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浴池
1 之后
1999年的某个炎炎夏日午后J被他父亲从家里赶了出来。
J两眼茫然,从八楼搭电梯到楼下,走出公寓大铁门。门外的小黄吊起眼珠子温柔地看了J一眼,好像在说:“我陪你吧?”J回报了一个谦虚的眼神,小黄伸出长长的舌头,摇摇尾巴(它的尾巴只有很可怜的一小截,像只兔子)。
那天下午,J的母亲躺在客厅沙发上,一面吹大同电扇,一面收看电视上关于极地雪橇犬大赛的节目。J和他的父亲在书房里继续完成一幅拼图,除了因为它比较贵,和比较神圣之外,更重要的是,它已经花了他老人家四个月的时间了。其实,J也陪着父亲在这幅拼图旁边耗掉了一样久的时间,只是他觉得,这四个月对父亲来说是珍贵得多了,毕竟父亲已经七十几岁了。所以,J始终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随便说话,更不随便插手。
拼图被放在一张大会议桌的中间,大会议桌被放在书房的中间,而父亲的书房则是他的世界的中心。
这张拼图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空白处只有基督的头部了。J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刻意,他想,或多或少是有心如此吧?父亲留下这个画面中最重要的部分,主要是想把作品终于被完成的喜悦推到最高点。如果换作是自己肯定也会这样做的,J想。毕竟这是“基督”的最后晚餐啊!人生有几个最后呢?想到这儿,J的鸡皮疙瘩都浮上来了。J想要起身走出房间,因为他受不了那种重大时刻降临的现场。
时间突然静止了。
这天下午,J的父亲心中最伟大的作品即将完成的时候,也就是画面上的耶稣基督已经露出美丽的发丝,和坚定的下巴的那一刻,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剩下的最后一块拼图不见了!
时间就是在这个时候静止的。
原本期待喜悦的画面停格了,坐在大会议桌两旁的老父亲和J都不动了,只剩下各自的脑海里有许多微小的粒子在颤抖着。
桌上的拼图在基督的脸部有一个明显的缺口,缺口边上的弧线圈成一张丑陋的大嘴巴,好像是某个幸灾乐祸的一垒裁判正在用很夸张的肢体动作大喊一声:“出局!”
父亲像一座恼羞成怒的石像压在对面的椅子上,J可以听到椅子的关节发出矿层崩裂前互相倾轧推撞的声音,那声音无情极了,好像一只红头发的狒狒在盛怒之下突然磨断了一排牙齿。
当父亲发现他最重要的作品竟然独缺一块而不能完成的时候,时间静止了,画面也停格了,只剩下两人的脑海里不停切换着许多简陋的想法。(不是你就是他,不可能凭空消失。找不回来了……)
J的心里快速闪过许多念头。他想,他是否该默默退出?(他受不了重大时刻降临的现场。)还是赶快装作很认真的样子趴到地上去仔细寻找一番?
就在J的心里惴惴不安的时候,父亲的椅子渐渐安静下来了。
J的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忽然很想高歌一曲浦契尼的著名旋律《喔!亲爱的爸爸》;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要不然他一定可以唱得很好的。
在椅子上沉默片刻之后,父亲好像变了一个人。他的头发变得灰白而没有半点光彩,他的表情冷漠,眼神透露出一个长期被劳役者的不满心情,好像一个精神苦闷的大厦管理员。
“你为什么不滚出去找工作,成天好吃懒做的在鬼混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迟到了一年多,现在终于出现了。
由于父亲的这句话实在说得太过中肯了,J只好从大会议桌旁站起来,准备回房间去换衣服、找工作。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J被赶出家门了。世事难料不是吗?当J的父亲发现他的拼图少了一块时,同时也察觉到家里竟然多出了一个人。
他按照父亲的话滚回房间,穿上白衬衫、黑色西装裤,套上一双黑袜子,准备出门去找工作。
J两眼茫然,从八楼搭电梯到楼下,大铁门外的小黄吊起眼珠子温柔地看了他一眼。
“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这句话一定是很久以前一个被迫去找工作的人发明的。J想,找工作多困难啊(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拥有哲学硕士的学位),找间泡沫红茶店就容易多了。
J点了一杯大杯的珍珠奶茶(他坐在一群青少年之间,这让他觉得有些尴尬),事实上,它是那种加大分量的波霸奶茶,厚厚高高的玻璃杯好像是直接从果菜调理机上面拔下来,很有幽默感的容器,特别是对一个已经从军中退伍两年还没有工作的社会新鲜人来说。
J很满意地从厚厚的玻璃茶缸底下吸出几颗又黑又Q的珍珠。玻璃上冒出的小水珠看起来凉快极了,黑珍珠嚼起来甜滋滋。
“你好,可不可以耽误你一分钟的时间?”这个声音好像从鼻腔里发出来,咬字却很认真。“我是班长老。”一个长得有点像汤姆·克鲁斯的帅哥说。
握手。
握手的时候,J心里想:只耽误我一分钟啊?没关系,当然没关系,我有很多个一分钟哩!
J和班长老握手的时候,心中除了在想为什么这么年轻的大帅哥会是“班长”或“长老”之外,还感受到一股很强烈的自卑感。他们的年纪好像差不多嘛,为什么别人长得那样,而自己却只能长得这样?
“你好,我是路长老。”另外一个长得虽然没有那么帅,可是满脸的书卷气也足以让人开始反省的小帅哥说。
握手。
这两个人好像并没有坐下来耽误J一分钟的意思,于是J很有礼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偷偷用眼睛瞄他们挂在胸前的一小块长方形压克力名牌,班长老,是班哲明长老吧……路长老,一定是路易士没错吧?
“你住在附近吗?”班长老说。
“对,我就住在附近。”我看起来像住在附近吧?J想。
“你住在西藏路吗?”路长老对道路真的很熟悉。
“对,对,我就住在西藏路。”J说。
“你们也住在附近吗?”J觉得自己应该说点话,以助这番谈话更顺利一点。
“我们住在淡水。”班长老说。
“淡水,嗯,你们住在中正路对不对?”J也很想扳回一城,于是就猜他们住在中正路,哪儿没有中正路呢?
“不是的,我们住在真理街。”路长老说。
J觉得非常惋惜,他们住在真理街,这应该很好猜的,可惜他猜错了,他很想请他们再给他一次机会猜点别的东西,可是气氛不太适合。
“请问你有宗教信仰吗?”班长老说。他说话的样子还是很像汤姆·克鲁斯,所以有一瞬间J觉得有点反应不过来。J的注意力还没开始集中。他觉得,一个长得像汤姆·克鲁斯的酷家伙在泡沫红茶店向你走过来的时候,你可能会期待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别再让我看见你,滚吧!”或是“我保证,到时候你将会希望你从来不曾被生到这个世界上”之类的话才比较合理一点吧?
“我?我……我没有宗教信仰。”J说。
“我们想到你家里去,跟你和你的家人谈谈,因为我们的宗教带给我们的内心很大的喜悦,所以我们想要和你们分享我们的快乐。”路长老用他字正腔圆的鼻音对J提出一个很诚恳的请求,这样真挚而喜悦的声音,坦白说,J这一辈子也没听到过几次。路长老的表情是那么地和善,心地是那么样地柔软,有一秒钟的短暂瞬间,J的脑子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我们之前就知道了,J受不了那种重大时刻降临的现场),只剩下一群看似中暑的蜜蜂在那边飞来飞去而已。后来连蜜蜂也飞光了,J觉得非常无助。他心想,好,谈谈,谈谈吧,大家就来谈一谈,是该和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父亲谈一谈,没事大热天的把儿子赶出去找工作,何必嘛?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啊,等父亲和班长老、路长老谈过之后就不一样了。
于是J把家里的地址抄在一张价目表的背后交给路长老,然后很诚恳地跟他们说,因为他跟人约好了要去面谈一个工作,为了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J还用了“我要去interview a job”这样适当的句子。J说他谈完了,就会马上回家去加入他们。
J目送班长老和路长老的脚踏车离去,那是可以十八段变速的越野脚踏车。路长老带头,班长老紧随在后,他们两个都站起来用力骑着,很来劲的样子。要不是因为他们穿着雪白的衬衫和黑色西装裤(J自己也是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衬衫和黑裤子),J一定会以为自己遇见了荷兰或是法国的自行车国手了。
J走回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来,啜饮一口香甜浓郁的珍珠奶茶,QQ的珍珠填满了他的臼齿上凹凸不平的空隙。J的心情好极了,他有一股非常吉祥的预感。
就在沁凉的冷气吹拂下,J有点茫茫然陶醉了。他合上双眼,班长老和路长老在他的脑神经电路板上快速地往他家的方向赶去,宛若两丸彼此争先恐后的正、负电子。
想到父亲和班长老他们诚恳晤谈的严肃表情,J忍不住笑出了一点声音来,带有一丝丝黑珍珠甜味的。
2 给他一包苏打饼干
J一连陶醉了三个小时。
班长老他们走了之后,J就去书架上抱了一叠花花绿绿的杂志,准备把它们翻完之后就可以回家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J对班长老他们很有信心,觉得他们一定是上帝派来帮助自己的,或者,他们上一辈子就认识了。也许他们两个上辈子是在某个说书的茶馆里卖青箭口香糖的,而J呢?J可能是那个经常买口香糖还给小费的客官,所以,这辈子他们又找到了J,准备在他有难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过了很久,等到J把那些杂志全部翻完了,桌上那一大缸珍珠奶茶也终于干光了的时候,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J从泡沫红茶店走出来,准备回家重温天伦之乐。他的心情好极了,甚至还留了七十块钱的小费给服务生,为他的下一辈子积点阴德。
踏着非常轻快的步伐,J走在回家的路上,嘴上哼着一首叫作《征服》的歌:“就这样被你征服……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爱恨已入土……”J心想,等会儿回到家里,一切又会奇迹似的回复到他离家前的恬静模样。好像《圣经》上也有类似的故事不是吗?老爸爸和老妈妈最后都会敞开双手迎接他们之前找不到工作的小儿子,然后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写得挺好。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J真的是有一点被吓到了。
那不是班长老和路长老的越野变速脚踏车吗?
J忍着饥肠辘辘,又绕到别的地方闲晃了半个多小时。他走进一间便利商店吹冷气,翻翻装潢杂志,吃了三颗茶叶蛋、一根布丁冰棒、两个火箭甜筒和一个鸡肉包子,还买了一包甜话梅吃了几颗,剩下的揣在裤袋里。
班长老他们已经走了吧?J心想。
快到家的时候,J的心情竟然酸酸地紧张了起来,好像正在跟踪一个邻家女孩的感觉。他倚着外墙底下的排水沟向前推进,到了公寓大门口的那一排正面之前,他倚在墙角,慢慢探出龟缩的脑袋……
班长老和路长老的脚踏车还是纹风不动地粘在大门上。
小黄走过来了,它发现J鬼鬼祟祟的模样,就拖着肥重的身躯迎上前来,粗短的一小截尾巴怀疑地游到左,又游到右。
这下J投降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走进电梯口J心想,这下子就算班长老叫他站到浴室的莲蓬头底下立刻受洗他也只好欣然同意了。
从电梯门走出来,J发现家门口的铁门是开着的,看起来有点不太寻常。班长老他们的黑皮鞋也没有放在鞋柜前面,莫非传教士是不脱鞋的?
