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开始——转动的景物 差不多先生别传

袁哲生Ctrl+D 收藏本站

差不多是我小学同学,他就坐我隔壁,因此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差不多他们家很穷,他爸爸是修脚踏车的,从小差不多就学会修车的本领,他的手很巧,修起车来又快又好,连他爸爸都自叹不如,因此很多大人都指定要差不多修,大家不但爱让差不多修车,更爱看。差不多修起车来干净利落,而且绝不让人花冤枉钱。有人骑车撞到电线杆,把前叉撞歪了,差不多不叫人换新的,他操起一根钢筋两腿夹着车轮,硬是把它矫正了,之后还会咻地骑出一段距离,然后猛然放开双手,一面回头大声叫喊客人去看那不晃不抖的把手,平稳得可以在上面放一本书。修好车,差不多一定会弄块布给车子擦擦铁锈,给链条上点润滑的针车油,再紧紧煞车。这时,差不多他爸爸就会故意走进屋里去,以免老客人又要嘲笑自己比儿子还差劲了。

一出修车店,差不多可就差得太多了。老师教鸡兔同笼的时候,差不多的计算纸上面画了一大堆公鸡和兔子,可是一题也算不出来。轮到算植树问题,差不多不是多一棵便是少一棵。老师气了骂他,他搔搔脑壳,手指抠着鼻孔说:“多一棵,少一棵,不是差不多吗?”全班都哈哈大笑,老师也忍不住一起笑。月考结束,老师发考卷,差不多考了零分,老师气得把考卷丢在地上,差不多把考卷捡起来,见老师写着一个0下面画了二横,便把考卷转一个方向,看起来就变成像是一百一十分,他很高兴,便偷偷跟我说:“你看,零分和满分不是差不多吗?”从此,大家都叫他差不多,到后来,连我们老师有时都想不起他的本名是什么了。

除了爸爸、妈妈,差不多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差很多,他在别班上课。差很多不像他哥哥,他很爱念书,常常读到深夜,从小到大都考第一名,因此大家就叫他差很多。上中学以后,差很多更加用功,他爸爸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常常对他说:“凡事差不多就好,不要太认真了。”

中学毕业的时候,差很多考上全台湾最著名的高中,连校长都跑到他家去放鞭炮,可是家里供不起他到外地去念书,于是他妈妈便一直劝他去念高工,她说:“高工和高中不是差不多吗?”差很多铁睁着一双红眼睛,对他妈妈摇摇头。

差很多背起他的棉被袋,提了一只热水瓶,挥泪踏上火车,告别了爸爸、妈妈,和他那什么都没考上的哥哥差不多。

来到陌生的城市,差很多庄敬自强、处变不惊,他早上送报,晚上在自助餐厅洗碗和免费吃饭,差很多吃得特别多,因为他把隔天早餐也挪在一块吃了。他住在一间小公寓的贮藏室里,晚上看书看累了,就拉开椅子,睡在桌底下。

差很多从小就立志要当科学家,经过高中三年的苦读,他的想法改变了。他认为现在大家最需要伟大的政治家,所以,差很多决定要学政治,果然,高中毕业,差很多又考上全台湾最著名大学的政治系。

上大学时,差很多常常收到差不多写给他的信。信上说他爸爸生重病,家里的钱花光了,脚踏车店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因为现在大家都改骑摩托车和开汽车了。差不多的信都写得很短,错别字也很多,可是,差很多总是看得泪流满面,彻夜失眠。差很多又在书桌下睡了三年,他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改善政治必须先改革经济。于是,他又转而专攻经济理论,同时,他认为理论要配合实际,因此,他很积极地参加各种学生运动,闹出不少麻烦,学校也把他视为问题人物。

有一次,差很多头上绑着白布条,参加上万农民抗议农产品政策的示威大游行。半途上,差很多一改文弱书生的形象,与维持秩序的警察大打出手,结果差很多打输了。差很多头上的白布条变成渗了红药水的白纱布,看起来很像是日本国旗。可是差很多没有切腹自杀,他在拘留所里静坐了两天一夜,正要被释放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对着天空大吼:“改革教育才是根本之道!”连警卫也被他吓了一大跳。

