘘——他有这个特权。
“嘿,”我说,“你今天晚上不是要扮演奶牛吗?你的演出服呢?”
“放在后台了。”他答道,“梅里威瑟太太说,我们的节目还得再等会儿呢。斯库特,你也可以把你的演出服放在后台,跟我的搁在一起,这样我们就可以跟别人一起去玩了。”
杰姆认为这个主意棒极了。他还觉得有塞西尔跟我一起玩再好不过,这样他就能脱身出来,去跟同龄人一起四处逛逛。
我们走进大礼堂,发现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到场了,只有阿迪克斯和那些白天为布景装饰忙了一整天累坏了的女士们没有露面。当然,那些一贯被排斥在外或者离群索居的人也不包括在内。县里的大部分人似乎也都来了:走廊里挤满了收拾得齐头整脸的乡下人。高中楼一层的走廊很宽,两侧摆上了货摊,人们乱哄哄地挤来挤去。
“噢,杰姆,我忘了带钱。”看到这情景,我叹了口气。
“阿迪克斯可没忘。”杰姆说,“拿着吧,这是三角钱,你可以玩六个游戏呢。待会儿见。”
“好的。”我满口答应了。有了这三角钱,再加上有塞西尔做伴,我心里乐滋滋的。我和塞西尔走到大礼堂前面,穿过一扇边门,来到后台。我一丢下火腿造型的演出服就赶紧跑掉了,因为梅里威瑟太太正站在第一排座位前面的讲坛上,抓紧最后一分钟疯狂地对剧本进行修改。
“你带了多少钱?”我问塞西尔。他也有三角钱,这下我们俩算是扯平了。我们一上来先在“恐怖屋”各自浪费了五分钱,因为里面一点儿也不吓人:我们走进了黑咕隆咚的七年级教室,里面有个临时装扮的食尸鬼,我们在食尸鬼的带领下走了一圈,还听从吩咐摸了几个所谓的人体器官。“这是眼睛。”听到这句话时,我们触摸到了盛在小碟里的两颗剥了皮的葡萄。“这是心脏。”——可摸起来像是生猪肝。“这些是肠子。”——我们的手插在一盘冷腻的意大利面条里。
我和塞西尔逛了好几个摊子,每人买了一袋泰勒法官的太太自制的蛋白软糖。我想去玩“口衔苹果”的游戏,可塞西尔说那不卫生。据他妈妈所说,那么多人前前后后把头在同一个水盆里浸泡过,没准儿会传染上什么病。“可没听说现在镇上有传染病啊。”我心有不甘。可塞西尔硬是说,他妈妈说了,啃别人咬过的苹果很不卫生。我后来问过亚历山德拉姑姑的看法,她说,持有这种观点的,一般都是一心往上爬,想进入上流社会的人。
我们正要掏钱买一块太妃糖,梅里威瑟太太差来的传令兵从天而降,命令我们赶紧回到后台,准备演出。人们陆陆续续拥进礼堂,梅科姆高中的乐队也已经在舞台正下方集合完毕,舞台上的脚灯亮了起来,红色天鹅绒幕布后面有人在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幕布一会儿荡起细细的涟漪,一会儿涌起翻滚起伏的波浪。
我和塞西尔来到后台,发现狭窄的过道上挤满了人:大人们戴着形形色色的帽子,有自制的三角帽,有南方联盟的军帽,有美西战争帽,还有世界大战期间的头盔。孩子们则化装成了各种各样的农产品,挨挨挤挤地聚集在一扇小窗前。
“有人把我的演出服压扁了。”我带着哭腔,无比沮丧地叫嚷了一声。梅里威瑟太太立刻飞奔而来,帮我重新调整好铁丝网的形状,然后把我罩了进去。
“你在里面还好吗,斯库特?”塞西尔问,“你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啊,就像隔着一座山。”
“你听起来也是一样。”我说。
乐队奏起了国歌,我们听见观众纷纷起立,紧接着,低音鼓敲响了。梅里威瑟太太站在乐队旁边的讲坛后面,先用拉丁语报出了节目名称。低音鼓又一次咚咚敲响。“这句话的意思是,”梅里威瑟太太为台下某些孤陋寡闻的人做了翻译,“坎坷之路,终抵星空。”她又加上一句: “这是一部舞台剧。”我觉得这一句大可不必。
“我看她要是不解释,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塞西尔压低声音刚说完,就马上招来了一声“嘘”。
