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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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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母亲坐在轮椅上。我推着,在十一月薄而透明的雨幕里……

母亲的眼睛痴迷而固执地望着在空中飘动、摇晃着的犹如钻石一般晶莹的雨滴。我知道她想唱歌,然而,她已哑了。我还知道她想唱那首叫《十一月的雨滴》的歌,因为那是一首从此使她在歌坛上扶摇直上,也是她始终迷恋的歌。

我是有罪的……

我永远承认,我读初中的时候,曾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孩子。我学会了赌博——是在我的同学阿明家学会的。那几天,我正为期末考试考砸了而在心里烦恼不已。阿明说:“管他呢!走,到我家玩去。”他哥正和一伙人关在屋里赌博。他们吞云吐雾,而门窗又都严严实实地关着,满屋子云山雾罩,立即让人感到迷迷蒙蒙,像是离开地面飘到了另一个世界。

应当说,我出生在一个高贵的家庭。我的父亲是鼎鼎大名的电影明星,而我的母亲也是名噪一时的女高音歌唱家。我跟下层社会少有接触,尤其是与这些生活在阴暗胡同里的人,更无来往。因此,我从未见过赌博。在一股战栗的好奇心驱使下,我和阿明插到了这群赌徒中间观望着。

我一辈子都要悔恨这次观望。

那场景的魔力太恐怖了,它会将任何一个意志坚如磐石的人拉进这罪恶的深渊。

赌徒们的眼睛都布满血丝,含着恐惧、贪婪、侥幸、企求和仇恨。每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来说,都是敌人。他们互相用阴冷的目光斜视着,当对方输了的时候,嘴角上就会爆出一个很残酷又很痛快的冷笑。在他们摸牌的时候,屋子里坟墓一般静寂,又像在远古的洪荒之中。他们有的颤颤抖抖、迟迟疑疑地伸手去抓牌,像是抓什么令人害怕但又抵挡不住它的诱惑的怪物。有的突然将手伸出,闪电般地抓住一张牌,又闪电般地将手收回,把牌紧捂在胸前。有的显得若无其事,满不在乎,无所谓,很安闲,像是在考虑一件跟赌博毫无关系的事情,然而,他的眼睛却瞒不过人,他的心一片焦灼。牌到手后,谁也不敢立即一下子全都看个究竟。有的将反扣在桌上的牌一张一张地翘起,不敢正视,侧目而看。有的把牌从胸前挪开,举到空中,将合着的牌,一张张地捻开,出现一个数字要花很长时间,就像守候彗星从天上经过一样令人焦急。有的,干脆将牌交给我和阿明:

“喂,小老弟,帮我看一下!”

看完牌,赌徒们都战战兢兢地沉默着,互相察言观色。那些眼睛都贼溜溜的,又黑又亮。他们企图想从对方的脸上窥出牌数来。然后,他们就互相催促亮牌。终于有一个人突然把牌拍在桌子上,只听见茶杯在桌子上跳动发出瓷的清响。接下去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或是他的牌压倒群芳,或是还有更大的牌将他击得稀里哗啦。赢者,顿时显得穷凶极恶,张开两只被汗弄得湿漉漉的手,像捕获猎物一般,从别人面前将钱一下子划拉过来。有的赢者在做这些动作时,一声不吭,显得老谋深算,阴险奸诈,似乎赢早在他预料之中,甚至还露出一点怜悯别人的神情。有的,则疯狂地喊叫起来,并站起,攥紧双拳,在空中乱捅。败者,或显出一副沮丧,或挫动牙齿,或把手放在桌面上弹打着,那样子,想要在下一盘置人于死地。

一盘比一盘紧张,一盘比一盘残酷。

我直看得心惊肉跳,满头大汗,浑身一股热流狂奔乱突,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与激动之中,早把烦恼抛在了脑后。

屋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赌徒们一个个像鬼似的在这烟雾里伸手、摊牌、滴溜溜地转眼珠。一个个居心叵测,满腹狐疑,又一个个充满一种恐怖的快感。没涉足过赌场的人,把头发揪断了,也是绝对想像不出赌徒们的喘息声的。他们能在很长的时间里屏住呼吸,像是静听从天边传来的一种微弱的福音,而一旦恢复喘息,则像一头被猎人追赶的穷途末日的野兽。有的长叹一声,使人有世界濒于崩溃的感觉。有时,他们的喘息声索性变得有点像快要进站的火车头,其声音粗浊,让人感到心在索索地抖。

赌场,千万别去。你会进入一个魔幻世界。你一脚踏进去,就别想再原样走出来。

我忽然有点发冷,说:“阿明,我走了。”

阿明却说:“我们‘带驴’玩好吗?”

“‘带驴’?什么叫‘带驴’?”