J脱下黑皮鞋,换上室内拖鞋走进客厅。母亲不在客厅的沙发上,饭桌上也没有热腾腾的晚餐,只有大同电扇还不死心地转动着。
J心虚地向前走去,他实在猜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J的背脊凉飕飕的,他不自觉地踮着脚走向书房,然后贴近墙面慢慢探出龟缩的脑袋……
一片狼藉还不足以形容父亲的书房。
“妈。” J的眼角泛着泪光朝蹲在角落的母亲肥短的背影低唤一声。
母亲似在发抖,她必须先把自己圆胖的上半身扛起来,然后架在两根细细的大腿上,才能转过身来。
J心里第一个意念就是想要人间蒸发。他受不了这种重大事件降临的现场。
母亲泪水盈眶的眼神他永远也忘不了。
书房等于是被狠狠捣毁了。
一整排书橱,包括铝门窗户的玻璃全部被父亲用铁椅子砸碎了,所有的书籍(精制的、平装的、老相簿、结婚证书、食谱、《圣经》……)都被撂倒在地上,桌椅东倒西歪,破裂变形,在其间还散落了一地的“基督最后晚餐”那一千九百九十九片拼图残片、一个碎掉的白瓷盘和好几大块黄油油的哈密瓜。
母亲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噙着泪水,满眼通红,她的嘴巴抿得紧紧的,还在抽动着,手上刚捡起一片弯月形的瓷盘破片,和一片被她无心踩扁的哈密瓜。然后,她撑开嘴巴,两片紫色的嘴唇牵动了一条口水丝:
“我被关了四十多年了……”母亲的声音还颤抖的。
这是J这一生至今听过最令他心碎的话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妈,你的头发乱了。”J说。
母亲无助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哈密瓜和破盘子。她的手臂又短又胖,看起来一点都不灵活。
J带母亲去浴室洗脸,母亲乖乖地站在洗手台前。水龙头哗哗地响,J先帮母亲洗手,冲掉她手上黏乎乎的哈密瓜屑。有一瞬间,J突然觉得很想笑,他觉得母亲好像一个幼稚园里的孩子被老师抓到厕所去强迫洗手。当然,他并没有笑出来,他知道家里发生不幸的事了,这种时刻是没有人会笑的。
“不要告诉你大哥、大姊和二姊……”J帮母亲梳头的时候,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口中不断重复念念有词地说着同一句话,J有点想哭了。母亲的举止好像J小时候在外面惹祸时向外人哀求的模样。“不要告诉我爸爸。”“不要告诉我妈妈……我妈妈会告诉我爸爸……”这种话,J小时候说过不少次了,用一种生不如死的乞怜口吻。
母亲告诉他了,今天下午他出去找工作之后,父亲就在书房不安地踱步着,口中念念有词,偶尔还像说书人那样流畅地说出一长串抑扬顿挫、古意盎然的词句,叫人害怕极了。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忽然间,父亲便失控抓狂了。他抄起一把铁椅子折叠起来,然后把所有玻璃窗户和橱子全砸了,接着又徒手把所有桌上的、橱子里的东西全部揪出来翻倒在地。
“不要告诉你大哥、大姊和二姊……他们在国外也很困难……”母亲的声音依然惊魂未定地发抖着。
“后来呢?”J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正在追问床头结局的小男孩。
“后来就有人来按门铃了,我以为是邻居去报警了,赶快去开门,来了两个外国人,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好像是当官的……”母亲告诉了他,而两个外国人说的话她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们叫了救护车,车上的人把父亲背走了,说是送到市立医院去了。
“那两个外国人呢?”J问母亲。
“也跟救护车一起去了。”母亲说。她说救护车走的时候鸣声很吓人,她跑去客厅把电视机关了,然后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坐了多久才敢进书房里去打扫,然后,J就回来了。
J要母亲留在家中,由他独自前往医院去找父亲。
母亲没有反对的意思,她匆忙转身到厨房用一个小塑胶袋装了一包苏打饼干交给J带去医院。“你爸还没吃晚饭。”母亲说。
母亲的眼球发红,上面一层泪水。
J很想笑,也很想哭,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股很难形容的情绪,比较接近绝望、冷静、麻木、厌世等等感受汇聚在一起,最后,很奇怪地生出了一份轻盈的勇气来。
母亲很显然地手足无措了,她不知道该准备什么东西才好,她不知道对一个失去理智的老头而言什么东西会是有帮助的。(他们家也从来没有人被救护车载走过。)J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不会是一包又干又硬的苏打饼干。
3 急诊室
J又搭电梯到楼下,班长老和路长老的脚踏车还在原地。
J蹲下来摸摸小黄的眉骨,他觉得小黄从来不曾像今天这么好看过。他从塑胶袋里取出那包苏打饼干,扯破包装袋,然后全部倒在墙角的一只泡面碗里。
“吃吧,小黄。”J拿起一片饼干放在小黄的鼻子前面,小黄受宠若惊地轻轻张开嘴,叼住那片硬邦邦的饼干,然后回到墙角的碗边趴下来。油黄色的碎屑掉落在它脚边。
J拦了一辆计程车。
车窗外的风景真好。
这样的感觉很少出现,每当这个城市变得美丽起来的时候,那必定是有不幸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了,J想。他意外发现自己的心情好极了,于是便和前座的年轻司机聊起来了。
“我老婆要生了,刚刚我丈母娘打手机来的时候,我他妈的正骑在一个小马子身上呢!有够衰的,哈哈哈……”J咧嘴大笑。
“结婚之后,小孩子就变成最重要的了。”计程车司机说,“去年除夕我载到一个在赚的,她刚刚和姘头在路边大吵一架,上了我的车,车子从林森北路刚变到南京东路而已哦,她就问我要不要去她家……”
“你怎么说?”J显得很感兴趣。
“去啊,不然怎么办?人家女孩子都敢开口了,我还不敢去啊!”年轻的计程车司机瞄了后照镜一眼,确定J很认真在听之后,才满意地继续往下说,“我说真的,以她的条件和行情来讲,我那天晚上至少赚了两万块,那个身材真是没话讲,皮肤又滑又紧的跟一条海豚似的……”
两人在后照镜里相视大笑。
这一段路程的聊天非常愉快,短暂而完美,J已经忘了他是来陪老婆生小孩的,甚至,他已经忘了他是来急诊室寻找父亲,以至于当他在急诊室的廊前下车之后,脑袋里出现了很短暂的一片空白。
他无意识般走到一排粉蓝色的塑胶椅上坐下来。
急诊室里光线昏暗,安安静静,除了一位柜台护士小姐和一个满眼惺忪的警卫之外,就只有一格格的床位了。那些排列得整齐的病床有的用浅绿色的窗帘布密密地围上了,父亲或许就躺在某一格用布幔遮起来的床位上吧,J想。
J并没有立刻开始寻找父亲。他不知道该如何走到其中一架布幔旁边,走进去,告诉父亲他来了。他两手空空,连一包苏打饼干都没有带。
J开始回想这天下午的事情。
这天下午,母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的方格里是一幕受苦的画面,一大串极地雪橇犬在冰天雪地里卖命着,阵阵寒意袭来,暑气全消,母亲昏昏入睡,鼾声渐起。J和父亲在大会议桌旁拼图,那是一幅“基督最后晚餐”的大拼图,难度很高,共有两千片。桌上除了拼图,还有一大盘削好的哈密瓜,那是母亲削好端进来的。日光灯打在大桌上,“基督最后晚餐”即将完成了,只缺一个巴掌大的空白,看起来圣洁而伟大。
父亲常说,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张好桌子,因为人的一生都耗在桌子上。对于一个一辈子都在开会办公的公务员来说,这句话大概是不错的。父亲的书桌是个六尺长三尺宽的会议桌。(他在办公室的桌子则是小得可怜的,小时候曾经去父亲工作的地方学游泳,所以看过那张漆成灰色的木桌,小小的桌面堆满公文,剩下的地方又摆了台灯、笔筒、印泥台、算盘、白瓷茶杯、英文字典、地球仪和一盆国兰。他要如何打开那些卷宗呢?)父亲的书房则活像会议室,四面都是一人高的大铁柜,从玻璃窗看进去,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各色档案夹乖乖站好,除了重要文件之外,里面不过是关于食谱、旅游或健身的剪报,以及收了一辈子的照片及红白帖。
大铁柜上方本来只有一张圣母与圣子的西洋画片,没有贴在墙上,而是直接倚墙站在柜子上的,连个框也没有。自从父亲迷上拼图之后,那些完成的作品就以圣母玛利亚为中心,陆续向两旁延伸,现在已经连成一长排了。莫内的莲花、梵谷的星空、宫廷式的花园、夕阳下的情侣、米老鼠的派对、美国大峡谷,三百多片的、五百多片的、一千片的、一千五百片的……那些花花绿绿的拼图到处冒出来,大大冲淡了这个房间内原来因为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所产生的一丝神圣气氛。这大概是父亲不曾料想到的吧?J想,无所谓,反正父亲也不是什么虔诚的教徒,虽然他也有一本精装本的《圣经》,但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它一直就站在一套中华食谱大系旁边,看起来还很新,很有价值。
父亲的书房的确像是一间会议室,他还准备了好些张折叠式的铁椅子,万一真的要开会的话,随时可以拉开来加在大会议桌两旁。
谁他妈的来开会呢?J想。
早些年,J偶尔会走进这间会议室找把剪刀什么的,每当无心中瞥见这些整齐堆放在墙角的折叠椅时,心中还会感到莫名的恐怖。
多么整齐干净的一间会议室啊,干净得令J觉得自己只是一颗在家里滚动不已的大灰尘。屋顶上的日光灯管也是经过计算的,坐在会议桌旁看报纸可以不必用到台灯,整个房间沐浴在干净明亮的光线里,没有任何的装饰,除了大铁柜上那张老旧褪色的圣母像。当时,父亲还没迷上拼图,J看着那些折叠椅,和高高在上的画片,心想,一旦这些椅子被人打开来摆在会议桌两旁的时候,一定是因为某人即将去世了。
后来,有一天,父亲从百货公司带回了一盒“基督最后晚餐”的拼图,他的心情好极了,因为,当这幅两千片的大拼图完成之后,即将成为会议室里最大的一幅,然后再小心地用一块原纸板托住,拿去裱画店装框,最后摆到大铁柜上靠墙立着,取代原先黯淡无光的圣母像,届时,父亲的拼图大业就算完成了。
父亲一连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在这幅拼图上。“基督最后晚餐”即将完成的那天下午,母亲躺在沙发上打鼾,客厅里的电视机继续传来雪橇犬在冰天雪地死命奔跑的声音,这个家沐浴在一种少有的、虔诚的气息之中。父亲从白瓷盘里抓了一大块哈密瓜吃了一口又放回去,然后,他用小毛巾擦了擦手,确定手指头擦干净,才挑起一小块拼图块,在那仅存的巴掌大的空白处上方比了又比,转了又转,终于找到了它可以安身立命的位置,才小心翼翼地把那不规则形的小纸块按进一个缺口,然后叹了一口气,伸手抓起另一块哈密瓜,咬了一口又放回去。
现在,盘子里一共有两块被咬了一口的哈密瓜。坐在对面的J想,父亲再这样吃下去,他就甭吃了。于是J赶快也拿了一大块哈密瓜整片塞进嘴里,好大的一块,吃得J好辛苦,吃完之后,J不由得也为自己的辛苦而叹了一口气。这时,父亲又擦完手,捡起另一块拼图了,他像一个本因坊十段围棋大国手那样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小块厚纸片,准备把它放在唯一不二的那个准确位置上……
在父亲寻找下一块拼图的正确位置时,J默默走出会议室去小便。
发明拼图游戏的人应该得到诺贝尔奖才对,J站在马桶前想。这就是拼图的好处,渐入佳境,苦尽甘来,每完成一片,就解脱一次,这是多么伟大的事情,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因为拼图而获救啊!内心由衷的赞叹令J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想想看,一个人庸庸碌碌地在工作与生活琐碎中消耗着,一生中没有半次灵光乍现的圣宠时刻,没有一段令人刮目相看的激昂演说,也没有创作出半件美丽的事物,直到他发现了拼图,一切都不再平凡无奇了。譬如父亲吧,专注在拼好一幅荷兰风车的时候,他是一个坚毅不拔的工匠;当他埋首于一幅纽约市的夜景时,内心又踌躇满志宛如一个行政院长;然后,当那幅“基督最后晚餐”即将完成,父亲脸上的光彩竟不亚于一个枢机主教。
突然的一阵电力减弱,急诊室的所有灯光都暗了下来,在即将陷入一片漆黑之前,电力又恢复正常了,急诊室内也回到了原来暗沉无力的样子。站在入口处的警卫基于职业的警觉立刻转身过来,柜台后面的值班护士也抬起头来,他们两人的眼睛不约而同看向J,J也抬起头来,三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好像同时发现一颗悬浮饲料的三只热带鱼彼此注视着。
电力回复正常之后,值班护士首先低下头来,她的表情似乎因为刚刚注视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而有些羞愧。警卫也转身回去面对急诊室的自动门,他的身影映照在大片玻璃上,这个位置好极了,可以看见他背后的急诊室内部,也可以望见门外的风吹草动。
没有救护车的鸣声,没有车祸伤患的哀嚎声,也没有点滴瓶里的黄色药水往下滴淌的声音,J忽然觉得医院的急诊室是一个消暑的好地方。
J从塑胶椅上站起来伸伸懒腰,走向那些整齐排列的床位。有些床位是空的,其他的床位则是被浅绿色的窗帘包围起来,连一丝可以窥视的缝隙都没有。J算了一下,可能找到父亲的床位一共有五个。他没有伸出手指头去掀开那些厚厚的布幔,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破坏这份宁静而凉爽的感受。
站在其中一个可能躺着父亲的病床前面,J突然觉得自己是自由而愉快的,急诊室里是如此地稳重而平和,像是机场里的高级候机室,有舒适的空调、冰开水和陌生人的陪伴,所有的人都可在此暂停下来而不会觉得心中有一股无所事事的浮躁感。
J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点时间,在他找到父亲之前先干点别的事情。他往玻璃自动门走去,通道非常宽敞,警卫从玻璃门上的倒影看见他走过来时,也没有必要让出一个通行的位置。
急诊室门口是一个面向两旁延伸而去的车道,没有救护车开来,没有前来探视的家属,路灯明亮,医院周围静得出奇,只有马路对面的水果摊子透出街道的气息,J看到那些比拳头还大的韩国水梨和日本苹果,心想那些高级水果都卖给谁。走下斜坡车道,J往医院左边的角落走去,那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造景庭园,往棕榈树的枝叶缝隙望去,背后好像有一个小水池,那种会有一两只锦鲤、七八只吴郭鱼和一大群大肚鱼的破水池。
水池旁的石凳上有两个人在说话,正是班长老跟路长老。J发现他们的第一个念头是:父亲果然就在这间医院的急诊室,现正躺在布幔后面的某一张白色病床上。然后,他才想起下午故意放人家鸽子的事来。
J觉得自己应该走过去向他们致谢,或者致歉。
“这也是没有想到会出现的事情。”班长老说。
“快点喝一喝吧,回去的路还很遥远。”路长老说。
J感到非常意外,没想到班长老和路长老两人私底下竟然用中文交谈。他们两人面对水池坐着,并没有察觉J已经走到他们背后了。
J决定放弃和那两位长老打招呼了,主要是他并不想破坏眼前的这个画面。
班长老和路长老两人正在喝鲜奶,一人一大盒握在手上,1000cc的那种高高的纸盒子,上面各插着一支吸管。他们一边喝,一边吃苏打饼干,饼干盒子在他们之间传过来,又传过去。
J从来没有看人用吸管喝1000cc装的纸盒鲜奶,这种景象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令他却步,好像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是不应该被打扰的那种大事情。
J退回急诊室门口的斜坡上远远地看着班长老和路长老。他们又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往医院大门走去。
经过一个白铁垃圾筒时,路长老把他们喝过的鲜奶纸盒和那包拆开的苏打饼干一起塞进垃圾筒里去。
J望着班长老和路长老的背影消失在一排七里香后面。
J眨了眨眼。
他从斜坡走道上走下来,穿过刚刚的鱼池和棕榈树,继续向前走,走在班长老和路长老刚刚走过的水泥小径上,四周弥漫着七里香散发出来的甜美气息,它们的叶子刚刚被医院里的人修剪过,空气中还有那种细枝被剪断后分泌出的乳汁味,酸酸的。
J在那个白铁的垃圾筒旁边停下脚步。
他看看前面,再转头看看后面,确定没有人盯着他之后,才把手伸进那个长条形的垃圾投入口,将路长老刚刚丢进去的塑胶袋拉出来。
两盒1000cc的鲜奶,已经喝得一滴不剩了,吸管还插在上头。
那盒苏打饼干果然还有半包,J掀开纸盒的开口,拉开内包装的铝箔,干干硬硬的四角形饼干露了出来,形状还很完整,没有破碎。
J挖出一片苏打,放到鼻子前面嗅了嗅,油油的、亮亮的。
饼干果然没有吃完,J心想。他把手上的苏打饼干扔入塑胶袋重新塞进垃圾筒里,然后往急诊室的方向走回去。他并不需要苏打饼干。
他只是想确定一下而已。
4 幸福的电视
J回到急诊室的塑胶椅上坐下来,他只走出去一下而已,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
一个年轻的值班护士小姐,一个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的值班警卫,还有J自己。
J从来没有走进急诊室过,要不是因为父亲忽然莫名其妙被送到这儿来,J也一直没有机会走进这个让他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既危险又安全的所在。
1999年,号称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那一年的某个夏日午后,J被父亲从家里赶了出来。
那天下午,天气颇热,吃完中饭之后,身材短胖的母亲照例躺在电视机前的黑色皮沙发上,打开电扇对着自己,然后按遥控器打开电视,准备午睡。
这时,坐在急诊室里的J不知为何开始怀念母亲和她的电视机来,虽然,他并没有忘记前来找父亲回家,况且,此刻母亲一定还心急地在家里等他们回家呢。
好像着迷似的,J想起了电视机的好处来,或许是因为急诊室里有些太静了,需要一台电视机来为它补上一层底色吧。
于是J就想到电视机对人类(至少对他们家)的重要性。
如果没有电视机(J想起他很小的时候),大家就只能在晚餐过后跑到土地公庙前,然后一面打蚊子,一面看一个可怜的中年光头用大脑袋把一支长钉子撞进一片厚厚的木板里面,接下来,光头会把木板传给现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小孩,很有人情味吧),让大家试试看能否把钉子给拔出来。当然,现场没有一个能够徒手把钉子拔出来;大家一一试了,一一摇头(小朋友们会伸出舌头来),然后,有几个大人掏钱买了三罐“纯阳行气宝”(不会只买一罐的,买三送一,你买是不买?),再牵起他们小孩的手,在月色底下踏着愉快而充实的步伐回家。一路上,这几个买了药的欧志桑身体都轻飘飘的,想到妻子即将对自己更加顺从与尊敬,脸上不禁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当然,这三罐药吃不到一罐就会被塞进某个抽屉的角落里,用来装药的塑胶袋都还是原来的那一个,然后,灰心的欧志桑绝对不会埋怨那个卖药的光头,他们会低下头来走路,怪自己的身体实在太不好了。(至少,他们吃的第一罐可是免费的啊!)