“镇上没有谁不知道。”我轻声应了一句。
“可是乡下人也来了啊。”塞西尔说。
“你们后面的,保持安静。”有人命令道,我们俩立刻闭上了嘴巴。
梅里威瑟太太每说一句话,低音鼓就紧跟着咚咚敲几下。她用忧伤的调子娓娓道来,说到梅科姆县比亚拉巴马州的历史还要悠久,曾经是密西西比准州和亚拉巴马准州的一部分,说到第一个踏上这片原始森林的白人是遗嘱检验法官出了五服的一位曾叔祖,后来此人就湮没无闻了,继之而来的是英勇无畏的梅科姆上校,梅科姆县也是由此而得名的。
安德鲁· 杰克逊派梅科姆上校来管辖此地,谁知他盲目自信,而且方向感极差,结果让所有跟他一起奔赴战场与克里克族印第安人作战的将士都遭了殃。梅科姆上校不屈不挠,努力在当地推行民主,然而,他打响的第一场战役也是他的最后一场战役。一个亲近白人的印第安人传令员给他带来了上级命令,让他向南部进发。梅科姆上校通过观察树干上的苔藓,确定了前进方向,于是不顾下属拼命劝阻,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征途,想把敌人一举击溃。结果真可谓南辕北辙,他的大队人马困在西北方向的原始森林里,最后是被开发内陆的定居者们搭救出来的。
梅里威瑟太太足足用了三十分钟讲述梅科姆上校的丰功伟绩。我发现,如果我弯起膝盖,蜷在演出服下面,就能勉强坐下。我就这么坐了下来,耳边传来梅里威瑟太太嗡嗡不止的说话声和低音鼓的咚咚响,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来听他们说,梅里威瑟太太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让最后一幕分外精彩。她见“松树”和“奶油豆”一听到提示就即刻登台亮相,顿时来了信心,于是便用轻柔的语调呼唤了一声: “猪——肉。”等了几秒钟,她又喊了一遍: “猪——肉?”见还是没人现身,她禁不住大叫一声: “猪肉!”
我肯定是在睡梦中听见了她的呼喊,或者是乐队演奏《南方》这首曲子把我吵醒了,反正我决定上场的时候,正看见梅里威瑟太太高举着州旗,神采飞扬地登上了舞台。说“决定上场”可不太恰当,当时我满心想的是:最好还是赶紧跟上大家的步伐。
他们后来告诉我说,泰勒法官跑到大礼堂后面,站在那儿拼命捶打膝盖,笑得前仰后合,怎么也止不住。泰勒太太只好给他端去一杯水,让他吃下了几颗药丸。
梅里威瑟太太似乎大获成功,出尽了风头,因为所有人都在热烈欢呼,可她却在后台一把逮住我,说我把演出搞砸了,这让我心情一落千丈。杰姆来接我的时候,看样子满怀同情。他说,从他坐的地方根本看不清我的演出服。我真想不明白,他怎么能隔着演出服看出我垂头丧气呢?他安慰我说,我演得很不错,只是上场晚了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杰姆现在变得几乎和阿迪克斯一样善解人意,总能让你在出了岔子的时候感觉好起来。我说的是“几乎”——此时此刻,就连杰姆也无法说服我混入拥挤的人群,于是他只好答应陪我待在后台,等到观众散去之后再走。
“你想把这玩意儿脱下来吗,斯库特?”他问。
“不想,我要穿着。”我说。这身行头起码能掩盖我的满面羞愧。
“你们想搭车回家吗?”有人问道。
“不用了,谢谢您,先生。”杰姆说,“我们只有一小段路。”
“当心鬼魂啊,”那个声音戏谑道,“更要紧的是,要警告那些鬼魂当心斯库特。”
“现在没多少人了,”杰姆说,“咱们走吧。”
我们穿过大礼堂来到走廊上,然后下了台阶。外面依然是漆黑一片,还没开走的几辆车都停在楼的另一侧,所以那几盏车灯对我们毫无帮助。“要是有人跟我们走同一个方向,我们就能看清路了。”杰姆说,“过来,斯库特,让我扶着你这个——大火腿。你可别失去平衡一头栽倒。”
“我能看清路。”
“好吧,不过你有可能会失去平衡啊。”我感到头上微微有点儿发紧,猜想杰姆大概已经抓住了火腿的顶端。“你抓住我了?”
