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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

曹文轩Ctrl+D 收藏本站

奶奶是老得到时候了,还是劳累过度?一口气没喘上来,手往床边一垂挂,丢下大鸭和小鸭两个孙儿,死了。

村里的大人们都这么说:“鸭他奶奶走了。”

其实,奶奶还没走呢,她躺在两张板凳搁起的一扇门板上。她穿着几个老奶奶帮她换上的新衣、新袜、新鞋,把头静静地枕在一只新做的、软软的枕头上。

大鸭和小鸭已哭得不能再哭了,只是紧紧地挨在一起,呆呆地站着,远远地望着奶奶。

他们的脸上,各自挂着两道莹莹的泪水。

天已很晚了,忙累了的大人们,将要回家去,在一旁议论:

“也没有个亲人为她守夜。”

“有大鸭和小鸭。”

“别累着两个孩子。再说,孩子胆小,还不一定敢呢。”

“可怜,她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待着了……”村东头的三奶奶说着,撩起衣角,拭了拭泪。

大鸭和小鸭,慢慢走向奶奶,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挨着奶奶的椅子上。他们是奶奶的孙子,当然要给奶奶守夜。

屋里的人,都默默地望着他们。

“别怕,是自己的奶奶。”村里头年纪最大的胡子爷爷,拍拍大鸭和小鸭的头,叮咛了几句,眨了眨倒了睫毛的眼睛,拄着拐棍,跌跌撞撞地走了。其他人,也跟着他,慢慢走出屋子。

大鸭和小鸭并不明白,为什么人死了要有亲人守夜。他们只知道自己应当和奶奶待在一起,绝不能让奶奶孤单单地一个人躺在茅屋里。奶奶不能没有他们两个孙儿,他们也不能没有奶奶。

奶奶真福气,有两个孙儿守着她。

两支蜡烛在烛台上跳着金红色的火苗。奶奶的头发闪着亮光,脸上也好像闪动着光彩,像是因为有两个孙儿给她守夜,而感到心满意足。

可是,她那对没有完全舒展开的眉毛,又好像在责怪自己:我走得太急了,该把两个孙儿再往前领一段路啊!

大鸭十二岁,小鸭才八岁。他们没有爸爸(爸爸生病死了),也没有妈妈(妈妈改嫁到很远的地方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奶奶不能走,奶奶不放心两个孙儿,可她还是走了,由不得她。

蜡烛一滴一滴地淌着烛泪。

小鸭伏在大鸭哥哥的肩上。兄弟俩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奶奶的脸。他们不困,也不知道困。奶奶活着的时候,他们总是很困,捏着钢笔写字,写着写着就瞌睡了。奶奶一边说“瞌睡金,瞌睡银,瞌睡来了不留情;瞌睡神,瞌睡神,瞌睡来了不由人……”一边把他们拉到铺边去。他们迷迷糊糊地爬到小铺上。奶奶给他们脱掉鞋子、衣服,给他们盖上被子,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瞌睡金,瞌睡银……”

以后,他们夜里困了,还有谁再抓着他们的胳膊,把他们拉到铺边去呢?

小鸭和大鸭没有哭,可是心里在哭。

夜深了,四周静得像潭水。远处田野上,有一只野鸡“啯啯啯”地叫起来,叫了一阵,觉得叫的不是时候,小声叫了两下,困了,不叫了。起风了,屋后池塘边的芦苇发出沙沙声。有鱼跳水,发出“咚”的水响。风从窗户里吹进屋里,烛光跳起来,摇起来。

小鸭突然害怕了,双手紧紧抱着大鸭的胳膊。大鸭到底是哥哥,没有小鸭那样怕。他把小鸭拉到怀里,互相依偎着。当大鸭突然想到奶奶确实已经死了时,也不由得害怕了。

奶奶在世的时候,教给他们很多很多歌谣。夏天在河边乘凉,奶奶一边用芭蕉扇给他们赶蚊子、扇风,一边唱。冬天天冷,他们一吃完晚饭就钻被窝。墙壁上挂盏小油灯。他们睡不着,钻在奶奶的胳肢窝里。奶奶一边用躯体温暖着他们两个宝贝儿,一边唱。他们很多时候,是在奶奶的歌谣所带给他们的欢乐中度过的。

奶奶走了,留给他们多少有趣的歌谣!

大鸭搂着哆嗦的小鸭,声音轻轻地说:“石榴树,结樱桃,杨柳树,结辣椒,吹的鼓,打的号,抬的大车拉的轿,木头沉了底,石头水上漂,小鸡叼老鹰,老鼠捉了大咪猫。”

小鸭望了哥哥一眼:“金箍棒,金箍棒,爷爷打板奶奶唱,一唱唱到大天亮,养活了孩子没处放,一放放到锅台上,嗞儿嗞儿喝米汤。”

兄弟俩交替着唱,唱着唱着,两人抱在一起睡着了。

蜡烛快点完了,火苗儿小得像豆粒儿。

春天夜里,挺凉的,大鸭醒了,连忙推了推小鸭:“坐好。”

小鸭用手背揉着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奶奶。

大鸭遵照胡子爷爷的嘱咐,点上两支新蜡烛,插到烛台上。

离天亮越来越近,跟奶奶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太阳出来时,村里的人就要送奶奶走了。

