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绝荤酒已有二十多年的大姑,是个很相信菩萨的人。一个月前,金价狂涨,儿子容辉炒金赚了十几万,大姑骄傲地对她的儿媳妇爱丽丝说:“要不是今年年初我向观音菩萨‘借富’,亚辉就不会赚大钱。”爱丽丝说:“去年股市大跌,恒生指数从千七点跌到三百多点,亚辉手上的蓝筹股,一年前值二十多万,现在只值两三万了!”大姑说:“买股票蚀本,是亚辉头脑不够灵活。明知股市要大跌,却死抓蓝筹股不放。”
大姑的日子过得很舒适,与儿子、儿媳妇、四岁的孙儿小宝一同住在半山区一层新楼里。这层新楼,两千多呎面积,是前年买的。前年,容辉做生意赚了一笔大钱。入伙时,大姑在客厅中央煮了一壶滚水,将滚水浇在四个墙角。“这样做,”大姑对爱丽丝说,“可以赶走邪魔。”爱丽丝是香港大学毕业生,在加拿大留过学,思想很新,总觉得大姑的言行有点古怪。
古怪的言行,很多。不说别的,单是那个神坛,就像名画一样,成为客厅最具吸引力的东西。
神坛朝南而设,靠墙,放在那套价值一万六千元的巴西沙发旁边,位置是由风水先生鉴定的。神坛是一只酸枝木的八仙桌,缚以织锦的桌围。桌面,除香炉烛台外,还有经书、念佛珠与水果。靠墙处,设有容家历代祖先示神位。神位旁边是神龛。龛内放着福建出产的观音白瓷像。神龛旁边是一只长方形的玻璃盒;盒内装着十吋高的“坐关公”,一边是周仓,一边是关平,都是景德镇的产品。关公前边放着济公,也是瓷像,造型相当别致:一只大酒坛,手执破扇的济公刚从坛内钻出,神态像小偷。济公旁边有一只葫芦形的玻璃球,瓶颈相当长,五六吋,倒插在瓦盅里。瓦盅盛水。许多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过,容家的人,包括小宝在内,都知道这是“圣水”。
“圣水能治百病。”
每一次,新的女佣走来上工,大姑在回答女佣的询问时,总是这样说的。
有些女佣并不好奇,听了大姑的话,耸耸肩,不再说什么;有些女佣,喜欢东探西问,听了大姑的话,少不免多问一句:
“圣水?什么圣水?”
“是齐天大圣赐给我们的圣水,”大姑说,“这圣水,非常灵验,像仙丹一样,喝一杯下肚,随便什么病痛都会消除!”
如果有人听了这样的解释仍不满意的话,大姑就会加上一句:
“有时候大圣会走到这里来的。”
这种话,能够引起别人的惊诧;却不能说服别人。大姑本人,倒是深信不疑的。
如果新来的女佣问:“你怎会知道齐天大圣来到?”
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大姑总是指着玻璃球说:“齐天大圣来到时,那玻璃球就会发出一声冰梆。”
正因为这样,凡是在容家打过工的女佣,都知道玻璃球的重要性。容家的女佣经常更换,但没有一个女佣曾经听到过玻璃球发出的冰梆声。
大姑是常常听到的。
大姑常常问小宝:“你有没有听到?”