“就是把几分钱押在一个人的牌上。他赢,我们也赢。你看谁的手气好,就把钱押在谁的牌上。”

我赶紧逃跑,却被阿明哥哥的朋友“牲口”一把抓住了:“来玩吧,我比你还小得多的时候,就当真玩了。”

阿明说:“我们反正也不动手摸牌,这也不叫赌博。”说完,他替我把一毛钱放在牲口的钱上。

牲口手气不错。我一毛钱都变成一块钱了,才慢慢从恐惧中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干什么。我心里还是想撤,可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一赢一输,一惊一乍,忽而紧张得心像用脚尖使劲地踢我,忽而又高兴得要跳起来,恨不能一头钻出房顶。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刺激,把我弄得痴痴呆呆。我忘记了一切关于赌博的诅咒与禁令。赌博,是一股让人昏头昏脑、丧失理智的七月热风。赌博就像传说中吊死鬼手中那只引你入颈的美丽花环,它能把人的一切良知、道德弄得模糊起来,而勾引出一切沉睡在灵魂底部的恶之品质,并使你处于它的魔爪之下而动弹不得。

这种事,走了第一步,就会走第二步,并且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地朝黑暗深处一直走下去,头也不回。从此,我一发而不可收拾。玩这玩艺儿有瘾。我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连戒烟都那么难。瘾,懂吗?瘾!如果我不干这种事,心里就觉得空空的。输了,我受不了。想把它捞回。赢了,使我像喝醉了酒的人,抓紧杯子不放还要喝。不管是输,是赢,其结果一样:煽动起我更大的欲望。尤其是在我渐渐摸到这门人生游戏的一些机关、诀窍、奥秘之后,我常常陷入了对一种智力角斗的欣赏所引起的令人陶醉的快意之中,便愈发地将心思一股脑儿用进去。

越赌越凶。

我才知道,原来赌博竟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方式。有文雅的,有粗鲁的,有修身养性的,有如同顷刻间要焚烧掉自己一样狂烈的。比如打麻将,这就比较高雅,一边品茗一边琢磨,慢慢的,流水样,输赢也不大。在碗里玩银骰子,脑袋碰脑袋,还把脚拿到凳子上,吆五喝六,就带了点匪气。滚“五七寸”,太土且又得在野外地上玩,扎眼。我当然不会去打麻将,那是磨性子的,老头老太太的玩艺儿。也不喜欢玩骰子和滚“五七寸”。我爱玩扑克牌。起先是“带驴”,后来就独占一门,直接抓牌。单扑克牌一项就有数不清的玩法。起先是“百分”、“敲三家”,到了后来,我玩疯了,除了“火烧洋油站”,其他一概不玩。听听这名字,你就知道这种玩法有多么的疯狂。一人只抓两张牌,输赢只在眨眼之间,只见桌上的钱来来去去地不断易主。依我看,这种玩法比国外那种轮盘赌还要疯狂。由于输赢只是瞬息间的事情,赌起来那股狠劲也就越大。一场赌下来,不论赢的输的,皆精疲力竭,像被抽去骨头似的往下瘫,恨不能一觉睡去永世不醒。

我有时也想赶紧从中拔出来。可是不行,就像陷在泥淖里,挣扎不出来了,我也不想挣扎,随自己去了。瘾头上来,我就像人们说的那种大烟鬼一样不能控制自己,抓耳挠腮,坐卧不安。这种时候万一碰不着赌友,我就和阿明两个人赌一本书的页数。我突然把书翻开扣在桌子上,问对方翻开的页数是多少,误差里外不超过三。

大家一定觉得我堕落得可以了,很丑。是的,我承认。不过,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比我更丑的人——我亲爱的父亲!

2

对于父亲的形象,我无法形容,我只会说:“绝对的棒!”

他从不演反面角色,从他出道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只演一些品格高尚、风度优雅、气度非凡、精神高贵的角色。他从不故意做戏,脸上总是那一副宁静的、古典式的表情。他一出现在银幕上,就似乎能给予观众很多东西。戏在他深沉的目光和极为干净、准确而又稀少的几个弧度不大的动作里。无论是生活中的形象,还是银幕上的形象,直到母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父亲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有风度的男人。

父亲给数以万计的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崇拜他。

那些日子,我的手气很糟,总是输,输得身无分文,还欠了牲口一笔钱。我急了,想一把捞回来。可是,他们不让我赌了:“去你妈的,谁和你赌?找钱去!”我只好难堪地坐在一边。牲口用邪恶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小子,你答应让我亲你妈一下,欠我的不要了,再借你一笔,怎么样?”

我把拳头捏得“咯咯”响,瞪着牲口的眼睛。我爱我的母亲。她是圣洁的。谁也不能侮辱她。我走过去,突然挥起拳头,砸在牲口的鼻梁上。他趔趄了一下,一拳把我打翻在地:“小兔崽子,滚回去!你一天不把钱还给我,我就一天这么说!”

