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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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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受了女儿之死的初次震惊之后,木兰变得沉默不语,问她话她不回答,也不哭泣。

遗体停在祠堂里。曼妮过来陪木兰。她的儿子阿萱没有参加那天的游行,因为他在海关税务司办的税务学校上学,那里对学生的管理要比纯粹中国人办的学校严格。阿满的学校里的女生和学生团体的代表都曾来吊唁,不过木兰没有见她们。

当天晚上因为孙亚和曾太太再三劝她,木兰才喝了点汤,早早上床了,半夜里孙亚和几个仆人都听到她哭出声来。

第二天她没有起床。孙亚听到她断断续续的梦呓,她还在发烧。有时她睁开两眼四下里看看房里又闭上。

命运自幼对木兰慈悲。丧母所感到的哀痛,她不如莫愁,或许是因为她出阁早,而侍奉卧病多年的老母的是莫愁之故。父亲的辞家出游对她的触动要深切一些。这次她是心里第一次感到深挚的哀伤。她甚至对于杀害阿满的那些凶手都没感到愤恨。她的女儿死了,这是她心灵中唯一的震撼,甚至事情的由来也是与事情本身不相干的。

她的思绪回想起她童年和后来的生活的每一个方面;明明细小然而颇有意义的情景一幕幕杂乱无序地闪过脑际。她正在花园里摘花,曼妮教她怎样用凤仙花来染指甲。她在曼妮的院子里煮花生羹,曼妮则在绣鞋。孙亚来了,她递给他花生羹,他吃得很高兴。她见到那个女拳民,还有暗香和她一块关在小间里,以及她跨上大运河上的船只的一幕,这情景在她是格外清晰生动。曾太太带了三个男孩坐在船头,后来曾文伯穿了短衫和短袜,手里拿了水烟筒出来见她。她也看到孙亚响开嘴的笑容和曾文伯手里裹在手帕里的几块泥污未净的甲骨。她的脑海又从甲骨文漫想到她童年时收藏的那些心爱的玉石和唬珀的小动物,想到逃难以前她同父亲关于那些珠宝以及好运噩运的教训的谈话。那些小动物埋在地里,若是被没福之人发现便会变成小鸟飞去,可是至今还在她手里。有一只精致的白色玉狗蹲在那里,是她十分心爱的,还有小巧的碧玉的猪和那头小象。两只猴子,一只在另一只的耳朵里捉虱子,那另一只闭上眼睛,张开嘴,头缩进一边,显然是怕痒。一只猴头永远永远提着另一只的耳朵,另一只就永远感到痒!不错,这两个猴头是活的,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昨天阿满还同这两头猴玩。今天阿满呢?阿满死了吗?这个场景隐去了。然后眼前的一片黑暗中显现了黄褐色的枯干苔藓的颜色和形状,她凝视的是一块巨大的无字碑。这是秦始皇立的碑,她正和立夫在泰山之巅。立夫怎么一言不发?她想擦掉这块古碑上的苔醉,立夫说:“别擦!”

泰山上的日落时分,她和立夫站在无字碑前的情景一再出现在她脑海里。他们谈论永恒和长生。她对他说,石碑之所以能经历多少朝代多少帝王是因为它没有人的感情。有些生命有情感,有些没有情感。大地转动,生命也转动,与大地一块转动,看到太阳升起,他们还站在碑前。

她和立夫又站在山间的柏洞里。啊,这宝贵的片刻!立夫脚踢她所坐的树桩,林间的微风把她的一绺头发吹到额头上,她把头发掠回去。掠头发的姿态对她有些意义,究竟什么意义她可说不出。她正在告诉立夫她在山上遇到他三次,真是怪事。

孙亚听到她在睡梦里说话:“现在我们已经下到山谷里了。现在我们已经下到山谷里了。”

过一会他又听到她说:“我的甲骨!我的甲骨!”

孙亚以为她在说梦话,可是她两眼是睁开的,她说得清清楚楚:“把我的甲骨给我!”

孙亚走近去,生怕她精神错乱了。

他问:“你究竟要什么?”

“我的甲骨。在外面的橱里。我好久没有把玩了。”

他有点着急,出去把那些甲骨拿来给她,那是她的一部分嫁妆。

木兰拿起一片甲骨说:“这有多古老啊。四千年了。我们远远没有出世呢。”

他呆呆地说:“是的。”

她悲哀地说:“我从来没有研究过这些甲骨,你能答应我来研究吗?”

