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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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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乔峰开口,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觉得希奇,听说打“二十斤”酒,更是诧异,呆呆的瞧着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来洗澡吗?”

阿朱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得两日,便会给人发觉。一路打将过去,杀将过去,虽是好玩,就怕徐长老望风逃走,那便找他不着了。”

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敌人愈来愈多,咱俩终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什么凶险,倒不见得。只不过他们一个个的都望风而遁,可就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么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夜赶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就容易不过。只是名满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容改装”四字。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却是寸步难行。阿朱,你说我扮作什么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装成一个形貌寻常、身上没丝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向你多瞧一眼。”

乔峰拍腿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扮罢。”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墨胶,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容上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一一隐没。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自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着自己改装,扮成个中年汉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乔峰点头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

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极少开口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两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道:“徐长老可死得具惨,前胸后背,肋骨尽断,一定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一惊,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望了一眼。

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后天在河南卫辉开吊,帮中长老、弟兄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说乔峰来势厉害,不可随便说话,莫要被他的手下人听去了。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后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咱们该去卫辉瞧瞧,说不定能见到什么端倪。”阿朱道:“是啊,卫辉是定要去的。乔大爷,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你的旧部,你的言语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道:“我理会得。”当下折而东行,往卫辉而去。

第三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只见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的丐帮帮规废弛,无复当年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兴旺气象,如此过不多时,势将为世人所轻。虽说丐帮与他已经是敌非友,然自己多年心血废于一旦,总觉可惜。

只听几名丐帮弟子说了几句帮中切口,便知徐长老的灵位设于城西一座废园之中。乔峰和阿朱买了些香烛纸钱、猪头三牲,随着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

但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了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思说死者是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得为他报仇血恨。灵堂中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乔峰见身周尽是帮中首脑人物,生怕给人瞧出破绽,不愿多耽,当即辞出,和阿朱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这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可就少了一个。”


忽然间小巷尽头处人影一闪,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妙极,她定是为祭奠徐长老而来,我正要找她。”只见跟着又是一人闪了过去,也是轻功极佳,却是赵钱孙。

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古怪?”他知这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冤牵缠,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么幽会偷情之事?”本来不喜多管闲事,但想赵钱孙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谭公、谭婆夫妇也多半知晓,若能抓到他们一些把柄,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露真相,当下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点了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

赵钱孙尽拣隐僻处而行,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缩,举止诡秘,出了东门。乔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发见,遥见他奔到浚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大木船中。乔峰提气疾行,几个起落,赶到船旁,轻轻跃上船篷,将耳朵贴在篷上倾听。

船舱之中,谭婆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哥,你我都这大把年纪了,小时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毁了。后悔也已来不及啦。我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首歌儿。”谭婆道:“唉,你这人总是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到你,已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赵钱孙道:“怕什么?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谭婆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

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说道:“小娟,今日咱俩相会,不知此后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长,你便再要唱歌给我听,我也是无福来听的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么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赵钱孙喜道:“好,多谢你,小娟,多谢你。”

谭婆曼声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畔洗衣衫……”

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推开,闯进一条大汉。乔峰易容之后,赵钱孙和谭婆都已认他不出。他二人本来大吃一惊,眼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

乔峰冷冷的瞧着他二人,说道:“一个轻荡无形,勾引有夫之妇,一个淫荡无耻,背夫私会情郎……”

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上。乔峰身形微侧,反手便拿谭婆手腕,跟着手肘撞出,后发先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林高手,满拟一招之间便将敌人拾夺下来,万万料想不到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间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地方狭窄,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船舱中使得灵动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指,谭婆一惊,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顿在地。

乔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正在徐长老灵前拜祭,我去请他们来评一评这个道理。”

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强自运气,但穴道封闭,连小指头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无什么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宋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得极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如犯了色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悄悄在这船中相会,却有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以后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是大无光采了。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我并无得罪阁下之处,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补报。”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只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在下立即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谭婆道:“只须老身知晓,自当奉告。”

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之事,这写信之人,许多人叫他‘带头大哥’,此人是谁?”

谭婆踌躇不答,赵钱孙大声叫道:“小娟,说不得,千万说不得。”乔峰瞪视着他,问道:“你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位带头大哥于我有恩,老子决不能说他名字出来。”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赵钱孙道:“谭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乔峰向谭婆道:“那人于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平安无事,保全了谭公与你的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

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道:“好,我跟你说,那人是……”

赵钱孙急叫:“小娟,你千万不能说。我求求你,求求你,这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你一说出来,那位带头大哥的性命就危险了。”

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倘若不说,后患无穷。”

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是我唯一向你恳求之事,你说什么也得答允。”

谭婆心想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恋爱护,情义深重,自己负他良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恩人,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败坏他的义举,便道:“乔帮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多谢你。”


乔峰知道再逼已然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根玉钗,跃出船舱,径回卫辉城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易容改装,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一问便知。

走进客店,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后,在房中踱来踱去,神色极是焦躁,乔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根玉钗。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这会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然见到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准?是拙荆请你来的么?不知有何事见教?”说着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将玉钗取去,说道:“尊夫人已为人所擒,危在顷刻。”谭公大吃一惊,道:“拙荆武功了得,怎能轻易为人所擒?”乔峰道:“是乔峰。”

谭公只听到“是乔峰”三字,便无半分疑惑,却更加焦虑记挂,忙问:“乔峰,唉!是他,那就麻烦了,我……我内人,她在哪里?”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谭公性子沉稳,心中虽急,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倒要请教。”

乔峰道:“乔峰有一事请问谭公,你照实说了,即刻放归尊夫人,不敢损她一根毫发。阁下倘若不说,只好将她处死,将她的尸体,和赵钱孙的尸首同穴合葬。”

谭公听到最后一句,哪里还能忍耐,一声怒喝,发掌向乔峰脸上劈去。乔峰斜身略退,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的便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横击而出,乔峰见房中地位狭窄,无可闪避,当即竖起右臂硬接。拍的一声,这一掌打上手臂,乔峰身形不晃,右臂翻过,压将下来,搁在谭公肩头。

霎时之间,谭公肩头犹如堆上了数千斤重的大石,立即运劲反挺,但肩头重压,如山如丘,只压得他脊骨喀喀喀响声不绝,几欲折断,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说什么也不肯屈服,但一口气没能吸进,双膝一软,噗的跪下。那实是身不由主,膝头关节既是软的,这般沉重的力道压将下来,不屈膝也是不成。

乔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仍是不减,更压得他曲背如弓,额头便要着地。谭公满脸通红,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向上顶去。突然之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收势不及,登时跳了起来,一纵丈余,砰的一声,头顶重重撞上了横梁,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着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口。乔峰手臂极长,谭公却身材矮小,不论拳打脚踢,都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便是乔峰!”