然而,J想,电视机的功能当然不仅止于娱乐而已。
就像这个J被父亲赶出家门的下午,母亲扭开电扇,心满意足地躺在皮沙发上,然后把电视机转到国家地理频道。画面上是一群倒霉的极地雪橇犬正在奋力向前冲去的景象,一群爱斯基摩犬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在零下的气温里拖一个看起来很享受的老外,一条条白色的冷雾从狗的嘴巴里喷出来,天寒地冻,有几只狗的脚掌被雪地里突出来的利冰给割破了,草原上留下了红色的足迹。可怜啊,这群刻苦耐劳的雪橇犬即使跑到脱肛了也不会退缩,任何一个像母亲那样的胖子只要盯着画面一分钟,就会感到不寒而栗,觉得应该把电扇转小一点。电视节目有时候比冷气机还管用。
电视机更妙的好处是:一个家庭里面只要有一个人在看电视就可以让所有的人心满意足了。
就像这天下午,母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机的方格里传来一幅受苦受难的画面,一大串极地雪橇犬在冰天雪地里卖命着,一阵凉意袭来,母亲昏昏欲睡。鼾声渐起。
J和父亲在大会议桌旁拼图,那是一幅“基督最后晚餐”的大拼图,难度很高,共有两千片。这幅作品即将完成了,只缺一个巴掌大的空白,看起来圣洁而伟大。父亲用小毛巾擦擦手,捡出一块小拼图,在那空白处的上方比了又比,转了又转,终于找到了它可以安身立命的位置……这时,J突然很想上厕所,他受不了那种重大时刻降临的现场。
从厕所走出来,J听见客厅里的电风扇还哇啦哇啦地转着,他走上前去,发现母亲已经熟睡了,手上还握着遥控器。
电视画面上,一大群灰的白的黑的雪橇犬刚刚抵达一处雪地里的休息站,那个原先站在雪橇上的白人生起一堆营火还热了一大桶的狗食。他把食物分给那些脸上沾满风雪的好狗儿,帮它们在冻伤的脚掌涂抹特制的油膏。天色黑中带蓝,火光照亮了它们的半边身躯,在无垠的雪原上,这群努力奔跑了一整天的驯良狗儿缩成一小丸,像是一窝快要死掉的天竺鼠画面上,寒风刺骨飕飕地吹着,凡努力的必得到安息,咻咻的风声中还夹杂了一非常得体的、起伏规律的低音,声音的来源是母亲的鼻孔。
这就是J如此热爱电视机的原因,更棒的是,一个家庭里面只要有一个人在看电视就可以让所有的人心满意足了。
于是,在电视机前的小茶几旁坐了一会儿,享受了一段宁静祥和的气氛之后,J又起身走进父亲的书房,参与他那即将完成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拼图工程“基督最后晚餐”。
大会议桌上,拼图的空白只剩下巴掌大了,父亲的老花眼镜背后透出一股坚定的目光,短而稀疏的白发一根根竖立紧绷着。
J本来想再吃一块哈密瓜的,可是因为这时候的气氛过于庄严肃穆,所以,他没敢伸手,更没敢插嘴讲半句话,他知道,这个时刻对父亲来说可是意义非凡啊!(拼图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了,剩下来的空白处只有基督的头部了。)
J知道,这是父亲这辈子唯一一件大幅作品了,现在,作品即将完成了,父亲心中的虔敬之心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J看见父亲的手指几乎要颤抖起来了,他从仅剩的几块拼图中又挑出一小片来,仿佛一个正在领圣餐的老人那样恭敬谦卑。J心想,如果他自己是上帝的话,说什么也会为父亲在天堂里预留一个贵宾席。
然后父亲赫然发现少了最后一块拼图,于是他(还有 J)在最后一秒的时候被挡在天堂的入口处,像是一对遗失了电影票的父子在戏院的门口面面相觑。
“你为什么不出去找工作,成天好吃懒做的在鬼混个什么东西?”
当父亲发现他的拼图少了一块时,同时也察觉到家里竟然多出一个人。
J从会议桌旁边站起来,(他该鞠个躬再离开吗?)轻轻地将椅子靠进去,(可不可以再吃一块哈密瓜?)转身走出会议室。(神爱世人,所以派祂的小儿子去找工作?)
现在回想起来,J当时内心充满了流浪之前的感伤。(这么大一张桌子怎么就容不下自己呢?就算基督和祂的门徒再来举办一次最后的晚餐也还坐得下啊!况且,这大热天的,上哪儿找工作啊?经济这么不景气,把工作机会让给别人不好吗?人家可是有老婆孩子要养的,我去跟别人争个屁啊!)
J怀着一半悲悯人、一半恼羞成怒的心情滚回房间,从衣橱里拿出黑色西装裤,再挑了一件最干净的白衬衫换上,套上一双黑袜子,准备出门去找工作。
客厅里的电视机还开着,画面上,那群雪橇犬已经抵达终点了,大风雪像保丽龙屑一般沾在它们的脸上,原本出发时一共有十二只狗串在一起,抵达目的地时只剩下八只了。狗儿的主人热情地抚摸着那群白的黑的灰的伴侣,特写的镜头放在狗儿的脸部,睫毛上的雪滓子让它们看起来更加坚忍不拔,雪白的大地下泛起一层荣耀的光泽……(少掉的那四只狗儿现在何处?它们受伤了吗?或者更糟,残废了吗?如果真的是残废了,那么以后会不会不容易找到工作啊?)
母亲在电视机前的皮沙发上熟睡着,父亲还在会议室里为他缺角的神圣而挣扎着,而J呢?J必须开始出家门开始找工作了。(拼图不是一种很有意义的工作吗?)
J走出家门,楼下的小黄朝他摇摇尾巴,它的尾巴只有可怜的一小截,像只兔子,J点点头,直接朝附近的一家泡沫红茶店走去。
那种加大的波霸奶茶,圆圆高高的玻璃杯好像是直接从大同果汁机上面拔下来的,很有幽默感的分量,特别对一个被赶出家门去找工作的社会新鲜人来说。
J从那个很有人情味的大茶缸底下吸几颗香Q有弹性的黑珍珠上来嚼一下。(那支吸管也是特大号的,是否服务生在暗示自己可以去应征水管工人?)啊,凉快,珍珠好多啊!(如果工作也这么多就好了啊!)接下来,J到书报架上拿了一份报纸开始翻阅……
哥伦比亚咖啡涨价了。(大家多喝珍珠奶茶吧。)
全台罹患忧郁症的人口有逐年增加的趋势。(忧郁症是什么?)
屏东发现罕见种猪,产精量大得骇人。(骇人,骇人!)
大难不死,一骑士从太鲁阁山崖摔下仅受轻伤。(不死,不死……)
全台著名企业征打拼伙伴,具旺盛企图心,认真负责,反应敏捷,有组织战概念,且能听英语。(雪橇犬?)
急诊室里要是有一台电视机就好了,J想。此刻,J坐在冰凉的塑胶椅上,觉得自己似乎变成母亲了,那个躺在电视机前打鼾的母亲,几个小时前还沉沉熟睡的母亲,现在可能在家里收拾着残败的玻璃碎片,心急地等着J将父亲从医院领回家。
J忽然想起了幸福。
幸福是打鼾的声音,缓缓起伏如丘陵。
幸福是那个途经杧果树的下午,父亲骑脚踏车载着J,不知为了何事赶往何方,半路上,父亲被一棵结实累累的杧果树吸引停下脚踏车,树上成千成百的杧果绿皮泛黄,秀色可餐。父亲说:“这树没有人的吧?”J点点头,那年他才十岁,不知怎么就判断那树不属于任何人的。父亲将脚踏车立在树下,先站到车后架上(J努力地把车扶稳,不使动摇),再扳住一根手臂粗的枝条,奋力猴上树去,开始扭下一颗颗油亮的土杧果。
父亲在树上摘,J在树下接,接住一颗颗杧果就集中在树下的一颗大石头上,有蜻蜓飞过来沾在杧果皮上,他还得分心用手去赶。
又甜又重的杧果在更远的地方,父亲又往上攀,上半身没入密麻的枝叶里,只露出两只宽大的裤管像一双空洞的眼睛。
“爸,你下来吧!”J抬头说。
“等一下。”杧果好油,父亲手脚麻利,杧果像雨点一般下下来,J应接不暇,手忙脚乱……
“小心接好了,别砸了!”父亲说。
“好,我知道了。”J满头大汗,抬着下巴张大了嘴回答父亲。父亲从树条间探出头来看看丰收的成果,一颗额头上的大汗珠从眉心上滴下来,正好滴进了J傻不愣登的大嘴巴里。
那滋味咸咸的,混合了浓浓的杧果香气。
父亲终于从树上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颗汗珠滴到了J的嘴巴里。
“走吧,别贪得无厌了。”父亲说。
车后架用来载杧果了,J和父亲于是牵着脚踏车走回来,父亲说:“你妈妈一定会很高兴的。”
童年的J笑了,他想,母亲一定会称赞他的。
5 进去吧
J从塑胶椅上站起来,双手在脸上抹了几下,然后走到其中一个被浅绿色布幔围起来的病床旁。
值班的护士抬起下巴看了J一眼,然后端起桌上的白瓷杯来假装喝茶。
J用食指将窗帘布的边缘掀开一角。
不是父亲。
床上躺着一个干瘪的老太婆,满头花发。她的身体自脖子以下都被浅绿色的床单包裹起来,像一具正在吊点滴的木乃伊。
J收手,倒抽一口冷气。
父亲不见了。
J把剩下的四个病床也都看过了,一个双腿打了石膏的工人,一个坐在病床边发呆的老头,还有一个满脸淤青的小孩肿着厚厚的嘴唇睡着了。
最后一个床位是空的,床上的被单像片烂掉的空心菜的叶子垂在床边。
J走出急诊室外找公共电话。
“爸爸不见了。”J说。
“爸爸已经到家了。”母亲说。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彷徨无助。
“到家了?”J问母亲。
“他刚刚自己走回来的。”母亲终于压抑不住笑出一点声音来,那声音从鼻腔里溜出来,经过电话筒钻进J的脑海里,比抽泣声还要令人心碎。
J挂回电话筒,脑中一片嗡嗡声。
父亲已经自己走回家了,这个家会回复到以前的平静无波,还是从此鸡犬不宁?
母亲现在正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发着抖吗?
J不敢多想。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回几个小时以前就好了;他和父亲坐在大会议桌的两旁,父亲专注在那幅“基督最后晚餐”的拼图上,画面上基督的脸部已经露出美丽的发丝和坚定的下巴了。此后,欢喜收割的时刻到了,父亲用食指和中指夹起最后一块拼图,像个本因坊的围棋大国手那样将拼图按进最后的空格里,即刻胜出。
J想到自己不是接老父亲回家的吗?现在,被送到急诊室里的父亲自己走回家了。原以为急诊室是一个层层关卡的铜墙铁壁,没想到却是一个最来去自如的冷气房。急诊室里的值班护士和警卫并不在意走出去一个恍恍惚惚的老父亲,或是走进来一个畏畏缩缩的J。
J两手空空地来,现在,又要两手空空回去了。
J想起了出门前母亲交给他带来的一包苏打饼干。
那包苏打饼干现在全都进了小黄的肚子里去了吧?
J感到莫名的慌张。他走出急诊室,四顾茫茫。走下斜坡车道,J眨了眨眼继续朝水池的方向走,走在班长老和路长老刚刚走过的水泥小径上,四周弥漫着七里香散发出来的甜美气息,它们的叶子刚刚被医院里的人修剪过,空气中还有那种细枝被剪断后分泌出的乳汁味,酸酸的。
J在那个白铁的垃圾筒边停下脚步。
他看看前面,再转头看看后面,确定没有人盯着他之后,才把手伸进那个长条形的垃圾投入口,将路长老刚刚丢进去的塑胶袋拉出来。
两盒1000cc的鲜奶,已经喝得一滴不剩了,吸管还插在上头。
那盒苏打饼干露了出来,形状还很完整,没有破碎。
J把盒内的铝箔包抽出来,折好开口,将剩下的半包苏打饼干塞进长裤口袋里。
出门前,母亲交给他一整包苏打饼干,现在只剩下半包了。
医院外一片昏昏暗暗,卖水果的熄灯休息了,白天坐的红色塑胶高椅子也已经倒扣在摊位上了。
J本来就向着街灯和来往的车子打出的灯光信步走回家去,可是他想起了母亲刚才在电话里含着泪水的声音,他知道自己非得赶紧回家里去陪母亲不可了。
走过两个红绿灯,J拦了一辆计程车。
J觉得车窗外夜凉如水,这城市美丽极了,如果时光能够再倒回去一点点就好了……
司机是个白白胖胖的老先生,头发稀疏但非常整齐,J觉得他看起来更像是自己服役期遇到的那种老医官,于是更想找点话来说说。
J说了他当兵时搭乘军舰到外岛,却在基隆外海撞船差点命丧九泉的故事。当时突然觉得船身被猛撞了一下,世上有什么东西力量这么大?阿兵哥们一个个躺在上中下三层的吊床上,有的人还被巨大的撞击力震得翻了一面,好像煎锅里的虱目鱼肚似的。好快啊。一股呛鼻的柴油味立刻涌进船舱里来了,值夜班的海军弟兄在走道外鬼哭神嚎般惊叫起来,才知道真出事了。
可怕啊,船舱里热,好多弟兄都只穿着一条内裤而已,听到有人喊船要沉了,全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好像一笼待宰的田鼠。有人带头往外冲,想要冲上甲板去离海面远一点,冲到了走道上,也搞不清楚哪儿通往上层,人已经比海水先涌出来了,大伙惊狂吼叫,推来推去,谁也不听谁的,还有人忙乱中竟然记得拎行李,旁边的人被他的行李挤痛了,一拳就打破了他的眼镜……
上了甲板,船尾已下沉了十五公尺了,天空飘着细雨,海风冷冷吹来,好像赶来送葬似的。人挤人站在倾斜的甲板上,远远地还能看到基隆岸边的夜市灯火通明,闹闹哄哄的,怎么自己就那么倒霉要死在这儿了?
