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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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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一年秋,一二八淞沪抗战后不到半年,立夫的书出版了。不出所料,并未引起大众的重视。实际写作花了两年多时间,修订和付印出版等事又费去一年光景。陈三退伍回来誊清原稿。从握枪到握笔,他花了一个月才重新习惯,恢复了原来的工整字体。

完成巨著之后,立夫和莫愁来杭州度假,大大庆祝了一番,也是当之无愧的。阿非和宝芬也来了,是看望老爸爸并邀他北上与他们同住的。宝芬叙说了阿萱的新娘如何在生下一个男孩以后不幸病故的情形,于是曼妮又有个婴儿要抚育了,就如当初抚育阿萱本人一样。宝芬也谈了曼妮和珊瑚两个寡妇之间的感情越发亲密。现在两人都年事已高,各自领养的男孩都已长成青年人了。珊瑚带大的博亚刚从大学毕业,同阿萱的友情日益增长。曼妮谈到让阿萱离开海关的事,因为她被阿萱谈的同鸦片走私匪帮交锋的事吓坏了。惟恐阿萱出事她得独自抚育襁褓中的孙儿,如今已经力不从心了。她只盼阿萱续娶,她好有个媳妇来倚靠。宝芬没有儿子,莫愁没有女儿,两人说过交换最小的一个,可是还没有实行。

陈三和环儿也来杭州了。他听到说阿萱的职务就想到自己可以参加海关缉私队以便脱离政界。他精熟武器,枪法也好。阿萱本人同禁烟局有接触,说可以为安插陈三出力,有他同阿萱共事曼妮想必也是愿意的。因此阿非和宝芬接了姚老先生回北平时陈三和环儿也同行。陈三也进了海关,与阿萱共事。

随后几年木兰的生活比较平静。她和孙亚已经安于平静满足的家庭生活。丽华的插曲对夫妇俩都是教训。孙亚告诉木兰,他当时或许是个蠢东西,但当时的心理状态是知道非出点什么事不可。他说他非圣贤,当时只求生活有点变化。他说,事实上他只求新鲜,如同饮食中要求新奇一样。木兰完全理解这一点。她不让她们的婚姻生活流于例行公式,事事按日程表进行。她在饮食、家室和生活乐趣上都不断创新,那种成熟的精致程度使孙亚咋舌不已。她用新法做出酒浸枣子,蜜饯加火腿的枣子,酱油腌制的鳗鱼羹,八宝饭,笋闷鸡和四川榨菜,肥腻的鹅掌甲鱼汤,当闲食的冷鲍鱼片,薰鱼,醉蟹和酒糟蛤蜊。她创造了许多上菜和吃菜的新方法,试用当地手工制成的器具和漂亮的杭州竹篮。她想起北京有名的馆子东来顺做测羊肉的方法,便在一只粗盆里生起炭火,上面架了向上凸起的铁丝网,准备好非常薄的酱油里泡过的牛肉片和鱼片,把炭盆搬到院子中间,各人用一副粗木筷子夹了肉片鱼片在火上烤了站着吃,这是她规定的。她还仿照南方习俗做叫化鸡,带上一只整鸡去野餐,取出肚里货,但羽毛不拔掉。用泥糊上全鸡放在火上烤,好像烤马铃薯那样。二三十分钟之后(时间久暂当然看火和鸡两者的大小),取出鸡,敲碎泥壳,羽毛也随之脱落,里面就是一只热气腾腾的鸡,鸡汁厚封在内,又鲜又嫩。大家用手扯下翅膀、鸡腿和鸡胸蘸酱油吃,味道之鲜美为生平头一次尝到。她对大家说,别忘了,最简单的烹调法就是最好的方法,多倚靠自然而少卖弄技术。优秀的厨师同优秀的教育家一样,其职责是把鸡的美味发挥到极致,就像好教师把年轻人蕴藏的才能发掘出来。鸡本来有其美质,过多的引发、填塞、添加佐料和香料只会分散其纯净的美。她牢牢做到的主要一点是东西做出来后立即趁热吃,否则食品从锅罐里倒出来之后内部的馀热会延续烹调过程,肉、鱼或者竹笋的构造就会起变化,因此东西煮过头了就会煮老了。