乔峰道:“自然是我!”

谭公怒道:“你……你……他妈的,为什么要牵扯上赵钱孙这小子?”他最气恼的是,乔峰居然说将谭婆杀了之后,要将她尸首和赵钱孙合葬。

乔峰道:“你老婆要牵扯上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谭婆此刻身在何处?想不想知道她和谁在一起说情话,唱情歌?”谭公一听,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赵钱孙在一起了,忍不住急欲去看个究竟,便道:“她在哪里?请你带我去。”乔峰冷笑道:“你给我什么好处?我为什么要带你去?”

谭公记起他先前的说话,问道:“你说有事问我,要问甚么?”

乔峰道:“那日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徐长老携来一信,乃是写给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的。这信是何人所写?”

谭公手足微微一抖,这时他兀自被乔峰提着,身子凌空,乔峰只须掌心内力一吐,立时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凛然不惧,说道:“此人是你的杀父大仇,我决计不能泄露他的姓名,否则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是我害了他性命。”乔峰道:“你若不说,你自己性命就先送了。”谭公哈哈一笑,道:“你当谭某是何等样人?我岂能贪生怕死,出卖朋友?”

乔峰听他顾全义气,心下倒也颇为佩服,倘若换作别事,早就不再向他逼问,但父母之仇,岂同寻常,便道:“你不爱惜自己性命,连妻子的性命也不爱惜?谭公谭婆声名扫地,贻羞天下,难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爱惜的便是声名,重名贱躯,乃是江湖上好汉的常情。谭公听了这两句话,说道:“谭某坐得稳,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对不起朋友之事,怎说得上‘声名扫地,贻羞天下’八个字?”

乔峰森然道:“谭婆可未必坐得稳,立得正,赵钱孙可未必不做对不起朋友之事。”

霎时之间,谭公满脸胀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铁青,横眉怒目,狠狠瞪视。

乔峰手一松,将他放下地来,转身走了出去。谭公一言不发的跟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卫辉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汉识得谭公,恭恭敬敬的让路行礼。谭公只哼的一声,便走了过去。不多时,两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乔峰身形一晃,上了船头,向舱内一指,道:“你自己来看罢!”

谭公跟着上了船头,向船舱内看去时,只见妻子和赵钱孙相偎相倚,挤在船舱一角。谭公怒不可遏,发掌猛力向赵钱孙脑袋击去。蓬的一声,赵钱孙身子一动,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谭公的手掌和他头顶相触,便已察觉不对,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脸颊,着手冰冷,原来谭婆已死去多时。谭公全身发颤,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那里还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赵钱孙的额头,也是着手冰冷,谭公悲愤无已,回过身来,狠狠瞪视乔峰,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

乔峰见谭婆和赵钱孙忽然间一齐死于非命,也是诧异之极。他离船进城之时,只不过点了二人的穴道,怎么两个高手竟尔会突然身死?他提起赵钱孙的尸身,粗粗一看,身上并无兵刃之伤,也无血渍;拉着他胸口衣衫,嗤的一声,扯了下来,只见他胸口一大块瘀黑,显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这下重手竟极像是出于自己之手。

谭公抱着谭婆,背转身子,解开她衣衫看她胸口伤痕,便和赵钱孙所受之伤一模一样。谭公欲哭无泪,低声向乔峰道:“你人面兽心,这般狠毒!”

乔峰心下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想:“是谁使重手打死了谭婆和赵钱孙?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寻常,难道又是我的老对头到了?可是他怎知这二人在此船中?”

谭公伤心爱妻惨死,劲运双臂,奋力向乔峰击去。乔峰向旁一让,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大响,谭公的掌力将船篷打塌了半边。乔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头,说道:“谭公,你夫人决不是我杀的,你信不信?”谭公道:“不是你还有谁?”乔峰道:“你此刻命悬我手,乔某若要杀你,易如反掌,我骗你有何用处?”谭公道:“你只不过想查知杀父之仇是谁。谭某武功虽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乔峰道:“好,你将我杀父之仇的姓名说了出来,我一力承担,替你报这杀妻大仇。”

谭公惨然狂笑,连运三次劲,要想挣脱对方掌握,但乔峰一只手掌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随劲变化,谭公挣扎的力道大,对方手掌上的力道相应而大,始终无法挣扎得脱。谭公将心一横,将舌头伸到双齿之间,用力一咬,咬断舌头,满口鲜血向乔峰狂喷过来。乔峰急忙侧身闪避。谭公奔将过去,猛力一脚,将赵钱孙的尸身踢开,双手抱住了谭婆的尸身,头颈一软,气绝而死。

乔峰见到这等惨状,心下也自恻然,颇为抱憾,谭氏夫妇和赵钱孙虽非他亲手所杀,但终究是为他而死。若要毁尸灭迹,只须伸足一顿,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会沉入江底。但想:“我掩藏了三具尸体,反显得做贼心虚。”当下出得船舱,回上岸去,想在岸边寻找什么足迹线索,却全无踪迹可寻。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门口张望,见他无恙归来,极是欢喜,但见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踪赵钱孙和谭婆无甚结果,低声问道:“怎么样?”乔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惊,道:“谭婆和赵钱孙?”乔峰道:“还有谭公,一共三个。”

阿朱只道是他杀的,心中虽觉不安,却也不便出责备之言,说道:“赵钱孙是害死你父亲的帮凶,杀了也……也没什么。”

乔峰摇摇头,道:“不是我杀的。”阿朱吁了一口气,道:“不是你杀的就好。我本来想,谭公、谭婆并没怎么得罪你,可以饶了。却不知是谁杀的?”