救生衣发下来了,有人上前去抢,有人冷冷地说:“抢了也白抢,船沉的时候会起一阵大漩涡,把所有人都卷到海底去,救生衣有个屁用!”有人倚在铁栏杆边看着陆地上的灯火点点,喃喃自语地反复说着:“我游也游得回去……我游也游得回去……”
J说到可怕处从后照镜看了司机先生一眼,他面无表情,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J于是闭嘴了,如果一个男人对当兵的话题不感兴趣的话,那么他就是真的不想搭理人了。J觉得好可惜啊,他还没有说到他死里逃生的经过呢。
这一段路程很短暂,车停在大楼底下时,J的船难故事才说了不到一半而已。
快到家的时候,J的心情竟然酸酸地紧张了起来,好像正在跟踪一个邻家女孩的感觉。他沿着大楼外墙底下的排水沟向前推进,到了公寓大门口的那一排正面之前,他倚在墙角,慢慢探出龟缩的脑袋……
班长老和路长老的脚踏车已经不在了。
小黄走过来了,它发现了J鬼鬼祟祟的模样,就拖着肥重的身躯迎上来,粗短的一小截尾巴怀疑地游到左,又游到右。
海上下着细雨的黑夜真是恐怖啊,J想。
那时,船就要沉了,那么大那么重的一艘军舰啊,船上近千人从舱房里逃窜出来,走道上挤了满满的人像是从钢板裂缝里汩汩流出的海水。J当时穿着一条绿色的军内裤,人家忙着逃命的时候,他还得先忙着穿上迷彩服,把脚伸进迷彩裤里。(快逃命啊,你还有时间打绑腿?)快走吧,行李别拿了吧,J想。他打着赤脚,手上提着一双大头军鞋,袜子还塞在鞋筒里,顺着人龙在走道上推挤向前。正在处理紧急应变措施的海军弟兄像厉鬼一样尖叫着。
通往甲板的出口楼梯是哪一个?没有人有把握,只知道跟着往前挤就对了。
挤什么呢?J想,再怎么挤不也还在海上,不也还在一艘破了个大洞,正在封舱不及,一直往下沉的一个又大又长的铁棺材上吗?
人龙经过厕所时,J脱队了,他不挤了,先穿鞋子吧。(大家都还在往前钻,希望钻出一线生机,J不理人,人不理J,是生是死都是活该。)
J坐在一根粗粗的铁管上,把黑袜子从鞋筒里勾出来,在手臂上甩两下,甩直了,甩平了,袜子发出一股酸臭的气味。
鞋子穿好了,接下来呢?(抽根烟吧?)
J张头四望,厕所边有一个往上的楼梯,心想,这楼梯通往哪里?再探头往上瞅,楼梯顶上是一个大铁门,这门通往哪里呢?这一步跨出去,是生是死……
J取出钥匙打开大铁门,小黄抢先一步钻进了屋里,坐在花岗石地板上朝他望着,好像在说:“我陪你吧?”
J摸摸小黄的头,露出一点尴尬的笑容。
电梯来了,J走进去,两片大铁门立刻合起来,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走出电梯,J一眼就看见家里的大门是开着的,父亲的拖鞋一如往常放在鞋柜前的那一小块地面上,整整齐齐的。
J站在家门口,没有走进去。
不知为什么,J突然想起了幸福。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起来,膝盖的地方尤其抖得厉害一些。
1999年的某个炎炎夏日的夜晚,J站在自家大门口,茫然不知所措。他从长裤口袋里掏出半包苏打饼干。可能是刚刚坐在计程车上受到挤压的关系,铝箔包里的苏打饼干已经有点破裂了。
J从皱巴巴的包装袋里抠出一片破碎的饼干,像一个领圣餐的信徒那样伸出舌头,把饼干放上去,然后合上嘴。
那片饼干颜色惨淡,周围裂成一圈不规则的形状,看起来好像一片遗失了很久都还找不到的拼图。
6 温泉浴池
2001年冬天。
阳明山。
潮湿而美丽。J想。
J从公车上走下来,迎面而来的是石壁上的一大片蕨类,青绿的翅,油黑的爪。
刚刚车行过中国大饭店之时,公车上的乘客就只剩下 J一人。上午十时二十三分,大部分的乘客都是文化大学的学生,在山仔后站就下车了。
他们鱼贯下车时,J盯着其中一个女学生的背影看傻了。
她的皮肤特别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J忽然很想走上前去跟在她身后。仿佛整个冬天都藏在她的身上。
女学生下车了,她将公车储值卡收进外套口袋里去。那是一件米色的防水外套,女孩将外套的帽子翻到头上,帽檐露出一点微黄的发缘,发质很细。
J听人说过这种发质的女孩将来很好命的。
米色的外套。
多好的颜色,可以在落叶满地的林子里漫步一整天都不被察觉。
公车开动了,女学生从车窗里消失了踪影,J闭上双眼。
女学生往文化大学走去了吧?J想。
文化大学没有校门,J念过这所学校的,一转眼已离开好几年了。
J仿佛看见她从山仔后公车站旁的华冈路转进去,映入眼帘的是糖果屋似的美军眷区,白墙灰瓦,瓦檐下的山墙漆成草莓红的。她不赶,J想,她会慢慢地走,任谁都看得出来她走这条路是为了贪看美军眷区的那两排平房,每户都有院子的,院子旁边是一棵棵粗壮的樱花,家家户户都一样,仿佛是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就说好了都种樱花的。
女孩漫不经心地走着,也许会看见有一户人家的草坪上放倒了一台脚踏车,是某个不守规矩的小朋友留下来的?大门口的鞋柜旁有一个泄了气的小皮球,从上个星期就在那儿了,是那只左眼上有一个黑色的大土狗咬破了吧?
穿过美军眷区,女孩应该会看到天主堂尖顶的白色十字架从一排大龙柏上方的空隙探出头来。这排大火把似的龙柏长得太骨实了,她气不过,执意绕到下坡处教堂的铁栅门前面向里张望一番。
樱花都掉了叶子了,蓄势待发,都还没开,她满意了。
不对,在西边角落上有一棵最幼小的樱花偷跑了,铁褐色的骨节上挂了几朵小花。
季节还没到不是吗?上当了。
看过了房子,看过了花,女孩准备上课去吗?还没有,急什么呢?蛋饼还没有吃呢!
卖蛋饼的山东老乡一直都客客气气的,他老婆咒他死,他儿子偷他钱,他还是脖子短短的,笑眯眯的,做出来的蛋饼也客客气气的,见着就叫人喜欢得捧在手心里。山东老乡一定还活着,J想。
女孩吃了两口蛋饼之后,上课的钟声就响了吧?柏油路上的学生们大概都安安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没人赶路。
下雨天,怪谁呢?
J从公车上走下来,迎面而来的是从枫香树的枝条间飘下来的丝丝细雨。
J不躲雨,这种小雨躲什么?J喜欢这种冬日的细雨,让人有回到家的感觉。J和那片蕨类一样终年潮湿。
山脚边的排水沟冒出了硫黄的气味,氤氲的薄雾扩散开来,看得见尾巴的。天国近了。
J穿着宽头的登山靴,看起来像是一个在山里生活了很久的人。他得意起来了,因为这双靴子那样完美,好像会带着人自动往上走似的。
J往山上走,经过一幢荒废的石头屋,可惜了,J想,那么坚固的房子。
J钻进那屋里去了。
他在浴室门口找到一把扫帚就扫了起来,屋里其实挺温暖,小书桌上的台灯还好得很,灯罩是橘色的。角落里有一张大木床,也是好端端的,挺结实。J实在喜欢这房子,于是,他只好把自己赶出来,继续往山上走,穿着那双厚重而美丽的登山靴。淡黄的皮革,生胶的鞋底。
阳明山的冬雨美极了,像一个自卑的少女。肥大油绿的姑婆芋从最艰难的地方长起来,在那些看得见、到不了的角落上。
经过一家卖面的小摊,摊上还没开始营生,一只塑胶洗菜篮倒扣在煮面锅上,J无心地看着摊子的价目表,发现了一个错字。
J苦笑着,他笑自己到现在还改不了找错字的习惯。
念大学时,J半工半读,晚上在一家报社当核对员,就这样核了几年的打字稿,核到后来熟烂了,几乎用皮肤就可感觉出错字。J核对过的稿子极少出错,因为他有一个好老师。
上班的第一天,J傻愣愣地坐在分配到的铁皮办公桌旁,没人理他,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他想到了父亲,想到了小时候去父亲上班的地方看见的那个乱中有序的,还摆了一盆兰花的铁皮办公桌。现在他也有一个桌子了。)
桌上堆着一小捆一小捆用各色橡皮筋扎起来的打字稿。J的师父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根本不理他,让他不知所措,一坐就是一个小时,过了一个小时,才忽然说了一句话。他的头发花白,眼神锐利而无情:“当核对员就是一辈子和错别字同归于尽,谁会想到你?只有错别字被印出来的时候,出了麻烦了,才有人会想到你。”就这么一句话,说完了,教完了。
一年之后,J的师父心血来潮,淡淡称赞了他一句。J成功了,他感觉自己终于消失了,一阵寒意从脚底升上来。
过了几年,报社裁员, J被资遣了。他想,也该是时候了,自己就像一个完美的错字终于被人挑了出来。
往前走几步,J又忍不住看了价目表上的错字一眼,它疏密有致,神采奕奕,看得J心虚不已,低下头来。
前山公园。
J感到莫大的安慰。他从公园侧门的入口走进去,将自己放倒在一条石板凳上。
篮球场上水光冷冷,只有一个还未上学的小男娃儿举起他的荧光色小皮球往篮筐的方向扔。他的力量小,怎么也扔不到。J找到一支香烟来抽,面对眼前冷清的景象,他笑了。
小娃儿一使劲扔歪了,球往J的脚边过来,他把球捞起来,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把球运到罚球线附近。
小娃儿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儿,冬天才有的笑容,脸颊上两丸红红的,挂着一高一低的鼻涕。
J把球端到小娃儿面前,他却不好意思接下来。
“你住在哪里?”
“阳明山。”
“你没有去上学啊?”
“我爸爸去赚钱了。”
“你几岁?”
“四岁。”
小娃儿嘴上说四岁,手上伸出三根手指头,J笑了。他把球推到小手上,他接下来,又把球抱还给J。J了解他的意思了,他把球举到头上,装作很吃力的样子把小皮球掷出去,球砸在篮筐上弹走了,J连忙去追,快追到时,又被自己的脚给踢得更远了。
小娃儿看着咯咯笑开了,声音很脆,像只小猎狗。
他们又投了好一会儿皮球,你丢我捡,沉默无语,雨丝缓慢得像失忆的老太太,隔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一下子。
来了一票大学生,有男有女,精力充沛。球场很快便沦陷了,一个男学生还没热身便冲向前,奋力一跳双手插进篮网里,两脚张开在半空中划来划去,惹得全场都笑了。J也笑了,他带着小娃儿从球场上撤退到公园外边的小摊子上,要了两碗番薯汤。
小娃儿静静地吃着,大眼睛底下宽阔无边。
“我没有钱。”小娃儿终于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没关系。”J说。
小娃儿安心了,变成了一个很好的听众。他用铁汤匙把碗里的一块红心番薯切成两半,又想起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你也住在阳明山吗?”
这个问题令J有些困惑。
J沉默了好一会儿,因为他希望可以讲得清楚一些。
“你明天还要打球吗?”小娃儿问。
“要。”J帮小娃儿把保丽龙碗丢进小贩的大垃圾袋里去,“回去吧。”J说。吃中饭的时间了。
小娃儿拍着皮球走了一段,回头看了J一眼,球掉了,赶紧跑上前去,脚上的拖鞋趴啦趴啦响,一不留意把球踢得更远了。
J看得眼眶潮湿了起来。
这一天,J上山来洗温泉。
两年多来,这是J第一次独自上山来洗温泉,他都是陪父亲一起来的。
1999年夏日那天晚上,父亲从市立医院的急诊室自己走回家之后,J的生活便从此改变了。
父亲到底怎么了?两年多来,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父亲不说,母亲不提,J的哥哥姊姊们都已移民国外,自然也就不知道那天下午父亲把自己的书房给捣毁了的这件事。这件事像是一个谜,只知道它确实发生过,但是到底怎么发生的?发生之后又将如何?则是一个未解的答案。
那天晚上,J随后从急诊室赶回家之后,发现父亲的拖鞋已经摆在鞋柜前面了,整整齐齐的。
走进客厅,J看见父亲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看电视,一边看一个无聊搞笑的综艺节目,一边吃一盘桌上的哈密瓜,即是母亲重新为他削好的。
J走进书房,母亲果然还蹲在地上收拾着残局,这一收,就收了一个礼拜,其中还包括玻璃行的工人来把所有铁柜的玻璃窗和墙上的铝窗玻璃全部都补回去。
父亲的书房又回复原状了,所有之前花了大量时间和精神所完成的拼图也全部都毁掉了,只剩下那幅原先就立在柜子上的圣母玛利亚的西洋画片还在原处,时光仿佛退回两年以前J刚刚从军中退伍的时候。
令人惊讶的是,父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令母亲和他感到完全陌生的人。
从那天打急诊室自个儿走回来之后,父亲不再骂人了,因为,他几乎就不怎么再开口说话了。
那个从前一定得找点事做,见别人游手好闲便无情指责的父亲从此沉默寡言了,镇日守候在电视机前,看着那个小框框里不停上演的综艺节目、戏剧节目和电视广告。关于这个情况,母亲倒是不以为意,因为她本来就是镇日守在电视机前,累了就在沙发椅上睡一会儿,睡醒了又接着看。有时候母亲醒来的时候会因为节目重播的关系,刚好接上原先睡着前错过的部分,准确得几乎一秒不差,好像那一段长长睡去的时光根本就不存在过一样。
父亲病了,J知道。
父亲得了什么病,没有人知道。
事实上,父亲从此几乎不再走进他的大书房里,那张六尺长、三尺宽的大会议桌上空空如也,连一支原子笔都没有。有时候,当J走进父亲的大书房里去找把剪刀或一捆胶带时,心中还会无由惊悸,好像是什么人刚刚在他面前去世了。
原本父亲赶J出去找工作的,J只到家附近的泡沫红茶站待了几个小时,然后,家里就出事了。
父亲没有倒下来,只是沉默无语。
现在,父亲、母亲和J一家三口就靠父亲的退休俸过日子。过了几个月,J感到自己像一个多余的人,于是和母亲商量,准备出去找个工作,随便找点事做。
J永远忘不了当他跟母亲说想要出去工作时,母亲惊惧的眼神,和她低下头来看着地上慢慢说出的那句话:“家里不差你一个人吃饭,工作慢慢来就好了……我很怕自己一个人在家。”
“我很怕自己一个人在家。”这句话让J深受撼动。
如果自己出去工作的话,母亲便会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家”,而那感觉很显然是恐惧的,当她和父亲两人坐在客厅里守着电视机时,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过日子呢?