“哦,嗯。”
我们开始穿过黑洞洞的操场,一路上拼命睁大眼睛看着脚下。“杰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我把鞋忘在后台了。”
“好吧,咱们回去拿。”可我们刚转过身,大礼堂的灯就熄灭了。“你可以明天再来拿。”杰姆说。
“可明天是星期天啊。”杰姆把我扳向回家的方向,我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
“你可以让门卫放你进去啊……斯库特?”
“嗯?”
“没什么。”
杰姆都有很长时间不这样欲言又止了。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如果想告诉就会说出来,也许他打算到家再告诉我。我感觉他的手指正紧紧地按在我的演出服上,用力似乎太大了一点儿。我甩了甩脑袋。“杰姆,你用不着……”
“别出声,安静一分钟,斯库特。”他捏了我一下。
我们俩闷声不响地走了一段路。“一分钟到了。”我说,“你在想什么?”我转身去看他,可是连他的轮廓都看不清。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他说,“先停一会儿。”
我们停住了脚步。
“你听见什么了吗?”他问。
“没有。”
我们刚走了不到五步远,他又让我停住了。
“杰姆,你是在吓唬我吗?你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别出声。”他说。我听得出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夜静得出奇。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身边传来杰姆的呼吸声。偶尔会有一阵小风倏地掠过,吹在我的光腿上,不过这只是预报中所说的大风夜甩下的小尾巴。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寂。我们屏息凝神。
“刚才有条老狗。”我说。
“不是那个,”杰姆答道,“我们一走路声音就出现了,一停下来就听不见了。”
“那是我的演出服在沙沙响。噢,都是万圣节把你弄得……”
我说这话更多的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而不是为了说服杰姆,因为我们刚一迈开步子往前走,我也听到了他所说的沙沙声。那分明不是我的演出服发出来的。
“是老塞西尔,”杰姆当即说道,“这回他休想吓唬我们。别让他觉得我们在匆匆忙忙往前赶。”
我们把脚步放得很慢很慢,简直像是在爬。我问杰姆,塞西尔怎么能在这么黑漆漆的夜晚尾随我们,我觉得他会从后面直撞上来。
“斯库特,我能看见你。”杰姆说。
“怎么会呢?我看不见你啊。”
“你演出服上的粗条纹在闪光。克伦肖太太在上面涂了一种发光颜料,好让条纹在脚灯的照射下显现出来。我看你看得很清楚,估计塞西尔也能看见你,这样他就能和我们保持一定距离。”
我要让塞西尔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他跟在后面了,而且已经准备好对付他了。“塞西尔是只大——肥——母——鸡!”我冷不丁转身吼了一嗓子。
我们停下脚步,只听见“母——鸡”两个字余音缭绕,颤颤悠悠从远处校舍的墙壁上反弹回来,但是没有人应声。
“瞧我的。”杰姆大喊了一声“嗨——咿!”
嗨——咿——嗨——咿——嗨——咿——校舍的墙壁又一次应声作答。这可不像是塞西尔的风格,他早该按捺不住了。这家伙一旦捉弄起人来,就会一遍又一遍没个完。如果真是他,早就朝我们扑上来了。杰姆又一次示意我停下。
他轻声问道: “斯库特,你能把这玩意儿脱下来吗?”
“我觉得应该能,可是,我里面没穿多少衣服。”
“你的衣服在我这儿。”
“天这么黑,我没法穿呀。”
“好吧,”他说,“那就算了。”
“杰姆,你害怕了?”
