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那顽皮的小飞虫,永不疲惫,先在“普”字上踱步,不能拒绝香气的侵袭,振翅而飞,又在“救”字上兜圈,然后停在“寺”字上。
“庙门八字开,”故事因弦线的抖动而开始,“微风游戏于树枝的抖动中,唯寺内的春色始于突然。短暂的‘——’,藐视轨道的束缚。”
下午。黄金色的。
檐铃遭东风调戏而玎玲;抑或檐铃调戏微风于玎玲中?
和尚打了个呵欠,冉冉走到门外,将六根放在寺院的围墙边,让下午的阳光晒干。这时候,有人想到一个问题:金面的如来佛也有甜梦不?
跨过高高的门槛。
那个踱着方步的年轻人,名叫张君瑞。
“这里倒清静。”他想。
清静的大雄宝殿,很暗。一个女人的香味,加上另一个女人的香味,直扑过来,浓得像酒。
风不大,烛光却在黑暗中发抖。第一对绣花鞋踏过石板。第二对绣花鞋踏过石板。轻盈似燕子点水。是的,轻盈似燕子点水。
春在神坛底下打盹,忽然睁开眼睛。
店小二说过的:
“普救寺里的蝴蝶也喜欢互相追逐。”
张君瑞来了。他看到两对绣花鞋。
不是童话。不是童话式的安排。那位相国小姐忽然唱了一句“花落水流红”。谁也不能将昨夜的梦包裹在宁静中。每一条河必有两岸。普救寺内的蝴蝶也喜欢花蕊。
“那个男子有一对大眼睛。”莺莺悄声说。
“那是一对饥饿的大眼睛。”红娘说。
“会说话的嘴。”
“怕老太太听到?还是怕那个年轻人听到?”
笑声胆怯如小偷,像一根无形的丝带,在金色的佛脸上兜个圈,与袅袅的青烟同时消失在黑暗里。欲望仍未触礁,张君瑞无意翻开书卷。
“这里倒清静。”他想。
那只二月天的小飞虫停在小和尚的头上。小和尚的头像剥去皮的地瓜。小和尚正在念经。小和尚眼前出现无数星星。欲念属于非卖品,诱惑却是磁性的。
张君瑞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诱;
小和尚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诱;
小飞虫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诱;
金脸孔的菩萨也抵受不了香味的引诱。
纵有落叶,敲木鱼的人也在回忆中寻找童年的好奇。烛光照射处,每一凝视总无法辨认鬼或神的呈现。
袈裟与道袍。
四大金刚与十八罗汉。
声与木鱼。
香火与灯油。
崔莺莺与张君瑞。
攻与被攻。
“那是一根会呼吸的木头。”小飞虫对菩萨说。菩萨有一个永远的微笑。
尖着嘴唇,“嗖”的一声,龙井与山泉的联盟,具有老实人的特质。那法聪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师父赴祭了。”法聪说。
“角门后边的院子是禁地。”法聪说。
“崔相国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法聪说。
“……另外还有一个俏皮的丫鬟。”法聪说。
“普救寺的春天尚未消逝。”法聪说。
斜阳似小偷般蹑足潜入窗口,春未老。失去彩笔的书生,已忘记镇上小寡妇的眼泪与喜悦。这是非常美好的日子,微风一若纤纤玉手。今晚的月亮将在碧波中破碎吗?——他想。
感情像一根绳,忽然打了一个死结。
随风而去,余晖被夜色击退。年轻人的脚步染有幽香,袍角扑扑。拴在树上的马匹不会打呵欠,只会以蹄跺土。大殿上,灯火跳跃。月升时,最易想起蝴蝶与花蕊。
“风呀,明天将从何方送来喜悦?”
这是开始的终结。
潮湿的空气有泥泞的感觉。如果孤独也有颜色的话,不知道是黑还是灰。
这天晚上,年轻人做了一场梦,梦见一条线,如桥梁之沟通两点。
醒来,仍有依依。蝴蝶穿窗而入,共有两只。心更烦,应该到外边去走走了。站在田塍上,举目眺望,但见高耸的松树固执如宝塔。雀噪处,一座小桥上,白须老公公拄杖而过。
“如果我是一个绿林大盗,”他想,“自当纵身跃上屋檐,偷窥罗裙在夜风里怎样舞蹈。”
风景侵略眼睛。情感疾奔。美丽的东西必具侵略性。
第二卷
美丽的东西必具侵略性。那对亮晶晶的眼睛,那张小嘴。喜悦似浪潮一般,滚滚而来,隐隐退去。
寂寞凝结成固体,经不起狂热的熏烤,遽尔溶化。普救寺的长老喜欢读书人,明知书生已失落毛笔,却不能抵受白银的诱惑,拔去西边厢房的铁闩。——这是几天前的事,固体早已溶化。那个名叫张君瑞的年轻人必须对羞惭宣战,以期克服内心的震颤。
将一颗心折成四方形,交给红娘。
笑靥似莲初放,一瞥等于千言万语。“大殿上有个年轻男人。”她说。
寺内太清静,仅老鼠在墙角咀嚼寂寞。莺莺也需要新鲜的刺激,心随声跳。
“那个眼睛很大的?”她问。
“那个眼睛很大的。”红娘答。
分不清人间与天上,又无力关上心门,用手指蘸了唾沫,轻轻点破纸窗。一瓣枯叶,从树梢旋转降落。微风,以小贼之蹑足,吻了纸窗小洞,潜入欲火熊熊的眸子。感情像根绳,打了个死结。
“陪我到大殿上去走走。”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微风轻拂脸颊,有欲念搭成意象的图案。大胆嗅辨羞惭时,彷徨与焦灼开始在心内捉迷藏。
不能囚禁青春秘密,魔鬼匆匆典押梦中的大胆。
日落。日出。道场为亡魂而做。鸟携秘密出笼。大殿的黝黯处,小飞虫在袅袅的香烟中迷失路途。
如来佛的斜睨与判官的笔误,都不是闹剧的原料。当无瑕的命运之神被奸污时,叹息茁长于惊诧。
法本长老不是红娘。张君瑞必须找红娘。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奉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正月十七日子时生,未曾娶妻……”
还在笑,用手帕遮掩羞惭。欲念一若火上栗,未爆。聪明变成愚騃。真实变成虚伪。两颗心接吻时,另外一个自己忽然离开自己。
唰唰唰……
绣花鞋踩过长廊,宛如雨点落在湖面。温情躲藏在佯嗔与薄怒背后,窃笑书生也有未竭的痴狂。古梅下,有一方块阳光,没有风的时候,居然扬起万千尘粒。
疾步而去的红娘,想起水中之鱼。
呆立似木的张生,想起野猫在屋脊调戏。
袅袅香烟是菩萨手中的画笔,婀娜多姿,莫非有了画家的野心?普救寺内不会有女鬼筑墙的故事,放胆搬开感情的篱笆,伸手,抓一把颜色来。
檐铃玎玲。
抬头望天,澄澈的晴空,仿佛刚用刷子洗干净的。有一朵圆形的白云,肥肥胖胖,如果能够坐在上边,必生龙垫的感觉。
“只有傻瓜才上京赶考。”他想。
思念与心弦相拥于烛火跳跃时。生锈的野心偏逢月亮上升。
风声飕飕,满庭落叶在打转。
被沉寂包围的莺莺,心烦意乱,停下手里的针线,听檐铃玎玲。
“他说些什么?”莺莺问。
喜剧总在丫鬟的眼睛里上演,那眼睛有宝石之熠耀。
回答是:“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正月十七日子时生,尚未娶妻……”“妻”字万斤重,无力捺下心火的崔莺莺竟呆了半支蜡烛。
月光是抽象的锦缎,披在纸窗上。纸窗有人影,喜极。脚步唰唰,推窗又见一树葱郁。
夜风喜述桃色故事,却无力揭去魔鬼的面纱。魔鬼无所不在,永不停步。大自然的叹息,常在夜间摘去鲜花。
那份感情,浓得必须加水。
那份感情,熟得太早。
从梦中踱步而回的,名叫“现实”。
隔一堵墙。
这边是西厢,那边是花园。这边是张君瑞,那边是崔莺莺。这边是馋嘴的欲望,那边是会捉老鼠的猫。
睁眼凑在时间的罅隙边,欲穷明日之痴狂。岑寂的园子,喃喃的祈祷声中,有关不住的秘密夺门而出。陈旧的过程,虽不新鲜,却掺杂着糖的滋味。早熟的情感是透明的,无须更多的解释。
棒香虽已燃起久沉的热情,也悟不出月光为何洁白似银的道理。一声虫鸣,一丝风。最真实的东西,在月光底下竟没有影子。
老槐树说:这个女人一定知道他躲在太湖石边。
古梅说:不一定。
老槐树说:她的第三愿是故意讲给那男子听的。
古梅说: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老槐树说:不说更妙。
古梅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女人在引诱那个男子?
