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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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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致远好像不懂什么叫散步或溜达,总是心无旁骛地健步如飞、直奔目标,云蔚紧赶慢赶不得不停下抗议道:“喂!你有点人性好不好?走那么快干吗?你不是说已经订好位了吗?”

路致远收住脚等着云蔚,说:“这么几步路还要歇,前面拐弯就是,坐下来歇不是更好。”

云蔚说:“你知道么,我在冠驰是出名的‘三快肉’,干活快、吃饭快、走路快。一跟你走路却只剩下肉,不敢说快了。”

路致远笑道:“你还真是单纯,我相信那帮男的管你叫‘三块肉’的时候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云蔚生气了:“恐怕不是那帮男的,而是你这个男的,只有流氓才会那样想,你从来不懂得尊重别人吗?!”

路致远也不辩白,迈步继续向前走,经过一个路口他随手向右一指:“赛特大厦,很久以前我在里面上过班。”

云蔚没说话,心想路致远那么复杂的经历,像这样冷不丁才会偶尔蹦出一句,到猴年马月自己才能对他的过去有个大致的了解?随即又一转念,自己没事了解他干吗?真是庸人自扰。

云蔚正走神,忽然从侧前方冲过来一个小女孩,怀里捧着几束花,路致远反应快,一个闪身就躲开了,等云蔚看清形势腿已经被小女孩死死抱住。小女孩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拖着鼻涕说:“小姐买朵花吧。”

云蔚哭笑不得,手一指路致远:“哪儿有女孩子给自己买花的,你应该卖给他。”

小女孩冲路致远伸出一束花,另一只手仍死死抱住云蔚,说:“先生买朵花吧。”

路致远不为所动,眼睛留意着周围的情况,生硬地说:“你别耍赖,我不会买的。”

小女孩继续恳求,云蔚也说:“你就买一束呗,不然我走不了,圣诞夜送我束花不算太过分吧。”

路致远说:“你别起哄,我是绝对不会给她钱的。”

云蔚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没看她多可怜么,大冷的天,你看她手全是冻疮。”

“她们背后全都有人组织,十块钱一朵,她自己能拿到五毛钱就不错。”

“那你更应该买啦,不然她连五毛钱都没有,那不更惨。”

路致远仍然没有掏钱的意思,又说:“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买,他们才会把更多的小孩拐骗出来干这个。”

云蔚不想再跟路致远辩论,她从包里掏出钱夹抽出十块钱递给小女孩,刚要从小女孩手里接过花,已经又有好几个小女孩举着花从两边杀将过来,路致远一个大步抢上前把女孩推开,拉起云蔚就跑,云蔚再想抓过那束花已经来不及了。

等终于可以停下喘口气,惊魂稍定的云蔚斜睨着身旁的路致远,说:“我发现,你真是个非常冷酷的人,而且毫不掩饰,完全是赤裸裸的冷酷。”

“都已经完全赤裸裸了,当然会又冷又酷。”路致远调侃道。

“对了,你还玩世不恭。男的玩世不恭就令人讨厌,男的冷酷无情就令人憎恶,总之,你令人厌恶。”

路致远扭脸教训道:“从古到今,人世间所有的恶行都是以善行的名义来做的,区别只在于有的人知道自己是在作恶,有的人却真以为自己是在行善,而你就是后者。”

“我是不是后者先不说,但你肯定是前者,你承认吧?我还发现,你这种人的特点就在于总会为你的恶行找出一套理论,好像你作恶多端都是有道理的,妄图减轻你的负罪感,我说的没错吧?”云蔚停住脚,想了想又说,“不过既然你还有负罪感,就说明你这人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对吧?喂!问你呢!”路致远仿佛没听见,径自向前走,云蔚又小跑着跟了上去。

在西餐厅里坐下,路致远问云蔚:“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里?”云蔚想都不想就摇头,路致远的兴致像是稍遇挫折,叹口气说,“你如今是不是还不能容忍和我在一个盘子里夹菜?上次在小南国因为有隋星在场,我不确定那次你是就已经彻底破了戒呢还是不得已暂时破个例,所以我就没敢订中餐。这家西餐味道不错,咱们照旧各吃各的,没坏你的规矩;它这几天因为圣诞搞了场巴西烤肉节,吃到饱的那种,又可以满足你那么好的胃口。结果刚刚我才发现咱俩真是心有灵犀,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外号,没想到歪打正着,请‘三快肉’吃烤肉,想吃多少块就吃多少块,你说是不是缘分?”