乔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他屈指数了数,说道:“知道那元凶巨恶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们做事可得赶快,别给敌人老是抢在头里,咱们始终落了下风。”

阿朱道:“不错。那马夫人恨你入骨,无论如何是不肯讲的。何况逼问一个寡妇,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径。智光和尚的庙远在江南。咱们便赶去山东泰安单家罢!”

乔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道:“阿朱,这几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声叫道:“店家,店家,快结帐。”乔峰奇道:“明早结帐不迟。”阿朱道:“不,今晚连夜赶路,别让敌人步步争先。”乔峰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暮色苍茫中出得卫辉城来,道上已听人传得沸沸扬扬,契丹恶魔乔峰如何忽下毒手,害死了谭公夫妇和赵钱孙。这些人说话之时,东张西望,唯恐乔峰随时会在身旁出现,殊不知乔峰当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伤人,这些人也真是无可躲避。

两人一路上更换坐骑,日夜不停的疾向东行。赶得两日路,阿朱虽绝口不说一个“累”字,但睡眼惺忪的骑在马上,几次险些摔下马背来,乔峰见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于是弃马换车。两人在大车中睡上三四个时辰,一等睡足,又弃车乘马,绝尘奔驰。如此日夜不停的赶路,阿朱欢欢喜喜的道:“这一次无论如何得赶在那大恶人的先头。”她和乔峰均不知对头是谁,提起那人时,总是以“大恶人”相称。

乔峰心中却隐隐担忧,总觉这“大恶人”每一步都始终占了先着,此人武功当不在自己之下,机智谋略更是远胜,何况自己直至此刻,瞧出来眼前始终迷雾一团,但自己一切所作所为,对方却显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这般厉害的对手。只是敌人愈强,他气慨愈豪,却也丝毫无惧怕之意。

铁面判官单正世居山东泰安大东门外,泰安境内,人人皆知。乔峰和阿朱来到泰安时已是傍晚,问明单家所在,当即穿城而过。出得大东门来,行不到一里,只见浓烟冲天,什么地方失了火,跟着锣声当当响起,远远听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乔峰也不以为意,纵马奔驰,越奔越近失火之处。只听得有人大声叫道:“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铁面单家!”

乔峰和阿朱吃了一惊,一齐勒马,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想:“难道又给大恶人抢到了先着?”阿朱安慰道:“单正武艺高强,屋子烧了,决不会连人也烧在内。”

乔峰摇了摇头。他自从杀了单氏二虎之后,和单家结仇极深,这番来到泰安,虽无杀人之意,但想单正和他的子侄门人决计放自己不过,原是预拟来大战一场。不料未到庄前,对方已遭灾殃,心中不由得恻然生悯。

渐渐驰近单家庄,只觉热气炙人,红焰乱舞,好一场大火。

这时四下里的乡民已群来救火,提水的提水,泼沙的泼沙。幸好单家庄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无人居住,火灾不致蔓延。

乔峰和阿朱驰到灾场之旁,下马观看。只听一名汉子叹道:“单老爷这样的好人,在地方上济贫救灾,几十年来积下了多少功德,怎么屋子烧了不说,全家三十余口,竟一个也没能逃出来?”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门不让人逃走。否则的话,单家连五岁小孩子也会武功,岂有逃不出来之理?”先一人道:“听说单大爷、单二大爷、单五爷在河南给一个叫什么乔峰的恶人害了,这次来放火的,莫非又是这个大恶人?”

阿朱和乔峰说话中提到那对头时,称之为“大恶人”,这时听那两个乡人也口称“大恶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纪较轻的人道:“那自然是乔峰了。”他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说道:“他定是率领了大批手下闯进庄去,将单家杀得鸡犬不留。唉,老天爷真没眼睛。”那年纪大的人道:“这乔峰作恶多端,将来定比单家几位爷们死得惨过百倍。”

阿朱听他诅咒乔峰,心中着恼,伸手在马颈头一拍,那马吃惊,左足弹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啊”的一声,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那人给马蹄踢了一脚,想起“大恶人”乔峰属下人手众多,吓得一声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乔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带着三分凄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场的另一边去。听得众人纷纷谈论,说话一般无异,都说单家男女老幼三十余口,竟没一个能逃出来。乔峰闻到一阵阵焚烧尸体的臭气,从火场中不断冲出来,知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男女老幼,确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说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阿朱一惊,问道:“为什么?”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书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么书信也没有了。”

这时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那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火焰和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口中的污言秽语,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辱骂,大怒之下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他脸上神色奇怪,似是伤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还是怜悯,好似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杀。只听他叹了口长气,黯然道:“去天台山罢!”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参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但后来智光大发愿心,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两广一带百姓的瘴气疟病,活人无数,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后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径,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来,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

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不拚命赶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见到智光大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一般,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

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着浩浩江水,不尽向东,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是啊,怎地咱们一直没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者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异常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于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分。但那‘带头大哥’既连汪帮主这等人也甘愿追随其后,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恶人’却又如此了得。世上难道有这么两个高人,我竟连一个也不知道?以此推想,这两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杀了那‘大恶人’,便是报了我杀父杀母的大仇。”

阿朱点头称是,又道:“乔大爷,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说当年旧事,只怕……只怕……”说到这里,声音不禁有些发颤。

乔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然道:“是啊。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震在乔峰的身侧。

乔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赵钱孙宁可身败名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单正又和他交好,这人居然能对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么如此厉害的人物?”沉吟半晌,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阿朱道:“什么事?”

