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有位朋友曾说,京城友无至友,敌无死敌,可人们还是争相往那城中去,或峥嵘或蹉跎地度过此生。正因如此,京城的风土人物总是比别的地方要繁华出众。
正是八月高秋时节,这夜扶归楼坐了半楼酒客,好不热闹。人多的地方少不了嘈杂,嘈杂的地方也就少不了江湖传闻。能说的,不能说的,有机会要说;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说。只见临近楼梯的一位带刀客对同桌道:“唉,我兄弟好好押趟镖,竟然病死了一个。可惜,这京城中没有价廉物美的苏记棺材铺!”
端酒水的跑堂小二点头陪笑,“客官,有的,从前有一个,十年前不知怎的,关门了。”正说话间,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爬上楼来。他虽穿着布衣,那身衣服却整洁簇新,小孩的目光四面一掠,就一蹦一跳地朝着空桌去。
小二冲他身后看看,没人,忙赶上去要说话。那小孩已自己爬上凳子,坐了下来,袖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在小二眼前晃了晃,嘻嘻笑道:“我听说你们这儿的酥酪好吃,烦你给我端一碗来,再要一个枫糖脆藕,一个黄金蜜瓜。”他声音清脆响亮,引得旁边的人纷纷侧目。小二接过银子去了,那小孩却托着腮望天,全不看众人一眼。
大伙看了片刻,眼睛又收回自己桌上,就听那邻桌一人怪道:“我倒是听说这苏记棺材铺各地都有分店,怎么这京城里反而没有了呢?”
一人想当然插嘴道:“莫非是得罪了什么权贵?”
“哼哼,”一个糟老头子冷笑,“你一看就是不知道的,他家怎会得罪权贵,苏记棺材铺的匾额都是御笔亲提的。”
一沾到御笔,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有些个自诩知情的,便嘿嘿笑了。那不知道的如何按捺得住,你勾我藏、欲说还留地把这原委道了出来。原来那苏记棺材铺的苏老板,本是前朝重臣的女儿,她曾说,她家以前有皇帝写的匾,当今皇上听说了,于是就自己写了一块给她。
此言一出,酒楼刹那间静了一静,只听见那小孩吃酥酪的“哧溜”声,一口咽下,他满意地抬头,“真是好吃。”
座客里一人不知是明知故问还是不知而问:“当今皇上怎会知道这个苏老板?”众人你望我,我望你,片刻之后终是有人忍不住了。
“这个么……一言难尽。江湖中历来有那天子策的传闻,据说当今圣上平定冀北时,也有种种奇遇……这奇遇那苏老板也沾边儿了。传说中,这个苏老板,和……”那糟老头一番语焉不详后,严肃地朝天拱了拱手,继道:“……有一腿。”
四座又是一片默然,只因这传说很挠人心,却又不可在这大庭广众宣之于口。每一颗闷骚的心灵,都为这传说而激动了。那老头见无人应声,才知犯了闷骚之大忌,连忙圆场道:“都是些江湖闲人胡说八道!今上圣明,怎会有这些莫名之事……”他心中却想:要没这事,你无端写那匾作什么?
多数人不知作何想,少数人嘿嘿而笑,活跃了气氛,众人知情识趣,便又各自谈论起不相干的事来。老头暗自擦了把汗,后悔今儿喝多了,只听旁边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问道:“老伯,什么叫有一腿?”
老头看向那个摆着脆藕蜜瓜的桌子,小孩尤自用一双乌油油的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他,满脸的求知欲。老头张嘴想说,克制了半天,抚额叹息道:“幼小,太幼小了……”
小孩一脸无辜地跳下椅子,嬉笑着往小二身边凑去,自来熟地问:“小二哥,我才喝了不少水,你家的茅厕在哪里?”小二指给他方向,他大方道了谢,便下了楼往后堂去了。少时,那小孩回到桌上,似乎心情大好,又叫了一碗酥酪,一点一点慢慢吃着。
半个时辰之后,扶归楼的茅厕人满为患,接踵擦肩。小孩坐在凳上笑得嘻哈不绝,跑堂小二着了慌,一番人仰马翻后,客人去了大半,只剩几个人,和些零落的餐具与杯具摆在桌上。那小孩看够了戏,吃完了饭,拍拍手正要走人,只听身后有人唤他:“阿楠。”
小孩回头看去,却见一个锦衣人,凭栏而坐,拈着一只酒杯向他举了举。他身后左右尚站着两人,身高体壮,各自面无表情。阿楠迟疑道:“叔叔,你认得我?”
那人问他,“你果真是叫阿楠么?”