老槐树说: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古梅说:明明是那男子先吟诗。
老槐树说:她又何必依韵吟和?
古梅无言。腐霉的回忆中没有新鲜,只有希望是七彩的。小红娘听到破寂的轻步,猛吃一惊。崔莺莺微笑,心中暗忖:
“月亮会圆的。月亮一定会圆的。”
心与心的邂逅,必须负担感情的庞大支出。烛火做荒诞的跳跃,寂寞者蓦地想起虾舞。笃笃笃……大殿仍有木鱼声,证明耐性的持久。乱步在思想的道路上踩过,睡神启开大幕,水珠滚滚,希望穿上湿衫。
这是第一夜。
第三卷
叮——咚——叮咚。
弦线为故事的发展而抖动。
脱去爱的外衣,两个身体驮负一份忧虑。张君瑞推开纸窗,太阳尚未用金黄涂抹黑夜。有小和尚轻步而过,这是做好事的日子。敲敲五更,雄鸡将贪睡的太阳唤醒。
灰色夹侵略者的野蛮出击。
幡帜与晨风共舞,道场开始。拈香者别有用心,打钟敲鼓的和尚们也有贪婪的眼睛,明眸似宝石,酒窝常在瞬息间呈现,细细探寻生命的意义,所悟也不透彻。
蓦然的心悸,始于视线接吻时。
法本长老在佛前撒谎,崔夫人泫然带走太多的问号。小飞虫从张君瑞的头上飞到崔莺莺的头上,钟声挑起痴狂。
香烟袅袅中,有无声的对白。
(你为什么对红娘说那番话?)
(我喜欢你左颊上的酒窝。)
(莫非看透了我心境萧索?)
(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诱出禁锢的秘密。)
(为什么躲在太湖石畔看我烧香?)
(我看的是你,对烧香并无兴趣。)
(为什么要说,不见月中人?)
(因为知道你无计度芳春。)
(你再挖苦人,我就离开大殿了。)
(我来问你:那第一炷香,愿亡父早升天堂;那第二炷香,愿中堂老母延年益寿;那第三炷香呢?)
两颊红通通的,不能掩饰疯狂与痴娇。小飞虫最顽皮,飞过来,飞过去。红娘的眼睛等于一千句话。张君瑞必须用扇子扇去青烟。
(那第三炷香呢?)
年轻人有纯洁的感情。年轻人有完整无缺的感情。已逃遁的恐惧,将使奇异的花朵茁长自渐次扩大的欲念。
凝视似箭,再一次射中崔莺莺的两颊。张珙虽非猎者,却设下陷阱。
(为什么不答话?)
(你早已知道了?)
坐在神龛里的菩萨,抵受不了美丽的引诱,见到一对不能前往西方乐土的年轻男女,双目定睛,钦羡猎者的幸运,骤然想起远方的红叶子树。
红与绿。热与冷。夏与冬。
大雄宝殿的调情。
包不住熊熊欲火。佛说:有因有缘的,就会生长。
春风吹开心门,“呀”的一声,但见爱情坐在里边微笑。有人开口了:
“请夫人小姐回宅。”
夜有太多的眼睛。
张君瑞在墙左的西厢房;崔莺莺在墙右的别院里。晚风穿过珠帘,东张西望。莺莺的叹气具有浓厚的古典味,解衣后,帐檐上的流苏,索索发抖。
(那墙并不高,他为什么不跳过来?她想。)
(那墙并不高,他为什么不跳过来?她想。)
(那墙并不高,他为什么不跳过来?她想。)
思想似浪潮,滚滚而来,隐隐而去。然后又滚滚而来,隐隐而去。一来一往,一往一来……永不间歇。
夜风在芭蕉的手掌上踱步,月亮总爱偷听荒唐的梦呓。流星掉落在夜空,寺内的白猫仍在厨房门口嗅舔鱼腥。
黑夜是太阳的儿子。
莺莺在梦中追寻新鲜。
一对会说话的眼睛。红色与绿色。如来佛的笑容,摇扇的年轻人。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墙。墙。墙。墙似浪潮。般若波罗蜜多。“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净土。院中有两枝古梅。喝第四杯酒。琴与剑。盘花的对白。红裙。大“囍”字。拜堂。花烛的火光在微风中跳跃。帐内的调笑。欢乐于一瞬。魔鬼最怕白色与光。
邂逅。妖怪一再打呵欠。虹上的足印。喜鹊成千成万。天庭也有隔河对唱。……
张君瑞在梦中追求新鲜。
一对娇艳的眸子。蓝色与紫色。如来佛有两只大耳朵。蹑手蹑足的闺阁千金。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墙。墙。墙。墙似高山。南无阿弥陀佛。“夫人郑氏,带着一位十九岁的小姐,名唤莺莺,字双文……”极乐世界。院中虫鸣唧唧。喝第二杯龙井。针与线。珠帘的狂笑。题着“清风徐来”的折扇。大“囍”字。拜堂。贺客们喜作猥亵的调侃。床前两对鞋。所有的忧愁全忘记了。魔鬼最狡狯。意外的邂逅。妖怪在黑暗中舞蹈。湖面上的疾步。喜鹊搭成一座桥。牛郎欣然越过银河。……
一堵墙等于一把刀,将一个世界切成两个。寺内的岁月,又让寂寞啮去。少女叹息于无力反抗,流泪时,乃有老妪心情。每一次新梦,张君瑞总是拿着一把折扇。
云层拦阻阳光。
不断暗杀时间的人,有欲望似脱缰之马。病倒后,不进茶饭。思想正在偷窥远方的诺言,醒来又恨梦境易逝。
红娘并不焦急,老夫人紧蹙眉尖。法本长老识医道,一剂汤药酽酽如酱油,赶不走心内妖魔,而情感已变色。
把脉难究病因,法本长老莫辨红尘中的喜哀。小红娘掩嘴窃笑,看到心魔的舞蹈,明知是爱情游戏,也不发言。
爱情没有重量,一若羽毛轻浮,飘到时间的另一端,又发现顽固者做了太多的浪费。
“红娘,我会死吗?”莺莺问。
“你将活得比蝴蝶更快乐。”红娘答。
“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已被别人窃去。”
两颊又起红晕,狂想忽然征服悒郁,美丽的微笑,遂出现在酽酽如酱油的汤药中。
“今天晚上,陪我到花园里去烧香。”她说。
红娘耸耸肩,怀疑神仙是否已听到第三个愿望。
第四卷
消息有如火,脆弱的感情骤然变成木料与纸。一切优美的东西,纷纷出现裂痕。空气是拉紧的弓弦,那贪睡的宁静蓦地睁开眼睛。小飞虫迅速振翼,始终未能飞越那个无形的圈子。这是恂栗。难道它也了解法聪的话意。
“大祸临头了!”法聪和尚对长老说。
“大祸临头了!”长老对老夫人说。
“大祸临头了!”老夫人对崔莺莺说。
眼睛如问号,有彷徨的惊奇加速心轮之旋转,理性失踪,止水掀起波涛。夫人是常常流泪的,泪水有时候代表忧虑。
“丁文雅是个糊涂将军。”法本长老说。
“丁文雅有个部将,名叫孙飞虎。”老夫人说。
“孙飞虎率领五千贼兵。”法本长老说。
“五千贼兵将整个普救寺团团围住了。”老夫人说。
“孙飞虎是个色鬼。”法本长老说。
“他要我的女儿做他的压寨夫人!”老夫人说。
“孙飞虎是个贼!”法本长老说。
“所以不能做他的压寨夫人。”老夫人说。
“不做压寨夫人,普救寺必定片瓦不存。”法本长老说。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老夫人说。
心绪烦乱,似夏日之骤雨。持伞的理智,不能抵挡恐慌的侵袭。辨不出东南与西北,拔草又见珍珠。
“为了阿妈,我愿做贼妻。”莺莺说。
“为了亡父的灵柩,我愿做贼妻。”莺莺说。
“为了欢郎的继续生存,我愿做贼妻。”莺莺说。
“为了寺内三百和尚,我愿做贼妻。”莺莺说。
“为了保存这座普救寺,我愿做贼妻。”莺莺说。
坚决孕育自坚决,情感第一次脱轨。她想忘掉摇扇而来的年轻人;但是摇扇而来的年轻人却忘不了她。心如刀割。跛足的爱情在森林中迷失路途。
铁的决心。铁的意志。
长老拟用钢刀制造奇迹,圣者亦流仁义之血。舞剑人常在梦中格斗,此刻也想知道殿前的交战是否会使菩萨皱眉。
老夫人缺少一对观剧的眼睛,许下慷慨的诺言:
“不论僧或俗,能退贼兵的,就将莺莺嫁给他——”
是鱼饵?是谎言?是引诱?是包着糖衣的毒药?