“妹妹,只要能讨你喜欢,我就研究。”

“你知道,这上面记的是几千年前的帝王的事。”

“你饿吗?”

“我不饿。要知道,那些帝王的确有过的——他们在世过,成过亲,最后死了。”

孙亚又害怕木兰精神错乱了;她眼睛里饱含泪水。

她茫然地看着他,问道:“我那些玉器小玩意儿在哪里?”

孙亚又去把她收藏的全部玉器拿来,放到她床上。木兰一往情深地注视这些小玩意儿,一一把玩。

整个下午她的烧没退,他们给了她一颗黑色的药丸让她安定下来,又给她一碗汤药退她的肝火,“松弛”她的胰脏。当晚她终于能熟睡了。


立夫躺在床上,要一个多月不能下床行走,可是下午莫愁来看木兰了。

第二天上午她又来了,看到木兰一夜睡眠之后烧已退了,不过话还说得不多。她谈的也还是过去的事情而对眼前的一切不感兴趣。问她什么时候办丧事,她简简单单地说:“准备好了就办。”

莫愁说:“那几个学生团体想知道日子,打算来几百名代表参加葬仪。”

木兰这才生了气,说“他们想把我死去的女儿当英雄吗?不行,阿满是我的,下葬时不要一个外人……妹妹,你该从我这次的经验里得到教训。孩子们长大以后决不要让他们参加公众活动。孩子是你自己的。”

莫愁说下去:“今天的消息说内阁对于学生的死难承担责任,引咎总辞职。南方通电要求逮捕并审讯段祺瑞。”

可是木兰连这些也漠不关心。她似乎有了一种新的价值感。那天她起床后照常来照看两个小的孩子。她来来往往料理阿满的落葬事宜时那种平静和凛然的样子是平日少有的。谁也没再见到她哭泣了。她的哀痛要比眼泪深刻得多,她像王后那样承受忧伤。

她对收藏的玉器玩意儿和甲骨的兴致并不是一时的。她重新把这些玩意儿摆设在自己卧室的桌子上。这一件件全是她心灵之所寄托的,让她回想起童年的一些欢乐时刻,也使她想到时光和永恒。在她看来瞬息和永恒也就是一回事。这些无生命的东西象征的就是不朽的生命。那些甲骨代表的是四千年前的王和后,代表公侯的生和死,代表远古的征战和祖先祭祀。虽然其中许多事实上是占卜的甲骨,对于木兰的意义可不是宗教性或者历史性的,而是哲学性的和神秘性的。


阿满简单的葬仪以后没几天,孙亚想不到木兰竟会说:

“现在我不想住在北京了。”

他认为木兰说这话是因为阿满死后北京城使木兰睹物伤情之故。因为在第一个星期的难以忍受的抑制和下葬以后他每天早晚都看见她到一间屋里去独处一会,他知道她是去独自抽泣一会的,不让人瞧见也不让人打搅。因此他说:“妹妹,我知道你实在受不了这飞来横祸。过些日子会好些的。”

她说:“不是的,我要宁静。这个世界太乱了。到处都打仗,离北京还越来越近了。我只要同你和孩子们过简单的生活,我再不让两个小的走出我的眼界之外。我自己来教他们……咱们能不能到什么地方——南下去杭州啦——的湖边去安个简单的家?”

她的口气是恳切的。

孙亚说:“可是妈和咱们的亲人全在北京,还有这座屋子。咱们不妨等几天再作决定。”

木兰还是说:“我只想宁静度日。能有个地方让咱们一家子住吗?”

他就说:“咱们再商量,看看怎么办为好。”

立夫刚能下地行走就来看木兰。他的伤势还算幸运,没有什么麻烦就治好了,不过几块细小的骨头和韧带受了伤,他此后走道就稍稍有点瘸了。他是拄着手杖来的。木兰哀伤地抬眼看他,一时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勉强自己开口,深深地向他道谢,感谢他在那个恐怖的日子设法去找阿满,想救她出来。可是他不谈自己,只说没能来给阿满送葬,很是抱歉。

他还是十分痛心和激昂,愤愤地说:“你可知道还有六七个学生因伤重而死在医院里吗?我想不通的是有些人对这次屠杀的态度!”