这一件件小事使得孙亚服服贴贴,可是不足以打动立夫。木兰莫愁姐妹俩显然性格相反。莫愁对人生的要求没有这么多,嫁的丈夫又是自己崇拜的。她在崇敬丈夫,照看孩子之中寻求她的全部幸福。木兰热忱追求理想的生活,但她也满足了,因为她已到中年,凭她所能寻求的和想要争到的来看,她自己的生活已经够美满的了,其中不乏艺术修养和精致。烹饪之乐不过是她追求幸福的诸多方面之一,却是最明显最有把握的一个方面。在这种追求中她又回到感官之乐上面去而且盯住不放,看来是出于绝望或者至少是出于明智的幻灭。曹丽华的事情之后她日常的家务事便做得少了些,而有心注重服饰。她像婚后最初几年那样时常变换发型,还根据心情和季节而变换穿长裤、裙子或者旗袍。例如在夏季她抛开旗袍,穿类似睡衣的衣服。春夏秋冬这四季在她不仅是气温有高低,其他方面也全不一样。她养的多少盆花也随季节变换(这是夫妇俩共有的癖好),而她自己的情绪、读书、日常事务以及生活乐趣也都随之变化。


立夫的书被认为是甲骨学方面最完整最优秀的著作。专家们虽然还不打算全部接受他对于各个问题的阐释,却一致承认他的博学和立论的透彻。语言学因为同经学相关,向来是荣誉的学问,他的名字便渐渐为一些国学大师所知。他就被拉到离家不远的一所小规模学院去短期任教。他对于那里的改革很是热心,然而不久他就发现自己实质上是他自称的食草动物,只顾嚼自己的草,可是就在教育界他的同事里面也有不少食肉动物,不在自己的范围里嚼他的草,倒更关心不让旁人舒舒眼服地嚼草。他发现学校越小政客越多,内部的纷争也越加乌烟瘴气。那些人的卑鄙龌龊使得立夫的灵魂颇受刺激。他原先是北大教授,又有重要著作,在小地方的学院里自然比别人要突出一些。他那些卑鄙的同事就放出谣言说他之所以对学校改革十分认真是因为他有当院长的野心。这话他觉得离奇而可笑,所以假期过后他就不去了,有些同事便觉得高兴。

有一天他在南京偶然遇见前清时弹劾过牛似道的御史卫武,如今是国民政府监察院的要员。卫武年近七十,给他这个职位是因为他的赫赫名望。他当初追查过牛家的财产,也读过立夫揭露牛环玉的文章,寒暄之后两人就谈到彼此感兴趣的事。老先生一定要请他帮忙。卫武在南京已经因为弹劾过几名要员而闻名。他的职务需要大量实地调查,审核证据,起草公文,而他没有专职的能够胜任的年轻人作助手。这时的监察院是南京政府五院之一,与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和考试院并列,各不相涉。全国各省都设有监察使署,国民可以自由上书投诉舞弊官员,监察使署就派员明查暗访调查案件。

立夫对莫愁说:“我喜欢这个工作。我参加政府工作的话就愿做这类事情。”

莫愁说:“我知道,我知道,杨继盛的后代。我不知怎么是好,你最好问妈去,杨家的血脉是她传下来的。”

立夫去征求母亲的意见。老太太却和她的远祖、明代的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完全不同。她听说过三百年前杨继盛壮烈成仁的事。但儿子劝说她,如今是民国了,有宪法保障监察官员。立夫要母亲和莫愁放心,监察使等完全不隶属于其他官吏,履行职责时有正式条文的保护——这是民国政府有所改进的一个最有力的标志。这与平民百姓写文章批评做官的不一样。老母认为儿子做官是她的光荣;而且,儿子既然不爱教书,也得有个差使或者行当才是。莫愁也认为如今立夫已到中年,遇事不至于那么冲动了。因此妻子和母亲都同意他接受监察院参事之职,月薪大洋三百元。