“今后不许你再说那三个字!”云蔚压低声音,“本来我不觉得有什么,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那么——猥琐。”路致远没料到一番表白竟换来一顿呵斥,有些尴尬,云蔚也发觉反应有点过度,改口问道,“那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答应出来和你吃饭?”

“因为我已经订了位子,你怕我挂了电话就改约别的女孩。”见云蔚白他一眼,路致远又说,“那就是还想从我嘴里再套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回去邀功。”

云蔚苦笑:“还邀功呢,引火烧身、自取其辱还差不多,我哪儿还敢再跟公司讲啊,越有价值我的罪过就越大。实话告诉你,现在我在公司都没有能说话的人了,要不然才不会和你吃饭,虽然一见你就是唇枪舌剑,但起码……”

路致远眉毛一扬:“起码什么?”

“起码……起码还能谈得下去。我就想不通,为什么我对公司忠心耿耿可公司上下却都防着我,好像我是叛徒内奸;而你呢,明明跟我们公司是死敌,却好像不拿我当外人。”云蔚忽然鼻子有些发酸,气呼呼地说,“都是你害的!就是你害我在公司受那么大委屈,每次见完你我都会惹上麻烦,你的目标不是要搞垮冠驰么,为什么单单把我害得这么惨?路致远我告诉你,你是全世界我最恨的人!”

路致远把酒水单放下,凑近桌子说:“听到你这句话,我感觉很荣幸。恨和爱是人与人之间最强烈的两种情感,而且恨和爱之间的界限薄得就像一张纸……你先别瞪眼,听我把话说完……而且恨和爱的转化方式非常特别,不一定是从恨到极点变得不那么恨再到有一丁点恨,然后从不恨才变成有一丁点爱再开始爱得越来越深;有可能是从恨到极点‘唰’的一下子就变成爱到极点。真的,别不以为然,你可以反方向想想,爱得死去活来的是不是也有一下子就反目成仇、势不两立的?爱不一定非得是从一百慢慢减少到零,恨才开始从零一点点累积到一百,有可能昨天还鱼水交融今天就水火不容,所以今天水火不容明天也可能鱼水交融。”

云蔚根本没把这段话往心里去,她嘲讽道:“真长见识,路上刚听你讲了善和恶的关系,一坐下你又给我讲了爱和恨,我发现你有N多的理论,而且都特别独到,不过我没兴趣,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怎样让公司重新相信我、接纳我,怎样才能度过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危机。”

路致远显然要进一步展开他的论述,说道:“人与人之间如此,人与公司之间也是如此。你可能很爱你的公司,甚至想为它献出一切,但随着你对它的了解越全面、越深入,可能猛然间你就像从梦里醒过来——原来这家公司竟然是这样!你对公司就会从爱变成恨,势不两立的恨。所以,是什么导致的由爱转恨?是了解。反过来,了解也可以使你由恨转爱。”

“喂!你今天怎么像个牧师?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云蔚不耐烦,路致远便招呼说:“先吃点沙拉吧,不然待会儿肉太油腻,该吃不下了。”

吃完水果和蔬菜混拌的沙拉,几位服务生便轮番上阵,每人都倒提着一串烤肉和一把刀,下面用盘子托着,一片片当场切下来。路致远看着长长的烤肉串忽发联想,嘀咕道:“这个倒是真像我那天画的食物链。”云蔚当然不明就里,问声“什么”,路致远摇头笑笑,不说了。

云蔚又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向公司表忠心?可我现在这么惨就是表忠心表的。不再多管闲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老板又该怀疑我闹情绪、消极怠工,更会怀疑我离心离德。唉,愁死我了……”

路致远吃了块烤牛舌,说:“咱们假设这么一幕场景——你的老家是一个村子,这村子里上有地主恶霸,中有地痞流氓,他们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下面是愚昧无知的老百姓,你呢不甘心一辈子受苦受难,那会有几条路可以选?一条路是挺身而出跟他们针锋相对,当然结果很可能是鱼死了网还好好的,这叫不得好死;一条路是泯灭良心跟他们同流合污,但不知道你能不能坏到底,万一坏得不那么彻底,你的内心就会痛苦扭曲,这叫生不如死。还有没有别的选择?有,就是第三条路一逃避,逃得越远越好,远走高飞,这叫死里逃生。”

云蔚困惑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别这么高深行不行?”