他把带来的刚出的一期周报拿给她们看,说:“你们想得到吗?那些‘正人君子’责怪的是学生领袖!这个作者说教授和学生领袖谁也无权牺牲青年学生的性命。他说,他们如果知道官府的态度和可能的行动就该对死难同学负责,如果不知道,就太不中用了。他还示意说有几个首领是共产党。这正是宫府在逮捕大会首领的命令上说的话!成了官府的传声筒里这个作者说:官府当然也有错,也有错!官府不是凶手,仅仅是错也有份!好一副有司法头脑,冷静,公正的嘴脸!可是据我所知,警备司令鹿钟麟确曾保证学生领袖的安全的。鹿本人不知道段祺瑞的卫队的意图。这是秘密陷阱,是埋伏。那些学生领袖怎么知道他们是在把同学们带去找死,给这个作者现在来说嘴?他是替官府推卸罪责!无耻!”

立夫怒不可遏,满脸涨红了。

木兰说:“说话千万留神。这年头为爱国而死的人会让人说是傻子。”

不料立夫答道:“我还要告诉你们。前几天,九个国立大学校长开会草拟一份关于这次屠杀的声明公之于众,你们知道怎么着?九个校长里有四人反对要官府对这次罪行负责。他们自己就是政客。他们讨论、争辩了两个小时如何措词,想找出一派官腔来既不伤害官府的情面而又能表示他们也多少感到惊骇,这便是写进‘残暴的卫队’,‘不人道的武器’等词语。十分温和,官府想必是相当满意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喝!这种不偏不倚,好似有理的司法观点!这几位大学校长也少不得考虑到自己的饭碗的!”

木兰为他担忧了。

她说:“北京也不是你能安居的好地方了。住在北京只能使你越来越气愤,尤其是你有这样的一批同事。”

“我已经寄出了一篇痛斥这样的大学校长的文章,也是对这个作家的回击。”

“你寄出了?”木兰惊呼,“莫愁同意吗?”

“她不知道我寄出的事。”

孙亚说:“立夫,你要克制些,时势不对,谨慎些为好。”

立夫说:“你们难道没看出这必定成为安福系最后一次暴行了吗?全国震惊。这个政府已经寿终正寝了。大屠杀就是他们的自杀。”

木兰伤心地问:“你怎么知道新的政府会好些?”

立夫没有回答,而是向窗边摆甲骨和玉石小动物的桌子走去。木兰注视他走过去。

她说:“立夫,我有句认真的话对你说。你看这些小玩意儿,他们的见识倒要比你的全部著作和你的政治中的见识还多些。他们能使你宁静。”

立夫拿起几块甲骨搁在手里,细看上面刻的东西。不到一分钟他的表情就变了,流露出奇妙的新的幸福光辉。

木兰就近注视他说:“有一次你不是说过想到西藏去。”

孙亚说:“我从不知道这回事。”

木兰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说的。很久了,不是吗?”

“那又怎么啦?”立夫含笑搁下了那几块的甲骨。

“你何不研究甲骨之类的呢?这门学问也得有部专著呀。我知道你喜欢甲骨。我要孙亚也研究甲骨,离开政治。”

立夫一拐一拐地回去坐下;同他们平心静气地谈了一会,又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北京迅即陷入无政府状态。直奉联军逼近了。基督将军冯玉祥的部队仍然控制这个首善之区。段祺瑞的安福系政府开始密谋摆脱冯部,迎入直奉联军。密谋败露了,卫戍司令鹿钟麟转变态度,包围了段的官邸。段和其他安福系分子逃往使馆区。奉军逼近了,鹿钟麟把部队撤出北京城里以避免一战,安福系人物这才重新露面。不料直系首领吴佩孚通电要求就地逮捕安福系分子并且监管段祺瑞。安福系官僚失望了,就想向奉系献媚,派代表去天津迎接奉系的“少帅”,怎奈少帅根本不予接见。两面碰壁之后他们才知道政治生涯已到尽头,段祺瑞遂于4月20日辞职。

北京局势很是古怪。政府没有首脑。所谓中华民国大总统曹锟已经监禁了有些日子,他忘记了两年前曾经辞过一次职,居然又通电辞职。段祺瑞曾替自己创造过“执政”一词而不当“总统”,现在段也辞职了,总统和执政全无。

4月18日奉军入城,是山东督办狗肉将军张宗昌的部队,如令张的势力伸展到北京来了。他手下的兵用一钱不值的“奉票”买东西,凡乎酿成变乱。他们的一元票子不值五分钱,买包烟卷却要人找回九角七分外加那包烟。商店关门,买卖停顿。士兵闯入家门,妇孺老人纷纷逃往郊区。