他上南京去就了职,对卫老帮助极大,卫老越来越离不开他了。监察院官员当然知道吏治腐败的一面,往往以谈论大小官吏即将受到起诉,何时采取行动等为乐。高官显爵有渎职行为则他们更加高兴。立夫也爱好侦察工作,箭在弦上,射出去之前要瞄准目标,被击中时要密切注视,对民众要有法制观念。不过所有的弹劾案都以卫武的名义提出,立夫以做幕后工作为满足。

他经常往返于南京和苏州的家庭之间,有时是出差调查时路过家里。他的工作开展顺利;莫愁听他谈那些贪污腐败和压榨百姓的内幕情况,相信他的工作十分重要,有益于国家。

而且,有明显标志说明中华民族终于走上了进步大道。内战已经停止,国内建设正在突飞猛进,国家的统一和政府的稳定使得财政状况逐步好转,而最重要的是,民众和公务人员都有一种新的爱国精神和民族自信心。


可是,如果说华中和全国一般说来进步甚快,北平的状况则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东北风云突变,那种种不祥之兆是言语无法形容的,那气氛使人不寒而慄,神经已经极度紧张,恰如山雨欲来的前一刻。北平在冀察政务委员会治下,那是南京政府为了煞住从长城各口侵入关内的日军而设置的缓冲机构。日本在所谓“非军事区”授意建立并支持的所谓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竟把其统辖权延伸到北平以东几十里处的通州。百姓心中有种安全无保障和大难临头和感觉。华北既不属于中国也不属于日本,既不是独立于国民政府之外又实际上不归属国民政府,伪政权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是日本和高丽的私贩和毒贩以及浪人的天堂。洪水已经冲破了长城,毒品和私货的细流早已泛滥到北平以及南达山东,西至山西东南角的广大地域,这是日本方面所称的东亚新秩序的头一个迹象。

大战即将来到,这是中日之间你死我活一场恶战。凡人的力量和预见制止不了这场大战就好像制止不了风暴生海上一样。世人有时想不通,为什么非打仗不可;只有研究战乱前夕的气氛,例如法国大革命前夕的气氛,才能理解这类的战乱。我们可以对中日战争的起因试加分析,但也不过如同风暴来临之前气象学家去读气压计上有趣的骤升骤降,或者地震学家事后分析摆动图一样。战争爆发之前先有神经战。事实上,民国二十年日本侵占东北以来战争从未停止过。从民国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抗战爆发时,这个东亚新秩序已先后在东北和冀东建立起来,懂得这种新秩序和神经战也就懂得那场大战终于会爆发的原因了。

姚思安回到北平之后便不想再去南边。他已七十九岁,同儿子阿非和儿媳宝芬一块住在王府花园里。民国二十五年五月木兰和莫愁接连收到阿非的电报说父亲病重,要她们北来。她们带了几个孩子北上,立夫则因公务在身,后来才去。

到了故园的老家她们只见父亲躺在床上,消瘦异常,但神志极为清楚,看似他的躯体像机器似的已经消耗殆尽,而精神仍然存在。他的病是由于一定要开窗睡觉,着了凉引发的。阿非以为这一病也许会不起,没想到居然渐渐好起来,不过从此离不开床了。谁知刚好一些姚老先生又一定要房里空气新鲜,光线充足。他声音微弱,胃口也一天天差下去,因此消化能力也渐渐弱了。躺在床上的他又见到两个女儿和孙亚以及孙子辈,是高兴的。

姚家人这次的团聚是忧喜参半的。人人历经沦桑之后亲人的重圆是最感人不过的。珊瑚前一年去世了;博亚同一个摩登的上海小姐结了婚。她在北京的大学里念书,是篮球选手。曼妮这时是五十岁的人了,头发灰白,做了奶奶。她儿子阿萱拗不过她的主意,再次结婚了。他在天津海关工作,周末才回北京家里。因此曼妮现在是同儿媳和孙子住,那孩子是阿萱前妻生的,这年四岁。

木兰见过父亲后便到曼妮的院落去同她长谈。

曼妮说:“兰妹,我以为我见不着你了。你们住在南边算是幸运的。这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啊,我们这里成天提心吊胆的。阿萱在海关,也是个危险的差使,每逢星期他到家以前我总是担心出了什么事。总算到现在他还平安,我就高兴了。环儿也着急,因为陈三驻在昌黎缉拿走私贩子,那是他家乡。你看,好像咱们全家都牵涉在内了。阿非在禁烟局,每天捉拿人犯,烟贩子不是关押便是罚款。我儿媳同我一样为阿萱担心,我们要他辞掉那个差使,可是他不听。下星期六他回家时你得帮我劝劝他。”