“冠驰就是这个村子,明白了吗?你眼前就是三条路,选哪条?”这回是路致远不耐烦了。

“冠驰?”云蔚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才说,“我们公司没有你说的那么坏,侯董、段总他们才不是恶霸呢,老板们只是对我有些误解,我相信慢慢就会好的。”

“哦,这么说你现在选的是第二条路,难怪生不如死。”路致远颇有深意地看着云蔚,“不过我觉得你正在往第一条路上走,但很快就会发现走不通,差点不得好死才改走第三条路,总算死里逃生。”

“拜托!今天是圣诞夜哎。”云蔚把刀叉一撂,“你真逗,一会儿像个牧师,一会儿又像个预言家,装神弄鬼的。”

“算啦,不说了,天机不可泄漏。”路致远开始闷头吃肉。

云蔚吃几口又开始嘀咕:“冠驰真没你说的那么坏,他们就是对自己的利益想得多了些,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吧。我才不信你们是什么替天行道的,完全是在利用裴霞、叶秀娟她们,你们才真是以行善的名义作恶!唉……再怎么说,冠驰也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的人生梦想的起点……”

路致远头也不抬地问:“会开车吗?”

“有本无车!怎么啦?”

“车里的音响摆弄过吧?你按CD键就是CD唱机,比方是六碟的那种,里面放着几张你百听不厌的碟,那些歌都刻到你的脑海里了,一首歌刚结束你就能哼出下一首的前奏;旁边呢,你按FM键就是调频,电台里什么歌都放,有的俗不可耐有的难听得要死,但偶尔也会有一两首你从未听过的好歌,让你惊为天籁,更难得的是有时候会碰上一首你已经许多年都没听到的老歌,也许是你一直在寻找却找不到,也许是你以为早已经忘掉了,但你一听到它就会热泪盈眶。设想一下你开车的时候会听哪个?唱机还是调频?”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唱机呢没有风险,因为是自己精挑细选的,但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歌;调频呢你没法控制,人家放什么你听什么,最多只能换台,虽然可能搞得你很烦很累,但也没准让你遇到惊喜,对吧?至于我嘛,嗯——估计我会在精力充沛的时候听调频,不停换来换去;累的时候呢就听CD,什么也不做也不想。”

路致远笑了:“看来无论男女潜意识都是一样,一有条件就会寻花问柳、朝秦暮楚,但又希望有个安全的港湾随时可以回去停靠。”

云蔚脸红了,辩解道:“我说的是工作,既希望能不断有挑战和惊喜,也希望能有安全感。”

“生活也是如此,其实不止是工作和生活,人生在世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困惑都是如此,无外乎是选择CD还是Radio。”

云蔚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难怪你经常换酒店,就像不断换台,也是巴不得有什么惊喜吧?”

“哦,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狡兔三窟?想想也是,你生性那么多疑。”云蔚停顿片刻忽然冒出一句,“你有太太吗?”

路致远反问:“你有男朋友吗?”

云蔚很大方地说:“名义上有,但实质上没有。”

“巧了,和你一样,我也是名义上有但实质上没有。”路致远笑着接了句,这下云蔚不说话了。

服务生走马灯似的来给云蔚上肉,她面前的盘子里已经放了不下五六种,都快装不下了,她有些奇怪:“咦,怎么每次都是只往我的盘子里切肉?上一波还没吃完这一波又来了。”

路致远指一下云蔚手边那个绿色的圆牌:“你要是不想让他们来添肉,就该把牌子翻过来,红色的面朝上,他们就不过来了,你要添的时候再翻成绿色朝上。”

“你怎么不早说?成心的吧?”云蔚嗔道,“那些服务生一定都在议论,这女孩怎么这么贪婪。”

“贪婪也没什么不好,人类文明能发展到今天,靠的就是贪婪。”

云蔚不禁捂着嘴笑起来,等咽下去才说:“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说过,不过那时候好像是归到好奇和懒惰头上的吧。”

“好奇的实质是什么?是想获取和占有未知世界,这也是贪婪。懒惰的实质是什么?是想不劳而获、贪图安逸,这还是贪婪。冠驰的问题,就源自于它无止境的贪婪。”

“又来了,你怎么老和冠驰过不去?”云蔚的逆反心理上来了,说道,“办企业当然想赚钱,造汽车当然要卖出去,企业不发展员工就会失业,社会就会不稳定,就像你自己说的,贪婪没什么不好,没有贪婪人类文明也发展不到今天。”

路致远很平和地说:“贪婪,不一定只是对于金钱和财富,还有对于功名的贪婪、对于影响力的贪婪,想当中国第一、世界第一,这也是贪婪。冠驰的问题就在于此,它贪的不只是利润,还有不切实际的虚名,所以就可能不顾及经济规律和商业规则,就可能铤而走险。”

云蔚立刻警觉起来:“你是不是又发现什么了?”