狗肉将军号称“三不知”。他不知道手下有多少兵,手中有多少钱,家里有多少房中国和白俄妻妾。他身材高大,口衔黑色大雪茄,出口便是脏话,凑到一块活像个口吐人言的大猩猩。不过,事实上他兼有大猩猩的智力和普通农人的质朴心灵。他手里有大把钞票,谁有困难就慷慨地给一笔,不管是白俄女子还是中国农夫。他办事喜欢直率、干脆,爱听他能懂的朴实语言,事母甚孝。他听不懂满腹经纶的官员那些文绉绉的言词,就会咒骂,大喊:“你说些什么呀,咱不懂。”他爱打麻将,边打边立规矩,一条不变的规矩是只许他赢。如果他吊的是雀子,来了饼也可以和倒,他吊饼子,来了雀子也一样和倒。他的下属没有不同意他的。因为麻将桌上输掉便是讨这位将军喜欢的聪明办法。他生性豪爽质朴,对于自己的吊雀和饼也会开怀大笑。(不过在这方面他并非绝无仅有的。总统位子上的曹锟打麻将时往往一夜连庄到天明,上层社交圈中称为“曹锟连庄”。)

狗肉将军来北京是要“消灭共产党”。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共产主义。中国话里常常称为“共产共妻”。

他公开说:“我非常赞成共妻,可是不赞成共产。东西是我的,怎么会成了你的呢?你只能拿你的。这东西是我的,你来拿,要是拿得走就算你的;我要是拿得了你的,那就是我的。但是对女人我们可得公平,晚上你没法同那么多妻妾睡觉,那么又为何不让她们同别的男子睡?”这他说到做到。

但狗肉将军是来消灭共产党的。他恨他们是因为他们不敬重当官的,又不孝顺母亲。他痛恨的另一件事是良家妇女逛公园,他的本能认为女子一踏进公园就必定成为“破鞋”无疑。所以他在所掌管的省份里禁止女子逛公园。他在北京除了查禁共产党之外还要维护百姓的道德,恢复尊孔。所以他的反共政策也禁止女子逛公园,留短发。留短发和共产主义是一回事。

他撤换了安福系的警察总监,换上他自己的人,一个叫李寿金的无知知识的旧式武夫。他消灭共产党的办法是“杀鸡儆猴”,逮捕为首的以儆其馀。

国民党的领袖人物都已南逃去加入即将北伐推翻军阀的国民政府。两个新闻记者,邵飘萍和林白水,不断发表直言无忌的社评攻击混乱局面和为政无方,便都以共党分子罪名被捕。邵飘萍于深夜十一点被捕,未经审讯即于凌晨一点枪决,林白水也是同样遭遇。北京知识界惊恐了。谣传已经打算大规模逮捕激进的教授和作家,也将立遭枪决。

一天黛云来告诉莫愁说有人见到一张五十二名激进教师和作家的黑名单,又说环玉也已回来。她是来警告立夫的,虽然谣传中的黑名单上没有他。据传名列其上的人绝大部分已经逃离北京或者进入使馆区的法国医院或者德国医院,那里是中国军警不能进入的安全区。那另一派作家,所谓“正人君子”,当局认为不是危险分子,只有一两个列人黑名单。

莫愁听说立夫没在黑名单上心中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他发表那篇抨击几位大学校长的文章之后她同立夫有过激烈的争辨,结果是立夫答应以后发表文章一定事先让她过目。因而上个月他什么也没写。

但她还是求他小心一些。“谁知道关于黑名单的说法是否属实。难道就不能增减吗?你要是给抓去,也是不经审讯就枪决,连个辩护机会全没有。”

立夫说:“可我不是共产党呀。”

“哪里是非要共产党才枪毙,他们看你不顺眼就够了。这样的世道你有什么可指望的?哪怕你不顾自己的生死也该替我和孩子们着想一下呀。”

“我知道,我知道,”立夫为她公然把她的意志强加给自己而烦了,“我自己会留神的。”

她到他实验室去把他所有已发表未发表的札记和论文都检查一道。他没有共产主义的书,却有一批涉嫌的东西如孙中山的《建国大纲》以及许多国民党宣言的小册子和国民党党员证。还有一本笔记本,里面是在他们家举行的会议的记录,字迹不一,大半是陈三的。莫愁在论文里发现几篇论述当前各种问题的,还有一篇为祭祖辩护的。她就有心把这篇和另外几篇不碍事文章放在他的科学论文中间。那天夜里立夫见她通宵整理他的文件。这时她又有六个月的身孕了,坐在矮凳上弯腰整理地上的书稿使她直喘气。怀孕的妻子不声不响的认真态度不觉使他肃然起敬。

他问:“你打算怎样处理这些东西?”