木兰问:“怎么会有这么危险?我以为陈三和他在一块干呐。”

“没在一块。他们得赤手空拳地去执行职务,抓走私贩子。而日本人和高丽人私贩子用石块和木棒袭击他们,有的甚至带手枪。就是陈三同他在一块又有什么用处,他不能带左轮枪。”

木兰问:“怎么会这样的呢?”

“你去问阿萱吧。他会原原本本告诉你。日本鬼子不准咱们海关人员带武器。”

这时环儿也来了,便介入了谈话。她说:“陈三这个星期便该回家来了。我已经写信告诉他,哥哥要来,他该请假回来看看你们大家。立夫什么时候到?”

“我们动身的时候他说一星期之内,这几天里该到了。”

“我妈跟他来吗?”

木兰说:“我看不会来。她也许要留下看家,她年岁太大了。”

曼妮走到木兰身旁悄悄说:“这是家里的事,可别声张出去。博亚抽上了白面,正在戒。要是别人知道了一家子里一个在禁烟局,一个抽白面,该怎么说呢?”

木兰问:“烟鬼是不是都要枪毙?可危险。南边今年好些烟鬼因为抽日本鬼子的大烟被枪毙了。”

环儿说:“我就是担心他这个。禁烟行动越来越紧,光阿非每星期都要抓两三个人。他说已经宣布,明年元旦起这里的烟鬼也一律枪决——但限于中国人,日本人咱们可不敢碰。两年前发布过一个六年戒烟计划。瘾君子都得去登记,住院治疗或者在家戒烟。今年过后戒了再吸的人要枪毙。”

木兰说:“咱们何不让博亚在家里戒烟?”

曼妮说:“他正在戒,不过可麻烦啦。他吸的是海洛英,不是鸦片。他说他这种恶习是从吸日本的多福牌烟卷染上的。这比鸦片更加要命。因为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吸得越来越多了,不然就会流眼泪,关节像要断裂,人好像要死了一样。”

环儿又打岔了。“你知道谁让他下决心戒的?一个日本水兵!一天他同妻子上东安市场去——你知道那里通常都是很挤的。一个穿制服的日本水兵跟在后面,伸手去摸他妻子的屁股。她回过头来看,水兵还在摸。她怕了,就悄悄告诉博亚。第三次那个水兵干脆调笑她,她尖叫起来,博亚转过身来,怒不可遏,哪知道日本水兵给他一巴掌,狞笑起来。从此他从骨子里痛恨日本人,认清是日本鬼子让他吸上海洛英的,便决心戒掉。”

木兰说:“他挨打以后怎么啦?”

“又能怎么样?中国警察不敢碰日本人,他们享有治外法权!”

木兰不觉一惊。

环儿往下说:“我告诉你,这就是东亚新秩序。在关外是这样,现在轮到北平了。这里已是妖魔鬼怪的地面,不是人的。咱们女人孩子上街得万分留神……北平有成千的日本鬼子和高丽棒子,五个里面有四个是贩毒的。有几处叫‘医院’,化点小钱那些江湖医生就给你注射一剂可卡因。陈三回来就会告诉你冀东的情形。”

木兰问环儿:“你想陈三会辞职吗?”

“不,情形越糟,人越是斗志昂扬。他叫这做团体精神……我告诉你,这局面长不了。宁可中国同日本现在就决一死战,看咱们会成为自由的国家还是中国仍然同‘友邦’维持和平,而咱们女子得在自己的国土上受这种侮辱?”