我带着屈辱,痛苦而仇恨地回到家中。

父亲的那件深咖啡色的风衣挂在衣架上。我故意不去看它,却迫使目光落在那架钢琴上。牲口的那对邪恶的眼睛又在我眼前像黑夜中的野狼一般闪动着。我闭起双目,可那对眼睛却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慢慢地转移到那件深咖啡色的风衣上。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在离它三步远的地方,我不知站了多久。我听到了自己的急促的呼吸声。突然我猛扑过去,把手伸进口袋里——没有钱!于是,我就翻其他的口袋——除了一只信封,我只摸出几枚硬币。也许这信封里装着钱。我将两根手指伸进去,夹出来的仅仅是一张纸条。我失望地看着这张纸条,正欲将它扔掉,却看见一行文字。这件事将使我悔恨终生。

倘若我没有看见这行文字,也许,在我心目中父亲永远还是过去那个高贵的父亲,母亲今天也依然还在金碧辉煌的剧院里用她那圆润婉转的歌喉在歌唱,我的家庭仍还是一个无比温暖、一片明亮、充满诗意的家庭,我们一家还在温情脉脉地生活。然而,那行文字却像颗颗子弹对我的心房直射而来:

房间订好,滨河大饭店409室,15日晚上我等你。

莉莉

父亲欺骗了我们!

昨天,我从他们的房间经过,还听见父亲对伏在他肩上的母亲(我已长这么大了,但他们至今还常常像一对初恋的情人那样难舍难分)说:“等我,过几天,我看完外景就回来。”我低头走过,似乎还听见他们接吻的声音。

莉莉——这就是父亲要看的外景。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莉莉就是那位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她常来我们家,见了母亲,会像燕子一样飞过来,搂抱着母亲的脖子,“大姐大姐”地叫,亲昵得实在让人感动。于是母亲就像接待一个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一样,甚至亲自给她剥橘子,并常常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方头巾或一只最时髦的小包赠送给她。

“外景”,父亲,一起耍弄了我们。

我可怜起自己来,更可怜母亲。我的母亲仪态优雅、娴静,谈吐举止都极有教养,更有一颗善良温柔的心。我相信,世界上像这样的母亲并不多见。她的声音纯净如银,歌声美妙动人。这种柔和的歌声却能轻而易举地净化人的灵魂。她对这个世界几乎不抱一丝疑惑,更未有过仇恨。她相信一切。当我从赌场回来后,我常常会在她真诚而又温和的目光下不敢抬起头来,而慌慌张张地溜走。她爱父亲,爱得有时候连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几日不见,她就会如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出神地思念,静无声息地让她的思绪飘向远方。

母亲在我心目中,是一首诗,一汪林间湖泊,一枚使人感到清凉的橄榄。世界因为有了她,似乎变得干净了。

可是,我的父亲……!我忽然觉得天地倾斜,日光黯淡,空气变得浑浊,眼前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极不真实。

一种抛弃感裹紧了我的心。

我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出窗外。

我斜倚在沙发上。有一阵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仿佛自己已经变成淡淡的烟雾消散了。当我慢慢地又感到自己还存在时,我觉察到冰凉的泪珠正向嘴角流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笼罩着我的心。此时,我只希望赌博!赌场的诱惑力现在变得让我浑身发寒。我忽然从沙发上跳起,拼命朝门外跑去,我要赌!然而,跑了一阵,我停住了——我身无分文。不知为什么,我这时觉得捍卫母亲的名誉和尊严的欲望空前的强烈和不可抵抗。我简直容不得任何人对她有任何一点不恭的言辞。我几乎想到要把牲口杀死!我要还清他的钱,并且把他赢得一丝不剩,剥光他的衣服,让他可怜巴巴地像一条狗一样哀求我。

我又返回家中,到处寻找着钱。然而终于没有搜到。我只好耷拉着脑袋,像死人一样倚在沙发上。

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一个念头像火花一样在我心中爆炸开来。当时,我禁不住浑身发抖。也就在那时,我知道自己已经变得很坏了。我很害怕。我为我的堕落而感到伤心,想大哭一场。我走到门外,找回了那张纸条,将它铺开,抓在手中。我不能让父亲觉得他所干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从而无忧无虑、逍遥自在。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他的事情现在掌握在一个人手里,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为了母亲,我不能让他安宁。因此,我还可望能得到足够的钱去赌场。

我静静地等候着。

父亲风度翩翩地回来了。

“怎么啦?”父亲的声音当然是难得的好听,音质纯真浑厚,极富魅力。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脑袋问。

我不回答。

他转眼看见了衣架上的风衣。当他看到翻到外面的口袋时,他大概忽然想起了那封信,急忙跑过去。

我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着急慌忙地翻遍所有口袋后的紧张表情——尽管他想使自己在我面前保持冷静,不失绅士风度。

我把那张纸丢在地上。我想,我马上就能欣赏到父亲的窘态。他从未有过窘态,这回我倒要看看,他这样的人发窘是什么样子。我无端地感到一种满足。然而父亲不愧是父亲,他用眼睛瞥了一眼那张纸条,惊诧和尴尬的神情一闪而过。他若无其事、神态坦然地从纸条上走过去,坐到沙发上,解掉领带,随手翻阅着画报,姿态万分优雅。

我很恼火,从心里嫉妒他的冷静和惊人的镇定,觉得自己非常蹩脚可笑。

他始终沉默着。

我不可能再指望他恐慌了。我等待不及了,用脚尖踢了踢那张纸。把它踢开,直到那行字完全暴露出来。我斜看了一眼父亲,他依然在很舒坦地看画报,无动于衷。我觉得自己忽然变得有点软弱无力。我预感到,如果再坚持一会,我就会被他镇住,于是我赶紧结结巴巴地说:“给我五十块钱。”

“钱?”父亲放下画报,“干什么用?”