乔峰望着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说到武功,似乎也不弱于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为难。他又何必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谁?”

阿朱道:“乔大爷,你这可太谦了。那大恶人纵然了得,其实心中怕得你要命。我猜他这些日子中心惊胆战,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报仇。否则的话,他也不必害死乔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师,又害死赵钱孙、谭婆,和铁面判官一家了。”

乔峰点了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说道:“他既不敢来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边。你不用害怕。”过了半晌,叹道:“这人当真工于心计。乔某枉称英雄,却给人玩弄于掌股之上,竟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后,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伴打听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

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客店之时,曾随口说姓关,便问:“你干么叫我乔大爷?”那掌柜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一眼,均颇惊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安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给人认了出来。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

掌柜的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合十向乔峰为礼,说道:“家师上智下光,命小僧朴者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诧异,问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哪里?”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朴者和尚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

乔峰又问:“我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么?”

朴者还未回答,那掌柜的抢着道:“止观寺的老神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后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个十之六七呢。”

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一般愚民更是对他奉若神明,当下也不多言,说道:“阮姑娘随后便来,你领我们二人先去拜见尊师罢。”朴者和尚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掌柜的忙道:“大爷是止观禅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们沾了好大的光,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无论如何是不敢收的。”

乔峰道:“如此叨扰了。”暗想:“智光禅师有德于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笔勾销。只盼他肯吐露那‘带头大哥’和大恶人是谁,我便心满意足。”当下随着朴者和尚出得县城,径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但山径颇为险峻,崎岖难行。相传汉时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盘旋曲折,甚难辨认。乔峰跟在朴者和尚身后,见他脚力甚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之理?智光禅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观寺外。天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于此,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十分寻常的一座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衲失迎。”说着走到门口,合十为礼。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说道:“打扰大师清修,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么?”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么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当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来,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变作了女人,大是惊诧,只是师父在座,不敢多问。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我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须得跟他之姓。”

乔峰泪如雨下,站起身来,说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离座站起。

智光合十还礼,道:“恩德二字,如何克当?”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后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后族,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后执政,萧家威势更重。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后,我是萧峰,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迹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许多衣袍碎布缝缀在一起的,布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奇特,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见字迹笔划雄伟,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布上,说道:“还求大师译释。”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说,连问数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错的了。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卒,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这是萧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于心伤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

智光缓缓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已决意自尽,决无于临死之前再写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后我们有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于一个妄人之口,此人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

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多谢大师告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衲听说萧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丐帮徐长老、谭公、谭婆、赵钱孙四位打死,又杀了铁面判官单正满门,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片刻,老衲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着站起身来。

萧峰待要辩明徐长老等人非自己所杀,智光已头也不回的走入了后堂。

过了一会,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着他穿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开板门,道:“请!”萧峰和阿朱走了进去。

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小屋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

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萧峰瞧着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畜生恶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足道。但我不是佛门子弟,怎么如他这般洒脱?”说道:“大师,到底那个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萧峰定睛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跪下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说道:“走罢!”

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


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全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尘,大彻大悟,原已无生死之别。”萧峰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们要到止观寺来?”阿朱道:“我想……我想,还是那个大恶人所干的好事。”萧峰道:“我也是这么推测,这大恶人先去告知智光大师,说我要找他寻仇。智光大师自忖难逃我的毒手,跟我说了那番话后,便即服毒自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语。

阿朱忽道:“萧大爷,我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说了你可别见怪。”萧峰道:“怎地这等客气起来?我当然不会见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师写在地下的那几句话,倒也很有道理。什么‘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化灰尘’。其实你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么分别?江湖上刀头上的生涯,想来你也过得厌了,不如便到雁门关外去打猎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

萧峰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刀头上挣命的勾当,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无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阿朱脸上一红,低声道:“我不是说‘放牧’么?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说到这里,将头低了下去。

萧峰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她这几句话中的含意,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她是说要和自己终身在塞外厮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萧峰初时救她,只不过一时意气,待得她追到雁门关外,偕赴卫辉、泰安、天台,千里奔波,日夕相亲,才处处感到了她的温柔亲切,此刻更听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荡,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说道:“阿朱,你对我这么好,不以我是契丹贱种而厌弃我么?”

阿朱道:“汉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么贵贱之分?我……我喜欢做契丹人,这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说到后来,声音有如蚊鸣,细不可闻。

萧峰大喜,突然伸掌抓住她腰,将她身子抛上半空,待她跌了下来,然后轻轻接住,放在地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声道:“阿朱,你以后跟着我骑马打猎、牧牛放羊,是永不后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着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后悔。跟着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

萧峰大声道:“萧某得有今日,别说要我重当丐帮帮主,就是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干。阿朱,这就到信阳找马夫人去,她肯说也罢,不肯说也罢,这是咱们最后要找的一个人了。一句话问过,咱们便到塞外打猎放羊去也!”

阿朱道:“萧大爷……”萧峰道:“从今而后,你别再叫我什么大爷、二爷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满脸通红,低声道:“我怎么配?”萧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万肯,就是不敢。”萧峰笑道:“你姑且叫一声试试。”阿朱细声道:“大……大哥!”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

阿朱接口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

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鸣响,他想到阿朱说“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她明知前途满是荆棘,却也甘受无悔,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腮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前任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阳乡下。萧峰偕阿朱从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阳,千里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两人自从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两情缱绻,一路上按辔徐行,看出来风光骀荡,尽是醉人之意。阿朱本来不善饮酒,为了助萧峰之兴,也总勉强陪他喝上几杯,娇脸生晕,更增温馨。萧峰本来满怀愤激,但经阿朱言笑晏晏,说不尽的妙语解颐,悲愤之意也就减了大半。这一番从江南北上中州,比之当日从雁门关外趋疾山东,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萧峰有时回想,这数千里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初时噩梦不断,终于转成了美梦,若不是这娇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衅,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

这一日来到光州,到信阳已不过两日之程。阿朱说道:“大哥,你想咱们怎样去盘问马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贤庄内,马夫人言语神态对萧峰充满敌意,萧峰虽甚不快,但事后想来,她丧了丈夫,认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极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于理不合了。又想她是个身无武功的寡妇,若是对她恫吓威胁,不免大失自己豪侠身分,更不用说以力逼问,听阿朱这么问,不禁踌躇难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们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枉我杀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说,好不好?你口齿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见我之面,满腔怨恨,立时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觉得不好。”萧峰忙问:“什么计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却由我来哄骗于她,如何?”