诺言有如燃烧物体,向每一个角落蔓延。意志与剑锋的对抗,寺外的狂人仰天大笑。
“我有办法!”
书生克服内心的怯懦,挺身也有英雄姿。
低头掩不住喜悦,有童话里的神仙将梦境点化成现实。
“原来就是他。”
如光芒诞生于黑暗,闺阁千金遂将秘密妥存锦盒。
“孙飞虎!”法本声似裂帛,“小姐孝服在身,三日后才可行礼,请退一箭之地!”
笔锋挡五千大刀于寺外,书信为远方的援助而写。远山烟雨迷糊,骑白马的将军尚在帐内捕捉未来。誓言第一次加色,僧侣们个个卷起衣袖。
圆圈。圆圈。圆圈。
起点始自终点。终点落于起点。聪明人不善解剖,两个圆圈的幻变永不单纯。
三百条会呼吸的木头,唯偷酒的和尚最有戆气。
“你去?”法本问。
“送我三十个馒头馅与两斤绍酒。”惠明说。
愚直如春笋之茁长,大胆者惘然于圆圈的紧箍。酒是勇气的催生者,启开后门,刀光共担肩上寒冷。
圆圈。圆圈。
圆圈因妥协而切断。
孙飞虎贪得梦中珍馐,捧住明日之红裙狂吻不已。月亮走去远方拜客,星星在困倦中眨眼。
燃香者探取新鲜于第三愿,长期囚禁使欲望也发清香。夜仍宁静,圆圈外边有大胆的希冀,圆圈里边有大胆的希冀,仅侧身而卧的年轻人,仍用碎片织成美梦。
“她是我的了。”他想。
古梅不会求偶,唯琴剑是天生的一对。枯萎的情感再次发芽,线装书里的青山与流水经常藏有太多的系念。蜘蛛仍在工作,寺内只有轻步与耳语。
心思如镜,热情的年轻人遂萌跳墙之念。空间隔开三颗心,魔鬼将多角的美梦投入火焰,看它怎样变成灰烬。
惊惧是透明体,谁也不能掩饰。
愉快与紧张对峙时,过了河的车马与炮也不会预知二十世纪的扭腰舞。
荒谬的今夜。指引者错将灯笼赠与盲者。
孙飞虎盗得爱情的赝品,让它在酒液中游泳。酒液掀起波澜,不是被风吹起的——而是笑声。
(过三天,那娇媚的崔莺莺就要与我共枕了。他妈的,咱一定吻她的乳房,吻得她笑声咯咯。这相国的女儿不必搽香粉,滑腻的胴体本身就是一种秘密。没有人见过她的胴体,只有她自己。他妈的,这就是咱孙飞虎的福气了!咱孙飞虎什么样的女人没玩过,白的,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小的,美若天仙的,丑若妖怪的……总之,什么样的女人,咱孙飞虎全玩过了。可是……可是……可是这个崔相国的女儿,这十九岁的闺阁千金,应该算是异味了,不能不教她知道咱孙飞虎的厉害!)
酒有荒诞的味道,野心者将空想折成三角形。思想在一个奇异的境界里捉迷藏,梦未破。
荒谬的今夜。夜在孕育胆量。
崔莺莺用手抚摸自己的胴体,爱上了自己。她是因为爱自己才向张珙挑战的。
(他是一个读书人,她想。读书人在床上的疯狂必使孔子流泪。)
(孙飞虎是一个粗人,她想。粗人的动作可以想象得到。)
(所以,她想,为了满足好奇,应该祈祷白马将军早日来临。)
女孩子第一次患了怜己狂,感情在发炎,窗外传来檐铃玎玲,还当是越墙而来的足音。明日会有阳光吗?且听下回分解。
没有距离。没有空间。两个梦,携手舞向空间。梦的内容永远是荒唐的,寻梦者在梦中做了另外一场梦。前边是一条幻想的道路。
希望是一支蓝色蜡烛,点燃后,有翼的光芒四处乱飞。
懦怯的眼睛在梦中捕捉古代的诗句,走错方向倾覆了爱情之巢。爱情与憎恨是一对孪生子,吻为热情而存在。
有一艘小船在泻满月光的空间飞行,不是寻找嫦娥,却急于与海神聊天。对于久处月宫的嫦娥,美丽与叹息都是浪费。
第五卷
法本长老问:“白马将军作笑时,眼睛有无宝石的光芒?”
惠明和尚用骄矜挑来一担兴奋:
“蒲关的美酒当为战士而酿。”
法本长老说:“彩色的夸张难及白色。”
惠明的眼睛瞪得大:
“快备酒菜犒三军!”
大旗在风的飕飕中飘舞,蹄声嘚嘚。蒲关有星无月,河中无月有星。
鲜血用红色嘲笑泥土,思想变成万花筒的图案。历史在千万年之后仍不腐烂。
那是白马将军的习惯,凡卸甲投戈者皆获惊兔之逃窜。
寺门为将军而开,长老率众僧相迎,笑容比火焰更热,接受现实如接受梦境。一切都是荒谬的,一切又非常合理。孙飞虎用鲜血淋熄熊熊欲火,惊诧于黄泉路上的拥挤。
寺内有阳性的喜悦,寺外有阴性的悲哀。
一个新的骄傲诞生了。
胜利者的脚步使院径感到光荣,书生遂产生战士的勇敢。
“来迟了,来迟了,当借夫人三杯酒,洗净我的罪,”白马将军说,“好极了,好极了,当借夫人三杯酒,祝有情人早成眷属。”
四种笑。
四种感情在酒杯中寻找寓所。
将军上马,一声“再见”,扬起尘土使送行者咳呛不已。
大厅充满伪装的喜悦,酒液嘲笑书生易于受窘。当书生寻找诺言的真实时,竟听到一串黑色的笑声。
菩萨的答复总是形而上的:
“既有钥匙打开心门,何必嗅取镜中花香?”
时间的脚步在一条线上踩过,畅开的纸窗,将引导彷徨者窥伺人生的背面。
老夫人的情感有如深山中的茅屋,除了风与雨,只有失群的小麻雀,站在木窗边,转动受惊的眼睛。
狐的狡狯。
阿谀堆积似一盘糖果。
老夫人常常更换脸谱,连舍利珠也难窥狡狯的心思,将诺言匿藏在衣袖里,代之以涂色的阿谀。
“不能认真,”她说,“我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老太婆。”
喜悦受伤。夜风侵略宁静。太多的眼睛。太多的失望。太多的憎恨。齿与齿之间的困惑,笙歌正在寻找耳朵。张珙是一个愚蠢的智者。
“第一杯,”老夫人说,“替先生压惊。”
“第二杯,”老夫人说,“谢先生请兵之恩。”
“第三杯……”老夫人回头望莺莺,“我儿过来,上前拜见哥哥!”
女儿家的固执,阻不住热泪的涌出。张珙呆若木鸡,凝视烛火在风中挣扎。
笙歌仍在寻找耳朵,金帐上丝绣的鸳鸯遽尔各奔东西。
“我儿不必害臊,快与哥哥把盏,”老夫人说,“红娘,斟杯热酒来!”
黑暗在黑暗中舞蹈,莺莺找不到自己。红娘斜目怒砍虚伪,失望的书生渴望擎起大刀。
同样的寺院。同样的人物。同样的气氛。同样的夜晚。同样的风与古梅。
“明天”与“昨天”一样,也会死亡。
红娘扶张珙回房,说他是个贪酒的人。张珙热泪两行,解下腰带挂在梁上。
“张先生这又何苦?我红娘自有办法。”
声音从沉寂中诞生,希望在黑暗中舞蹈。合上眼皮时,见到最真实的真实。
第六卷
月阑朦胧,和尚频频打呵欠。是一朵厚厚的乌云,掩去了喜悦,使他感到寒冷。心已迷失路途,怅惜太浓。
何日可将忧愁化成榕树,让乱飞的雀子们飞来歇脚。
“琴呀,”张君瑞说,“请你将我的眼泪送过墙去。”
“弹吧,寂寞的人,大胆弹吧。”琴说,“我将为你画一幅灰色的图画。”
“声音也会误入歧途。”张君瑞说。
“潦倒的书生,你有太多的顾虑,因此不再记得初春的狂妄。”琴说。
“琴呀,给我力量!”
“胆小的猎者,快快拿出不爱穿彩衣的勇气。”
叮——咚——叮咚。
弦线为故事而抖动。
月亮的手指,正在拨弄闪熠的池水。音讯来了!音讯来了!崔莺莺仍在迷糊中与自己搏斗。
琴声推开心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第三个愿望扑扑飞向远天,泪落时,唯琴弦穿墙而过。
伸手捉住琴音,欲窥自己的欲念。爱情也会变戏法,黑色中提取白色时,白即黑。
“这是一种习见的月色,”莺莺说,“为什么在月中啼哭?”