“有用。”我用脚尖又踢了踢那张纸。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有点像个无赖。

父亲非常大方地从西装里面的口袋里掏出钱包,送到我面前:“要用多少,自己拿。不过,像你这样大的年纪是不能乱花钱的。”他非常自然地想在我面前坚定不移地保持他是一个慈爱而严格的父亲的形象。

“你不能到社会上学坏。我和你的母亲对你都非常信赖。我们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

父亲真是了不起,有一阵,他语重心长的话和他那副郑重、庄严、充满呵护的神态,几乎差一点就要抹掉他给我的虚伪形象,而觉得现在的父亲才是真实的,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是脑子坏了之后的一番虚幻。我甚至为自己怀疑父亲的品格而感到内疚和不安。

我赶紧从钱包里取了一些钱,把钱包放到桌上。

他打开钱包,平淡地问:“够吗?”他给我心理上的感觉是:他给我钱,与那张纸条毫无关系——而且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纸条,我纯粹是胡思乱想。

我在他居高临下的气势面前,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卑微。

然而,当我再看到那张纸条时,父亲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又立即破产了。我反而更加憎恶,并对父亲这种道貌岸然的表演感到一种难忍的恶心。我把钱揣进口袋,从那张纸条上踏过,朝门外逃去。

就这样,我和父亲在一字不提那张纸条的情况下,做了一笔肮脏的交易。尽管他曾企图给我造成我们之间并没有做任何交易的印象。五十块钱,使我参与了“外景”和父亲对母亲的共同欺骗。一种罪恶感压迫着我,使我感到自己非常卑鄙。我想使自己忘掉这些,便向阿明家拼命跑去……

3

我真是个无能的家伙,又输得一塌糊涂。到天黑时,又身无分文了。愤怒、郁闷、恼羞和压抑混杂在一起,使我简直要发疯了。我在路上横冲直撞,差点要和人打架。走到家所在的胡同口,我远远地看到母亲站在路灯下等我,便不自觉地把头低垂下去。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到同学家去了。”

“以后早点回家,别让我着急。”母亲没有怀疑我——她这种人根本就不知道怀疑别人。

桌上的饭菜都已摆好,我这时顿感饥饿,想动手吃饭,母亲却说:“等等爸爸,我们一起吃好吗?”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等他,等他!”我冷冷地说完,破天荒第一次违背了母亲多年来恪守不变的规矩,独自吃起来。

母亲有点吃惊,但并没有生气:“你今天一定是饿了。”她自己一边织毛活,一边在等父亲。

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你看看,我织的这顶贝雷帽好看吗?”

我抬头看,她把她刚织完的一顶雪白的贝雷帽举在手里欣赏着。那顶帽子当然很漂亮。

“是给你莉莉阿姨织的。”

血液“砰”地一下涌到我的脑门上。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母亲惊愕地:“你怎么啦?”

我喘息着。

“到底怎么啦?”

“……”

“到底怎么啦?”

“我讨厌她!”

“你……!”母亲像是不认识她的儿子似的,“你怎么好这样随随便便地讨厌人呢!”她显然生气了。

我丢开母亲,气势汹汹地跑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将门关上。我把房间狠狠糟蹋了一通,最后,无力地倒在地毯上,简直就像一具尸体,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叩响了我的门:“出去散步吗?”

我没有回答。

“这孩子今天怎么了?”母亲大概是向父亲说了一句。然后,我就听见他们一起走出门去。

以往,晚饭后,我们全家都要沿着河滨大道散步。父亲和母亲总是手挽着手慢慢往前走,我或是走在母亲身旁,或是走在父亲身边。那时,城市很安静,晚风从水面上吹来,空气非常湿润。那种时候,我在柔和的灯光下更容易体会到一个和谐的家庭所具有的一切愉悦、甜蜜和幸福。而那一切,只不过是一道水雾中的彩虹。我走到窗口望去,父亲正像往常一样优雅地挽着母亲,沿着河滨大道很悠闲地往前走去……

4

我被一种沉重的悲哀与羞愧所纠缠,惶惶不安,不可终日。我觉得这个世界索然无味、空虚一片。而我又不得不打发日子。于是,我就欺骗学校和母亲,成天泡在赌场上。对自己的堕落,我甘心情愿,甚至渴望加速自己的堕落。

