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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琴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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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偶尔会从大人们既猥亵又肮脏的目光的注视下,听到一些零星的传闻:她不是父亲亲生的,而是母亲跟一个算命先生生下的孩子。

“世界上的算命先生很多,也不光只有你父亲一个人。我母亲也不只找过一个算命先生来家中算卦。如果不怕她骂我的话,我也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母亲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其实并不比你们村的王曼卿好多少。一天下午,我从外面磨面回来,看见春生站在箩窠里直哭,拉了一身屎。我想去里屋找身衣服替他换上,一进房门,就看见母亲和你爹精赤条条地滚在床上,蚊帐都掉下来了,他们也不管。我也许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我母亲那张汗津津的脸正好侧对着门,她看见我僵在房门口,就恼怒地向我使眼色,让我出去。

“那天,我父亲带着哥哥从新坝运了一船桐油去常州,你爸爸当晚就大剌剌地宿在我家里。吃晚饭的时候,他还嬉皮笑脸地用他的脏手来摸我的脸,还叫我‘闺女’,可我真是恨不得一刀就把他捅死。每当你父亲到半塘来,村里人就会对我说:‘你爹爹来了。’每当他背着蓝布包袱从半塘离开,村里人又会跟我挤眉弄眼:‘你爹爹走了。’我从来不敢正眼看你爹,一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他那白花花的屁股。

“我父亲和哥哥不明不白就死了,我总觉得是你父亲暗中施了什么法术,把他们给害了。后来,你爸爸带着你来我们家算命。我当时正在堂屋里纺线,看见你们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我就在心里想,假如我真的是这个人生的,那么他身边的这个小男孩,兴许就是我的另一个弟弟。再后来,我就嫁到了你们村。我一直把你看成是自己的亲弟弟。”

“你愿不愿意把我看成你弟弟,这是你的自由。”我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严肃地提醒春琴,“至于我事实上是不是你的亲弟弟,完全是两回事。你不能仅仅依靠几句闲言碎语,就一口断定我们是亲姐弟。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春琴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仍然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对我的惊异和愤怒没有什么反应。

“我母亲去世前,我赶回半塘,服侍了她半个月。她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我不想再提起那件往事来烦她,可我真的担心,她一死,我或许永远也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在她眼看就要咽气的时候,我把心一横,凑近她耳边,对母亲说:‘如果我真是那个狗日的赵云仙生的,你就点点头,如果不是,你就摇摇头,什么话都别说。’

“母亲的眼睛本来是闭着的,一听我的话,立刻像触了电似的,睁得像牯牛一样。她让我把她扶起来,在身后垫了一个枕头,半靠在床上,又抬手指了指床头的矮柜。床头柜上有一碗清水。我喂她喝了几口。她有了点力气,喘了半天,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说:‘儿啊,妈妈跟他确实做过对不起你爹的事。凡是我做过的事,我都认。但你确实不是他生的。我心里有数。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之间没有半点瓜葛,千真万确。你爹爹、你哥哥的死,与他也没有任何关系。我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没必要再跟你说谎。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如有半个字是假的,天打雷劈!’

“按理说,听了母亲的话,我就不应该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可我回到儒里赵村,第一眼看到你,仍觉得你就是我的亲弟弟。没办法,人心里要是存了个念头,是不容易除掉的。”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对着满灶台的菱壳,一夜没合眼。春琴吹灭了灶上的油灯之后,屋子里漆黑一团。等到那股淡淡的火油味渐渐地闻不到了,我才发现,天原来已经亮了。


几天之后,永胜请我去家里喝酒。等到餐桌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就跟这位老友说起了春琴的事。永胜听了,半天不做声。我们又喝了三四杯酒,永胜又把正在看电视的芦花叫来,让她去灶下炸一盆花生米端上来,这才对我道:

“她死心塌地地认你作弟弟,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你想想,他们家原先有六口人,最后死得只剩下他们姐弟俩。前些年,春生的飞机在贵州失了事,落下她一个光杆。不要说她,换成谁,心里都会接受不了。她的苦排解不开,就会在心里造出一个弟弟来。虽说她有个儿子,说句不好听的话,还不如没有。那龙冬不务正业,整天在街上与几个小混混在一起瞎闹,犯了事,被人捉到派出所,还得春琴托人找关系去打点。再后来,龙冬吸上了毒,把家里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几个钱败得精光。夏桂秋又是那么个货色,自己生不了孩子不说,张嘴闭嘴骂她断子绝孙。春琴如果不在心里指望你,指望那个‘在南京的弟弟’,还能指望谁呢?如果她在心里不存着‘我在南京还有一个弟弟’的想法,她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这个人太惨了。自打你走了以后,我瞧她的眉头一天都没有舒展过。你跟她办不办结婚倒也无所谓,两个人能在一块,互相有个依靠,就好。”

我从永胜家出来,在经过农业银行门前的公共电话亭时,又给同彬打了个电话。聊到春琴,我跟他提起了春琴口中的那段陈年往事。听得出,在电话的那一端,同彬一直在笑,末了,他这样劝我说:

“既然她一口咬定你就是她弟弟,你干脆就顺水推舟,认她做个姐姐,岂不更好?”

我对同彬说,第一,我并不是她弟弟;第二,我心里根本就不想做她的什么弟弟。我想成为她法律意义上的丈夫。

同彬打断了我的话,笑着问我:“老兄,我怎么听不懂你话里的逻辑?做她弟弟,跟成为她丈夫之间矛盾吗?不矛盾,一点也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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