她说:“拿开,谨慎点好。”

“可不能把我的论文烧掉。”

“论文当然不烧。可是这几种书和党证得烧掉。你知道的,现在只要是国民党人就被当做赤色分子,可以枪决。”

“枪毙,枪毙!总不能把北京人全毙了吧。难道剪发的女学生被拉去枪毙吗?枪决邵飘萍和林白水不过是警戒别人罢了。”

不管怎么着莫愁还是把几本国民党的书,党证和那个记录本拿去烧了,环儿房里搜出的几本也在内。立夫的论文则包起来放开了。

第二天上午木兰过来同妹妹商量这个局面。她也听到黑名单和环玉回来的事。她答应带走立夫的那包论文放到华大嫂的古董铺子去,又主张立夫暂时避开,到局势明朗一些再回来。

正是上午十一点。姐妹俩正在同立夫商谈,陈三冲进来大喊:“巡警进来了。”

姐妹俩脸色都吓白了。

莫愁急呼:“从后门出去。”

立夫镇静地说:“有什么用?准是围住的。”

四名警察几乎立即进来了。

莫愁出去见他们,问道:“有何贵干?”

那名警长说:“少奶奶,我们有拘捕证,来逮捕孔立夫的。”

陈三上前一步,手按在枪上。

“别胡来。”立夫一声喝,走了出来。

然后他问:“什么罪名?”

“我们不知道,那不干我们的事。有话到庭上去问。”

莫愁说:“你们不能抓他。他是良民。是科学家。”

警长说:“到庭上去说明吧。”

大家突然听到里面木兰悲惨地哭喊:“你们不能抓走他!不行!不行!”

警长说:“你是不声不响跟我们走呢还是要我们上手铐?”

立夫说:“我不是罪犯。我跟你们去。”

警长便命令两名警察带走立夫,他和另一个弟兄留下。

木兰听说立夫要被带走了,就含泪冲到门边,后面跟的是立夫的母亲和妹妹。立夫满怀深挚的关切向哭成一团的女眷们望了一眼,又立即转向陈三,要他立即去傅先生和齐白石那里,他们有许多有势力的朋友。

莫愁痴痴呆呆地站在门口。她两眼注视丈夫直到看不见他,胸中怒不可遏,还有一种痛切的灾祸临门之感。可是她挺住了。警长问她:“他的书房在哪儿?”她平静而客气地回答:“我带您去。”她把警长带到前面院落里的实验室去。

警长问,“您是孔先生的什么人?”

“他是我丈夫。”

“什么职业?”

“我告诉过你,他是科学家,生物学家。他研究树木和昆虫,同政治无关。他成天在实验室里工作。”

陈三当过警察,知道警察的一切办法,跟随他们走进实验室。

丈夫刚抓走,这个女子竟这般镇静自若,倒使警长颇感意外。她给他看显微镜、切片、标本,以及她知道毫不相干的一些论文。

她拉开抽屉说:“这些是他写的文章。您愿意不妨带去看。我跟你说他是不相干的。”

陈三说:“你还应该带几本书去,上报作为证据。”

警长问:“你是什么人?”

“我也当过警察的。”

留下的那个警察马上亲热地问:“你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我是看园子的。孔先生的罪名是什么?”

“还不是共产党!”

莫愁说:“我们家有这么大的一座园子,怎么会赞成什么共产?”