我也会不时地有一种快意,虽然这种快意是狠毒和猥琐的。这就是,我终于觉察到父亲因为我知道了他的内幕,而失去了心灵的平静,常常不安。“我的儿子知道我是虚伪的。”他无法拒绝精神上的懊丧。父亲的不自在,使我在赌场的失意得到了补偿。有时,我几乎要恫吓他:“我要告诉母亲!”当然我暂时不会这样做的。我需要钱。再说,我不忍心让母亲知道。

我和父亲继续心照不宣地做着交易:我守口如瓶,他则给我钱。当然,父亲永远也不会放下他的架子。即使干这种事情,父亲也绝不肯失掉那种优雅风度,控制不住高尚感情的流露。

不是我在推卸责任,是他将我往罪恶一步又一步推进——至少是加速了我的毁灭。

我又欠了牲口的钱。他又赤裸裸地当众说着侮辱我母亲的话。这段时间里,我对母亲的尊严特别敏感。我掀翻了桌子,跟他玩命了。我咬他,抓他,踢他,撞他,掐他。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摔倒,又一次又一次地挣扎起来扑上去。那群赌徒散开,在一边跳着叫着,非常开心。最后,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半天不能动弹。

我被阿明扶着走到我家所在的胡同口。我扶着墙往前看去,只见母亲依然站在路灯下等我。她见我走路一瘸一拐,便跑过来问:“怎么啦,你怎么啦?”当她看到我流血的脸时,简直吓坏了,连忙扶住我,哆哆嗦嗦地,“你这是怎么啦?”

我不做声,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她把我扶到床上,然后用净水轻轻地给我洗擦。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洗完后,她就坐在我身边:“走路摔了?”

我不吭声。

“自行车撞的?”

我把脸转过去,直想哭。我的母亲,永远也想不到她的儿子已堕落了。既然她相信任何人,当然更相信她的儿子。她守着我。后来,她困了,竟在我身边躺下。我不由得一阵害臊,两颊灼热。我是中学生了,和母亲分床睡已经好多年了。过了一会儿,她以为我睡着了,竟然把一只胳膊慢慢垫到我头下,并把我的身体往她怀里拉了拉,让我的脸一直贴到她的胸脯上。妈妈身上特有的温馨气味,和那均匀好听的心跳,我已久违了。它们使我想起童年的生活,泪禁不住涌流出来,浸湿了她胸前的衣服。她感觉到了,轻轻地梳理着我的头发:“你怎么啦?”她把我紧紧搂着。我憋不住“呜呜”哭起来。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大了,在母亲的胸膛上这样不管不顾地哭,实在不像样子,就坐起身来,伏在床架上。而母亲依然还把我当成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抱我,抚摸我,哄我,一个劲地问:“怎么啦?怎么啦?”直到我再一次安静地睡下来,她又再一次把胳膊垫到我头下,才停止那种让我的心感到无比温暖的爱抚。

我的心像一滴悬挂在叶子上的水珠那样一直颤动着。

我没有去学校。母亲就在家陪着我。

“让我给你爸打个电话。”

父亲又出门去了,但愿这次是真正的看外景。

母亲根据父亲临走时留下的地址打了半天电话,对方说父亲根本没有到过那个地方。她着急了,便到处打电话询问,均无结果。她焦躁不安地搓着手,在我房间里走动着:“你爸爸在哪儿呢?”

我想,父亲莫不是又去看“外景”了?

而母亲却很可笑地为父亲担忧:“不会是在半路上出什么事吧?”她就又不停地拨电话,到了后来,她竟紧张得想往外跑,找父亲去。

我冷冷地说:“他丢不了的。”

她对我的口气感到很惊讶,陌生地、长时间地看着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去找你爸爸的朋友,向他们打听打听。”她到底还是出门去了。

她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一天,一直到天黑,才回来。她疲乏极了,瘫坐在沙发上,眼睛里含着焦急和担忧:“他人在哪儿呢?谁也不知道。”她真能瞎想,竟想得自己害怕起来,坐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你说,你爸爸不会出什么事吧?”她的眼睛盯着我。

我的心肠真是大大的坏了。见她这副慌张、认真的神情,莫名其妙地说出一句刻毒的话:“没准儿。”

她松开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很生气地看着我。然后倚着窗子向夜空下的大街眺望着。当她回过头来时,我看见她的眼睛泪光闪闪。

我顿时萌生了揭穿父亲骗局的欲望……

5

我必须立即戒赌。这样我就没有必要对他进行没完没了的敲诈,就没有必要继续与他做交易。

然而,我很难做到。

我赌得入魔了。我的灵魂已不再属于我自己所有,而被攫取、反扑、复仇、折磨别人、自我麻醉等无数恶劣的欲望所牢牢地控制着。我身不由己。更何况我已处在快要接近这门“艺术”的最高境界和掌握它命脉的前夕。