“没有。估计我们快到那棵树跟前了。从那儿再走几步就能到路上,然后我们就能看见路灯了。”杰姆没有丝毫慌乱,语调平板而淡定。我不知道他还要让这个虚构出来的塞西尔跟随我们多长时间。
“杰姆,你看我们是不是唱个歌?”
“不要。斯库特,尽量别发出一点儿声音。”
我们并没有加快脚步。我和杰姆心里都清楚得很,如果走得太快,就免不了磕着脚指头、绊在石头上,或者发生别的意外,况且我还光着脚。也许那只是风吹动树叶瑟瑟作响。可是,这时候并没有刮风,除了那棵大橡树,周围也再没有别的树了。
那位同行者趿拉着脚步,慢吞吞地跟在我们身后,好像穿着一双很重的鞋子。这个不明身份的家伙穿的是厚棉布裤子,我原以为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其实是棉布摩擦出的声响,沙啦,沙啦,沙啦,一步一响。
我感到脚下的沙地有些发凉,就知道已经靠近了那棵大橡树。杰姆按了按我的头,我们停下来,竖起了耳朵。
趿拉的脚步声这次没有随着我们一起停下。棉布裤子持续发出细微的沙啦沙啦声。突然,声音停了。那个人在跑,直冲我们而来。那分明不是小孩子的脚步声。
“快跑,斯库特!快跑!快跑!”杰姆高声尖叫。
我刚迈出一大步,就打了个趔趄,因为我的胳膊一点儿也用不上,在黑暗中简直没法保持平衡。
“杰姆,杰姆,帮帮我,杰姆!”
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和挤压我周身的铁丝网,金属和金属互相撕扯,我一下子摔倒在地,尽力让自己向远处滚去,一边滚一边拼命挣扎,想摆脱这个铁丝牢笼。从不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搏斗声、踢打声,还有鞋子和肉体在泥土和树根上摩擦的声音。有人滚过来撞在我身上,我伸手一摸,是杰姆。他翻身跃起,就像闪电一样快,顺带把我也从地上拽了起来。可是,尽管我的头和肩膀已经挣脱出来了,身子却还卡在里面,所以我们跑不了太远。
快到路边的时候,我感觉杰姆的手突然松开了,像是被人猛地往后一拽,倒在了地上。又是一阵扭打,随着咔嚓一声闷响,杰姆惨叫了一声。
我朝杰姆喊叫的方向跑去,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软塌塌的肚子上。那人“啊哟”一声,想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可我的双臂被紧紧地缠绕在铁丝网里。那人的肚子软塌塌的,胳膊却像铁打的一样,把我勒得渐渐喘不上气,根本动弹不得。突然,他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扯,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差点儿把我也带倒了。我心想,是杰姆爬起来了。
有时候,人的反应很迟缓。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哑巴一样。厮打声慢慢停息了,有人在呼哧呼哧喘气,夜晚又恢复了先前的沉寂。
在一片寂静中,我只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那粗重的喘息还伴着蹒跚的脚步。我感觉他走到大树跟前,靠在了树干上。他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是那种急促的、撕心裂肺一般的咳嗽。
“杰姆?”
没有人应声,只有那人粗重的喘息。
“杰姆?”
杰姆还是没吭声。
那人开始到处走动,像是在找什么。我听见他呻吟一声,用力把什么重东西拖到了一边。我慢慢意识到,此时树下有四个人。
“阿迪克斯……”
那人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大路走去,身子有些摇摇晃晃。
我朝他刚才待的地方摸索过去,发疯一般地用脚趾在地上探来探去。不一会儿,我的脚就碰到了一个人。
“杰姆?”
我的脚趾触到了裤子、皮带扣、纽扣和一个说不上来的东西,接着是领子,还有脸。那张脸上硬硬的胡楂让我判断出来,这不是杰姆。我闻见了一股陈腐的酒气。
我转身朝路那边走去,我不能确定自己选择的方向对不对,因为我被转来转去那么多次,都给转糊涂了。不过,我还是找到了路,看见了不远处的路灯。一个男人正从路灯下走过,脚步踉踉跄跄,看样子像是不堪重负。他在街角拐弯了——他抱的是杰姆。杰姆一只胳膊耷拉在身前,疯狂地来回摆动。
等我赶到街角,那人正穿过我家前院。在短短的一瞬间,门口的灯光映出了阿迪克斯的身影。他飞快地跑下台阶,和那个男人一起把杰姆抬进了屋里。
我来到门口的时候,他们正顺着过道迎面走来。亚历山德拉姑姑跑过来接我。“快给雷诺兹医生打电话!”从杰姆的房间里传来了阿迪克斯尖厉的喊声,“斯库特在哪儿?”