萧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能手刃这个杀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我本来面目,那是应该的,令我得知自己的祖宗是什么人,我原该多谢他才是。可是他为何杀我养父养母?杀我恩师?迫我伤害朋友、背负恶名、与天下英雄为仇?我若不将他砍成肉酱,又怎能定得下心来,一辈子和你在塞上骑马打猎、牧牛放羊?”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高亢。近日来他神态虽已不如往时之郁郁,但对这大恶人的仇恨之心,决不因此而减了半分。

阿朱道:“这大恶人如此阴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几刀,帮你出一口恶气。咱们捉到他之后,也要设一个英雄大宴,招请普天下的英雄豪杰,当众说明你的冤屈,回复你的清白名声。”

萧峰叹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贤庄上杀了这许多人,和天下英雄结怨已深,已不求旁人谅我。萧峰只盼了断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后和你并骑在塞外驰骋,咱二人终生和虎狼牛羊为伍,再也不要见中原这些英雄好汉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说道:“大哥,我想假扮一个人,去哄得马夫人说出那个大恶人的姓名来。”

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啊,是啊!我怎地没想到这一节,你的易容神技用在这件事上,真再好也没有了。你想扮什么人?”

阿朱道:“那就要请问你了。马副帮主在世之日,在丐帮中跟谁最为交好?我假扮了此人,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来便不会隐瞒。”

萧峰道:“嗯,丐帮中和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个是王舵主,一个是全冠清,一个是陈长老,还有,执法长老白世镜跟他交谊也很深。”阿朱嗯了一声,侧头想象这几人的形貌神态。萧峰又道:“马兄弟为人沉静拘谨,不像我这样好酒贪杯、大吵大闹。因此平时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谈笑。全冠清、白世镜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钻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谁,我不识得。那个陈长老麻袋中装满毒蛇、蝎子,我一见身上就起鸡皮疙瘩,这门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马夫人家中耽得时候久了,慢慢套问她的口风,只怕露出马脚。我还是学白长老的好。他在聚贤庄中跟我说过几次话,学他最是容易。”

萧峰微笑道:“白长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医给你治伤。你扮了他的样子去骗人,不有点对他不起么?”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长老后,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累及他的名声,也就是了。”

当下在小客店中便装扮起来。阿朱将萧峰扮作了一名丐帮中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长老的随从,叫他越少说话越好,以防马夫人精细,瞧出了破绽。萧峰见阿朱装成白长老后,脸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个丐帮南北数万弟子既敬且畏的执法长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说话举止更活脱便是一个白世镜。萧峰和白长老相交将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乔装之中有何不妥。

两人将到信阳,萧峰沿途见到丐帮人众,便以帮中暗语与之交谈,查问丐帮中首脑人物的动向,再宣示白长老来到信阳,令马夫人先行得到讯息。只要她心中先入为主,阿朱的装扮中便露出了破绽,她也不易知觉。

马大元家住信阳西郊,离城三十余里。萧峰向当地丐帮弟子打听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马家。两人故意慢慢行走,挨着时刻,傍晚时分才到,白天视物分明,乔装容易败露,一到晚间,看出来什么都朦朦胧胧,便易混过了。

来到马家门外,只见一条小河绕着三间小小瓦屋,屋旁两株垂杨,门前一块平地,似是农家的晒谷场子,但四角各有一个深坑。萧峰深悉马大元的武功家数,知道这四个坑是他平时练功之用,如今幽明异路,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正要上前打门,突然间啊的一声,板门开了,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出来,正是马夫人。

马夫人向萧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礼,说道:“白长老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请进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须与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还请恕罪。”

马夫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满身缟素衣裳。这时夕阳正将下山,淡淡黄光照在她脸上。萧峰这次和她相见,不似过去两次那么心神激荡,但见她眉梢眼角间隐露皱纹,约莫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不施脂粉,肤色白嫩,竟似不逊于阿朱。

当下两人随着马夫人走进屋去,见厅堂颇为窄小,中间放了张桌子,两旁四张椅子,便甚少余地了。一个老婢送上茶来。马夫人问起萧峰的姓名,阿朱信口胡诌了一个。

马夫人问道:“白长老大驾光降,不知有何见教?”阿朱道:“徐长老在卫辉逝世,弟妹想已知闻。”马夫人突然一抬头,目光中露出讶异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我们都疑心是乔峰下的毒手,后来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前辈,又在卫辉城外被人害死,跟着山东泰安铁面判官单家被人烧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办一名七袋弟子违犯帮规之事,途中得到讯息,天台山止观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圆寂了。”马夫人身子一颤,脸上变色,道:“这……这又是乔峰干的好事?”

阿朱道:“我亲到止观寺中查勘,没得到什么结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乔峰这厮干的好事,料来这厮下一步多半要来跟弟妹为难,因此急忙赶来,劝弟妹到别的地方去暂住一年半载,免受乔峰这厮加害。”

马夫人泫然欲涕,说道:“自从马大爷不幸遭难,我活在人世本来也已多余,这姓乔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觅地避祸?”