后来,折中的办法是J找了一份送报的工作,每天清晨出去送报两三个小时,让自己有点收入、有点事做,之后还有一整天待在家里陪母亲。父亲大概是不需要人陪了,J想。
为了送报的工作,J原本打算买一辆机车的,可是,买车的那天,他经过一家脚踏车行,看见橱窗后面一辆越野自行车,突然心中莫名感动,于是便拿买机车的钱把那漂亮得近乎完美的变速越野车买下了。
那辆黑色铬合金车架的越野自行车,差不多就是一辆机车的价钱。
事后回想起来,J觉得,那天他之所以终于决定买下自行车的原因是:他突然想起了班长老和路长老。
面对玻璃橱窗里的自行车,J从玻璃上的反光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想起了自己的命运。
小时候,J也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立下许多志愿,希望长大之后可以当科学家、飞行员、医生、律师或者“总统”。现在,长大了,除了当找错字的核对员之外,什么都没有做过。大学时,J也有过要好的女朋友,吴碧倩,一个外文系的女生,J喜欢她有明亮的一双大眼睛,和凡事明理又懂事的气质,从不乱发脾气,或是没来由地因为一些挫折而迁怒身边的人。J喜爱她,或者说,J其实是敬爱她。她不是个美人儿,可是J打从心底尊敬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J和她同居了一年多,享受过甜美的爱情滋味,然后,那个女孩毕业之后,打算到外国去留学,念个文学博士再回来教大学生。
他们平静地分手了。没有理由不分手,也没有理由不平静。J是敬畏她的,从来没想过在她面前撒野耍赖。一直到现在,J都还很庆幸自己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初恋情人面前保持了谦谦的君子风度。
最后一天同睡的那个晚上,女孩去天母的状元蛋糕买了好吃的起司蛋糕,还到日本料理店带了J最喜欢吃的鱼卵握寿司和烤鲷鱼下巴。在他们赁居的小套房里,没有半点分手的哀伤的气氛,倒是像小两口新婚蜜月的第一个晚上。女孩在屋里四处点上了芳香蜡烛,过去陆陆续续从精品店狠下心买回来的各色精美的造型蜡烛都拿出来点上了。
自行车的伙计把那辆越野车从橱窗里推出来的时候,J知道自己一定会买下它了。
J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身影,那天,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裤和黑皮鞋,他想起了那仅有一面之雅的班长老和路长老。
J跨上那辆可以用来环游世界的越野自行车,他想,只差在白衬衫的口袋上方别上一块写着“某某长老”的压克力小名牌,他就和班长老他们差不多一个样了。
原本该买机车的钱现在全部用来买自行车了,但是J觉得心里很舒坦。
买了自行车的这一天J觉得自己好像终于在原本晦暗的生活中找到一个私密的乐趣。他跨上自行车,双手握住漂漂亮亮的铝合金手把,试试煞车,灵光得很。
J也没想到要去哪儿,便开始往前骑,遇上一个红绿灯,J想象自己就像班长老和路长老他们那样优雅地停在斑马线前面,那样年轻而帅气,身体里面蓄满了源源不绝的信心和力气,嘴里嚼着一片青箭口香糖。
第一天买自行车,J就一路骑到了淡水。他向人问路,找到了那条真理街,当然,他并没有遇见班长老和路长老。J骑到老街去吃铁蛋鱼丸汤,然后很得意地买了虾卷,把自行车放倒在码头的堤岸上看夕阳。
夕阳下成群的男男女女走过,J觉得一阵寂寞。他喜欢这种寂寞,这个强烈的感觉让他完全没有余力去为形同痴呆的父亲和悲伤无助的母亲难过了。J很清醒地了解到忍耐和悲伤都是有限的,不是不可取代的。
在夕阳完全沉入海底之前,J决定暂时只为自己而悲伤。
这一天,J上山来洗温泉。
两年多来,这是J第一次独自上山来洗温泉,平常,他都是陪父亲一起来的。
父亲病变后,几乎竟日不语守着电视机,J和母亲都很担心父亲这样长坐在沙发上,身体恐怕会坏得更快。突然有一天,电视上的动物节目播放一群生长在寒带的雪猴泡在天然温泉水池里的画面。那群猴子像人一样在露天的蒸汽弥漫中一副非常享受的模样。
父亲忽然乐不可支,哈哈大笑,嘴里喷出几颗口水沫子。
J和母亲心头一紧,以为父亲疯了。
父亲转头问了:“哪里可以泡温泉?”
泡温泉,J是很熟悉的,就在阳明山到处都有,他念大学的时候也偶尔和同学去泡过几次,有些同学泡得比较精了,还知道不同地点冒出的温泉含不同的矿质,各具疗效。
父亲这一问,便展开了J的泡汤之旅。母亲虽然不去,却很赞同J每个礼拜带着父亲上山去泡温泉,也许是因为母亲也期待着一些在家独处的时光吧,J想。
之后,每星期总有个两三天以上,J带着眼神呆滞的父亲上山去泡温泉,这一路上要转两次车,来回一次便得花去三个小时,但是这对J来说倒不是苦事。
一路上,J和父亲几乎是无话可说的,但是并不难过。有时候,J看见路上有人用轮椅推着枯朽的老人走过时,心中还不由得升起一丝丝的庆幸;庆幸父亲还能自己走路、自己洗澡、自己穿衣,或者,自言自语。
两年多来,不仅仅是父亲,J的人生也因为温泉而完全改变了。
如果随便到书局翻开一本温泉胜地导览的书,就可以知道什么样的温泉各具何种不同的疗效。含不同矿物质以及酸碱性不同的泉水,可以治愈的病症:筋骨酸痛、五十肩、坐骨神经痛、痛风、高血压、痔疮、香港脚……这些疗效全都是真的,一点也不假,J想,如果有人需要作证的话,他随时可以举起手来发誓,阳明山的温泉天下第一。温泉是神爱世人铁证之一,那群泡在露天温泉里的日本雪猴也可以作证吧?
父亲的身体就这样一天天地好起来了,虽然他依旧沉默不语。
J还年轻,他的身体本来就不错,现在陪父亲泡了两年多的温泉,更是觉得骨壮筋强,如果时间上许可的话,J觉得自己一定可以骑上心爱的越野自行车,环绕地球四处旅行的。
身体健康所带来的感觉,一般人是很难了解的。
那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很结实的空虚之感。
这种空虚之感,父亲一定也感受到了,J想。
后来J才慢慢了解到,为什么山上这些泡温泉的老人会发展一套如宗教仪式般繁琐的流程,因为,泡温泉对他们来说像上教堂礼拜上帝一样,是充满了虔敬之心的。
有时,J会默默坐在大众池的一隅,静静地看着和父亲一样苍老又健康的老人们耗去一整个上午的时光。
温泉使人健康,健康使人空虚,越健康越空虚,越空虚越该泡温泉。真正会泡温泉的人会在温泉浴池里耗掉一整个上午,直到空虚疲软无力为止。
现在,J也学会了。他学那些老人们把肥皂、洗发乳、毛巾、牙刷、刮胡刀和保温瓶里的热茶都带来了。只要带了这些东西,J也可以和父亲及老人们一样,一大早走进浴池里,快中午了才走出来。
走出来,找一个阴凉的树荫下,用冷冽的山泉水泡过的毛巾来擦脸、擦身体,直到红通通的皮肤渐渐变回原来的颜色为止,然后喝一碗番薯汤,再和父亲一起从从容容地坐车回家。
到了最近半年,J和父亲几乎是为温泉而活着了。
每个礼拜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除了周六周日两天假日避过人潮之外,每周五天,J和父亲都会在用过简单的早餐之后,很有默契地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准备好各自泡汤必备的“工具”,就像准备去钓鱼的人一样,然后再一起出门去搭公车上阳明山。
在某一处温泉的大众池里,曾经有一个老人问了一个问题。他问J,在温泉浴池的水龙头上方常常有一个澡盆似的扁圆弧线,上方升起三条S形的,热乎乎、雾茫茫的水蒸汽,那个符号代表什么意思?
J想了想,那不就是代表“温泉”的符号吗?
老人摇摇头,表示J有所不知。
那三条向上升起如蒸汽的线条,表示出泡温泉的方法,也就是告诉泡汤的人要浸三次热泉,冲三次冷泉,如此三热三冷,才算真是完成了泡汤的程序。
J当时不置可否,心想这个说法倒是新鲜,该是老人胡乱编说的吧?
而现在,J和父亲却不知不觉跟那些精熟此道的老人一样遵循着这个泡汤守则了,或许原因无他,只是经过如此反复的程序之后,刚好可以耗掉一整个上午。
泡汤之后,喝碗带姜味的甜番薯汤或一碗热腾腾的米粉汤之后,J便和父亲步行一小段山路,到下一站的公车站牌去等公车。这也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也许是因为泡汤之后的步行有如人世间最享乐的一种经验,也许只是因为下一站的公车站牌旁种满了文雅的白色海棠,让人看着舒服。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可以形容出泡汤之后从容步行下山的感受吧?J想。经过一上午扎实的泡汤,把自己的肉身像打铁一般捶红之后再丢进冷水里,如此三热三冷地锻炼之后,那种无法形容的感受,大概就像经历了一次死亡吧。
只有死亡之后的步行才能让人如此飘飘欲仙不是吗?J想。
除了泡汤后的步行之外,坐公车下山的过程也很令J着迷。
上了公车之后,J和父亲会各自拣选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看窗外的山景。平常的中午时间,公车上人很少,位置很空,气氛很闲适。
J喜欢看山,窗外连绵盘踞的丘陵,使人的想象力也蜿蜒起来。
山川纵横交错的地形使得台北盆地在人的眼中变成一块很大的地方,J从来不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小岛上,他很难想象,如果淡海的夕阳美景少了那令人静穆的观音山,如果擎天岗变成一片平原上的青草地,那会是多么无趣的事情?大概就像一棵光秃秃的盆栽,或是万里黄沙的大漠荒地吧。
坐在车窗旁,身心疲软而敏感,J喜欢望着那片起伏缓慢、憨憨颓颓又浓浓绿绿的带状丘陵,一副自给自足、不知老之将至的莫可奈何。这样除尽锐利的山峦,若说是已经到了老僧入定的境界,却也未必,在平和的陵线下,那些未尽的一丝火气,也还时不时地从某个山坳里喷出一股浓浓的、气呼呼的黄烟来,仿佛还很焦急地想表露那点不减当年的热情来。J喜欢山,更喜欢那些蕴藏了滚滚温泉和弥漫着一股硫黄气味的山。
J注意到了,在一些报道深度旅游文章或书刊上,常常会有一种饶富童书趣味的插画彩绘导览地图,拙稚的线条和饱满的色块,令画面丰富而甜美,让人在温暖的笔触中稍稍逸离了现实的冷硬。
在安排得疏密有致的地图上,最令人感到心旷神怡的便是那广泛用来标示温泉的符号。那是一圈澡盆似的扁圆弧线,上方升起三条S形的,热乎乎、雾蒙蒙的水蒸汽,好像在呼唤着心力交瘁的旅人前来涤尽尘劳,同升天国……
蕴藏了温泉的山区常常有一种特殊的景致和气味,J想。这些熟悉的气味常常在他心中唤起一种清新又迷蒙,温暖又清凉的对比式感受,就像一种谜样的启蒙经历一般,温泉山区那份多愁的感性,仿佛就坐落在特别容易打动人心的那几条等高线上;在其中,夏天的清晨冷冽如一口深井,冬日的澡堂热腾如一壶热茶,因此J渐渐相信,人生最幸福的事便是在一个温泉山区的僻静角落,一间简陋的日式木造平房里,一股沁凉的山风伴随一夜冥思枯想,然后在露湿大地的曙色中泡进青石板砌成的温泉水池,就在身体的酸涩渐渐缓解的时候,寤寐中,看着自己那已无任何思考能力的灵魂,随着水蒙蒙的热气从石窗口飘到屋外林荫斑斓的晨光里,魂飞魄散,一笔勾销……
J喜欢山,以及山上的温泉,那些在地图上冒烟的地方。
温泉治疗了父亲,也治疗了J和母亲。
J对温泉的感激和喜爱无法言喻,它是如此地重要和强烈,或许只有恨的感觉差可比拟吧。
J不愿去想他对温泉浴池的感受,因为他害怕那些蠢蠢欲动的联想,那些躲藏在迷蒙的蒸汽背后许多暧昧不明的情绪,那些肉身如花朵一般期待绽放,又渴求枯萎的矛盾冲突。
两年来,J已经学会了和温泉和平相处,像那些老人一样把身心都交给温泉,泡在富含矿物质的浴池里,只露出一颗闭上双眼的头颅……虽然,有时候他会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而睁开双眼,看着热气弥漫、人形模糊的浴室而红了眼眶;就像他在父亲发病之后独自走进书房里去的那些个夜晚,J会没来由地悲伤自己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温泉同样地也令人畏惧,那种一朝睁开双眼垂垂老矣的想法甚至令他在浴池里感到一阵冰凉刺骨。
渐渐地,J开始害怕这平静无波的生活和那池无悲无喜的温泉。在那浸泡二十多具人体的浴室中,J是唯一一颗浮沉在水面上的,年轻的头颅。
J又无止境地思念着温泉,期待着将身体泡进热腾腾的池水中,直到身心都疲软无力为止。
这一天,J上山来洗温泉。
两年多来,这是J第一次独自上山来洗温泉,平常,他都是陪父亲一起来的。
虽然是独自上山来,但是,这一天,J约了人的。
J和大学时的女友吴碧倩约了。
就在昨天,J接到吴碧倩的电话,非常意外。
吴碧倩还在攻读文学博士,最近返国探视父母,一切都按照她出国前的计划进行着。她问J的日子如何,J苦笑无言,他的日子可以说一分钟,也可以说一个小时,或是一整天。从哪儿说起呢?