誓长说:“有人告发他。我想孔先生少不了有许多有势力的朋友,他需要的就是他们。”这会儿他好像变得和气了。

他让手下人带上几篇论文和几本书,对莫愁说:“太太,打搅了,很抱歉。我不过是上命差遣,奉命行事。我看,有您这样一位太太的人不大会是共产党。你们要请有权势的朋友替他说情。再见。”

莫愁和陈三彬彬有礼地送走了警察回转,这才看到木兰已经昏厥过去,环儿和立夫的母亲正用一块毛巾擦她的额头。木兰脸色煞白,双唇没有血色。阿非、宝芬,还有冯舅妈都来了,家里乱成一团。

只有莫愁明白需要迅即行动,对陈三说:“快跑去见傅先生傅太太,要他们马上过来。我打电话给华大嫂。”

她低头看姐姐,说:“这是因为阿满之死哀伤过度了,这些日子她脸色多么苍白。”这样便从外表上说明了木兰晕倒的原因。

孔太太惟恐莫愁流产,说:“你得留神,别担忧过度了。”

“妈,我注意就是。”莫愁说。她向来相信怀孕期间的思绪对胎儿会产生心理上的效应。她避免见到丑恶的东西和残疾人,只是静下心来做针线活或者阅读名人事迹记述,头脑里尽是些高尚的念头。她经常休息,看去好似小毛毛还没降生就同他生活在一块了。

但那天上午她比平时更能自制,没有掉一滴眼泪;这是因为她意识到需要的是行动。

华大嫂的古玩铺没有电话,不过她可以借用对面成衣铺里的电话。莫愁拨了过去,请他们叫来了华大嫂。她答应立即奔到离古玩铺仅十分钟路程的齐白石家去。

宝芬进来说:“我爸爸认识王士珍。阿非,最好你去跑一趟,请他老人家立刻去看王老伯。”王士珍已是八十老翁,曾在前清为官,现在却为实现全国和平而努力拉拢各派军阀,在政府已辞职的情况下担任北京临时治安会会长。

莫愁又转身去看姐姐了。环儿问:“我们要去叫孙亚吗?”

“别吓着他了。”莫愁说,“他非休息一会不可。”

木兰渐渐清醒过来了,大概也听到大家的谈话,可是不做声。莫愁低下头去看姐姐,对她说话。木兰睁开眼睛,见到妹妹的脸就在眼前。

“这会儿怎么啦?”

木兰环顾四周,见到在场的别人,说:“这会儿我好些了。近来我心脏衰弱。”

莫愁大声说:“你得千万注意。这些日子你的神色多么苍白,今天你进来时脸上也没有血色。”

木兰用无限柔情的目光看了看妹妹,随后闭上了两眼。

不久华大嫂来电话说齐白石不在家,她留了个讯。木兰坐起身来之后说她要在这里同妹妹一块吃饭,要环儿打电话给孙亚,告诉他立夫被捕,要他来商量该怎么办。

孙亚来了,看到木兰两眼肿肿的,脸上没有血色。华大嫂也来了,打量姐妹俩,什么都逃不过她锐利的目光,她暗自佩服莫愁临危方寸不乱。大家正吃饭时白石老人踌姗来到,说他要去拜访几位可以出力的朋友。不过,他认识的最得力的人士前教育总长傅增湘本来就是立夫的朋友。下午,宝芬的父亲来告诉大家,他见到了王士珍,王答应全力促成立夫的开释,事情才好像有了点希望。接着傅先生也来了,说他见到了立夫和警长,确知眼下没有什么危险。共党嫌疑案都由警方和军事法庭处理,不过傅增湘说警方的确注意到了立夫交游之广。有人密告立夫,不过没有正式的原告。

六点光景黛云来了。晚饭的时候警察又来,这回警长没来。新的头子是个矮小丑陋的小警官,眼睛眯成一条缝。这次的命令是逮捕陈三和环儿。

孙亚要求知道罪名。

那警官很不客气地说:“我们凭拘捕票来带走这一男一女。他们如果是共产党就要毙了,如果是良民当然会放出来。”

环儿的母亲哭着说:“什么噩运临到我们了,一天带走我两个孩子?要不把他们放出来我也不要活了。”

孙亚劝慰她。矮子警官见到黛云就说:“这个家里怎么这么多剪发的女子?难道是共产党的窝不成?你也跟我走一趟吧,回答几个问题。”

黛云怒气冲冲地喝道:“什么,抓我走?你这条军阀的走狗!”

矮子警官说:“好啊!好!你是想被抓走不是?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喝令手下那名警察把这两个剪发女子,环儿和黛云,抓走。

孙亚问:“你有什么证据?”

警官说:“当然有。你以为我们闲来无事到处去抓良民百姓吗?”