“小姐,”红娘说,“这不是哭声,这是逾墙而来的琴音。”
“谁在制造眼泪?”
“你的心。”
香烟袅袅。幻想骑月光而去,星星不敢眨眼。有白色的种子落在心田上,春夜见不到善舞的骤雨。忧郁是一个深渊,跌落在里边的,叹息都没有。
“红娘,拿只信封来。”
“写信给张先生?”
“将那第三个愿望送给他。”
夜风已将古梅的手臂吹弯。脚步在墨绿色的影上踩过,多情的少女,失望于猎者的胆怯。
(读书人未必个个聪明,孔夫子的母亲也有一对忙碌的手——红娘想。)
雄鸡将慵惰的太阳唤醒。
一个寂寞的幻象越窗而出,帘前的鹦鹉立即大声咒骂。“没有礼貌的东西,”它说,“究竟偷了什么出去?”
隔夜的琴音仍在徘徊,有雄性的意象,与太阳一样真实。
镜子最诚实,坦白告诉莺莺:“你的脸色很难看!”
莺莺第一次对自己有了怜悯,忙将丝巾覆盖镜面。镜子里的“我”有一对饿狮的眼睛。这完全不能解释,但心事似野猫在画间所做的甜梦。
“红娘,到书院去走一趟。”她说。
“我不去!”鹦鹉说。
莺莺惊诧于红娘的直率,红娘的笑容十分顽皮。
“快到书院去走一趟。”莺莺说。
“老夫人知道了,难免又是一顿鞭挞!”
“你敢违抗我的意思,先打你三鞭!”
“小姐哟,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刚才说话的是鹦鹉,不是我。”
“如果不是你,就不该继续浪费时间。”
红娘踩着帘铃的旋律,心跳似高僧敲木鱼。一切都是喜剧的素材,两个主角却流了太多的泪水。红娘只是一条线,有意将两个欲念绑在一起。
“多么可笑!”她想,“昨日的少女,今天忽然变成老妪!”
“多么可笑!”她想,“昨夜还用琴弦弹出丰富情感的年轻人,今天连举步的气力也没有了。”
一睨直刺痴人之心,红娘吃吃作笑,阳光有小贼的大胆,举步跨过窗槛。
补天者用黄泥制造男与女,不必天梯,有情人都在天堂舞蹈。若问:谁有信心?只有蕴藏在心底的秘密最怕暴露。
感情脱去外衣时,痴心的男人看到赤裸的胖。提笔画情,第一句便是“相思恨转添”。
“嘻嘻!”
红娘渴望有一只粗暴的手,暗忖:那张生一定在昨夜的梦中辛苦了,今朝才会写下那么多的震颤的字。
每一个字有一个灵魂。蘸了太浓的墨,最好的羊毫也写不出灵魂的面貌。
等待。等待。二月的风到远方去观看究竟,也会因疲惫而归来的吧?
脚步疾如雨点,从第六卷走到第七卷。“死丫头,这又算得什么?我们是兄妹,做妹妹的人难道不能问候哥哥的病?”然后是顽皮的微笑。
帘外的鹦鹉最坦白,说那少女的心,如同秋千般动荡不定。“拿笔墨来!”遂有诗句发散古老的芬芳,纤细得很,驮负笨重的感情,不觉吃力。“送去吧,这里有一把钥匙。”
红娘木然。
火焰最易传染,隔墙犹能捕捉热量。风来时,宗教气息突呈稀薄。帘铃玎玲,大殿上的如来佛依旧双目定睛。当寂寞与希望竞赛时,小飞虫穿门而入,看年轻人怎样喜怎样哀怎样忧怎样乐。
爱情如油纸上的水滴,静止的晶莹将因一动而消散。凡是坠入情网的,爱情是神。
第一变成最后。二月之彷徨。泪水因喜悦而流。书生讥笑红娘的愚蠢。
“她约我到花园里去相会!”
“你在做梦。”
“红娘呀,你年纪轻,不懂这一类的诗句。”
“我不会猜诗谜。”
“这不是诗谜,这是请柬。”
“张先生,你身体不舒服,我去请法本长老来。你要知道,法本除了诵经念佛外,还会把脉开方。”
“你一定在做梦。”
“我没有做梦。”
“你有太多的梦呓!”
“红娘呀!我是这个世界最快乐的男人!”
“你是这个世界最痴狂的男人。”
“红娘呀!你们小姐约我月下见面!”
“你在做梦。”
“红娘呀,你们小姐要我跳过粉墙。”
“傻瓜,跳过粉墙去做什么?”
“红娘呀,你年纪轻,不懂。”
“你很傻。”
“是的,是的,红娘,我愿意做一个大傻瓜!”
“你病了!”
“红娘呀,这粉墙并不高,只需踏上那株杨柳树,就可以跳过。”
“我应该将法本长老请来才对。”
“不,不,我的红娘,请你千万不要喧嚷开去,给老夫人知道了,我没有命,你也活不下去。”
“既然这样害怕,为什么不去京城应试,偏在这里偷偷摸摸?”
“红娘呀,你年纪轻,不懂。今天晚上,我将是这个世界最快乐的人。”
“你不能起床!”
“红娘,我已经没有病了。”
“你疯了不成?”
“不,我很理智,我一点也不疯。今天晚上,我将是这个世界最快乐的人!”
“我走了。”
“等一等,麻烦你替我带封信去。”
浅尝龙井之清冽,素患贫血症的感情,霍然而愈。
第七卷
两个空间合而为一,粉墙阻止不了热情的冲刺。月因有情的年轻人而更明,古梅已入睡。脚步践踏杂草时,声音虽微细,却是反常的。烧香者的心,一若鹿撞。
“谁?”
“是我。”
“你是谁?”
“我是一个寂寞的男人。”
透过慵惰的青烟,是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风甚微,青烟游舞在微风中,找不到方向。夜渐深。
青烟套不住喜悦,游舞着,有意捕捉一个含羞的答复。
“你是一个读书人?”
“是的,小姐,我是一个寂寞的读书人。”
“走来做什么?”
“想给你一个证明。”
“证明什么?”
“我有一颗月亮般纯洁的心。”
眼泪如荷叶上的露水,沿颊而去寻找忧郁的匿藏处。心绪混乱到了极点,9不是6,6不是9,所有的言语都失去理性。有一座感情的桥,在月光底下遽尔坍断。那满载爱情的船只,在水面打转,找不到东南西北。
“这是禁园,岂可随便乱闯?”她说。
“但是……”
“我们是兄妹,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
“但是那首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你曲解了我的诗意。”
错愕。惊奇。希望被冷水淋湿。从樊笼里出来的,复归樊笼。月亮亮得很,看起来,像一个“?”。这不过是一出廉价的悲剧,感情如春朝浓雾,无从把握。一切都隔了一层纱,连年轻人的心也是。细细咀嚼情的滋味,所悟也有限。崔莺莺是一个谜,像四月的天气。深夜的勇士锐气尽挫,因此有点悲哀。这是古怪的教育,是书卷没有的内容。大胆急于表现,鲁莽在惊惶中萌芽。
“红娘!你躲在什么地方?快来!”
月光皎洁,园子里一片沉寂,仅慵惰的散烟仍在微风中游舞。
像舞台上的丑角,出台前听到噩耗,出台后,不能不皱紧涂着白粉的鼻梁,咧着嘴,噙泪而笑。
(这个女人的感情,是坐在秋千架上的顽皮,张君瑞想。那首诗,明明要我跳过粉墙来与她相会,现在又后悔了!多么不容易捉摸的感情?)
(他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睛,崔莺莺想。他是一个有胆量的书生。在月光底下,面孔显得更加白嫩,身体一定也很白嫩。如果……唉!这种念头是不能转的,即使没有人知道也是有罪的。)
“红娘!你究竟躲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过来!”
(怕什么?张君瑞想。你表面上装得这样正经,实际还不是想……?老实说,第一次见到你,就辨出你眼睛里的春意。那时候,你若不回过头来看我,我早就上京应试去了。现在,忽然正经起来,什么意思?)
“红娘哟!红娘!死丫头,一定在假山背后睡着了!”
(真是一位白面书生,崔莺莺想。阿妈也太势利了!人家张先生请了白马将军来,替我解了围;不但大恩不报,反而将婚姻赖掉,于情于理,都讲不过去。这位张先生虽然还没有取得功名,学问倒是很好的,别的不说,单是那首诗,已可证明他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了。阿妈真糊涂,这样的男人不让我嫁,难道要我嫁给孙飞虎不成?)
“红娘!死丫头!”