阿朱道:“弟妹说哪里话来?马兄弟大仇未报,正凶尚未擒获,你身上可还挑着一副重担。啊,马兄弟灵位设在何处,我当去灵前一拜。”

马夫人道:“不敢当。”还是领着两人,来到后堂。阿朱先拜过了,萧峰恭恭敬敬的在灵前磕下头去,心中暗暗祷祝:“马大哥,你死而有灵,今日须当感应你夫人,说出真凶姓名,好让我替你报仇伸冤。”

马夫人跪在灵位之旁还礼,面颊旁泪珠滚滚而下。萧峰磕过了头,站起身来,见灵堂中挂着好几副挽联,徐长老、白长老各人的均在其内,自己所送的挽联却未悬挂。灵堂中白布幔上微积灰尘,更增萧索气象,萧峰寻思:“马夫人无儿无女,数日唯与一个老婢为伍,这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难为她打发。”

只听得阿朱出言劝慰,说什么“弟妹保重身体,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跟我说,我自会给你作主。”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萧峰心下暗赞:“这小妞子学得挺到家。丐帮帮主被逐,副帮主逝世,徐长老被人害死,传功长老给我打死,剩下来便以白长老地位最为尊崇了。她以代帮主的口吻说话,身分确甚相配。”马夫人谢了一声,口气极为冷淡。萧峰暗自担心,见她百无聊赖,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无人生乐趣,只怕要自尽殉夫,这女子性格刚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马夫人又让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开上晚饭,木桌上摆了四色菜肴,青菜、萝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热腾腾的三碗白米饭,更无酒浆。阿朱向萧峰望了一眼,心道:“今晚你可没酒喝了。”萧峰不动声色,捧起饭碗便吃。

马夫人道:“先生去世之后,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没备荤酒,可怠慢两位了。”阿朱叹道:“马兄弟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不必太过自苦了。”萧峰见马夫人对亡夫如此重义,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饭过后,马夫人道:“白长老远来,小女子原该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长老还有什么吩咐么?”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这番来到信阳,是劝弟妹离家避祸,不知弟妹有什么打算?”马夫人叹了口气,说道:“那乔峰已害死了马大爷,他再来害我。不过是叫我从马大爷于地下。我虽是个弱质女子,不瞒白长老说,我既不怕死,那便什么都不怕了。”阿朱道:“如此说来,弟妹是不愿出外避难的了?”马夫人道:“多谢白长老的厚意。小女子实不愿离开马大爷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当在这附近住上几日,保护弟妹。虽说白某决计不是乔峰那厮的对手,但缓急之际,总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听到一个重大的机密讯息。”

马夫人道:“嗯,想必事关重大。”本来一般女子总是好奇心极盛,听到有什么重大机密,虽然事不关己,也必知之而后快,就算口中不问,脸上总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岂知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似乎你说也好,不说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无任何令我动心之事。萧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妇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马夫人身上,最是贴切不过。”

阿朱向萧峰摆了摆手,道:“你到外边去等我,我有句机密话跟马夫人说。”

萧峰点了点头,走出屋去,暗赞阿朱聪明,心知若盼别人吐露机密,往往须得先说些机密与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开自己,意在取信于马夫人,表示连亲信心腹也不能听闻,则此事之机密可知。

他走出大门,黑暗中门外静悄悄地,但听厨下隐隐传出叮当微声,正是那老婢在洗涤碗筷,当即绕过墙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倾听。马夫人纵然不说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丝马迹,也有了追查的线索,不致如眼前这般茫无头绪。何况这假白长老千里告警,示惠于前,临去时再说一件机密大事,他又是本帮的首脑,马夫人多半不会对他隐瞒。

过了良久,才听得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你……你又来做什么?”萧峰生怕坏了大事,不敢贸然探头到窗缝中去窥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却感奇怪:“她这句话是什么用意?”

只听阿朱道:“我确是听到讯息,乔峰那厮对你有加害之意,因此赶来报讯。”马夫人道:“嗯,多谢白长老的好意。”阿朱压低了声音,说道:“弟妹,自从马兄弟不幸逝世,本帮好几位长老纪念他的功绩,想请你出山,在本帮担任长老。”

萧峰听她说得极是郑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赞此计甚高,马夫人倘若答允,“白长老”立时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询问,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当丐帮长老,她得知丐帮对她重视,至少也可暂时讨得她的欢喜。

只听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担任本帮长老?我连丐帮的弟子也不是,‘长老’的位份极高,跟我是相距十万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吴长老他们都极力推荐,大伙儿都说,有马夫人帮同出些主意,要擒杀乔峰那厮,便易办得多。我又得到一个重大之极的讯息,与马兄弟被害一事极有关连。”马夫人道:“是吗?”声音仍是颇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卫辉城吊祭徐长老,我遇到赵钱孙,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知道谁是下手害死马兄弟的真凶。”

突然间呛啷啷一声响,打碎了一只茶碗。马夫人惊呼了一声,接着说道:“你……你开什么玩笑?”声音极是愤怒,却又带着几分惊惶之意。

阿朱道:“这是正经大事,我怎会跟你说笑?那赵钱孙确是亲口对我说,他知道谁是害死马大元兄弟的真凶。他说决计不是乔峰,也不是姑苏慕容氏,他千真万确的知道,实是另有其人。”

马夫人颤声道:“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你胡说八道,不是活见鬼么?”

阿朱道:“真的啊,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说。那赵钱孙道:‘去年八月间……’”她话未说完,马夫人“啊”的一声惊呼,晕了过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马夫人悠悠醒转,怨道:“你……你何必吓我?”

阿朱道:“我不是吓你。那赵钱孙确是这么说的,只可惜他已经死了,否则我可以叫他前来对证。他说去年八月中秋,谭公、谭婆、还有那个下手害死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带头大哥’的家里过节。”

马夫人嘘了一口气,道:“他真是这么说?”

阿朱道:“是啊。我便问那真凶是谁,他却说这人的名字不便从他口中说出来。我便去问谭公。谭公气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说。谭婆却道:一点也不错,便是她跟赵钱孙说的。我想怪不得谭公要生气,定是恼他夫人什么事都去跟赵钱孙说了;而赵钱孙不肯说那凶手的名字,原来是为了怕连累到他的老情人谭婆。”马夫人道:“嗯,那又怎样?”