小宝总是圆睁双目,怔怔望着大姑,不说“听到”,也不说“没有听到”。
根据这一点,大姑常常对亚辉或爱丽丝说:“小宝也听到的。”
其实,在小宝的心目中,那玻璃球形状古怪,只是大人玩的玩具罢了。他将它称作“冰梆”。
每一次,“冰梆”发出冰梆声,大姑就会放下任何工作(包括打牌)疾步走去神坛边装香燃烛,迎接大圣来到。
寒流袭港的那天晚上,大家很早上床。大姑念过经,也回房安睡。深夜向尽时,从睡梦中蓦然转醒。她听到“冰梆”发出的冰梆声,忙不迭翻身下床,披了衣服,踉踉跄跄走入客厅,装香,点烛,跪在神坛前磕了三个响头。天很冷,磕头时,浑身发抖。她应该回房去了,却固执地抬起头,东张西望,企图凭借跳跃的烛光见到齐天大圣的仙体。那“冰梆”虽已发出冰梆声,齐天大圣的仙体并没有显现,大姑见到的,只是贴在墙上的那幅画像。那是孙大圣的画像,孙大圣穿着赭黄袍,神气活现地坐在宝座上,后边有一面旌旗,上书“齐天大圣”四个大字,旌旗旁边有朵朵祥云。
依照大姑的想法:她膜拜齐天大圣已有这么多年,如果齐天大圣肯显圣的话,这是最适当的时候。
在昏黄不明的烛光中等了五六分钟,不见仙体,叹口气,缩头缩脑走回卧房,上床。她很失望,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孙大圣走来做什么,更不知道孙大圣为什么不肯显圣。天亮后,翻身下床,走去盥漱时,但觉头重脚轻。女佣端早饭出来,她吃了一杯牛奶与两块面包。到了十点左右,忽然呕吐了。爱丽丝要陪她去看医生,她摇头,她的脾性,凡是认识她的人部知道。当她不愿意做一件事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强迫她做。这天中午,因为有热度,饭也不吃,躺在床上盖了两条棉被。她知道自己是在装香时受了风寒。
爱丽丝打电话给亚辉,说大姑的热度增高。亚辉从中环匆匆赶回,要陪大姑去看医生。大姑说是没有病,不肯去。亚辉摸摸她的额角,很热。于是,打电话给一个熟悉的医生,请医生出诊。二十分钟过后,医生赶到,把过脉,量过热度,为大姑注射两针,还开了一张药方。女佣拿了药方到邻近药房去配药,拿了一包药丸与一瓶药水回来。大姑对药物全无信任,说什么也不肯吃。亚辉见她如此固执,不能没有担忧,费尽唇舌,才使大姑让了一步。大姑虽然吃了药,对药物依旧一点信心也没有。这天晚上,全家都上床后,她翻身下床,蹑手蹑脚走入客厅,捧起那只盛“冰梆”的瓦盅,昂起头,骨嘟骨嘟,将盅内的“圣水”喝了好几口。
第二天下午,医生又走来替她打针。
在床上一连躺了三天,热度才退清。爱丽丝对大姑说:“要是不打针不吃药的话,你的病绝不会好得这么快。”
大姑不开口,心里却这样想:“你懂什么?不喝圣水,这场病会好得这么快……”
她走去神坛边,装香燃烛,磕三个响头,望望挂在墙上的大圣图,望望那只被小宝称作“冰梆”的玻璃瓶,牵牵嘴角,露出骄傲的微笑。
过几天,小宝也病了,爱丽丝抱他去看医生。医生替他注射一针后,千叮万嘱,要爱丽丝小心照顾孩子。
“不要让他受风寒,更不能乱吃东西。有了并发症,事情就麻烦。”医生说。
小宝的病情相当复杂,打过针,吃过药,仍无起色。大姑只有这么一个孙儿,见他病成这个样子,急得坐立不安,一再走去神坛点燃香烛,磕响头,要菩萨保佑小宝,使他早日恢复健康。
菩萨似乎并不理会大姑的祈求。吃晚饭时,照顾小宝的女佣忽然从房内疾步奔出,说小宝抽筋了。亚辉立即打电话到医务所去,接听电话的护士说:“医生到新界去了!”
没有办法,亚辉只好将药油搽在小宝的太阳穴与鼻孔上。小宝呆呆地望着亚辉,脸上呈现着痛苦的表情。
“让他喝一点圣水吧。”大姑说。
大姑的建议遭受亚辉与爱丽丝的反对。尤其是爱丽丝,听了大姑的话,粗声粗气地嚷:“你的圣水,放在那只瓦盅里,几个月也不换一次,怎么可以给病人喝?”
大姑气得脸色铁青,悻悻然走入自己的卧房,表示不愿意理这件事了。但是,她只有小宝这么一个孙儿,小宝病倒,不能不关心。
午夜过后,亚辉夫妇已上床。大姑走去观看小宝,见照顾小宝的女佣坐在椅上打瞌睡,趁机倒了一杯“圣水”给小宝喝下。
第二天上午,小宝病情转剧。亚辉抱他去看医生,医生说小宝突患并发症,必须住院接受治疗。
大姑知道小宝病情转剧,急得流下眼泪。当她止住泪水的流出时,她想:
“一定是亚辉坚持要看医生,触怒了大圣。要不然,圣水怎会不灵?”
一九七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