(叫什么?张君瑞想。既然要叫,何必差红娘送那首诗来?小姐,你脑子里转的念头,我很清楚。请你不要假正经,让我……)
“张先生!张先生!请你千万不要这样!教别人见到了,我怎样活下去?张先生……你救活了我们全家人的性命,我很感激你,但是,你是我的哥哥,我是你的妹妹,我们不能……张先生,张先生,请你千万不要这样!……红娘!红娘!死丫头,你究竟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张先生,你要是再动手动脚,我就喊救命了!……红娘!红娘!”
红娘来了,红娘咯咯作笑。红娘睁大眼睛观看两个受惊的人。红娘发现莺莺有几根头发散在额前。红娘问:
“什么事?”
“快请夫人来!”
“为什么?”
“有一个——”
“什么?”
“一个贼!”
“他偷了什么东西?”
沉默。沉默。草丛间的小虫不叫了。月光被浮云隐去,沉默像隆冬的水。
“死丫头,不要多问。快请夫人来!”
“夫人早已安息。”
“我该怎么办?”
“要他跪在小姐面前,谢罪!”
“不!不!……快回去吧!羞死人了!红娘,我有点头晕,扶我回房。”
沉默像隆冬之水,凝结成冰。
风在叹息。最初的想象遽尔变成叛徒,将欲火谋杀后,泪落墙檐。那猫的顺驯绝对不同于蛇的狡狯,但事情竟会开出如此异样的花朵。思想跌落陷阱;情感迷失路途。
咀嚼忧郁的薄片,不知是酸是苦。当墙壁的颜色变更时,形状也不同。一切都不能用纯粹的理性解释。
抓一把潮湿的愤怒。
将潮湿的愤怒挂在古琴上,琴说:“你是个优秀的喜剧演员。”
情感迷失路途,且坐下轻弹一曲,弦线被泪水浸湿,弹出来的声音也是沙的。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她是一个善变的女人,他想。但是她不会跟她的母亲一样的。刚才的种种,证明她连自己的感情也把握不住。她不会不爱我;然而她不敢。她有勇气挑逗,却没有勇气接受。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他是多么有勇气的男人,她想。如果我不那么害怕,此刻已经获得所有的快乐。但是现在,我不是一个快乐的女人——实在不是。我是非常憎恨那堵粉墙的。他有勇气跳过来,我却没有勇气接受。我憎恨自己!)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她不像是一个硬心肠的女人,他想。但是她的心肠竟会这样硬。我病得茶饭不思,为了她,竟爬上那株柳树,冒险跳过粉墙,她却将我当作一个贼!天哪,我张君瑞在窗下读了十几年书,功名未取,却在普救寺内做贼了!)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他的脸色很白,她想。但是那不是健康的颜色。读书人多数不健康,所以他的脸色才会如此苍白。上次在大殿上见到他时,他的脸色还是红通通的。也许月光将他脸上的红色掩盖了;也许他病了;也许孙飞虎围寺时受了惊吓;也许……不会的,绝对不会。他是一个读书人,不会做这样的事。……不过,很难讲。这是自己也不能控制的事情。他很痴,所以也有可能。他有勇气跳过粉墙,当然会有勇气糟蹋自己。愚蠢的读书人。痴心的读书人。热情的读书人。刚才,我也做得太过分了。我不应该用那种态度对付他的。但是,我怕。我心里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不知道什么,只是没有勇气接近他。唉!他一定给我吓坏了!他会不会灰心?他会不会就此离开普救寺?他会不会上京赶考?他会不会跟别的女人结婚?他会不会病倒?他会不会……我后悔极了!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自己。我是那样的胆怯,又那样大胆!既然不敢接近他,何必写那首诗给他?我恨透了,恨阿妈,恨自己!)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她为什么要这样戏弄我,他想。那首诗,本身就是媒证!既然有胆量写那首诗给我,为什么不敢接近我?我恨透了!恨崔莺莺,更恨自己!)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君瑞呀!请你原谅我,她想。我是全心全意爱着你的,你早该知道了。阿妈是个势利的妇人,教我怎敢做出那种事来?刚才我完全不是我自己。当我见到隔墙的杨柳在抖动时,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后来,见你伏在墙檐上,心里很担忧。你的动作滑稽极了,但是我只有担忧。我知道你是一个读书人,一定不会常常跳墙。我怕你跌落来,却不敢走去扶你。后来……当你走到我面前时,我害怕极了。)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莺莺呀,你害得我好苦,他想。我这条命就要送在你手中了!你为什么出尔反尔?为什么将我当作玩具来戏弄?为什么送那首诗给我?为什么在红娘面前指我是贼!莺莺呀!没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你……你……你害得我好苦!难道你的心肠真这样硬?)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君瑞呀,不是我的心肠硬,她想。我无意将你当作玩具,更无意将你当作贼。实在是阿妈太顽固。我没有勇气反抗,才会弄成这个模样。君瑞呀,我知道你爱我,而我也爱你,但是我们的事,就这样算了吧!你年纪轻,学问又好,赶快上京应试,何必继续留在这里?……忘了我吧,痴心的人!)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不行!他想。我忘不了你!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莺莺,你已经将我的心窃去,我不能没有你!你若不嫁给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不过,我做了鬼,不会放过你!)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我不会忘记你的,她想。君瑞呀,自从那天在大殿上见到你之后,我就将我的心交给你了。我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但是阿妈如此固执,我该怎么做?)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你若真心爱我,就该到西厢来与我相会,他想。既然红娘可以来,你为什么不可以?这件事不是做不到的,除非你没有决心!莺莺呀,请你不要再迟疑,否则,我就没有命了!)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请你忘掉我吧,她想。)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我死也不会忘记你的,他想。)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她哭了。
墙是一把刀,将一个甜梦切成两份忧郁。
他也哭了。
第八卷
“张先生病了。”法聪对法本说。
“张先生病了。”法本对老夫人说。
“张先生病了。”老夫人对红娘说。
“张先生病了。”红娘对崔莺莺说。
“我有一个药方,请你带给张先生,吃了一定痊愈。”崔莺莺对红娘说。
挑选过的语言,乃是一首有云有雨的诗。灵药似仙丹,张君瑞才发觉自己仍在喜剧中串演丑角。辨不出甜与酸,苦与辣。
声音探测光度之强弱,光是雾的征服者,心上浓雾弥漫,仍能见到一丝光芒。
他看到一出悲剧,然后看到一出喜剧——一出有他参加演出的喜剧。
渴与饥。灵魂变成时间的房客。
装一袋月光。
哲学寻找人生的真谛时,小蝴蝶也难解人类的忧闷。那是月光皎洁的深夜里,绣花鞋在石径上遗留浓香,风拂过,草丛间的小虫也醒了。
“这是多么难为情的事。”莺莺说。
“你在‘药方’上写得清清楚楚。”红娘说。
“给人知道了,今后还能做人?”
“除了我,谁会知道?”
“红娘。”
“怕什么?”
“怕我自己。”
轻轻推开板门,绣花鞋忽然羞惭起来了。在她的生命中,初次出现火星。
“你若不去,他就没有命了。”红娘说。
“我能这样做?”
“你不能不这样做。”
“为什么?”
“你布设了捕捉自己的陷阱。”
一个未完成的梦,必须用爱情、用封建时代的大胆、用一个少女的秘密去孕育。
等待开花原是一种痛苦。
并非花朵不迷人,而是等待太难忍。
那是一个纯诗的境界,一片蓝,只有芝麻那么一点红镶在中间,非常突出。可宝贵的红哟……今晚的温存将是明日的忧虑。
年轻人第一次典质自己的感情,让爱情与爱情的触须在黑暗寻找喜悦。
形成了一幅纯圆圈的图画。圆圈在上。圆圈在下。圆圈在四次元空间跳排舞。
蓝色的圆圈。红色的圆圈。橙色的圆圈。紫色的圆圈。白色的圆圈。黑色的圆圈。
圆圈不圆。
不圆的圆圈在圆圈中兜圈。
哈哈诞生于午夜,美丽在贪婪的眼睛前展览美丽。
闭目又欲捕捉静穆,含泪的微笑具有某种蛊惑。不是悲哀的,都是喜悦。
最不能忍受雄鸡的喜管闲事,寻梦者在纯诗的境界中征服饥渴。
“你像五月雨的多幻变。”他说。
“你有风暴之力。”她说。
“我以为我死在一个烟雾弥漫的岛上。”
“现在呢?”
“烟雾消散于喜悦出现时。”
“那是因为春天来得太早。”
“早来的春天常是荒唐的制造者。”
“没有后悔?”