立夫和陈三星期五都到了。姚老先生看来精力还算旺盛,见到立夫便同他谈了一会,木兰和莫愁也在一室。姚老先生问了立夫的工作情况之后对他说:“我记得你写过一篇《科学与道家思想》的文章。现在你应该再抓这个题材,写成一部书,作为我经你之手给人世的遗赠。你还应当写一部《<庄子>科学评注》作为那篇文章的佐证。采用生物学和全部现代科学的成果来让现代人懂得《庄子》的文章。他那时没有望远镜显微镜,却预见到无限大和无限小。想想他说的水的不可毁灭性质,光的运行,自然界的各种声响,以及事物的可度量性与不可度量性,知识的主观性。想想那以太与无限,光与声,云和星辰,河伯与海若之间的谈话。人生是变动不息的,宇宙是阴阳两种力量,强与弱,正与反交互作用的结果。这些见解真是令人惊异不已。庄子还不知道用科学的语言表述他的思想,但他的观点是科学的,现代的。”

姚老先生虽然剩了皮包骨,说话时显出智力还是很强的。

立夫深为感动,答道:“当然我要照办。著名的《齐物论》就是相对论。庄子说:‘蛇怜风,风怜目’,我只要再注上光的秒速和风的最大速度就行了。不过他的物种进化理论——说人是马进化来的——是可笑的。但我现在已把科学抛开了,现在研究的是人中间的害虫,见一个捏一个。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木兰含笑说:“你捏死害虫,妹妹捏死萤火虫,虫类世界就会灭绝在你们两个手里了。”

姚老先生说:“这个世界上的昆虫害虫不是你们两个捏得了的。孩子们,我警告你们,我去世之后会爆发战争,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激烈大战。”

木兰便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会感到可怕。你们会怎样只有天知道。不过我并不替你担心,你千万别害怕。”

木兰又问:“爸爸,你看中国能打吗?”

老爸爸答道:“你问错了。是日本逼中国打的,不管中国能打不能打。”他停了一会,再缓缓地说下去。“你们支问曼妮吧。要是她说中国非打不可,中国就会打赢;如果曼妮说中国决不能打,中国就要打输。”

小辈都感到吃惊。只有木兰知道曼妮是强烈反日的,所以她明白老爸爸这话的用意。立夫笑着说:“您怎么这么念着曼妮?我们,还有博亚和阿萱以及其他孙辈又怎么了?”

姚老先生庄重地说:“别套我的话。只要问曼妮怎么想的,你们其馀人的不能算数。”

“为什么我们不能算数?”

“等着瞧吧。”

姚老先生显然是神驰在中国禅宗最喜欢的预言和疑团里了。

他此刻疲倦了,立夫和莫愁便退了出去,只剩下木兰在父亲床头。他见此时只有木兰一人,便问:“曹丽华怎么了?”

“她结了婚,孩子都有了。”

姚老先生微笑道:“我做了件好事,不是吗?我去世后你要自己来当侦探。”

木兰说:“爸爸,他真的现在改好了。”

姚老先生在胡子后面慈祥地微笑。

木兰问:“爸爸,您相信长生不老吗?道家总是相信的。”

姚思安说:“这是无稽之谈!那是世俗的道教。他们不懂得庄子。生死本是生命的规律,真正的道家只会战胜死亡,他死的时候要比别人欢乐。他不怕死去,因为他认为这不过是我们说的‘返归于道’。记得庄子临终时不要弟子埋葬他时说的话吗?他那些弟子惟恐暴尸于野会被兀鹰吃掉。他说:‘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至少我的丧仪上不要和尚来念经。”

听到爸爸引证《庄子》时微弱的笑声木兰很是感动,又有些吃惊。

木兰说:“因此您不信长生不老么?”

“我信,孩子。我的长生不老是在你和你妹妹,还有阿非以及所有我的子女生下的子女身上。我在你身上再世为人,正如你在阿通和阿梅身上再世为人。没有死亡这回事。你制服不了自然。生命生生不息。”


走出那间屋子以后莫愁对立夫说:“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晚。”

立夫说:“我在天津停了一天,当侦探。”

“侦查什么?”