陈三把他的左轮交给警察,由他逮捕自己。

新的事态发展使得整个局面更形险恶,全家万分着急。宝芬的父亲说过王士珍答应立夫在审讯之前不会有事,但是这种时候决不能心存侥倖了,因此他们决定当晚去保释他们。另外还得把黛云被捕事通知牛似道。

当天深夜十一点半以后孙亚和冯舅爷带了立夫回家来。他是王士珍写了亲笔信给警察厅长之后交保三千元获释的。可是另外三人不让保释,一则因为王士珍的信件没有提到他们,再则因为陈三看着像共产党,两个剪发女子也像。警察局行事之有悖常情就不必细说了。

所有女眷都坐等消息。他们进来时,木兰头一个听到立夫的声音,就大叫:“他回来了!他回来了!”莫愁一整天都没有流过一滴无用的眼泪,可是此刻一见到丈夫就冲上去抓住他的双手,喜极而泣。立夫对大家说:“有人向新的曹察厅长诬告我,我怀疑就是环玉。”

“那么环儿和陈三又为什么抓去?”

“正因为这才使我相信这是个人挟嫌诬告,咱们家的仇人干的,同黑名单是两回事。三点钟光景我又被带到庭上,法官问我:‘你把妹妹嫁给了一个劳工,是真的吗?’我回答:‘是的,我把她嫁给了一个警察。警察不也是人吗?’旁边的警察听了这话都笑了。‘你被控把妹妹嫁给劳工,因此有同情共产党之嫌。’我说:‘阁下,要是我还有几个妹妹,就把她们嫁给你们局里的警察。他们至少是干活吃饭的。我赞成各人自食其力,这就是共产主义吗?’边上的警察全都笑了。法官说:‘不得放肆。我们是要消灭北京城里的共产主义,别来讨好我们。’这样我就被带回到监房,呆到你们来的时候。”

冯舅爷问:“这么说环儿和陈三也不是太危险了?”

立夫说,“我想没有多大危险。”

莫愁问:“还有其他罪名吗?”

“要到我上公堂时才知道。我诽谤了当局,有点麻烦。只要经过审讯我就不怕。幸好你们请到王士珍来疏通关节。”

立夫的母亲问:“环儿和陈三怎样了?”

“我出来以前见到他俩。他们和许多大学生关在一块。环儿在哭,我对她说那个矮个儿警官的话是瞎说,他们的事情没有什么。我对陈三说他唯一的罪是当过警察。”

立夫回来了,案子又要公开审讯,全家大大放了心,孙亚和木兰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上午傅增湘到警察厅去看环儿和陈三能否放出来。主管告诉他两人的案情轻微,没有危险,但是不让保释。

他又见到牛似道也在,设法让他们把黛云放出来。黛云的事根本没有证据,也没有人告发她。

厅长问牛似道:“你是这个女子的父亲吗?”

“是的,怎么啦。”

“那么她也是牛环玉的妹妹啦?”

“当然。”

“对不起。我立即放她出去。不过令媛也太像共产党了,您得教导她如何待人接物,我们不容易区别名门世家的子女和其他人家的孩子。”

牛似道深深谢他并且致歉,说:“你知道如今世道不同了,父母管不住自己儿女了。我女儿年幼无知,只讲新派。”

在场的黛云不让父亲说自己年幼无知因而道歉。她向厅长大喊:“你说名门世家不名门世家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指做大官欺压百姓的人家吗?你要是因为我是环玉的妹妹而放我,我就不走。”

厅长只得向牛似道陪笑脸。

他说:“她说话活像共产党。看您面上我放她走,可是我们牢里关的尽是这一类年轻人,您得好好教导她出口谨慎些,不然还会惹麻烦,再看您面上就难了。”

黛云说:“你说谁诬告孔先生和他妹妹?是不是我哥哥牛环玉?”

厅长喝道:“这不干你事!”

傅增湘向牛似道和黛云道别,又问厅长孔立夫一案是否在地方法院开审,厅长说:“不是的。”

傅先生又问:“那么此案什么时候开庭,我愿意当他的辩护律师。”

厅长站起身来深深一鞠躬说:“大人,别这样折煞我们了。您知道我们当差的有时候办事真为难。开庭时如果大驾光临我怎敢稳坐在上面?被告跟您有何关联?”

傅增湘说:“情同父子。”

“我担保对他公正审判。您知道他开罪了人,大概也写过触犯当局的文章。我们正在研究他这案子的有关材料,向您保证尽早开庭。”

傅增湘回来把事情向全家讲了。立夫感谢他的奔走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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