大学毕业之后,差很多又再提起他的棉被袋和热水瓶,踏上返乡的火车。我开着我那辆二手丰田汽车陪差不多去车站接他弟弟,车站人很多,可是差不多隔着很远就认出那只棉被袋,于是立刻冲上前去替他弟弟提行李。差很多几乎认不出他的哥哥了,过去这么些年,差不多的眼眶凹了,手掌粗了,和他们的父亲一样,背也有些驼了。其实差不多也快认不得眼前这个苍白又憔悴的人了,要不是那只棉被袋,他恐怕也不敢确定眼前站着的便是他弟弟差很多——真的差很多了。他兄弟俩激动得抱头痛哭,差很多更是激动得连手上的热水瓶也滚到铁轨上砸碎了。

差很多回家见到爸妈又大哭一场,他爸爸躺在床上和他说话,说着说着流下欢喜的泪水。差很多看见父亲床边满满一面墙上,还贴着他自小学开始得的所有奖状,心中痛下决定,他首先要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

差很多回到小学的母校教书,成为一个认真的老师。可是,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偶尔他会突然对着黑板自言自语,有时还会指着窗外的菩提树骂人。遇到这种情况,同学们都吓得不知所措。差不多的小学老师去修脚踏车的时候,便把差很多的情况说给差不多听,差不多蜷在地上,放下手上的工具,抬起一双木然潮湿的眼睛望着他的老师,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来。很多学生的家长都议论纷纷,认为差很多比他哥哥还糟糕,他们常常在背后说:“念不念书,还不是差不多吗?”学生们听多了,就常常拿来取笑差很多,故意在他背后大叫:“差不多啦——差不多啦——”叫完不等老师回头,便一溜烟地逃了。

因为这对双胞胎兄弟愈来愈相像,有时连别人也分不清,于是,渐渐地,大家就一律叫他们差不多了。

许多年过去了,有一天,差不多和差很多到镇上办事,途经一大群人正在办丧事,原来是一位黑道的老大被人暗杀了。出殡的时候他的家属哭得呼天抢地,差很多痴痴傻傻地上前绕着灵柩走了一圈,突然对死者家属破口大骂:“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活的和死的还不是差不多?”那群黑道弟兄听了很火大,以为差很多是他们的死对头派来的,于是吆喝着从灵桌下拖出一箩筐扁钻和武士刀向差很多砍去,差不多见情况不妙,便冲向前去保护差很多,结果,那群人也分不清谁是谁了,便乱砍一通,才一眨眼,差不多兄弟便一命呜呼了!

村人把差不多兄弟合葬在他们父母的墓旁。因为大家认为他们两个被人砍得血肉横飞,算是合而为一了,另一方面也为省钱省事,于是只在坟前立了一块“差公不多先生之墓”的石碑,生卒年月也恰只一个,日子一久,就连当地人也忘记其实差不多先生原来是两个不同的人。

差不多兄弟死后去见阎罗王,阎罗王查对他们一生的记录之后,便对差不多说道:“你这一辈子完全没有努力,可是你心肠很好,那么,下一辈子你希望当人还是当畜生呢?”差不多想了又想,回答说:“当人和当畜生不是差不多吗?”阎罗王觉得莫名其妙,便转向差很多,他称赞道:“你这一辈子都很努力,下一辈子,你希望做大官还是做大事呢?”差很多听了立刻反问道:“做大官和做大事不是差不多吗?”阎罗王见这两人疯疯癫癫、答非所问,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于是决定把这两兄弟留在身边,与牛头马面并列在侧,专门管理和他们差不多的死鬼。

本来差不多兄弟从此可以过好日子了,可是没想到阳间和他们差不多的人愈来愈多,桌上的生死簿愈堆愈厚,每天都忙得不得了,比起生前的苦日子也差不多。

挚友差不多是我最怀念的人。小时候,他帮我修脚踏车,修了半天,我才请他吃半包王子面。现在追想起来,心中深感悔意。自从差不多死后,我便没有朋友了,不过,我知道,我们终有相聚的一天。有时,我会痴痴地想,说不定差不多现正抽出一本生死簿来,翻到其中一页,望着我那密密麻麻、徒劳无益的一生,会不时搔搔脑壳,发出一阵会心的憨笑呢!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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