我几乎就要领悟牌运了。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非一日之功。牌运,懂吗?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玩到那个份儿上,是无法感觉到它的——全凭感觉。在赌场的上空,它像一个长着翅膀的精灵,在悄无声息地飞翔。它一会儿落在你头上,一会儿落在我头上。但这一切,又都不是随随便便的。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它此刻在什么地方栖息。运气来了,你抓了小牌,懊丧之极,满以为输钱已定,然而当牌都显到桌面上时,众人比你的牌还要臭了许多。倒运了,你抓了“二八杠”(“2”与“8”两张牌,在“火烧洋油站”里为大牌),以为稳操胜券,满把搂钱,洋洋得意,喜于言表,但到全部显牌时,却使你目瞪口呆:有同花“二八杠”将你一口吃了!这时,你就会领略那些从无限复杂的生活现象里总结出的、你一点也不感到新鲜的俗话:“倒霉时,喝口凉水都塞牙”、“人走运,跌个跟头捡着金元宝”……那么人就无能为力、任命运宰割、束手待毙了?不——不不不。人完全可以掌握它。当然这很不容易。别看我学业已经荒废,但对耍牌却一日精于一日。我的神经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所引起的痛苦磨砺得敏锐起来,我似乎能够感应到那个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踪的牌运了。此说,并非神乎其神,说白了,它是一种事物底部蕴藏着的规律,大千世界,皆受人几乎无法对抗的规律所制约。全部关键在于如何掌握它。当牌运像美丽的天使一般昵近你的时候,你要敢打敢拼,绝不要因偶然一败所吓而龟缩回去;而当它展翅高飞离你而去光顾别人时,你要知道自己失宠,要学会躲让,别在乎别人说你小气,只把很小的赌注押在桌上慢慢地消耗。

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揣摩这牌运飞行的轨迹和频率。我不再输得惨不可言了。我居然少有进项。当然我还未能彻底击垮牲口,以报仇雪恨。距精于此道,仅剩一步之遥。

这些天,我食不知甘味,衣不知冷暖,呆呆傻傻地去钻研自己的研究对象。向牲口报仇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固执。

今天下午,我们将再次较量。

昨天晚上,我把牌一张一张地亲吻了一遍,直吻得满眼泪水。明天,我就用这副印下我唇印、印下我仇恨、印下我种种欲望的牌去与他们进行一场殊死的拼杀。

上午我要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

当然,我也在时时刻刻诅咒自己,特别是从赌场回到家里看到母亲那双永远向人投以信任、柔和、恬静、纯净目光的眼睛时,我觉得自己丑陋不堪,狼心狗肺,想狠狠打自己的耳光。倘若我不知道罪恶,我当然就没有罪恶感,而我知道,却让这罪恶延伸下去,并参与这罪恶,去蒙蔽这样一位母亲,这简直太可耻了,天理难容。

有一阵子,我想:算了,今天不去赌了。

但我心里也明白,这不太可能。

母亲一早出去了。大约九点钟的光景,我听到父亲在拨电话。现在,我对他的一切行动都感兴趣。我从床上起来,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窃听着。

“……明天晚上八点,在黑天鹅茶座等我……”

这太过分了!他明明知道我在屋里。这太明目张胆,太肆无忌惮了。不不不,他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因为,他已一次又一次付给我钱了。我已被收买了。在他心目中,他的儿子不过就是那么一个下作的东西。对于他,我已根本不存在。我剩下的最后一点自尊心也被他无情地撕碎了!我想拉开门,光着脊梁站在他面前,但结果却是狠狠地劈打自己的耳光,继而扑到床上,压住声音大哭。

该结束这场罪恶了。

越近下午,我越惶惶不安。我一边拼命想使自己放弃赌博,一边又被它几乎不可抗拒地吸引。我神情恍惚,内心充满痛苦。做人做鬼,就在此一举了!

我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故事来:大洋上有一座魔岛,岛上有魔女,其歌声甚为迷人,有船过此,人一旦听到,就会走失灵魂,从而,这只船就会失去掌握,立即触礁葬身洋底。又一艘船将从这里经过。船长让船员都堵上耳朵,而他却一定要听一听魔女们的歌声。但又怕真的被勾走灵魂,便让船员们把他紧紧地缚在桅杆上。船从岛边经过,船长果真听到了魔女们的歌声。正像传说中所说的那样,那声音魔力无边。船长立即不能自制,大喊大叫,要船员们松绑。然而,船员们遵照他“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松绑”的指令,不去理会,依然驾船前进。魔岛渐渐逝去,船员们把船长解下,他已精疲力竭地软瘫在甲板上。但,他的灵魂毕竟被保住了。

当中午阿明来叫我走时,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故事。

我几乎是跪在他面前央求他:“你把我捆上吧!”