“错误的问题不会产生合理的答复。”
“你一定是个古琴爱好者。”
醉了,一对年轻人饮下过量的感情酒。圆圈仍在四次元空间舞蹈,忽隐,忽现。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若忙碌的蝴蝶,在花丛中忘掉深沉的蓝色。世界像一只船,在宇宙的大海中航行。一切都是“无”。一切都是“有”。所有的存在皆不存在,唯浮现者尚有一瞬之力。没有火焰的温暖最无恐惧,两个世界遂合并为一。菩萨在年轻人的梦中寻找真理,年轻人但求一吻后永不清醒。现实未必值得留恋,唯远行人的足印可以预支信任。爱情是一个可靠的舵手,它将带领梦者前往童话里的王国。
第九卷
秘密呈现在眉梢,只为昼夜的对换。那个在白昼贪睡的女人,晚上总爱寻觅流星之一瞬。
花猫不再徘徊在厨房门前。
第一只穿窗而入的蝴蝶,最先看到和谐与融洽。红娘并不知道X代表什么;她只有好奇。
“莺莺,莺莺,你是神。”张君瑞说。
“莺莺,莺莺,你使我痴狂。”张君瑞说。
“莺莺,莺莺,死去的时间复活了。”张君瑞说。
夜风压紧纸窗,有竹的手指在纸上绘画。爱情如陈酒,香气四溢。
呆站门边的红娘第一次产生醉的感觉,以为蝴蝶诱开了花朵。猫的惊跃是如此突然,使明亮的月光在极度的固执中也出现羞惭的晕影。
“扶我回房。”莺惊声似蚊叫。
绣花鞋突生脱兔之疾,院径上,有羞怯迅速滚过。
“为什么这样慌张?”红娘问。
“太阳已醒。”
“太阳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那帘前的鹦鹉有一条长长的舌头。”
“是的,那帘前的鹦鹉有一条长长的舌头。”欢郎对老夫人说。
“鹦鹉告诉我,姐姐每夜都去西厢狂欢以荒唐。”
“西厢不是住着一个男人?”老夫人问。
“一个年轻的男人。”
愤怒有骤雨的暴戾,鞭子握在手中。红娘无法掩饰已逝的千万剎那,每一鞭,一个呼号。
“我愿意见到花朵的开放,”她说,“但是破坏的责任在你。”
“死丫头,你太大胆!”
鞭影的游舞,连春天也不敢露脸了。泪是透明的。血液在血管中竞赛。
“讲实话,那个男人……”老夫人羞于破坏猥亵的完整。
“你自己应该负全责!”红娘说。
“死丫头,非揍死你不可!”
“你是一只野兽,因饥饿而吃下自己的诺言!”红娘说。
反抗的茁长,必须灌溉以勇敢。勇敢是愤怒的儿子;而红娘是一个愤怒的人。红娘正在咀嚼倔强的精神,企图在皮鞭的呼呼声中寻求真理。
这是一定要发生的。
那从小学会了忍耐的女人,偶尔也会梦见火山爆发。
撒些粉,擦亮梦的边缘。
但现实也有光泽。
相国门楣里的道德观教育了两个叛徒,甚至千手之神也不能平息感情的波澜。千金小姐做了一桩并不荒唐而被人视作荒唐的事。不值得惊诧,木头变成小船而已。
如果声音也有颜色,鞭声是黑的。
如果远方的笛声能够与虫鸣合拍,月中的嫦娥也不会翩翩起舞。
如果眼泪可以抵挡鞭挞,老夫人非病不可。
如果西厢没有红娘,这故事就不能保持新鲜。
如果红娘不反抗皮鞭,爱情必将失去应有的光泽。
如果爱情必须受到喝彩,崔莺莺是有点功劳的。
如果崔莺莺的感情也需要催生婆,红娘已尽最大的努力。
歌声自远而近,原来是千百年后的勇敢歌手。这天晚上,老夫人也做了一个荒唐的梦: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借月光辨认方向,不知是故意的错误,或想猎取好奇,竟走入她的卧房。这是必须惊诧的事,在梦中,她有了前所未有的喜悦。然后,她梦见自己的衣服给小伙子脱去,并不感到羞惭,因为相国在世时也常有这种动作。然后床变成池塘,出现了鸳鸯的缠绵。时光突然倒流,老夫人笑声咯咯。“你待我太好了,不知道应该怎样补报你?”她说。于是小伙子做了许多预言,说是将来的人类可以有电灯,有飞船,有走路的机器,有老年的妇人出钱向年轻男人购买爱情。……老夫人不能容纳太多的喜悦,遂产生长途跋涉之疲。情感瘫痪,醒来始知黄金的无用。她欲购买爱情,却无由致送亮得发光的黄金。这是很悲哀的事情,老夫人只希望生存在千百年后的那个荒唐时代。
老夫人在回忆中寻找自己,看到了那个额角还没有皱纹的女人。
回忆非镜,一切倒也清晰。
没有皱纹的女人是她,然而已经不是她了。
老夫人是一只破碎的花瓶,流尽时间的溶液时,花朵因缺乏水分而凋谢。
黄金时代的希冀,与晚年的失望,不会有什么分别。老夫人是十分悲哀的,第一次越过梦之国境,胆子并不大,见到一些光辉灿烂的东西,心似打鼓。
所有的“明天”都会变成“昨天”。梦之国土上,“明天”是不存在的。老夫人看到了一朵花,鲜艳得很。问别人,才知道它的名字:“今天的快乐”。
(“今天”是快乐的元素,老夫人在梦中想。“今天的快乐”是元素中的元素。如果我胜利了,我额角上的皱纹必定消失。我知道:梦国的土壤里种着忧郁,而忧郁是快乐的种子。)
继续在梦中行走,感情是一条跛腿。青春并非稀有品,老年人的动作也极轻佻。
山是不存在的。河是不存在的。房屋是不存在的。石桥是不存在的。云是不存在的。雨是不存在的。太阳是不存在的。月亮是不存在的。
在梦之国土上,只有一颗心。
唯其如此,她见到了山。她见到了河。她见到了房屋。她见到了石桥。她见到了云。她见到了雨。她见到了太阳。她见到了月亮。……
她见到了自己。
她见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她见到了自己与那个年轻的男人睡在一起。
而那个年轻人竟是张君瑞。
觉醒来自荒唐。没有翼。唯阳光是最公正的裁判者。两颊绯红,不敢让檐上麻雀偷窥久藏的真实。
“你是有罪的。”麻雀说。
“我一直保持着清白。”她说。
“你有两栖的感情,你有罪。”麻雀说。
“我没有罪!”
“你应该跪在菩萨面前坦白说出你梦见的一切。”
悔意,似锅里的热水,放在炉火上。
第十卷
宁静合着眼,在阳光的摇篮中发抖。风声飕飕,落叶在地上旋转,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耳语有虫声之啾啾。
跟在红娘背后,红娘的脚步疾似雨点。风拂过,心在燃烧。
跨过高高的门槛,老夫人有一对正经的眼。昨天晚上,老夫人曾在梦中打开荒唐的出口,情感有固体的外形。此刻,不能让红色浸透两颊,眼睛依旧十分正经。
“你辱没了相国门第!”她说。
“是的,”张君瑞说,“我辱没了相国的门第。”
“你糟蹋了我的女儿!”
“是的,”张君瑞说,“我糟蹋了你的女儿。”
“我必须将你送去官府究办!”
“是的,”张君瑞说,“你必须将我送去官府究办。”
“你不应该病倒!”
“是的,”张君瑞说,“我不应该病倒。”
“你不应该设下陷阱,让我的女儿跌下去!”
“是的,”张君瑞说,“我不应该设下陷阱,让你的女儿跌下去。”
“你是一个读书人,就该上京应试去!”
“是的,”张君瑞说,“我应该上京应试。”
“我家不招白衣女婿,你知道吗?”
“是的,”张君瑞说,“崔家三代不招白衣女婿,我知道。”
“快去收拾行装!”
“是的,”张君瑞说,“我应该收拾行装。”
灯以旁观者的眼睛欣赏筵席之丰盛,手里有一对羞怯的筷子,夹一块鱼肉在嘴里,竟尝到苹果的甜味。崔莺莺羞低着头,谛听自己的心语。面前是满桌的引诱,但老夫人的视线却如黏液般贴在张生的嘴角上。有一件早已发霉了的往事,唯回忆与想象才可把握。两个女人,两颗心。
小心的视线似露水润湿初放的莲瓣。三杯下肚,视线有一排饿虎的牙齿。
灯笑了,发出嘶嘶的声音。灯花四溅,连张君瑞也不知道自己被老夫人的眼睛蹂躏过几次。
(这个读书人一定有个滑腻的身体,她想。我的女儿有福了!)