于是J跟她说起了温泉,J开玩笑说自己攻读的是温泉博士的课程,而且,已经拿到文凭了。吴碧倩听了大笑,那笑声大方而爽朗,让J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对吴碧倩怀抱的那份敬畏,至今依然不变。吴碧倩不是一个美人儿,可是J始终觉得自己在她的面前渺小得无足轻重,茫茫然始终如一具水面的浮尸。
J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一如初恋的少女,让J完全没有后悔的余地。
当然,J提早上山了。
他们约了中午十二点在前山公园见面,那是他们大学时代常一起消磨时光的地方。公园里春天有繁盛的杜鹃,夏天有油绿的樟树,秋天有诗意的山枫,冬天有白色的山茶。J喜欢和吴碧倩在公园消磨一个下午,他可以在篮球场上和陌生而友善的人打打篮球,吴碧倩可以到处看树、看花。她从莲花池畔心满意足地走回来找他时,偶尔会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番薯汤给他吃。
吴碧倩不会来的,J其实昨天打电话的时候就知道了。这是吴碧倩的弱点,当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别人的要求时,就会很极端地反而立刻答应下来,然后接下来再慢慢想办法扭转情况。J其实还是蛮了解吴碧倩的。
昨天,J在电话上提出泡温泉的建议时,心中其实是很后悔,也很诧异的。后悔的是,吴碧倩已经告诉J她在美国已有关系稳定的男友,目前同居在一起,打算两人都拿到博士之后就结婚,而J竟然还提出了这样的建议,的确是很不得体的。而更令J诧异的是,J从这一通电话之后了解到,他其实是深深渴望着女子的身体的,这个渴望曾经被蒸腾的水池给遮掩了,但是并未消失。
现在,J坐在公园的石椅上,看见自己的欲望仿佛在满屋热气的温泉浴室角落里跌倒的老人,想要努力地靠自己的微弱力量再站起来。
在氤氲的水气中,J看见自己正想象着吴碧倩朝他走来了。吴碧倩成了一个想象中的女子。这样也好,J觉得这样省却了很多无法避免的尴尬,反而更能感受到重逢的喜悦。
J看见吴碧倩来了,就像大学时代那样摘来一朵小花,坐在J的腿上,让J抱着她。她的发香从耳根传来,比朝雾薄阳还要令人陶醉。
J牵着吴碧倩的手走出前山公园,感觉轻飘飘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重量,没有任何一点负担。他们从公园旁的小路走向国际旅舍,两旁是百年以上的高大枫香树,掌状的树叶像是一只只善意的手,为他们遮去那些多余的世界。
大学时,他们曾经想要到国际旅舍住一晚,那是一间日式的温泉旅馆,吴碧倩喜欢它的石板地,和石墙上的青苔,以及掉落一地的枯叶子。她也曾多次想象自己在铺满榻榻米的房间内,温泉洗浴过后,穿上日式的浴袍,坐在和室的小茶几旁用毛巾擦干头发。
J最喜欢听吴碧倩说这个梦想,那种柔软而女性的景象,仿佛一种美丽的仪式般令人忘我出神。
吴碧倩不会来了,这样反而好,J想。
坐在前山公园的石椅上,J看见自己悄悄走近吴碧倩,从身后一把抱住她,亲吻她的湿头发。然后,生命变成一场单纯的嬉戏。
他们在榻榻米上推挤、拥抱,脱了浴袍做爱,再穿上浴袍泡茶吃饼;吴碧倩娇柔地抱怨着J弄乱了她的头发,她坐起身来,对着小茶桌上的银镜梳发,J看傻了,那美丽的背影,又黑又细的发丝,不知哪来的疯狂,J又扑上前去,狠狠地糟蹋了那头乌黑的秀发……
J睁开双眼,对自己刚才的这幕绮想感到心满意足,并且全身疲乏,一种充分满足之后才有的松弛和微微的酸痛。
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吴碧倩不会来了,J昨天就猜到了。
他往公车站牌走去,该下山了。
J觉得今天过得好极了,他走在满是花木的山路上,感觉自己像一具灵魂,轻飘飘的。只有历经一场极度的欢愉之后才会出现的忘神之感,现在意外地降临在J的身上。
公车来了,J熟稔地走上车,挑了一个后排靠窗的位子。车上没几个乘客,感觉干干爽爽的。
这一天,J独自上山来洗温泉,虽然没洗成,可是却比之前任何一次泡汤还要充实。他看着车窗外飘逝而过的树木和人家,瓦片和电线杆,大学时代的生活一幕幕从窗玻璃上映现,又消失。
J想起多年前自己到文化大学来报到的那一天,下了公车,觉得山仔后的湿冷空气闻起来真舒服,美军眷区里的枫树像月历画片一样美好,J带着简单的行李,和一个模糊的梦想。穿过校外的自助餐厅和便利商店,J买了一个菠萝面包边走边吃,跟在一群学生后面往校园内走去,上坡、左转、再左转。大义馆前面的布告栏上有一些社团招新的海报,热热闹闹,他看着登山社的那张,心想:“这不是已经在山上了吗?”
初来山上,一切都新鲜有趣,J又跟着一些学生不知不觉来到陈氏墓园,一个谈恋爱的地方。白色的云纹勾栏边有一整排的情侣,他们细小的动作看在J的眼里如此甜蜜,J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可是却反而走近他们,一起凭靠在石栏上,望着台北盆地、剑潭、石牌、圆山……
来了一阵扫兴的雨,情侣们都走了,只剩下J一个人,和正在走过来的一个园丁,他的眼神,仿佛J是一个刚刚失恋的人。
后来,隔了一年,J认识了吴碧倩,初次相遇的那一天,也是在陈氏墓园的联谊会上,J看着这个单眼皮的女孩,忽然发现她有一种特殊的美丽令他无地自容;J觉得,跟她比起来,自己应该躺在病床上。
公车往山下开去,一路上车行顺畅,乘客稀少。
J再次闭上眼睛,希望能走进刚才和吴碧倩独处的那间日式温泉的小套房。
这次,J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从吴碧倩的身后悄悄走近。吴碧倩答应他了,可是J的想象力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勉强让自己像一头雄性的动物埋首贪欢,不知餍足,了无新意。
吴碧倩累了,倒在榻榻米上睡着了,身上盖着那件她心爱的日式浴袍。
J也累了,可是他睡不着。
J坐在公车上,闭上双眼。他看见自己穿上浴袍,扎上腰带,从吴碧倩的身边轻轻走出小套房。J浑身酸痛,两眼干涩。他走出欢爱的空间,趿着拖鞋从门外的走廊往前走,走到旅馆另一头的大众温泉浴池。
温池里都是带了病痛的老人,二十几颗苍老的头颅浮在水面上,室内蒸汽迷蒙。
J脱下浴袍,用一只水瓢舀水冲身体,吴碧倩的味道从他的毛细孔里激发出来,烟消云散。
走进浴池,J学那些老人将整个身体浸在池面下,闭上双眼,只留出下巴以上的头颅。身边的那个老人转过头来。他问J,在水龙头上方有一个澡盆似的扁圆弧线,上方升起三条S形的,热乎乎、雾蒙蒙的水蒸汽,那个符号代表什么意思。
J想了想,那不就是代表“温泉”的符号吗?
老人摇摇头,表示J有所不知。
J睁开双眼,赫然发现身边的老人竟然是父亲。父亲这两年来用温泉养生,显得非常健康,红光满面,反而是一旁的J显露出一个纵欲过度的惨白面容。
“那不是温泉,那是什么呢?”J问父亲。
“那是灵魂,人死掉以后的样子。”父亲说。
J还想问,可是父亲并无回答的意思,他站起来跨出水池,走到一旁取出牙刷和洗面皂,准备刷牙、洗脸,接着还要刮胡子了。
公车停站了,J睁开眼睛,车行到半山腰上,窗外是一座天主教堂,在教堂入口前有一片铺满了韩国草的花园,在一片绿茵之外,还有一条麻石片铺地的休闲步道。
J没来由地想起了班长老和路长老。他从公车的窗户看出去,仿佛看见班长老他们就在那条石板小路上稍做休息,准备继续踏上下午的旅程。
班长老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条口香糖,自己嚼一片,然后递了一片给路长老。他们从越野自行车的车架上取下水罐,很帅气地喝了一口,嘴唇抿一下,用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
不知为何,公车就这样停站不动了。J坐在后头,脸贴着车内,看见班长老和路长老把自行车推到马路上,跨上车,顺着蜿蜒的山路轻松地往下滑去。
他们一前一后,车速在斜坡上越行越快,渐渐变成了两个小黑点,最后在一个大弯道前重叠在一起,缩小成一个远远的、不规则的形状,好像一片遗失了很久的、找不回来的拼图,消失在J的视线里。
公车依然停在原地不动。
J看得眼眶潮湿了起来。
白色的光
医生关掉照射灯,诊断室内突然暗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下,把目光转移到其他地方之后,才低下头来说,母亲因为糖尿病导致视网膜剥离,必须住院开刀,但手术的效果有限,也许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像。母亲表情平静,仿佛正在聆听别人的病情,或是坐在饭桌旁看电视一般,完全不似刚才眼睑被撑开用强光照射时所露出的惊恐模样。
办理住院手续时,我问母亲想不想喝鲜奶,母亲摇摇头,然后立刻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问我想不想喝,催我去买。我告诉母亲我想。我恨自己这么说。
等候电梯时,我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她安稳地坐在候诊区的塑钢椅上,矮胖的身体塞满了圆弧形的座位。我想起几天前带母亲去看电影的情景。开场之前,我去贩卖部买东西,母亲当时也是独自一人坐在这样冰冷的座椅上等待着,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迷路了的老妇人,孤单地在角落里从头推想着来时的路径。
我在医院外边大马路的摊贩上买了一盒鲜奶,蹲在人行道上剥开纸盒,往嘴里倒了一小口。乳白的液体冷冷地滑进喉管,舌底传来的,是一种水泥漆被稀释之后的怪味道。
我抽了半支烟,把烟屁股塞进鲜奶盒里丢进垃圾筒。
夜里,陪母亲住在眼科病房,梦见自己失明而惊醒,一身冷汗。无边的恐惧袭来,我躺在角落的黑色胶皮长椅上,闭着眼睛,想象自己失去视力的滋味。四人病房内老旧的冷气机发出沉闷而稳定的颤抖。我听见自己规律起伏的呼吸,和病床上此起彼落的老人鼾息声,在黑暗中交织、重叠。
寤寐中,我又看见今年和母亲一起去扫墓的影像,母亲的话语如沙漏坠下。
“草又搁发甲这迡高啊!”母亲站在父亲坟上的那片芒草前,语气如同在怜惜着一群干巴巴的野孩子,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近几年来都是相同的景象:在我挥臂除草的同时,母亲便将墓碑前缘的落叶和尘土扫去,清理出一小方空格,铺上碎花塑胶桌布,将白水煮过的全鸡和猪肉、水果排设妥当。
“卡早恁阿公死的时阵,要,入土啊,恁老爸就黑白讲话;讲啥么伊要和您阿公同款,要活到六十五岁就好啊啰,搁讲啥么卡早死卡快活,才狯坮没路哦,唉——按迡黑白乱讲啦,结果真正活到六十五就跟恁阿公去啊,唉——”母亲对着正在收草的我说,“要入土的时阵讲的话最灵啦,后摆你就要会记得,吥通黑白讲。”
我转过身去收拾刚刚割下来的芒草,潮腐的湿土味从新割的草叶缝隙里冒出来。
“恁老爸回去的时阵,我有叫伊要保庇你后摆事业顺利,身体健康没待志,煞忘记叫伊甲我做伙带走,昑嘛就吥免按迡拖老命啊哦……”母亲笑了,开始帮我一起收草。
父亲的墓旁为母亲预留了一格位置,母亲细细地收拾着自己未来的长眠之地,仿佛在打理一件少女时代的旧衣裳。刚刚割下的青叶梗子在干枯的旧叶上慢慢地烧起来了,白色的烟徐徐升起,朝母亲站立的方向飘去。母亲守在父亲的墓碑前,浓烟逐渐将母亲覆盖。在烟幕的空隙间,我仿佛又看见母亲伏在父亲的棺木旁,一手轻抚在父亲的额头上,嘴上喃喃低语着,不知说了些什么。
有人下床,推开浴室的门,开灯、关上门。一片白色的光亮起,转瞬又消失了。
冷气机呼呼吹响,伴随着此起彼落的鼾声。我蜷缩在胶皮椅上,感觉到一条长方形的冰凉,不敢睁开眼睛,害怕发现自己突然失明了。
“失明或者死去?”我闭着眼,伸手到长裤口袋里摸索手帕。我可以擦汗,闭着眼睛我也可以擦汗。
我慢慢睁开眼睛,从胶皮椅上坐起来,覆在身上的被单掉落在磨石子地板上,一袭白色的光让病房内显得更加寂静,好像所有的话都已经被说完了。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之后,我走到母亲的病床边,看见母亲并不在床上。
在母亲的病床上坐了一会儿,我走回自己的长椅,躺下,将地上的被单捡起来,覆盖在身上,闭上眼睛。
浴室的门被拉开了,一片白色的光亮起,被一团黑影遮去之后,暗了下来。
关灯的声音。
一双病房拖鞋的沙沙声从我躺下的地方经过。
我睁开眼睛,在心底唤了一声:“妈。”
黑暗之中,我的眼睛暂时还不能适应,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团矮胖的黑影正在走近病床,蹑手蹑脚地钻进一袭白色的光里去了。
名字
他不知道今天该不该去上班。
昨天傍晚的时候,维修组的荣仔把他叫过去,然后支支吾吾地告诉他说,刚才开会的时候,林经理和周仔他们决定要裁掉一些人,其中也包括他。他知道荣仔是好意才预先偷偷告诉他,但是,除了一声冷静的“谢谢”之外,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荣仔抽出上衣口袋里的香烟来递给他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他吸了一口之后,便看着纸烟卷上的一小块黑色指纹发呆。荣仔去饮料机投了两罐咖啡,塞一罐到他手上,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临走前,荣仔安慰他说:“看破啦,要做牛免惊没犁通拖。”
荣仔走了之后,他坐到一台泵浦上继续抽烟,握着那罐冰凉的咖啡,一口也喝不下。
快下班的时候,周仔把他叫过去,他以为要告知他裁员的事,结果是拿了夜间值班的轮勤表给他签名。他的手指有些僵硬,签名的笔画抖动不安,在那一堆人名之间,变得非常突兀。签完名,周仔不像从前那样细心地再检查一次,也没有和他说话便走开了。
今天清早,吃过早点之后,他还是照常穿着昨天就该换洗的脏衣服走出家门。在暗淡的楼梯间往下走的时候,他想着,再过一会儿,母亲便会一如往日地到广德祠前面的小公园里跟一伙老人闲聊,或者是坐在凉亭内的石椅上热心地帮一群妇人做家庭代工,修建凉亭的乐捐名单上,还可以找到他的名字;在送儿子上娃娃车之后,妻子也会日复一日地准时步行到附近上班的地点,罩上一条深红色的围裙,开始一件一件地把各式货物归类、上架……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隐形人似的,正站在离妻子不远的地方,看着她默默地拿起一罐奶粉,用一块灰扑扑的抹布把盖口上的沙尘擦掉。
昨天下班时穿过的雨衣还没干,但是,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把它折拧成一个小方块,然后用力地塞进狭窄的置物箱里去。他想起妻子时常叨念他这个坏习惯,她说穿过的雨衣要带回家晾干之后再收拾起来,否则会有令人作呕的霉味,而他总是嫌烦,不以为意。雨天不时出现,既是雨衣,何必在乎水呢?过去,每当妻子啰嗦时,他总是这样不耐地回答着。收起雨衣之后,他顿时难过起来,虽然妻子已经很久不曾责怪他了。
马路上的人、车还是一样地多且拥挤,他骑在机车上努力地在车辆的隙缝间向前钻去,迎面而来的阳光和微凉的晨风令他觉得好过一些;他想让自己专注在骑车上面,不要分心去想工作的事。但是,顺着笔直的马路骑下去,看着一路熟悉的交通号志、招牌和行道树,还有路边卖槟榔的妇人的老面孔,在这条每天上班必经的道路上,他的情绪随着刻意加快的车速紧绷起来,渐渐令他觉得空气污浊且呼吸愈加沉重了;路口指挥交通的警员吹出刺耳的哨子声,听来仿佛是有人在尖声叫唤他的名字,或是有什么不幸的意外发生了。
在下一个路口等待红灯的时候,他忍不住把车子骑到另外一条岔路上,或许是因为那条小路比较空旷无人吧。他把车子停在一家便利商店的门口,希望用步行的缓慢节奏来安抚心内激荡的情绪之后,再去上班。他想,即使迟到一会儿也无所谓。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分钟,他驻足在一家幼稚园门口,那一张张圆润活泼、正随着老师的风琴声唱着儿歌的童颜深深攫住了他的目光。他想起了此刻正在教室里上课和游戏的儿子,心中蓦然袭来一股想哭的感觉。
他不知道今天该不该去上班。此刻,他只想立刻前往儿子的学校,然后静静地站在窗外偷看他上课的样子。他想看看他是不是记得把那本新买的作业簿交给老师。那是一本很好看的水蓝色本子,封面上有他教他写下的名字。
吵架
本事
壮壮准备招待安安和她的手帕交到他工作的KTV来唱歌,借此机会,安安也希望将壮壮介绍给好友们认识。约定当天,安安在便利商店上夜班之前便打电话去提醒壮壮做好准备、注重穿着;壮壮告知已经订好包厢,一切都按照安安的叮咛打点妥当。没想到,下班后,因为距离安安前来还有好几个小时,禁不住同事口头相激,壮壮又与他们前往另一间KTV唱歌,未料,席间发生严重冲突,壮壮自己挂彩之后,还得护送另外一位同事去医院急诊室缝针。安安与友人前往赴约,发现壮壮爽约,于是打手机前去大吵一架,不待壮壮解释,便挂掉电话,之后连续数日,手机与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班也未上。
之一
安安:
这个世界上唯一比挂急诊更糟糕的事,就是在急诊室接到分手的电话了。我恳求你,打个电话给我,好吗?