“我并不是真的请事假,而是负有秘密使命来的。有个案件牵连到一个人,名字我不能说。这同在上海搜捕一伙毒品贩子有关,牵连到一个要人。你知道,天津上海之间的毒品运送很繁忙,我在天津下车侦查调查此案。我去请假时他们要我了解此案并把全部贩毒情况写个详细报告。这个金额几百万的走私大案一个字也不能见诸中国报端,惟恐把对日本的仇恨激发到难以抑制的地步。可是伦敦纽约的报纸已经登出关于这事的长篇通讯,因为这种机会不均等的竞争损害了英美的买卖。”

“那么你是公务在身了!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需要多久就多久,说不定个把月。因此我不外出看望亲友,我要尽量不让人知道我已北来。”

“你只能待在家里,阿非和陈三,还有阿萱供给你一切情报。”

立夫说:“我看着办吧。”

立夫想要弄到贩毒情况的详细情报,便去看博亚。博亚正在家里治疗,有了重大进展。博亚看去很可怜,他脸上的表情是恐惧、渴求、仇恨以及一种欲哭无泪的心灵折磨兼而有之。他的两颊瘦削而深陷,颧骨高耸,眼眶又是深凹的。滴溜滴溜的大眼显出他智力极高,他宽阔的嘴生得很端正,唇上有很厚的短须,使人回想起他母亲银屏的嘴。他身旁的桌上有许多药瓶和几个糖食碟子。他诉说染上恶习的经过:珊瑚姑妈死后他住在天津的一家饭店里,茶房诱使他吸一种头上有白面的日本烟卷。他说他出于好奇吸食了,不久便上了瘾,吸得越来越多。他告诉立夫,他看见有些人买金蝙蝠牌烟卷就是为了摘下那点白面用锡纸包上吸用。

立夫临行说:“别忘了你妈,你一定能戒掉的。”可是博亚的表情似乎表明他并没有听到。

第二天晚上阿萱回到北平过周末。晚饭后立夫打算同他和陈三好好谈一次,曼妮和其他几个女眷也在场。立夫虽然不是曾家的人,阿萱却向来打心眼儿里崇敬他。而阿非则总是接近孙亚。

立夫问到总的情况,阿萱说:

“是这样的,咱们海关人员随身没有武器,却要对不受中国法律管束的武装的日本和高丽私贩执行中国的法律。我们尽可能截获他们的货品。今年四五两月每星期都发生一起事件,铁路局日子可不好过了。每天早晨私贩专车开出山海关驶来天津,把货物卸在站台上,等侯运往各地或者装船运往山东。通常有几个高丽人或者日本人留下来看守货品。除了铁路货车以外每天还有多到十卡车的货品运到。以前日本人还算客气,货运专车是日军司令部要来运私货的。如果中国铁路当局不顺从,就被指控为‘缺乏合作诚意’和反日分子。可是现在他们嫌正式通知我们要求加挂车皮太麻烦,武装的日本鬼子和高丽棒子干脆把货包抛进二等和三等车厢,赶出乘客,砸破车窗和座位,殴打挡道的苦力。有时侯货物列车临时要加挂或者卸下车辆,弄得不能按时开出。”

立夫问:“铁路乘警又是干什么的呢?”

阿萱说:“他们又能怎样?走私贩子受治外法权保护,铁路乘警不敢碰他们。乘警敢怒而不敢管,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光这星期一百多个日本鬼子和高丽棒子因为找不到空处就强行闯进列车,对铁路人员和海关职员拳打脚踢,我有些同事头部挨了打,他们多数人之没被打伤全亏了警卫的干预。”

立夫再问:“你们怎么会没有武装的呢?”

“说来真是笑话,却再简单不过。去年有大量白银被偷运出境,主要是经过长城各口,那里派驻了海关巡逻——当然是携带武器的。两个私贩从城上跳下受了伤,一个高丽人,另一个日本人。日本军事使团为那两个受伤的人索赔五千元,并且要我方停止在长城全线的巡逻,否则要诉诸武力。为了避免武装冲突,我们除了唯唯诺诺之外还能怎么样?于是我方失去了长城线上的据点,只能在城下小心从事,避免再次出事。你看冀东政权实际上是鬼子的,但海关仍是中国外国共同掌管的,因此我们仍然执行职责,可是局面却乱成这个样子。

“去年九月,日军司令官照会海关税务司说,鉴于目前的政治状况,今后海关巡逻队不应再携带手枪。另一个日军司令官又要求海关缉私舰应解除武装,机关枪也予收缴。没过几天更得寸进尺地要求所有海关缉私舰只,不论有无武装,一律不得进入从‘满洲国’国境到天津附近的芦台的‘非军事区’海岸线外三海浬以内的水域。好像这还不够,日本海军当局不承认中国海关有权在距海岸线十二海浬范围内行使职权,也不得向可疑船只发出信号要求停驶,还警告说凡是对日本船只的干预,不论该船是否表明其国籍,均以公海上的海盗行为论处!