阿朱道:“赵钱孙说道,大家疑心乔峰和慕容复害死了马兄弟,却任由真凶不知报应,逍遥自在,马兄弟地下有知,也必含冤气苦。”马夫人道:“是啊,只可惜赵钱孙已死,谭公、谭婆也没跟你说罢?”阿朱道:“没有,事到如今,我只好问带头大哥去。”马夫人道:“好啊,你原该去问问。”阿朱道:“说来却也好笑,这带头大哥到底是谁,家住哪里,我却不知。”

马夫人道:“嗯,你远兜圈子的,原来是想套问这带头大哥的姓名。”

阿朱道:“若是不便,弟妹也不用跟我说,不妨你自己去设法查明,咱们再找那正凶算帐。”萧峰明知阿朱有意显得漫不在乎,以免引起马夫人疑心,心下仍不禁十分焦急。

只听马夫人淡淡的道:“这带头大哥的姓名,对别人当然要瞒,免得乔峰知道之后,去找他报杀父杀母之仇,白长老是自己人,我又何必瞒你?他便是……”说了“他便是”这三个字,底下却寂然无声了。

萧峰几乎连自己心跳之声也听见了,却始终没听到马夫人说那“带头大哥”的姓名,过了良久,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天上月亮这样圆,又这样白。”萧峰明知天上乌云密布,并无月亮,还是抬头一望,寻思:“今日是初二,就算有月亮,也决不会圆,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听阿朱道:“到得十五,月亮自然又圆又亮,哎,只可惜马兄弟却再也见不到了。”马夫人道:“你爱吃咸的月饼,还是甜的?”萧峰更是奇怪,心道:“马夫人死了丈夫,神智有些不清楚了。”阿朱道:“我们做叫化子的,吃月饼还能有什么挑剔?找不到真凶,不给马兄弟报此大仇,别说月饼,就是山珍海味,入口也是没半分滋味。”

马夫人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冷冷的道:“白长老全心全意,只是想找到真凶,为你大元兄弟报仇雪恨,真令小女子感激不尽。”阿朱道:“这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丐帮数万兄弟,哪一个不想报此大仇?”马夫人道:“这位带头大哥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他最喜庇护朋友,你去问他真凶是谁,他是无论如何不肯说的。”

萧峰心下一喜,寻思:“不管怎样,咱们已不虚此行。马夫人便不肯说那人的姓名,单凭‘地位尊崇,声势浩大,随口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这句话,我总可推想得到武林中具有这等身分的又有几人?”

他正在琢磨这人是谁,只听阿朱道:“武林之中,单是一句话便能调动数万人众的,以前有丐帮帮主,嗯,少林弟子遍天下,少林派掌门方丈一句话,那也能调动数万人众……”马夫人道:“你也不用胡猜了,我再给你一点因头,你只须往西南方猜去。”阿朱沉吟道:“西南方?西南方有什么大来头的人物?好像没有啊。”

马夫人伸出手指,拍的一声,戳破了窗纸,刺破处就在萧峰的头顶。只听她跟着说道:“小女子不懂武功,白长老你总该知道,天下是谁最擅长这门功夫。”阿朱道:“嗯,这门点穴功夫么?少林派的金刚指,河北沧州郑家的夺魄指,那都是很厉害的了。”

萧峰心中却在大叫:“不对,不对!点穴功夫,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为第一,何况她说的是西南方。”

果然听得马夫人道:“白长老见多识广,怎地这一件事却想不起来?难道是旅途劳顿,脑筋失灵,居然连大名鼎鼎的一阳指也忘记了?”话中颇有讥嘲之意。

阿朱道:“段家一阳指我自然知道。但段氏在大理称皇为帝,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来。若说那位带头大哥和他家有什么干系牵连,定是传闻之误。”

马夫人道:“段氏虽在大理称皇,可是段家并非只有一人,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这位带头大哥,乃大理国当今皇帝的亲弟,姓段名正淳,封为镇南王的便是。”

萧峰听到马夫人说出“段正淳”三字,不由全身一震,数月来千里奔波、苦苦寻访的名字,终于到手了。

只听阿朱道:“这位段王爷权位尊崇,怎么会参与江湖上的斗殴仇杀之事?”马夫人道:“江湖上寻常的斗殴仇杀,段王爷自然不屑牵连在内,但若是和大理国生死存亡、国运盛衰相关的大事,你想他会不会过问?”阿朱道:“那当然是要插手的。”马夫人道:“我听徐长老言道:大宋是大理国北面的屏障,契丹一旦灭了大宋,第二步便非并吞大理不可。因此大宋和大理唇齿相依,大理国决计不愿大宋亡在辽国手里。”阿朱道:“是啊,话是不错的。”

马夫人道:“徐长老说道,那一年这位段王爷在丐帮总舵作客,和汪帮主喝酒论剑,忽然听到契丹武士要大举到少林寺夺经的讯息,段王爷义不容辞,便率领众人,赶往雁门关外拦截,他此举名为大宋,其实是为了大理国。听说这位段王爷那时年纪虽轻,但武功高强,为人又极仁义。他在大理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使钱财有如粪土,不用别人开口。几千几百两银子随手便送给朋友。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来带头,却又有谁?他日后是要做大理国皇帝的,身分何等尊贵,旁人都是草莽汉子,又怎能向他发号施令?”