“她在这儿。”亚历山德拉姑姑喊着应了一声,一把拉起我朝电话走去。她心急火燎,一个劲儿把我往前拖。“我没事儿,姑姑,”我说,“你快打电话吧。”
她摘下听筒,说: “欧拉· 梅,接雷诺兹医生,快!”
“阿格尼丝,你父亲在家吗?噢,天啊,他去哪儿了?等他回到家,请你让他马上来一趟。拜托了,有急事儿!”
亚历山德拉姑姑根本不需要自报家门,在梅科姆,人们彼此都能听出对方的声音。
阿迪克斯从杰姆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亚历山德拉姑姑一挂断电话,阿迪克斯就抓过了听筒。他咔哒咔哒地摇着电话,刚接通就说: “欧拉· 梅,请接警长。”
“赫克吗?我是阿迪克斯· 芬奇。有人追杀我的两个孩子。杰姆受了伤。就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不能丢下我儿子。拜托你替我跑一趟,看他是不是还在那附近晃悠。估计现在找不到他了,不过要是你万一真找到了,我倒想看看那人是谁。我得挂电话了。谢谢你,赫克。”
“阿迪克斯,杰姆死了吗?”
“没有,斯库特。妹妹,你来替我照顾她。”阿迪克斯喊了一声,就转身走进了过道。
亚历山德拉姑姑把紧箍在我身上的布片和铁丝网一点点拉开,我发现她的手指都在哆嗦。“亲爱的,你没事儿吧?”她一边费劲儿地把我解脱出来,一边问了一遍又一遍。
总算出来了,我松了口气,胳膊上开始感到刺痛,我一看,上面布满了六边形的红印子。我用手揉了揉,才感觉好些了。
“姑姑,杰姆死了吗?”
“没有——没有,亲爱的。他只是昏过去了。等雷诺兹医生来了,我们才能知道他伤得有多重。琼· 露易丝,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亚历山德拉姑姑没再往下问。她给我拿来了衣服,让我穿上。她一时有点儿魂不守舍,拿来的竟是一条背带裤。如果当时我想到了,就会提醒她,让她永远记住这个小插曲。“亲爱的,把这个穿上吧。”她说着,递给了我一件她平生最看不上的衣服。
她匆匆回到杰姆的房间里,不一会儿又走到门厅来看我。她茫然无措地拍拍我,又转身回杰姆的房间去了。
一辆汽车停在了我家门前。我非常熟悉雷诺兹医生的脚步声,就像熟悉我父亲的脚步声一样。是他把杰姆和我接到了这个世界上,是他陪伴我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小孩子多半会碰上的小病小灾,包括杰姆从树屋上摔了下来那回,而且,他从来没有失去过我们的友谊。雷诺兹医生说,如果我们老是长疥疮的话,情况可能就大不一样了,不过我们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雷诺兹医生一进门就叫了一声: “老天爷。”他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说: “你还能站着就好。”然后立刻掉转了方向。他熟悉我们家里的每一个房间,而且他也知道,如果我看上去情况不妙,杰姆也好不到哪儿去。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雷诺兹医生才走了出来。“杰姆死了吗?”我问。
“离死可远得很呢。”他说着,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他跟你一样,脑袋上鼓了个包,还断了条胳膊。斯库特,往这儿看——不对,别转脑袋,转转你的眼珠子。现在再来看那边。杰姆是骨折,看样子挺严重,我看是伤在胳膊肘那儿。好像有人想把他的胳膊拧下来……现在看着我。”
“那他没死?”