“这样,从山海关到天津的整个海岸不仅是自由港,而且是自由海岸。从五百吨到一千吨的一群拖网渔船和商船在距海岸不远处下锚,汽艇甚至直接从大连驶来。”

阿萱终于讲完了他这一番话,人人都听得入神。

陈三说:“这哪是走私,是一个‘友邦’在光天化日之下掠夺中国政府的财政收入。我在海边亲眼看到的。有一天我数了数,总共有三十八艘走私船停泊在山海关附近的港口外面,海边架起帐篷,简直成了个小镇市。成堆的人造丝、白糖、卷烟纸、自行车零件、煤油、轮胎、酒精、金属细网等等大白天摆在那儿。每堆上都插有白旗,标明日本运输株式会社的名称。货品在那里由汽车、牲口和挑夫南运,通常有几个高丽人或者日本人护送。我们想制止他们。我们靠近时中国司机往往跑掉,但高丽人日本人抛掷他们车上带的石块抵抗。”

环儿说:“我听说过国家之间因贸易而开战的,却没有听到过一个国家公然护送走私以进行商业竞争。难道不卖这批多馀的煤油和金属细网日本帝国就会灭亡吗?”

阿非说:“这可不是小事。走私货品甚至溯长江而达到上游,排挤掉英美人的买卖。据估计关税损失每星期达一百多万元——最猖撅的四五两月每周竟接近两百万元。”

立夫问:“除中国人之外你也抓日本人吗?”

陈三说:“需要抓的时候就抓。我们也会抓错的。有时日本人扮成中国人,甚至使用中国姓名。不过我们往往能根据他们矮小的身材和浓密的黑胡须,罗圈腿和尴尬的样子认出来。”

立夫说:“这些一定是日本人和高丽人中的败类。”

陈三说:“不错。一个国家放其下层莠民去国外,唆使他们无视那个国家的法律,还给予官方庇护。”

“你查获私货,抓到日本人之后如何处置的呢?”

陈三说:“在野外是不同的。我们把他们转交给日本领事馆的警察。日本人来要求交还货品,往往会发生纠纷。可是我们慎重处理。货品上若写有‘军需品’或者‘交日本军司令部’字样的我们就知道是吗啡、海洛英或者鸦片。我们毫无办法。过去一年半里抓获这类私货几百起。”

立夫问:“海关税务司向日本当局提出过抗议没有?”

阿萱说:“唉,十分玄妙。税务司抗议了,日军当局把他送到日本领事馆警察那里。我们向领事馆警察提出抗议,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们说,首先,说向中国走私用日本法律的眼光来看不算犯罪,他们无权制止。这就是说,根据日本法律,所有被捕的日本人必须一律释放。其次,他们说,照理走私只能在国境上才会有,因此该到长城线上去查案而不是长城以南!这话是他们禁止我们在长城线上巡逻以后说的。”

曼妮说:“立夫,你认为阿萱应该辞去那个工作,还是转调到上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他是我晚年唯一的倚靠,而他又有个年轻的媳妇和一个婴孩。”

立夫注视曼妮,还没有开口阿萱已经回答了:“妈,您不知道,无论上海、厦门或者汕头,哪儿都一样。有日本人的地方就有走私。再说,同事们也要笑我是胆小鬼。他们心灵高尚,我离不开他们。政府终于决心采取严厉行动了,或许局面会有改进,大家都离开,海关谁来把守?”

立夫说:“你还是再想想为好。你该替老母亲和年轻的媳妇以及孩子着想。你又是曾家最年长的孙辈。”立夫听到自己居然用如此客观的口吻对另一个年轻人提出忠告,感到很意外。这次家族聚会散场时曼妮感激地注目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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