事实上,那天的意外对我来说真是一个灾难,我没有骗你,连保险公司的人都决定要赔偿我的损失了,可是那有什么意义呢?因为你已经不再听我解释了。
请你相信我,我真的做好了“贵宾级”的准备,而且打算和同事合唱一首《爱拼才会赢》之后就回公司去等你们的,没想到,歌还没唱完,阿源和东光就先拼起来了。我还算好的,只是头上缝了二十几针,东光就惨了,他的一截小指被砍断了……你知道我和东光是哥儿们,我总不能叫他用右手带着左手的手指头坐计程车去医院吧?
我的头真的伤得很重,唯一幸运的是,我还能很清醒地想念你,写信给你。
求求你打个电话来臭骂我吧!
知道错了的壮壮
之二
安安:
已经五天了,完全没有你的半点消息。昨天我接到一通只响了一声的电话,手机上也没有显示来电号码,于是我就安慰自己说那一定是你打来的。是你打的,对吗?
我的伤势已经好一些了,血已经不再流了,但是心里的眼泪却是止不住的。今天早上起床之后,我就站在阳台上看路上的行人发呆了半个小时。我看见一个母亲带着她患有蒙古症的儿子上街去买菜。他们是我的邻居,已经好多年了吧,我经常看到他们一起过马路的身影,可是今天早上,我看着那位母亲一手提着沉重的菜篮,一手却轻快地牵着她的儿子(他年纪也不小了,恐怕跟我差不多了),心中突然非常感动。我觉得很开心,因为我看到了卑微生活中的小小幸福。我又觉得很悲伤,因为我的幸福已经亮起红灯,把我隔绝在阴暗的路口彼端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排队去看的那场《世界末日》?还记得布鲁斯·威利登上太空船的那一幕吗?记得布鲁斯·威利酷酷地跟亲人道别的画面吗?当时我们都忍不住哭了起来,特别是你还哭得好大声啊,隔壁的人都把面纸传过来了,你还记得吗?散场后,我带你去星巴克喝咖啡,你还不停抱怨说这部电影太可怜了,导演太残忍了,你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为了拯救地球,布鲁斯·威利只好抛下挚爱的人,航向寂寞苍凉的宇宙。
亲爱的安安,打通电话给我吧,相爱的人不应该分开。如果我是布鲁斯·威利,如果你愿意打电话给我,那么,即使我身在月球,也会立刻返航回到你身边陪伴你看电视、逛街杀价,帮你清洗隐形眼镜,帮你照顾流浪狗,帮你缴罚单,帮你孝顺父母。谁在乎地球毁灭啊,让心中有希望的人去担心吧!
等不到半点消息,我已经开始注意报纸上的寻人启事了。
一天买七份报纸的壮壮
之三
安安:
虽然昨天才写了一封信寄给你,可是今天我又忍不住再写一封,我想我是太紧张了吧,我怕邮局的人把我写给你的信弄丢了,我怕邮差把信送错了,我怕你们家的信箱被恶作剧的小孩子掏空了……我觉得邮局应该为失恋的人设计一种心碎的信封贴纸才对。
我今天去医院看东光,他的情况还好,医生说他以后应该可以正常工作没有问题;东光的爸妈也一直谢谢我,医生还跟他们说,幸亏我处理得当,否则东光就得去申请一本《残障手册》了。我只待了一下子就告辞了,因为我心中一点喜悦都没有。人性真的是很自私的,不是吗?照理说我应该为东光感到高兴的,可是我没有,我只觉得讽刺,东光的手接回去了,可是我却和女友分手了,想到这里,我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啊。
我现在足不出户,连电视也不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呢?看到悲伤的故事,觉得人生只是一连串的不幸;看到嘻嘻哈哈的节目,又觉得全世界都在对我冷笑。现在,我只想写信给你,拜托你接我的电话,因为我不停地打电话,却只听到“您拨的号码没有回应,请稍候再拨”,天知道我还会再“稍候”多少次?
希望你有收到我写给你的信,如果没有也没关系,因为我写给你的信都有存档起来,万一你原谅我的时候,我就可以拿给你看;万一你不原谅我的话,我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努力过了。
我妈今天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都不跟家人联络,还问我是不是跟女朋友闹别扭了。联络什么呢?我又不缺钱用。
失恋一天,自己知道;失恋一周,家人知道;失恋一年,邻居也会知道了。没关系,一年之内,我一定会搬离开这里的,这个房子充满了甜美的回忆,我不想用悲伤来冲淡它,因为那份回忆也属于你,我没有权利擅自破坏它。打电话给我吧,不论搬到哪里,我的手机都不会离开我半分钟的。
永远不换手机门号的壮壮
之四
安安:
谢谢你让我体会到重生的感觉,被人原谅的感觉真好啊!我现在很能体会上教堂的人内心的喜悦了。
从前在书上看过一句话:“见山格外青,望月分外明。”我想,这就是我现在的感受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喜欢的那个广告?现在,我想把它的广告词改一下:“女友听你的,世界就会听你的。”当然,以后都是我听你的,你只要这次听我的“说明”就好了,好吗?
事实情况是这样的,我一直很不喜欢写信的,况且,自从你回到我身边之后,我也没有写信的理由了。可是,最近几封信写下来,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用写的比较好。你还记不记得前天你叫我把帽子拿下来,让你看看我的伤口?当时我说避免伤口感染细菌,所以没有照做。其实我有些事情瞒着你,没有说实话,但是请你先别激动,我向你保证,跟我们最近的快乐相比,那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我要向你忏悔,我向你说了谎。我骗你说东光的手指被砍断了,那跟真实的情况是有一点小小的差距的。事实上,那天阿源和东光在KTV的包厢里的确打起来了,不过,东光的手指是被“砍伤了”,而不是“砍断了”。但是,那实在是够吓人了,如果你有看到东光的血喷到冒着干冰的芭乐上面的话,相信你也会跟我一样,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带他去医院求救,直到一切都没事了为止。
现在,终于轮到我了。我真的很抱歉,其实我并没有缝了二十多针,但那并不代表我心里的伤也是假的。你不接我的电话,让我非常非常痛苦,现在,我们已经和好了,答应我,不要让这“善意的谎言”再破坏我们一次好吗?无论如何,请你原谅我,我保证今年夏天一定带你去日本买很多很多可爱的东西。
最后,请你也原谅东光吧,因为这些谎言都是他想出来的,不要跟他算账了好吗?毕竟,他已经得到应得的报应了,不是吗?