他傻呆呆地望着我。

“求求你了,阿明,捆住我。”我把所有准备去报仇的钱都扔给了他。

他骂了我一句“神经病”,从地上抓起钱,塞进口袋里,用绳子将我结结实实地捆住,又按我说的,将门在外面锁上,走了。

这个下午我终生难忘。

开始,我还安静。我为自己想出这样一种遏制自己的主意而洋洋自得。我竟然轻轻地哼唱起来,全然不像是一个被缚住的人,而更像一个在风景优美的水畔徜徉或在湖上荡桨轻舟的闲客。但当客厅里的大挂钟敲响下午一点钟时,我的灵魂忽然像听到了魔鬼的召唤,立即不安起来。我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我的屋子忽然变成了赌场,牲口他们与我近在咫尺,烟雾缭绕,使人顿生飘然出世之感。我想站起来,不能动弹,这才又意识到自己现在正被缚住。我闭紧双目,耳边却不断响着牲口的淫荡无耻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眼前分明又是赌场。赌徒们皆早已忘记了嘈杂烦恼的人世间,全部精神都在赌博的胜负中沉浮。那一张张面孔简直太诱惑人了。一声声叫喊使人肝胆发颤。牲口的嘴脸在烟雾中忽隐忽现,目光完全是一种食肉兽的目光。

我喘息起来,心底腾起熊熊的复仇烈火,浑身感到灼痛。浑蛋的牲口,我今天无论如何得收拾你了!我已完全摸透了你的招数,你的全部诡计已被我彻底戳穿。等着吧,我会很快让你变成一条狗,趴在地上舔我的脚。我要你哭丧着脸向我借钱,然后你还要笑嘻嘻地听我说一些侮辱你的语言。我要你的心像扎了针似的疼痛难熬,可还不得不忍住讨好我。我今天有很大的本钱,输掉十块,我就押上二十,输掉二十,我就押上四十……最后,我将像一个狠心的摸鱼人将塘里的水全都戽尽,将里面的鱼不分大小全都捉进鱼篓那样,把你们——全体曾耍弄过我并从我这里获得快乐的赌徒们的钱刷洗得干干净净,让你们一个个变成“光屁股”!

我浑身被胜利的冲动而弄得颤抖起来。

可是我很快从幻觉中醒悟过来。这时,我无比懊悔自己选择了这种愚蠢的办法。我想挣脱,可阿明这小子真够狠的,竟没给我留下一点挣脱的可能。

我的赌瘾这时弥漫全身。我馋极了,对面就是一张镜子,那脸上的表情把我自己都吓坏了。那是一对什么样的眼睛啊!它燃烧着贪婪的火焰。我张大嘴巴,呼吸着屋里的空气,但觉得淡而无味。赌场的烟气是多么刺激人!多么好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呀,真是令人陶醉。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折磨了,用胳膊肘支撑着地面,一寸一寸地向门口移动。距离很短,但我至少花了一个钟头。我爬得大汗淋漓。我倚着门歇了歇,用脑袋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门——屋里空无一人。我绝望了,最后一击,几乎把自己击昏在地上。

天光渐暗,我浑身松软如泥,像是血液全部流失。我顺着墙壁倒在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窗外的天空湛蓝一片,一颗颗星星璀璨夺目。晚风徐徐吹入室内,使人感到脑清目爽。我闭上眼睛,泪珠从眼缝中一滴一滴地落下……

6

这天晚上,当母亲又提出要等他一起回来用餐时,我把勺“咣当”扔到桌上,然后十指交叉支在桌上,长时间地沉默着。我觉得我的脸快要憋得涨破了。我终于脱口而出:“妈妈,他和那个莉莉……妈妈,他们一起欺骗了我们……”

母亲手中的画报掉在了地上。

我望着她的眼睛,在我心中积压了数日的话,像滔滔洪水奔涌而出:“他根本就没有去看什么外景!那是一个坏透了的女人!他们都是骗子!他们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像话……”我一边说,一边向妈妈走过去。我激动得语调发颤,我觉得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我气也不喘,一句接着一句。母亲发抖了,发抖了。我可怜她,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快乐。正当我说得快要疯了的时候,母亲突然批了我一记耳光!我一阵晕眩,晃动了几下,站住了。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出生以来,母亲第一次打我,而且打得那么狠。我觉得嘴角湿漉漉的。我知道,那是在流血。我没有用手去擦,依然望着母亲。

母亲的声音颤不成句:“最近……你学坏了……你尽编瞎话……恶毒伤人……你真不知害臊……”她指着门外,“你……你出去……”

我走向门口。当我的一只脚跨出门外时,我停住了,回过头来对她说:“他们今晚上在黑天鹅茶座……”说完,我疯狂地跑进胡同里。

跑到河边,我才放慢脚步。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母亲这时也许已经走出家门,在去往黑天鹅茶座的路上。她马上就要见到父亲和他的“外景”了。用不了一个小时,事实就将会向她证实她的儿子没有疯。

可是,我回到家中,发现母亲并没有去黑天鹅茶座。她默默地坐在沙发里,似乎在想什么。我进来时,她无动于衷。我站了一阵,她才把目光向我投来。我的目光和她对接了。我感觉到这目光在急切和惊慌地问:“儿子,你是撒谎吧?”那对目光告诉我,她多么希望我向她承认我是在撒谎。可是,我用目光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于是,她的目光里含了惋惜和从未有过的敌意。

我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回来了。

“你回来了?”母亲的声音说明她抑制不住她的紧张,像是一下子抓住了父亲。

“你怎么了?”父亲疑惑地问。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或许父亲已感觉到我“出卖”了他。因为,在他和母亲走向餐室时,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句:“你是否觉察到这孩子的脑子最近好像有点问题?”

