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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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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是这样的,我曾经遇见一位不结伴的旅行者。

    我自己也是不结伴的旅行者。我们给双层巴士载到旅馆,一栋钛银色调疑似未来城的耸块建筑,入口窄窄,柜台亦狭,而明亮如冷钢,仰头见电扶梯升入空中,豁然拉开,好阔绰的大厅大顶,通往更高的去处。

    我们在柜台前等分配方面,等得不算长,可也不算短,长短恰足以把酷感未来城消解为一席难民收容所,大家纷纷开始上厕所,吃东西,或蹲或坐,行李溃散。配完钥匙后筛出来两个奇数,我,和站在那里的、帽子小姐,于是我们同住一房。

    迅疾间我们互相望上,眼光擦边而去,但已准确无误交换了彼此的信息:“别,别打招呼,别问我姓名,千万别!我是来放松,当白痴,当野兽的。请你把我看做一张椅子,一盏台灯,一支抽屉,或随便一颗什么东西,总之不要是个人。因为我是肯定不会跟你有半句人语的。”

    我们这个歌剧魅影团,三天两夜的长周末,五星级饭店,加上戏票,不到两万元。“犒赏自己一下吧——到香港看戏”,所以我悄悄搭团来了。

    为什么是悄悄呢?唉,我很怕被笑吔。

    时光啊白驹过隙,歌剧魅影再度搬上舞台。这回的噱头,巨无霸水晶吊灯横飞观众席砸在台中央,我遥隔太平洋已得悉诸般细节。演着演着演到亚洲来了,演到香港了,我心想,去看看他罢。当年的魅影,他还在不在?我还跟他站一边吗?

    幽晦之秘辛,不足语焉。连跟家人,是的家人,如果我老实告诉他们我赴港看戏的蠢理由,第六个笑我的,是他们。我跟家人就说公司犒劳的免费套券,不去白不去,一派好松垮无聊状。

    无论如何,各方作用力加诸于我的,其结局便是,悄悄的,我搭旅行团来了。

    是这样不自由啊,活在众人眼光之中。

    所以帽子小姐跟我,我们分配到同住一间房。我们已相互交换的讯号再清楚不过了:「自由,自由,自由。」

    我们留心不让彼此的目光对上,唯恐对上就泄露了原来我们仍是人,并非物。是人,以及跟着人而来的交流,哪怕只有一丁点,对不结伴旅行者来说,都已构成冲突。

    我们,我拿钥匙,不是磁卡是钥匙开的门,走进房间我很庆幸正好站在近卫浴的床前,行李顺势朝上一放,这张床归我了。我不要用卫浴的时候贴隔壁躺着一人。多年前嫁到甘家的贾姬也有这个障碍,她如厕每要打开水龙头让外面人以为她只是洗个手洗个脸什么的,就给她婆婆当成饭桌笑料的屡屡拿出来开胃佐餐,大家嘻谑一片。好个家庭暴力图!贾姬遭受的纤细折磨要到她去世后才获解决,日本人发明了姬音装置。姬音有时是琮琮琤琤,有时是唧唧啾啾,营造出美美的高山流水或鸟语,遮饰着不悦之音。此所以,唉我又陷入长考,此所以泡沫经济破灭前日本人这支迦太基商团的魔法所在吗?其魔法笼罩曾经披靡不能御,被影评家议论为《ID4》里的外星人碟船蔽天而来,日蚀般吃掉自由女神和黄金双子塔。(世事变化小说追不及,二○○一年九月双子塔从地平在线消失了。)

    于是我跟帽子小姐无需交涉,即判然划分了领域,靠窗那侧归她,浴室这边归我。

    壁橱在她域内,垃圾筒也在。我戒慎占据着两支吊架挂衣服。不过帽子小姐压根不用橱架,包括大瞎拚来的新衣,扯开后一股脑扔成堆,或是提袋哗啦一倾撒了满床零碎,却累得无暇检点战果,鞋没脱就倒在战利品上睡着了。我小心将另外几支衣架并吞,谦卑跨越边界去取衣挂衣,有一条看不见然而严厉的边界横亘屋中。边界这边,整洁得如不毛之地;那边,大地震之后满目疮痍。