不想再戴帽子的壮壮
鸽子的天空
高中联考结束的那年暑假,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无比善良的人。
在我开始憧憬爱情的时候。
那时,爱情的圣诞树一夕之间就长得无比高大,还挂满了精致的彩带,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偷偷走到树下仰望许久,希望在七彩灯泡明灭的缝隙里,意外发现一张被上帝挂在树梢上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渴望爱情。我猜想爱情的力量必定可以分开海洋,然后,顺便把我卷进幸福的那半边里。
四下无人的圣诞树继续长高、长大,我的心是沙洲上的黑土,无比营养,又无限慈悲。我看见几枝新芽伸进了天边,仿佛找到了不为人知的方向。梦想离我愈远,必定就离现实愈近,等待爱情的我如此奇怪地想象着……
暑假过去了,学校开学了,我的爱情火车继续向前进,车头还冒着干燥的白烟,然后,它在一个小站停下,上来了另一个乘客,于是我有了一个同病相怜的朋友。
这个新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学,因为留级的关系,所以这是他第二次念高一。他的人面很广,全班只有他能够跟篮球场上高大的学长们称兄道弟骂脏话而不会被揍。我的新朋友就有这样的地位,因为他的关系,篮球场上偶尔也看得到我在禁区底下大胆跟人抢球的模样。对了,我的朋友叫番薯,要用台语发音:ㄏㄢ ㄐー。番薯这个外号取得很生动,因为没有人会反对我的朋友长得真的很像一颗粗壮的红番薯,特别是当他刚打过篮球汗流浃背、满脸通红的时候。番薯长得不高,大约一百六十公分左右,所以不适合抢篮板球,于是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我便成为一个很有用的人了。为了报答朋友的知遇之恩,我努力地挤到篮筐底下跟野兽学长们推挤抢球,抢输了,番薯忙着帮我骂脏话;抢赢了,番薯就更忙了,他接下我快传给他的球,迈开不太大的大步运球过中线,单打独斗切入篮下急停跳投,通常被盖火锅的时候居多,所以学长们都很喜欢防守他。尽管如此,番薯却很有运动家的精神,别人盖了他一个大火锅,他还会在第一时间大叫一声:“好球!”让防守的人心里充实一整天。
我和番薯很快地就变成了好朋友。番薯经常在上课的时候打瞌睡被老师叫去厕所洗手台用冷水洗脸,我们只对学校围墙外面所有的女学生感兴趣,就像监狱里的囚犯一样,天天打篮球只是在等待假释而已。
番薯家住桃园大溪,父亲已经过世,母亲白天在大菜场当清洁工,晚上在家里做工资微薄的家庭代工,因此,我猜想,番薯小时候一定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所以家里的人,除了母亲,还有大姊、二姊都尽了全力资助他上台北考联考,念公立高中。除了食衣住行,番薯每个月还有一笔房租要付,那是一个二楼加盖的木造阁楼,在一间吵杂的机车行楼上,每次我和番薯一起回到他的宿舍都要踩在黑油油的地板上,穿过机车行黏乎乎的厨房,从小厕所旁边一个大约只有五十公分宽的咖啡色木梯走上去,扭开从来不锁的门把。这是番薯的母亲和姊姊合力帮他租下的房子,我们从来不曾在这屋里好好坐下来读一点书。认识番薯的第一个星期六早晨,我就告诉母亲下午要去一个住在台北的同学家复习功课,不会直接回家。中午放学之后,番薯请我去吃自助餐,然后把我们的书包放回宿舍,换上运动服去附近的台大法商篮球场和陌生人打篮球,互相推挤。打了两三小时篮球,流了满身大汗,番薯又请我吃刨冰,我们到附近菜场里的小摊买冰带回宿舍去吃。番薯付钱的时候,我想起了他在另一个菜场当清洁工的母亲。回到那间站起来走路就会撞到灯罩的闷热小房间,我们挨坐在一张小木桌的两旁吃刚刚开始融化的刨冰,楼下的机车行传来一阵快速扭紧螺丝的马达声,满身的臭汗味在两个盛冰的保丽龙碗之间穿梭来去,我们机械地把冰渣子划进嘴里,圆鼓鼓的汗珠从我们已经开始长出胡须的唇边冒出来。沉默无聊的时候,番薯会从墙角抽出一把破烂的木吉他来拨弄几个基本的和弦。他的吉他和他的生物成绩一样糟。
就这样,我们像是一对同甘共苦的牢友在这木造的监狱里度过了许多憧憬爱情的周末下午,即使是在书店门口匆匆看过一眼的女学生,也能在我们多愁善感的心中分解成一百种漂亮。我们都想牵着她的手,于是,她的手在我们的脑海里变得愈来愈迷人了,今天比昨天迷人,这个月比上个月迷人,到了最后,整个世界都迷人了……在狱中,我们是两株鬼鬼祟祟的爬藤,盘算着总有一天让我们出其不意偷偷攀出墙外。
终于有一天,假释的机会来了。
高一的寒假,我们班的康乐股长和邻近的一间女校办了一次郊游联谊,地点在十分寮瀑布,男生来了十几个,女生也来了十几个。现在回想起来我还不禁哑然失笑,当年的我们多么容易满足啊,只因为男女双方的人数几乎一样,心底就摩拳擦掌地莫名高兴着,而且还在心中认定这一定是上帝刻意的安排,好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和和气气地交到一个女朋友。
我和番薯都注意到了,在这一群女孩之中,也有一对和我们一样,一高一矮,看起来很要好的女生,高的那个是L,矮的那个是S,两人到哪儿都走在一起。L长得很清秀,皮肤很白,安安静静的,笑的时候也不曾张口,是当天公认最美丽的女生;S是阳光型的女生,皮肤黑但是有另一种好看,而且非常地大方,我们班的同学全都不断找她说话,以便显露出自己心中那点小小的勇敢。搭火车的时候,番薯就在我耳朵边盘算着,他说S活泼可爱适合他,L修长迷人适合我,我听了害怕得不得了,仿佛上帝正躲在一片刺眼的阳光后面,只要我敢轻举妄动的话,祂就会立刻往我头上打下一道闪电来。
后来烤肉分组的时候,番薯软硬兼施,让我们班的康乐股长动了手脚,把我们和L与S分在同一组。我觉得番薯的手法好像不太光明正大,可是当L把宝特瓶里的黑松沙士倒进我手中的免洗杯里时,我又不禁对番薯充满感激,我心想,这沙士真好喝啊,其他的同学都下地狱去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还会为当年那个洋洋得意的蠢样感到开心。那天郊游过后,我和番薯回到我们的牢房,背着其他同学偷偷展开我们美丽人生的蓝图。番薯说他要追S,这我没意见,可是他叫我去追L,这还得了,除非我的头顶上可以装一支避雷针,我心想。可是番薯变得无比勇敢,他决定由他负责打电话给S,然后把她们两个人一起约出来。我觉得合情合理,因为在那个年代,要一个高中男生单独约一个女生出来是何其恐怖的一件事情,我没有理由不帮番薯壮壮胆。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陶醉在一股节庆的欢乐气氛里,不断推想着各种可能遇见的难题,以及三百种“如果……”,然而,就是没有再提打电话这件事。假释的希望好像愈来愈渺茫了,终于,我开口提醒番薯该打电话了,要不然,S接起电话的时候,可能已经想不起来我们是谁了。我们站在巷口的投币式公共电话前面快一小时了,番薯手上的那个铜板还是投不下手。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勇气,我跟番薯说:“我来打吧。”然后从他手上摘下那个沉重的铜板,投进去,开始用发抖的手指拨那个我们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人大概是S的母亲,她竟然没有问我是谁,于是,我出奇顺利地跟S闲聊起来,最后也跟她约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当然,我没忘了请她代约L。
挂上电话之后,我和番薯疯了似的在宁静的巷口发作起来,我们一面鬼叫,还一面往彼此身上捶打着,不知道挨了对方多少拳,可是奇怪得很,竟然一点都不痛。好险啊,当时如果我们再快乐一些的话,可能就会同时被对方打死了也说不定。
约定的那天是一个周末下午,见面地点是中正纪念堂大孝门的牌楼下,我和番薯都换上了新洗好的卡其制服,早上上课的时候,还特别小心不要把衣服碰脏了,上完厕所也都分外认真地洗手。大概是番薯一直在看手表的关系,我们早到了半个钟头。我们两个穿着笔挺的制服分立在牌楼两侧看着从我们眼前走过的情侣们。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十分钟了,人行道上还是不见S跟L的身影。番薯说没关系,不用紧张,女孩子都喜欢故意迟到。
我看着不远处的天空有一群鸽子飞来又飞去,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我也加入了它们飞来又飞去。那些鸽子真能飞啊,不一会儿,我就飞得手心冒出一层汗水。我心想这真糟糕,万一今天有机会牵手该怎么办?
距离约定的时间半个钟头后,S独自一人朝我们走来,她告诉我们L不会来了,因为她爸爸要她去补习班上课。我听了非常失望,却也松了一大口气。我故作潇洒拍拍书包说没关系,我正打算去重庆南路逛书局买参考书呢。
番薯说,现在要去哪里?
我说,你们去荷花池喂鱼吧,公共厕所旁边有卖饲料的投币机,一包五块钱,我要去买参考书了。
S低着头看地上。
番薯的脸上出现一抹奇怪的表情,好像是说哥儿们一起走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我赶紧挥挥手,要他快走。
就这样,我站在牌楼底下看着番薯和S并肩走进中正纪念堂里,难得的冬日阳光下,番薯的卡其制服闪闪发光,上衣的背后还烫了三条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老土的直线。走出大概二十公尺,番薯回过头来,偷偷跟我比了一个准备牵手的手势,我看了差点笑出声来,连忙伸手回他一个胜利的V字……
番薯第一次约会成功的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约会失败的同一天。我站在中正纪念堂大孝门的牌楼底下看着番薯刻意抬头挺胸走在女生旁边的背影,心里高兴极了,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当时,我想到,如果人生可以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对了,那一天,我在围墙外看了一会儿鸽子,后来就真的去重庆南路逛书局了。
火车快飞
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地结束的,但我记得可清楚了,就在私立高中联合入学考试的那天早上八点零五分。
就在胖德问我福建闽江以南盛产什么东西的时候,我爸爸出现了。他看起来非常疲倦,而且衣衫不整;也就是说,他看起来和平常一模一样。胖德看到我爸爸的时候吓了一跳,我觉得很奇怪,应该吓一跳的人不是我吗?
胖德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也被吓过一次。有一天中午,我和胖德正努力地把餐盘抬回厨房去的半路上,我爸爸出现了。他问我,放学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害他在校门口等了很久。我说,我们现在升上三年级,要上整天了。
我跟我爸爸要买字典的钱,他把手伸进裤袋又伸了出来,说:“我帮你抬餐盘吧。”然后他就把竹篮子抬得高高的,结果重量都跑到胖德那边去,害我很不好意思。更糟糕的是,我爸竟然从鼻子底下找到了一个芦笋寿司来塞进嘴巴里。胖德一直用力回过头来跟我吐舌头,他的压力真的蛮大的。
我爸去上厕所的时候,胖德问我:“他真的是你爸爸吗?”我说:“应该是吧。”
说再见的时候,我提醒我爸明天要交买字典的钱——四百八十五块。我爸的眼球突然之间变大了,我赶紧跟他说,还可以打九五折。我爸问我买字典要做什么?我说上作文课要用的。我爸想了一下,说:“不会写的字问老师就好了。”胖德提醒我爸,下个礼拜还要买自然实验要用的显微镜和体育课的跳马护膝。我爸瞪着胖德的全新耐吉篮球鞋说:“你是白痴啊!”胖德又吓了一跳。我爸是真的生气了,每当他生气的时候,就会骂别人白痴。
这是胖德第二次被骂白痴了。一开始,我爸把胖德手上的地理课本抢过来,然后问我们“黄河总共流经哪些省份”,还有“季风”是什么。过了五分钟,我爸问了一个课外题:“第一节考什么?”胖德说:“考国文啊!”结果胖德就被骂了。我爸问我说:“为什么你的朋友不是大白痴就是大胖子,总是和一些白痴交朋友,从前小学的那个叫什么的也是!”
胖德的脸变得很红。
我爸问我们为什么不准备国文,我说国文的题目我们比较看得懂,所以才准备别的。
又过了几分钟,气氛变得很无聊,我爸跟胖德说:“小胖子,弄几瓶饮料来喝吧。”胖德说:“看我的。”就立刻跑去买了。
胖德去买饮料的时候,来了一个补习班的女工读生,她跟我爸介绍她们的“第一志愿初四保证班”,平均每个月只要缴两万九千块就一定可以考上公立的高中,不过第一个月还要缴讲义费、制服费、理发费和营养保健费。我爸的脸变得很红。他问我为什么不考公立高中,我说因为我们老师说我们一定考不上,所以就帮我报私立的。然后,我的童年就正式结束了。
“考不上就算了,回家吧,我们不考了。”我爸说这话的时候,倒是非常地冷静。他拉着我的书包带,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女工读生又追了上来,塞了一份招生简章给我。我爸把简章抢过去,用力撕了六次,然后往头上一抛,撒了满地的纸屑。很多考生和家长都看着我们,我心里想:“我完了。”
其实我觉得蛮高兴的。一直等到我们走出校门,穿越第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才有点难过起来。至少,我应该要跟胖德说一声我不考了吧?我很担心我永远都看不到胖德了。
初二升初三那年暑假的前两天,我也以为我永远都看不到胖德了。
那时候,胖德每天都要交一百块给三十七班的灌强,灌强是全二年级的老大,所有的男生和部分的女生都是他在管。每天早上打扫整洁区域的时候,我都会陪胖德去木工教室那边交钱给灌强。灌强拿钱之后,就会跟我们说:“如果有事就报我的名字。”
胖德每天的零用钱两百块,每次交完钱,他就会跟我说,如果不用交钱给灌强的话,我们就可以过得很好了。我没有说话。听到胖德说“我们”的时候,我觉得很高兴,还会有一点想哭的感觉。
放暑假的前两天,灌强跟我们说,因为放假不用来学校,所以叫胖德明天要带两个月的钱来。灌强身边有一个叫白猴的在一旁搭腔说,灌强昨天数学考零分,所以最好不要惹他生气。
胖德很害怕,就问灌强明天总共要交多少钱?灌强一巴掌打在胖德的脸上,说:“你不知道我数学很差吗?”白猴说:“别怪我没警告你哟!”临走的时候,灌强说,如果明天没有看到钱的话,他就会用十二支扁钻来插在胖德的手指头上。我心里想,灌强大概不知道一个人只有十只手指头吧。
那天晚上,胖德害怕得要命,一直打电话给我,说他只凑到两千多块而已。胖德问我有没有办法救他,我说我有二十六块钱。等他打到第八通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凑到八十九块了。我们讲电话的时候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妈妈一直问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隔天,胖德不敢去上学,我们约好放学后在我家门口碰头。那一天,灌强也没有来上学,因为他妈妈昨天晚上被他爸爸从十三楼的阳台上推下来。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胖德,胖德过了好久,才把口袋里的三千多块钱都掏出来,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去看电影、吃炸鸡。”
那个暑假是我们过得最好的一次。
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到胖德那次从口袋里掏出钱时,高兴得不停发抖的模样。
“要去哪里?”我问我爸。
他抬起头来,看着“心心盲人按摩院”的压克力招牌。“去按摩吧,”他说,“我觉得好累、好累啊。”
我说好。我能说什么呢?我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蜡像馆
学校放暑假了,不管我愿不愿意。
同伴们都去参加课业辅导,为升上初三预做准备,只有我不那么关心英文文法和数学习作。我有更重要的问题。假日始终令我迷惑,就像地球有白天和夜晚一样。暑假像是个漫长而刺眼的白昼,使我汲汲于寻觅一个藏身之处,好重回地球上属于黑暗的那半面。
一个周末夜晚,我一个人到老街的夜市闲荡,在武圣庙口前面,无意中遇见我过去的一个男同学,他背对着我站在一个烤肉摊子前面,手上拎着一塑胶袋的漫画,另一个更大的塑胶袋里塞满了蚕豆酥、红土花生和豆腐干等零食,两个胖胖的、红白相间的大塑胶袋就勒在他的手指头上推来推去。我躲到庙口大石狮子的屁股后面,静静地看他从小贩手上接过一袋烤肉串,付钱,敏捷地跨上他的变速脚踏车。踩了两下,他倏地站立起来,划过人潮间的空隙。一眨眼间,就像一个强盗似的快马加鞭而去,只留下一阵烟尘向我飘来,好像准备逮住我的衣领,问我为什么畏畏缩缩地躲在这里?
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间里计划一件事。我计划将我渴望已久的愿望提前实现:一次真正的远行,即使是短暂的脱离也好。我准备了水、饼干和地图,又找到一个还剩下几张底片的简陋相机,把它们装进一个红白相间的塑胶袋里,然后等待天亮。
登上公车,坐到司机背后的独立座位,我忍不住笑了。我从后照镜上看见自己的笑容,我笑得很自然、很真诚。我以前没有过这样的笑容,以后或许也不会有,但我并不难过。看着车窗外的公寓、学校、市场、广告看板、行道树飞快地向后退去,我高兴得用手抿住嘴唇,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小偷。我轻轻地从一个大白天走进黑夜里去了。我紧紧握住地图,掌心冒出细小的汗珠。
很久以前我就想要自己一个人去逛中影文化城。在外双溪下车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感动,因为我马上就可以走进历史,走进地球的阴影里去了。我想,我再也不能躲得比这次更好了,在假日的人群中,我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道具,一道僵冷的门槛,一座空寂的天井,或是一卷漏光的竹帘。我轻轻抚摩着一扇花窗,像是正在抹掉我身上的一层灰尘。我买了一串糖葫芦,嚼着酸苦的果核,沉浸在朝圣的光环里。我度过了生命中最透明的一天,在这时空融化了的迷宫里。
那天,文化城园区的一处设有很特别的古代人物蜡像馆,我因为错过了开放参观的时间,所以没能进去。我从一堵白墙上的石窗格凝望过去,只隐约看到一些角落里的人物,还有盆景、假山、鸟笼等等全都纹风不动,红色的夕照从窗格渗透进去,把所有的东西都糅合在一起,我注视许久,直看到它们融化成一团焰火,不留一丝灰痕……未能进蜡像馆里去参观,我并不难过。我在门口吃了几片饼干,喝了一口水,然后取出相机架在一座花台上,按下自拍器。
这张照片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在我的抽屉里,经过这么多年,照片上的我依旧笑得很自然、很真诚,一点都没有改变,就像一尊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