“不算什么新发现,挺早以前的事,偶然想起来了。”路致远一边说一边摘下自己的手表,放到云蔚的盘子旁边。

云蔚没把表拿起来,只是低头看了看,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表盖,与常见的无色透明水晶表盖不同,它泛着一层荧荧的绿光,显得有些神秘,至于其他部分就很普通,不锈钢的表带,黑色表盘上也没有令人眼花缭乱、不知用途的功能显示,十二点的位置上是那个尽人皆知的皇冠图案。云蔚把目光收回来,淡淡地说:“劳力士。”

“注意到没有?这表有个特点。”

“什么特点?特贵?”云蔚对炫富的人一向很反感,语气里毫不掩饰她的鄙视。

“倒不算很贵,七千多美元吧。”路致远似乎没听出云蔚话里的揶揄,很认真地说,“你看看它的秒针,发现了吗?像什么?像不像一道闪电?”

云蔚又凑近些看了眼:“像闪电怎么了?提醒戴表的人很可能会被闪电击中?”

路致远笑了下,把表翻过来,表壳背面刻着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B”,“B”的上面还有一个向右的箭头,问道:“认得这个符号吗?”云蔚觉得似曾相识,想想还是摇了摇头,路致远说:“这个符号代表的就是磁通量。”

云蔚马上想起前一阵在网上搜索有关电磁辐射的知识时看到过这个符号,她忽然预感到这块表大有文章。

路致远已经又把表翻回来,指了指表盘,说:“ROLEX标记下面那行字,橘黄色的,看到了吗?M-I-L-G-A-U-S-S,猜得出什么意思吗?后面那五个字母是哪个词知道吧?”

“高斯?”云蔚觉得答案就要揭晓了。

“没错,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千高斯’,因为劳力士号称它的这款表能够抵御高达一千高斯的电磁辐射,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一千高斯?!那得多强的电磁辐射啊,你们不是总说我们的DQ车辐射多么多么高,也才不过几百毫高斯,连一个高斯都还不到。”

“是啊,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可劳力士号称这种手表是经过权威机构认证的,欧洲原子能研究机构,就是CERN,专门研究粒子物理的,搞粒子加速器、对撞机什么的,就是这家机构经过测试以后正式认证说,这种手表在高达一千高斯的辐射环境下也能走时准确。”

“它是怎么防辐射的呢?”云蔚急切地问。

“具体我也搞不懂,反正说得挺复杂,好像表里有一层屏蔽罩,是用铁磁性材料做的,一部分固定在机芯上,另一部分固定在机壳上。它的蓝色游丝很有名,说是用一种顺磁性的特殊合金,可能叫铌锆合金制成。劳力士也挺有意思,可能是怕别人发现以后模仿吧,特别强调只能由劳力士授权的技师才能打开,好像不是手表而是手雷,如果有谁偷偷私下拆解就会爆炸似的。”

云蔚笑道:“真有这么神吗?”

“可能它里面有什么机关,外人一拆里面的东西就会被破坏,所以就算拆开也没法看到其中的玄机。不过这块表确实挺准的,我已经戴了好几年,不记得什么时候调过它,可前一段时间我发现它也有不准的时候。”路致远故意顿了顿,确定云蔚是在全神贯注地听才接着说,“十月份的时候我们把叶秀娟的那辆车拉到大学的电动车辆工程技术中心做检测,那天我也在场,要开始测的时候我忽然起了好奇心,想看看劳力士的千高斯表究竟有没有那么牛,我就把这块表塞进了仪表盘右边的储物盒里。整个检测要花很长时间,我没等到结束就提前走了,走的时候把表拿出来一看,你猜怎么着?”

“停了?”云蔚又担心又紧张地说。

路致远笑了:“那倒不至于,我是和车里的电台报时对的时间,放进去的时候都是中午一点整,电台报下午四点整的时候我把表拿出来,表上的时间是四点零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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