兄弟俩再也睡不着,依然偎依着坐着,静静地望着奶奶满是皱纹的脸……

奶奶真苦,自己那么大年纪了,还要拉扯他们两个孙儿。奶奶喜欢他们,疼他们。为了他们,奶奶什么苦都能吃。门前有一块菜园,奶奶从早到晚侍弄它,长瓜种菜。夏天热得晒死人,奶奶头上顶块湿毛巾,坐在小凳上拔豆草,汗珠扑簌扑簌往下滚。大南瓜,紫茄子,水灵灵的白萝卜,灯笼儿似的青椒,一串串扁豆荚像鞭炮,丝瓜足有两尺长。奶奶拄着拐棍,挪动着小脚,把它们一篮一篮捎到小镇上。卖了,把钱一分一分地朝怀中的小口袋里攒,给大鸭和小鸭买衣服,买书包、铅笔。奶奶不能委屈了大鸭和小鸭。

奶奶心里就只有这两个孙儿。

冬天下大雪。路上滑,奶奶怕上学的大鸭和小鸭摔跟头,拄着拐棍儿,朝学校摸,一路上跌倒好几次。摸到学校,她就站在屋檐下,等呀,等呀。大鸭和小鸭放学见到奶奶,她头上、身上已落了一层雪。他们一人拉着奶奶一只手往家走。小兄弟俩眼泪儿在眼眶里直打转……

夜越来越静悄,除了风哨声,没有一丝声响。

大鸭望着小鸭,用眼睛问他:弟弟,在想什么?

小鸭鼻头一酸,滚下两串泪珠儿。大鸭搂着弟弟,泪珠儿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头发上。

风“呜呜”地响,屋后池塘里的水,撞着岸边,发出“豁啷啷”的声音。

不哭吧,哭声也留不住奶奶。

天很凉。他们守着死去的奶奶,再也没有一丝害怕。大鸭从床上抱来一床薄被,轻轻盖到奶奶身上。兄弟俩一起用温暖的小手,抓着奶奶那只早已变凉了的粗糙的大手。

还能为奶奶做些什么呢?

奶奶活着的时候,他们帮奶奶做的事实在太少太少,还淘气得没边儿,净让奶奶操心。夏天,村里的孩子们,都光屁股到村前的小河里洗澡,乱扑腾,满河溅着水花。兄弟俩禁不住诱惑,忘记了奶奶的告诫,小裤衩儿一扒,下河了。奶奶知道了,连忙赶到河边。他们见了,赶忙爬上岸,穿上裤衩。奶奶挥起拐棍,在他们屁股上结结实实地各打了三下。奶奶怕他们淹死。打完了,奶奶哭了,一边揉着他们的屁股,一边说“揉呀揉,不长瘤”,又一边落泪。

兄弟俩现在心里真懊悔:不该惹奶奶生气、伤心的,不该只顾贪玩,不帮奶奶多干些活儿。懊悔又有什么用呢?天一亮,奶奶就走了,永远地走了。

大鸭突然想起,去年村西头五奶奶死后躺在门板上,到晚,儿孙们跟着一个从外村请来的会唱歌的老头,绕着五奶奶转。还有人敲着小鼓和铜钵儿。那老头闭着眼睛哼唱着,声音忽高忽低。他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些五颜六色的碎纸片儿。他不时地抓一把抛到空中,然后纷纷落到五奶奶身上。大鸭和小鸭问奶奶这是做什么。奶奶告诉他们,在给五奶奶送行呢,她要到一个好地方去,那里长着很多花,五奶奶累了,去享福了。

大鸭和小鸭也要给奶奶举行一次送别。

兄弟俩找到几张五颜六色的纸,用剪子剪成一盘碎纸片。大鸭从抽屉里找出兄弟俩都爱吹的芦笛。那是大鸭做的,大拇指儿粗,一尺长,上面有小眼儿,一头装着一个跟按在唢呐上差不多的哨儿。大鸭把芦笛交给小鸭:

“吹吧。”

“奶奶能听见吗?”

“能。”大鸭点点头,托着盘子,绕着奶奶走起来。

小鸭竖吹着芦笛。笛声低低的,哀哀的,像在跟奶奶说话呢。

大鸭唱着。唱的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明白,只是这么唱着,把花纸片儿抛到空中。纸片儿飘忽着,轻轻地落在奶奶身上。

眼泪从他们的眼角流到嘴角。

凄婉的芦笛声,在春天的夜空中慢慢地传开去,全村人都醒了。

想到是把奶奶送到一个好地方,两个孩子心里又陡然快乐起来。小鸭站起来,用劲吹着芦笛,音调变化仍然很少,却很欢快了。大鸭也稍稍把歌声放大,把花纸片儿抛得更高。

奶奶为了拉扯他们,太累了,该享福了。

天上,嵌满亮晶晶的星星,月亮很亮,像只擦洗过的大银盘。远处林子里,鸟儿已开始扇动翅膀,张着嘴巴,准备着迎接黎明。挂着露珠儿的桃花和麦苗儿,散发着好闻的清香。

奶奶身上落满了花纸,不,是花瓣儿。

兄弟俩没劲儿了,歌声低了,芦笛声弱了。到后来,不吹也不唱了,又互相偎依在一起。兄弟俩心里并不全都是悲伤。

他们静静地睡着了。奶奶也好像是睡着了。蜡烛流完最后一滴烛泪,火苗儿跳动了一下,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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