依然有酒。
依然有笑。
灯下有视线的三角。老夫人用眼睛搜索痴狂。张君瑞用笔直之凝视欣赏美丽。崔莺莺尚未认识自己。
昨夜有一场过分热闹的梦,热闹中有舞的七彩与麻的混乱。她忘记了悲哀。
但是,“你上京后,岁月必为寂寞噬去。”——她没有勇气在酒席上将话说出。
对于老夫人,那是水里的月亮。
对于崔莺莺,寒冷是噩梦的原料。
对于张君瑞,噤默是一只古代的巨兽,噬掉所有的开始,却不愿见到终结。
为什么不能有铁条的坚定,一泪下坠,酒面出现老妪的狂笑。
“这是不必要的。”老夫人说。
“我并不感到悲哀。”莺莺说。
“为什么流泪?”老夫人问。
“那是喜悦的复制品。”崔莺莺惊答。
“不,”老夫人说,“那是喜悦的赝品。”
“不,”张君瑞说,“那是满溢的现象,属于喜悦,也属于悲哀。”
将画家的白色填满她的心,她的心仍是一个深渊。这个不想做官的年轻人,亦将骑马而去,让田野与山庄都变成他的布景,前边的一棵榕树,由小而大;后边的一棵榕树,由大变小。
这是很好的,即将骑马而去的年轻人必替陈旧的故事寻找一个快乐的结尾,好让听故事的人在回家的道路上有说有笑。于是老夫人为他举杯预祝,欲望始获突破性的发展。
张君瑞用沉默询问。
崔莺莺答复以沉默。
红娘了然于凝视的内容,浅浅的笑,像蜻蜓点水。
不必担忧,苹果将为采果者透红。门窗紧闭的方室,先将春天捆绑起来,等待衣锦荣归的骄傲,再度嗅到春之气息。
“喝下这杯酒,”老夫人说,“今晚我将与菩萨做一次恳切的谈话,愿它赐君瑞一斤智慧,同时赐莺莺百丈耐性。”
夜是一张黑纸,星星变成翻阴文的诗句。
她的眼睛告诉他,她是爱他的。
他的眼睛有一种奇异的光芒,闪烁似烛光的跳跃。
神志被酒液浸透了,脑子很空洞,一切都已失去准绳,连说话的声音也失去抑扬顿挫。
思想脱去衣服,在一个光圈中展览自己。那不是现实,仅幻想企图再度呈现于迷糊。
谁洒了几滴雨在心中,离别者忙将感情之伞撑开。酒与哲学同时失去掌握之力,唯牙齿尚能咀嚼愁情。远方的风景有太多的风与太多的尘,没有伴侣时,湖水也带咸味。
然后是第十一杯酒。
彩色不能满足书生的欲望,在模糊的空间中冒充箭雨。蓝的占过优势,然后黑色奔腾似万马。
“不必难过,当你衣锦荣归时,你们就可以拜堂成亲了……”
——这是他最后听到的话语。
他做了一场梦。
梦见自己变成一块手帕,被崔莺莺的玉指抓紧着。坐在格子窗外的风景前,手帕包裹着的忧郁被泪水浸湿了。
这是很有趣的经验,做一块手帕。
崔莺莺是个美人,只有手帕可嗅到她的汗臭。更荒唐的是:这个长期禁闭在闺房中的千金小姐,竟让手帕触摸了羞耻与污秽。
张君瑞做了这样一场梦,梦见自己变成手帕。
她也做了一场梦。
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小偷,轻步走进张君瑞的心房。那是一个奇异的地方,虽狭小,却展出了现实世界所缺少的一切。秘密坐在船上,探险者迷失路途。这里有春天的花,也有忧郁的音符。这里有万花筒的幻变,每一转,一个离奇的构图。
这是很有趣的经验,做一个小偷。
张君瑞是个读书人,只有小偷可以窥伺他的秘密。更荒唐的是:这书生的心之王国竟会如此繁复,如此多变,如此多彩,如此离奇。
崔莺莺做了这样一场梦,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小偷。
第十一卷
那匹马,依旧拴在树旁,频频发出长啸,比骑马的人更不耐烦。
骑马的人有一份不可溶解的哀愁,无法用喜悦来补偿。
“记住,过桥一定要下马。”莺莺说。
“我记住了。”君瑞说。
中午。阳光似洪水,大地变成金色的海洋。树梢的白云,虽非悲剧的欣赏者,亦将飘去遥远的地方,向高山叙述缠绵的故事。阳光是明镜,秘密与羞惭与悲哀都无法逃遁。
“记住,坐竹筏过渡时,千万不要争先。”莺莺说。
“我记住了。”君瑞说。
阳光是阎王的手指,点穿人间所有的伪善。大风忽生拥抱之欲,长堤上的柳树都有震颤的手臂。
抬头时,泪眼模糊。
“记住,天冷宁可多加一件衣服。”莺莺说。
“我记住了。”君瑞说。
忧郁不会因阳光的照射而投下影子,忧郁晒不干。阳光有暴君的心情,云少的日子,也不能使忧郁屈服。这时候,雀噪如两个对骂的泼妇。路旁有一块发疯的石头,正在忏悔。
晴空是大自然的天花板。
“记住,钱财不可露眼。”莺莺说。
“我记住了。”君瑞说。
哀愁是一只饥饿的野兽,吃掉了无手的智慧。读书人应该流泪的,为了创伤的形成。但是,他噙了眼泪,当他想起昨夜的月光时。
“记住,山野多黑店,投宿要小心。”莺莺说。
“我记住了。”君瑞说。
这不是裂痕,只是情绪受了伤。那拴在树旁的马匹急于表现,刺耳的啸声,似在催促张生快走。
“记住,登了金榜之后,速差琴童送信来。”莺莺说。
“我记住了。”君瑞说。
君瑞解开马索,夕阳已偏西。临别的时间有箭之迅疾,黑夜即将噬去白昼,君瑞说: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莺莺,你请回去吧。”
纵身跃上马背。
当他骑马而去时,莺莺觉得自己是个陌生者。
张生远去了。
树的行列正在齐步撤退。道路似皮带,向后抽去。风景一幅继一幅调换……
蹄声嘚嘚,泪眼模糊。
张生的远去,一若夜幕绑架白昼,无情中含有强横,留下无限的怅惜。日子将更长,负担必更重,刚从梦中惊醒的少女,只好在回忆中寻觅快乐。
太阳被远山噬没,一缕淡烟,像顽童似的在空间捕捉寂寥。人远了。蹄声远了。唯挂在马匹颈上的铃声仍在耳畔舞蹈。
夕阳的手指有漆匠之敏捷,一层红,一层灰,然后黑色占领一切。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红娘说。
“等张先生拐了弯,就回去。”
“张先生早已越过山头。”
“别胡说,前边小石屋旁,不正是骑着马匹的张先生?”
“不,那不是张先生,那是一堆稻草。”
“不会弄错的。”莺莺说,“你听,马嘶依旧未停。”
“那不是马嘶。”
“不是马嘶,是什么?”
“风声。”
(现在,他应该在宿店进食了,莺莺想。他是一个读书人,在马背上颠簸了那么久,会有胃口吃东西吗?如果吃不下的话,可以饮一点酒。酒不能浇愁,却可以驱寒。不错,他应该喝一点酒的;只是不能喝得太多。喝得太多,会醉。醉了,身上的银两可能被歹徒窃去。银两被窃,不饿死,也考不到功名。所以,他不能喝酒。一滴也不能喝。他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甚至上床安睡时……不,不对,一个人睡着了,怎能保持头脑清醒?他应该将银两绑在腰间……对!他必须将银两绑在腰间。啊哟!刚才在十里亭的时候,说了那么多的废话,为什么不教他将银两绑在身上?……这是我自己不好,我不应该送他那么多的银两!……不,不,没有银两,怎能上京赶考?……不如派红娘追去跟他讲?……红娘不会骑马……君瑞,你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也许那是黑店,歹徒会不会趁黑夜将他杀死,然后做成肉包子牟利?……)
回忆睁开双眼,正在偷窥自己内心的秘密。感慨于往事的如梦,只为那个读书人骑马而去了。爱情搁浅,风也彷徨无主。
无处倾诉,点一支香,让袅袅的轻烟,将她的愿望带去高山的另一边。
第一炷香与第二炷香之间,她说了一些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话语。
第三炷香,她没有将话说出。
愿望必须找个歇脚的所在,那密布的愁云,已预告风雨之将至。
一切都是畸形的,夜色正在咀嚼寂寞。那是一块垦熟的田,缺乏小鸟的啁啾。
用手轻抚自己的嘴唇,这唇是张生吻过的。
将桶投入情感中,汲得一桶失望。当噩梦为寂寞的少女制造惊奇时,思想似飞泉之喷溅。
那是一个杂乱无章的梦。
蹄声。蹄声。无休止的蹄声。有志气的人,必须求功求名。那是一排短墙,阻挡不了雌狗跃入。黑店。黑店的老板用人肉做包子。张君瑞变成肉馅。张君瑞的学问变成肉馅。张君瑞的感情变成肉馅。张君瑞就是肉馅。贫瘠的意义。远山与荒村的结合。星星比较恬淡,老年人还求什么荣华富贵?读书的人上山去了。感情的渣滓。尘土迷住视线。弦线是蜘蛛的家。关闭的纸窗。一尺哀愁。天色出现痛苦的表情。
……醒来,鹦鹉正在仿效张生的口气:
“我很高兴。”
“畜生,不容你多嘴。”崔莺莺说。
鹦鹉喜欢搬弄是非,竟说张生昨夜在逛妓院。崔莺莺问它:
“你怎会知道?”