阿朱道:“原来带头大哥竟是大理国的镇南王,大家死也不肯说出来,都是为了回护于他。”马夫人道:“白长老,这个机密,你千万不可跟第二人说,段王爷和本帮交情不浅,倘若泄露了出去。为祸非小。虽然大理段氏威镇一方,厉害得紧,但若那乔峰蓄意报仇,暗中等上这么十年八年,段正淳却也不易对付。”

阿朱道:“弟妹说得是,我守口如瓶,决不泄露。”马夫人道:“白长老,你最好立一个誓,以免我放心不下。”阿朱道:“好,段正淳便是‘带头大哥’这件事,白世镜倘若说与人知,白世镜身受千刀万剐的惨祸,身败名裂,为天下所笑。”她这个誓立得极重,实则很是滑头,口口声声都推在“白世镜”身上,身受千刀万剐的是白世镜,身败名裂的是白世镜,跟她阿朱可不相干。

马夫人听了却似甚感满意,说道:“这样就好了。”

阿朱道:“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访镇南王,旁敲侧击,请问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几个人,便可查到害死马兄弟的真凶了。不过此刻我总还认定是乔峰。赵钱孙、谭公、谭婆三人疯疯颠颠,说话不大靠得住。”

马夫人道:“查明凶手真相一事,那便拜托白长老了。”阿朱道:“马兄弟跟我便如亲兄弟一般,我自当尽心竭力。”马夫人泫然道:“白长老情义深重,亡夫地下有知,定然铭感。”阿朱道:“弟妹多多保重,在下告辞。”当即辞了出来。马夫人道:“小女子孀居,夜晚不便远送,白长老恕罪则个。”阿朱道:“好说,好说,弟妹不必客气。”


阿朱到得门外,只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候,两人对望一眼,一言不发的向来路而行。

一钩新月,斜照信阳古道。两人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里,萧峰才长吁一声,道:“阿朱,多谢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她脸上虽是满脸皱纹,化装成了白世镜的模样,但从她眼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她心中深感担心焦虑,便问:“今日大功告成,你为什么不高兴?”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实是万分凶险。”

萧峰道:“啊,你是在为我担心。你放心好了,我在暗,他在明,三年五载报不了仇,正如马夫人所说,那就等上十年八载。总有一日,我要将段正淳斩成十七八块喂狗。”说到这里,不由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都露了出来。

阿朱道:“大哥,你千万得小心才好。”萧峰道:“这个自然,我送了性命事小,爹娘的血仇不能得报,我死了也不瞑目。”慢慢伸出手去,拉着她手,说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谁陪你在雁门关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我总是害怕得很,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么不对,那个马夫人,那……马夫人,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我见了她,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

萧峰笑道:“这女人很是精明能干,你生恐她瞧破你的乔装改扮,自不免害怕。”

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萧峰立即要了十斤酒,开怀畅饮,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报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起了那个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的端着酒碗不饮,脸上神色大变。

阿朱还道他发觉了什么,四下一瞧,不见有异,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啦?”萧峰一惊,道:“没……没什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酒到喉头,突然气阻,竟然大咳起来,将胸口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内功深湛,竟然饮酒呛口,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担心,却也不便多问。

她哪里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那日在无锡和段誉赌酒,对方竟以“六脉神剑”的上乘气功,将酒水都从手指中逼了出来。这等神功内力,萧峰自知颇有不及。段誉明明不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脑之一,比之段誉,想必更加厉害十倍,这父母大仇,如何能报?他不知段誉巧得神功、吸入内力的种种奇遇,单以内力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神剑”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而外,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国姓,好比大宋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万,段誉从来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峰和阿朱决计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

阿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详情,但也料到他总是为报仇之事发愁,便道:“大哥,报仇大事,不争一朝一夕,咱们谋定而后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么?”

萧峰心头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一个大大的臂助,当即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么规矩道义,多恶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智取。”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养母乔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

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是啊,仇怨重重,岂止一端?”

阿朱道:“你从前跟玄苦大师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全少林派的精湛内功,否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谈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而是叫作什么‘六脉神剑’。”

萧峰皱眉道:“是啊,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所言果然极有见地。我适才发愁,倒不是为了一阳指,而是为了这六脉神剑。”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论谈天下武功,我站在旁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说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自然各有精妙之处,但克敌制胜,只须一门绝技便已足够,用不着七十二项。’”

萧峰点头道:“慕容前辈所论甚是。”

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舅母和表妹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爷道:‘说到这个“精”字,却又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经书练通了,什么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根基打好,内力雄强,则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发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知,那日在聚贤庄上力斗群雄,他以一套众所周知的“太祖长拳”会战天下英雄好汉,任他一等一的高人,也均束手拜服。这时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见一见这位天下奇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他“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问道:“慕容老爷去世时年纪并不太老罢?”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忽然逝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么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号哭,出来告知众人,老爷死了。”

萧峰道:“嗯,不知是什么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医不在左近,否则好歹也要请了他来,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然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颇为钦慕,再加上阿朱的渊源,更多了一层亲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谈论这部《易筋经》。他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当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七十二门绝技,不能说不厉害,但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天下武学之首,却还谈不上。’老爷加意告诫公子,说决不可自恃祖传武功,小觑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有天资颖悟的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点头称是,心想:“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却不狂妄自大,甚是难得。”

阿朱道:“老爷又说,他生平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只可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剑谱,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经》,不免是终身的大憾事。大哥,慕容老爷既将这两套武功相提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乎须从少林《易筋经》着手。要是能将《易筋经》从少林寺菩提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鬼刀什么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你原来……”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请他看过之后,在老爷墓前焚化,偿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今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放在萧峰手里。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止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后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内功秘笈的《易筋经》。阿朱在聚贤庄上为群豪所拘,众人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未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难等少林高僧,更是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你干冒奇险,九死一生的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够据为己有?”

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么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你看过之后,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不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么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那也都干得了,怎地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这一番话只听得萧峰凛然心惊,向她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可拘泥小节?”

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为恩师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么不对了?”

萧峰连声称是,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当下便将那油布小包打了开来,只见薄薄一本黄纸的小册,封皮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

他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也不识得。

阿朱“啊哟”一声,说道:“原来都是梵文,这就糟糕了。我本想这本书是要烧给老爷的,我做丫鬟的不该先看,因此经书到手之后,一直没敢翻来瞧瞧。唉,无怪那些和尚给人盗去了武功秘笈,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是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着唉声叹气,极是沮丧。

萧峰劝道:“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将《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不是一样?难道咱们还分什么彼此?”

萧峰一笑,将小包收入怀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吼叫。萧峰微感诧异,抢到门外,只见大街上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两柄板斧,直上直下的狂舞乱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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