“没——有!”雷诺兹医生站起身来。“今天晚上我们是没法处理了。”他说,“只能尽量让他舒服一些。明天我们给他的胳膊照X光——看来他得把胳膊吊起来一阵子了。不过别担心,他会彻底好起来的。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恢复起来很快。”
雷诺兹医生说着话,眼睛一直热切地盯着我,还用手指轻轻地抚摸我额头上鼓起的那个包。“你没觉得哪儿骨折了吧?”
他的小玩笑把我逗乐了。“那你认为他不会死,对吗?”
他戴上了帽子。“当然啦,我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正确,不过,我看他很有活力,所有情况都表明他活得好好的。去看看他吧,等我再来的时候,咱们一起商量看怎么办。”
雷诺兹医生脚步轻快,像个生气勃勃的年轻人。赫克· 泰特先生可就不同了。他那双皮靴重重地踏在前廊上,接着又笨拙地打开了门。他进门说的第一句话倒是和雷诺兹医生一样。他又加上了一句: “斯库特,你还好吧?”
“还好,先生。我正要去看杰姆。阿迪克斯他们都在那儿。”
“我和你一起去。”泰特先生说。
亚历山德拉姑姑已经用毛巾把杰姆的台灯罩上了,屋子里光线很暗。杰姆正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脸的一侧有一处刺眼的伤痕。他的左胳膊摊在身体外侧,肘关节微微弯曲,方向却不对劲儿。他正紧皱着眉头。
“杰姆……”
阿迪克斯开口道: “他听不见你说话,斯库特。他一下子就睡着了,中间醒过一会儿,雷诺兹医生又让他睡过去了。”
“好吧。”我退了下来。杰姆的房间很大,方方正正的。亚历山德拉姑姑坐在壁炉旁边的摇椅上;那个把杰姆送回家的男人站在一个角落里,背靠着墙。他看样子是个乡下人,我从来没见过。他大概是去看演出,出事的时候正好在附近。他一定是听见了我们的尖叫声,于是跑过去看个究竟。
阿迪克斯站在杰姆的床边。
赫克· 泰特先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帽子,裤兜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只手电筒。他身上穿的是工作服。
“进来吧,赫克。”阿迪克斯说,“你发现什么没有?我真想象不出,居然有人干出这么卑鄙的事情。我希望你找到他了。”
泰特先生吸了吸鼻子,把一束锐利的目光射向站在墙角的那个人,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又环视一周——看了看杰姆,又看了看亚历山德拉姑姑,最后目光落在阿迪克斯身上。
“坐下吧,芬奇先生。”他话里透着亲切。
阿迪克斯说: “咱们都坐下吧。赫克,你坐这把椅子。我到客厅里再拿一把。”
泰特先生坐在了杰姆书桌前的椅子上,等着阿迪克斯回到屋里安顿下来。让我纳闷的是,阿迪克斯为什么不给站在墙角的那个人也搬把椅子,不过阿迪克斯比我更了解乡下人的习惯,在这方面他比我要懂得多得多。有时候,他的乡下客户上门来谈事,总把耳朵长长的马儿拴在后院的大楝树下,阿迪克斯也时常在后门台阶上跟他们会面。眼下这位也许是待在角落里更自在吧。
“芬奇先生,我来告诉你我发现了什么。”泰特先生说,“我找到了一条小女孩穿的裙子——就在外面我的车里。那是你的裙子吧,斯库特?”
“是的,先生。如果是粉红色带皱褶的,那就是我的裙子。”我答道。泰特先生此刻的言谈举止就像是坐在证人席上。他喜欢用自己的方式陈述事实,不受控方或者辩方的干扰,有时候这会花上好一阵工夫。
“我还发现了一些土褐色布片,看样子有些奇怪……”
“泰特先生,那是我演出服上的。”
泰特先生把双手插在大腿中间,过了一会儿,又伸手揉了揉左胳膊,还饶有兴趣地研究了一番杰姆房间里的壁炉架,接着似乎又对壁炉产生了兴趣。他用手指来回摸着自己的长鼻子。
“怎么啦,赫克?”阿迪克斯问。
泰特先生把手钩在脖子上,揉来揉去。“鲍勃· 尤厄尔躺在那边的大树底下,肋下插着一把厨刀。他死了,芬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