“这叫作感通。”
“胡言乱语!”
“不是胡言乱语,”鹦鹉说,“他在王团姐那里看中一个善歌的妓女。”
莺莺泪如泉涌。
“红娘!红娘!”
“什么事,小姐?”
“拿一把刀来。”
“为什么?”
“我要宰杀这只多嘴的鹦鹉!”
(张君瑞上京之后,崔莺莺变了,红娘想。崔莺莺变得如此不正常,居然清早起来就要宰杀那只鹦鹉。我应该将这件事禀告老夫人?……不,不能这样做。老夫人神经衰弱,知道崔莺莺要宰杀鹦鹉,一定会请医生来替她把脉了……但是,崔莺莺为什么要杀死那只鹦鹉?这样做,必须有个理由。即使疯人,想杀死一只鹦鹉,也不能没有理由……张君瑞去了之后,崔莺莺情绪不好,乃是必然的事情,但是,为什么要杀死一只鹦鹉?这里边必须有个理由。)
“红娘!红娘!”
“嗯?”
“你聋了?”
“没有聋。”
“拿一把刀来!”
“你当真要宰杀这只鹦鹉?”
“是的。”
“为什么?”
“不必问理由,拿把刀来!”
(她疯了,红娘想。她一定疯了,要不然,为什么要杀死鹦鹉?张君瑞走了,她的感情得不到发泄,就拿鹦鹉出气。我该怎么办?不去拿刀,她会生气;依从她的意思,她就会将鹦鹉杀死。我该怎么办?不如走去禀告老夫人。)
老夫人像求伴的旅客,在卧房中用念佛珠计算寂寥。岁月太慢,迟钝似蜗牛。风的呻吟,似已了解迟暮的定义。那场梦,早已褪了色,但老年人仍不愿将旧日的故事用火焚烧。
崔莺莺是一个在希望中生存的人。老夫人是一个在回忆中生存的人。
梦寐不能收拾万斗愁。
幻觉也不是新寓言的原料。
纸窗涂着太多的阳光,回忆也不是特效药。树梢偶有鸟雀的啁啾。上了年纪的妇人,希望在孤独中寻回失去的快乐。
“老夫人,”红娘说,“小姐要杀死那只鹦鹉。”
“什么?”
“小姐要杀死那只鹦鹉!”
“她一定疯了!”
“自从张生走了之后,她就不正常。”
第一个表情:?
第二个表情:!
第三个表情:。
老夫人猜不出女儿的心事是什么形状,只觉得事情必须有个解释,远梦的重荷不会压破希望,年轻人何必恐惧果实的失去红色?
疑惑的徜徉,有鸽步的姿态。不是忧郁。不是烦躁。不是愤怒。不是羞愧。不是惮。不是喜。
“但是,”老夫人问,“你为什么要杀死那只鹦鹉?”
“它多嘴。”莺莺说。
“红娘,”老夫人说,“将鹦鹉拎去我的房内。”
失眠的月亮忽发奇想,太阳也会走来与寂寞决斗吗?
声声犬吠,似长刀划破沉寂。午夜梦回,痴心人只当状元已骑马而来。
睁眼仍有无限怅惜,寂寥依然。半窗月色,不会发热。猛然忆起若干年前的求婚者,如同一出廉价的悲剧,出诸吝啬的手笔,缺乏应有的从容。
她很孤独,因为孤独是远行人留下的东西。梦破,细细咀嚼爱情的复杂,纵有所悟也不甚清楚。
怅惜换不到一丝安慰。
回忆只够织成一声叹息。
爱情似雾。雾中人看不清那些原极清晰的事物。
夜风猎猎,似泣,似诉。
(什么时候回来?她想。看他作的诗,是应该考中状元的。只要考中状元,他就会穿着大红袍子,骑着白马,在开道的锣声中,接受闲观者的钦羡。一切欢乐都必须付出代价。现在的寂寥,可以调换未来的欢乐。)
院中有鸡啼。
翻身下床,走去窗边张望,月光仍皎洁。檐铃玎玲,旧巢边又多了几圈蛛网。
那只醒得太早的雄鸡,一定也是一个失眠症患者。寺外传来犬吠,准是轻步而来的小偷又被荆棘绊倒。
第十二卷
“小姐,小姐,喜讯到了!”
红娘扑跌似老妪,喜悦惊走病魔,久久卧床的崔莺莺一跃而起,语出始知失措,连声音的脚步也有之字形的曲折。
“什么事?”
“琴童来了,说张先生连登及第,已经中了探花郎,现在暂居招贤馆!”
“真有此事?”
“真的。”
“我不是在做梦?”
“你当然会梦见过的;不过,现在是事实。”
“琴童在哪里?”
满脸风尘掩饰不了疲惫,那笑容,无须用酒液灌溉,仍极健康。家书甚于万金,灰色突呈红润。
“……上赖祖宗之荫,下托贤妻之德,得中探花郎。目下暂居招贤馆,候御笔亲除……”真实的字与句,唤醒沉睡中的狂喜。
“琴童,”她说,“到后边吃饭去,好好睡一觉,明朝为我带封回信去。”
今晚是明晚的昨晚。
必须抓紧今晚以及茁长于今天的喜悦。一支笔,刻画不了喜悦的形态。灯花爆溅,难道是神的手指在拨弄灯油?先将忧愁埋葬了,然后写一首诗。辨不出失去的快乐是方抑圆?来日的快乐已获得明确的认识。那是一朵花,含苞未放,但蝴蝶已在周围飞舞。
“带一件绒线衫给他。”莺莺说。
“为什么?”红娘问。
“这是我手织的,给他一些温暖。”莺莺答。
“带一对袜给他。”莺莺说。
“为什么?”红娘问。
“给他穿上了,不好意思闯进妓院胡搅。”莺莺答。
“带一首诗给他。”莺莺说。
“为什么?”红娘问。
“使他不敢太骄傲!”莺莺答。
红娘笑。莺莺也笑。
今晚是明晚的昨晚,必须抓紧今晚以及茁长于今晚的喜悦。一首诗,出现在酒杯满泻的时候。
翌晨。琴僮扬鞭于晨曦,两旁鸡啼频频,崔莺莺的眼睛突生决堤之泛。
事情原是有次序的。有个名叫郑恒的年轻人,在极度的愤怒中携来满身灰尘。
诺言早已破裂,愤怒是眼睛的胎儿。那失恋的人,擎起幻想,用言语制造楼与阁。
“张探花已在魏府拜堂成亲。”他说。
“真有其事?”老夫人问。
“魏尚书爱才,将女儿许配与他,招为女婿。”
“这是不可能的。”
“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张君瑞是个守信义的人。”
“张君瑞也是一个庸俗的男子,抵受不了荣华富贵的引诱。”
“不会有的事,不会有的事!”
法本长老疾步而至,说:
“张君瑞除授河中府尹,衣锦荣归,报马接一连二涌至,随时都可以抵达!”
十里亭边的视线接吻,泪水是爱情的珍珠。
“你走后,”莺莺说,“每一场梦中,总会有你的书信从遥远的地方来到。”
君瑞说:“京城的岁月已被寂寞噬去,哀愁常被酒液浸透。”
“寺内的岁月也无彩色,”莺莺说,“连夜的风雨使我无法排遣悲戚。”
“噩梦已醒,这是干燥而又年轻的岁月。”
于是群眼齐观莺莺的腼腆,河之对岸有个名叫郑恒的少年正在偷拭泪水。这是不完整的报应,桥边的孤松仍有其存在的意义。
这一边,喜悦与喜悦在喜悦中舞蹈。所有的“?”都已变成水泡。神仙们耐不住天庭的单调,纷纷用眼睛捕捉人间的新鲜。
浮沉于书与夜之间的希望,那做官的人终于忘却旅途劳顿。景物之倒影,垂钓者第一次露了笑容。
“如果没有别离的痛苦,”他说,“此刻的快乐也难振翅高飞。”
叮——咚——叮咚。
故事为弦线的抖动而舞蹈,最后的音符在另一端找到老家。
一九六四春作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