哈,哈,哈哈哈……

7

我不笨,我很机灵,我很有头脑。我对我的智慧十分欣赏。感谢赌场,现在,我对察言观色,对现象分析,对想像和推理饶有兴味,并有极高的判断能力。在做这些事情时,我很自然地把自己幻化成一个聪明过人、神机妙算的大侦探。我这人就这样子,一旦想干什么,就很容易入魔。

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有点问题”。虽与赌场已经诀别,但赌场在我的性格与气质里留下了磨灭不了的印迹:不肯饶人,不战胜对手,绝不罢休。

昨天,我看到父亲把几件衬衣装进了他的皮箱。俗话说的,凡事多个头脑。他又要去看外景吗?今天早上,我看出他平静的外表下似乎有什么让他激动的东西。当然可怜的母亲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她去乐团了。我呢,背着书包,特意从父亲眼前经过,使他知道我上学去了,现在家中就只剩他一个人。而我在外面兜了一圈,从事先开着的窗子又爬进了我的卧室。我干得很漂亮,不留一点蛛丝马迹。

外面,传来父亲的脚步声。他在屋里踱步。声音告诉我,他情绪有点焦躁,像是在等待什么。

大约在九点钟的光景,电话铃响了。父亲的脚步声急促地响着。

他去接电话了。我把耳朵压在门上:

“……对,还是滨河大饭店……是五〇八室……我们可以一起度过整整一周时间……明天下午四点,我等你,我们一起吃晚餐……”

我非常激动,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高兴。如果不是这样一个电话,我也许会感到非常失望。我灵巧得像一只猫,从窗子滑出去,真正地上学去了。这一天我听课极为认真,老师的每一句话,今天在我看来,字字珠玑,我将它们一一吸进了脑海。

第二天下午,我一旁斜视着父亲和母亲依依惜别的拥抱。然后,母亲要我和她一起为父亲送行。路边早停着一辆轿车。父亲上车后向我们挥手:“我每天晚上给你们打电话。”这是我和母亲最后一次看到他向我们挥手告别。

晚上八点钟,我在桌上留下一张纸条:妈妈:

刚才接到电话,舅舅从广州来,现住滨河大饭店508室,让你今晚务必去一下。

九点钟,这是我终生难忘的时刻。因为,是在这一时间,世界让一个柔弱、纯真、情意绵绵、爱得忠贞、灵魂洁白无瑕的母亲看到了它丑恶的一面。也是这一时间,使我从此陷入追悔莫及的苦恼之中。就为了那一瞬我付出了沉重的精神代价,愧疚、自我谴责将伴随我走尽漫漫人生。如果,那个时候的我是现在的我,而不是一个乳臭未干、我行我素、没头没脑的毛孩子,便不可能有那个残酷时刻。我也许会忍受着折磨,将我所知的一切,对母亲严严实实地隐瞒,让她永远笼在温暖的光环里,直到她含笑离开这个世界。

在傍晚五点到八点的这段时间里,我脱光了身子,正浸泡在从城市中间流过的大河里。已是秋天,河水冰凉彻骨。但我只将脑袋露出水面,而让我的肉体全部埋在水中。我开始哆嗦,但我绝不想立即回到岸上。没有一丝风,河水平静之极。借着岸边路灯的蓝光,我看到因我身体的哆嗦而在我脖子周围形成的细密的波纹,它们像一盆受了震动的水所产生的情景……

九点钟,母亲叩响了滨河大饭店五〇八室的门。

门开了,就在一刹那间,她看到面前站着的是穿着睡衣的父亲和那个曾恩受了她许多赠品的“外景”。她用手扶了一下墙壁,没有扶住,跌倒在走廊里。

父亲和“外景”跑了出来,要去扶母亲。我从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冲出来,大声向他们吼叫着:“不准你们碰她!”

8

我的母亲像一根初春时的柳枝,像一枚冬日挂于枝头的冰凌,脆弱得简直不堪一击。就那一瞬,便使她在顷刻间全面崩溃。三个月后,我把她从医院接回。她已下肢瘫痪。而那过去曾发出银铃般声音的嗓子,再也不能发出一丝声音。她只能用目光冷淡地看着前方,似乎在追忆什么。

赎回我罪孽的是我的生命。我要一辈子守着我的母亲,推着这辆轮骑车,在这世界上慢慢地流动,慢慢地消耗我们的生命。

母亲现在最喜欢雨滴,尤其是十一月的雨滴,每逢这个时候,我就听从她心灵的指示,把她推进雨地里,在柳梢下,沿着河边往前缓行。我和她都被雨水浇透,但很惬意。这时,她的脸色很好看,舒展,活泛,闪着青春的光泽。她的头发被雨水淋到额上。她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洗刷过,黑而明媚。她的嘴唇似乎在颤动,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在用心灵唱着那支歌……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五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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