阿楠点点头,“我爹爹妈妈姐姐叫我阿楠,楠木的楠。”
那人笑了一声,既不充分,也不灿烂,笑容浅淡地一现,却给他那种散淡态度添上了几分桀骜。他招手叫阿楠,“你过来坐。”他的态度很温和,却不知为何,仿佛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阿楠走过去,仰头看着他的脸。他的神气越是桀骜,却越是温和地问:“那么阿楠,你给他们吃了什么?”
阿楠兀自看了他半晌,才爬上他旁边的凳子坐了,悬着两腿晃悠,“我太师傅说过,有些人装着一肚子龌龊,须给他们吃些巴豆大黄,上下通泻几天,就好了。”
那人莞尔,“那你娘怎么说呢?”
“我娘说,她的名声生生是让……”阿楠也学着老头的样子,极有江湖气地向天拱了拱手,“……那位给拖下水了。”
那人莞尔之中似乎带上了那么几分得意,“那你爹怎么说呢?”
阿楠眨了眨眼,用满脸的纯真掩饰同情,“我爹说弱者的抗争总是这样的,暗中使坏,造谣诽谤、放任流言之类,不足为惧。”
那人闻言顿了一顿,又问:“那你姐姐呢?”
阿楠微微笑道:“我姐姐说,有一段强大的绯闻,是成功人生的象征。我娘就很成功!”
其人望天无语。(……就我失败?)
阿楠清一清嗓子,问:“叔叔,你想知道我怎么说么?”
“……?”(你这一家能说得出好话来么!)因为他不说话,阿楠便也不说话。少时,那人轻声道:“说呀。”
阿楠道:“我觉得你也很成功。”
他神色莫测,似笑非笑道:“这是怎么说呢?”
阿楠一拍胸脯,“小孩的直觉!”
那人嗤地一笑,阿楠偏着头问:“叔叔,你喜欢这个直觉么?”
他点点头,目光浅浅地望着酒杯中澄清的酒,似乎想说点什么,半晌,却轻轻止住了。阿楠低头,眼珠子转了两转,仰头笑道:“叔叔,我爹娘还等着我呢,我得走了。”
那人淡淡笑道:“你吃饭、下药,哪有半分着急的样子。”
阿楠想了想,道:“我纵然不急,他们只怕也急了。也罢,等他们来寻我吧。”
那人沉吟道:“他们在哪里?”
“哦,就在那边的祥云客栈。”
那个人眼神锐利地扫了阿楠一眼,阿楠还没来得及害怕时,他又浮上一个笑容,右手握了拳,虚抵在唇边,低声道:“那你还不快去找他们?”
阿楠点点头,“叔叔不一起去吗?”
他淡淡地说:“不用。”
阿楠便一蹦一跳地下了楼,转过街角,正遇着一个小姑娘四处张望。阿楠跑过去叫道:“姐姐,我在这里。”半夏很没好气,数落道:“阿楠你就是不听话,我再不带你出来玩了。”话未说完,被阿楠一把拉到墙角,“姐,我刚刚见到那个人了!”
“哪个啊?”
阿楠重重点头,“强大的绯闻!”
“啊 啊 啊……啊!”半夏激动地低声尖叫。
阿楠一把拉住半夏,淡定地说:“别过去,我好不容易才摆脱他。”
“啊,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再说!”半夏不由分说拉了阿楠,从街角探出头来。那个人正站在楼上栏杆之后向外眺望。半卷的竹帘反出淡淡的灯火,映在他脸上,柔和而轻缓。他的神情很平静,然而风神气度淡化了身边所有背景。
半夏看了半晌,感叹,“太……酷……了。”
阿楠在后小声道:“是很酷,要是让他知道只有我们两在这里,也许会更酷。”
半夏缩了头回来,也做贼似的问:“他认出你了?你刚才怎么跑掉的?”
“我骗他说我爹妈在这边,他就不敢过来了。”
“啧啧,妈真是厉害!”
“他八成是怕爹爹……”
姐弟两牵着手,一边说着,一边沿街走远了。
初秋凉爽,浓烈的意象消弭,却带来一种沉郁,像经过蒸酿的酒,独自醇美。
“呵,传说……”,楼上的人轻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击着雕花的栏杆。
迎面有风,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不想见的人,无所谓喜憎,也不是没有机会,然而就是不想见到。
暂时会忘记,偶尔会想起,想起时只记得他/她的好,这就是好的结局。
世上的感情,可以善始,大多没有善终。也许真的需要时间才会明白,没有善始,却彼此小心维护着一个善终,这是带着珍惜的心意。
祁凤翔站在楼上,望着远处城墙的轮廓,只是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