    门铃响我去应门,帽子小姐给掩埋在购物袋里挤撞进来,头上橄榄绿圆帽换成一顶麻编钟形帽,双肩带背包亦是新买且塞爆了。她道声谢谢,我说回来了。

    「谢谢」,「回来了」。或者「我先洗澡了」,「好的你先」。「钥匙你拿」,「没问题」。诸如此类稀少的发言,绝非人语,倒是符咒。符咒把我们团裹为两件互不干扰的物体,窄促斗室,运行得毫不擦撞。

    晚上我回旅馆,购物购得筋疲力竭。钥匙在柜台,想当然帽子小姐还未返。可门一打开,怪怪,边界那边,惨遭小偷光顾般到处掀肠剖肚的盒子和包装纸。帽子小姐回来过一趟卸货了。想必她忙不迭把新衣新物在镜前搭穿一番后,连稍微拢拢的空闲也没,复二度出草在商店关门前再拚购一批。脱下来的套衫,裤子,小可爱,木屐式凉鞋,皆各以其被脱下时的形状或瘫痪,或蹲踞,或奔跑的散布着。帽子小姐也匆匆上了厕所,看来是消化不良。卫生纸筒一扯太长,飘荡于地。象牙色香皂泡在水里,她真有本事把盥洗台搞成一汪子水乡泽国。然后,我看见垃圾筒,像心脏教虎头蜂扎了一下。

    没错,垃圾筒。

    长久以来,我非常病态的发展出自己一套垃圾分类系统,既被这个系统所控制,也用这个系统在度量衡,在阅人,在读物。

    瞧,帽子小姐的浴室垃圾筒。

    她把三样东西混贬成堆,卫生纸,破丝袜,和戳着吸管的酸奶空盒。三样对象生前,我意思是,变成垃圾前活着使用时,它们是不可能混放在一起的。它们各有位份,秩序井然,用后,它们要有用后的待遇。

    就从丝袜说起罢。凡此模拟它亲密的更亲密物,一定不能变成垃圾。它们曾经太贴近人携带着人的气息和体味,随便把它们用后即弃,等于把人的某一部分当做垃圾扔掉了。这个念头令我感伤。故我掩土埋葬,致上悼辞。譬如有所谓界、门、纲、目、科、属、种,它们属于我的永生界。

    但丝袜,由于它的易损性,它与人相处时间不长,总没长到够产生情愫前就先剌丝坏了,所以丝袜应该归到重生界。

    亦即家庭小百科里各式偏方及废物利用。像是教人莫扔破丝袜,可以留做打蜡时最佳拭具,或包裹樟脑丸驱虫片,或用来网护有缀饰的绢帕亵衣等以免洗衣机搅拌坏损。或铝窗历经几度卸洗后斗合不牢导致蚊子入侵,我用破丝袜密密实实塞在橡皮条和铝框缝隙间,自上到下,隐迹不见。破丝袜不料获得了它的第二春,我也为它高兴。待数年过去终于又一次大扫除,卸窗时突然一物剥落垂下,逶迤于我眼前,啊久违了破丝袜。我掸掉它满身尘绺,晒在凉风里看它摇曳着。

    兽的唯一物证。

    笑我的人挺多。先是那伙比我小十岁、出校门工作了数年薪水三万元上下的女孩们,红酒族。她们节衣缩食,练就一口红酒经。其实她们喝红酒的历史老早在酒商炒作之前,为了酒里面的丹宁酸说是健身、沥脂,喝起来的,当时她们更喝别的酒。又其实,喝酒是余事,酒杯,才是主题。她们严格区分白兰地酒杯、葡萄酒杯、香槟酒或配方中含碳酸的鸡尾酒,利口杯喝利口酒,狭长的卡林杯喝发泡性葡萄酒或配方中含碳酸的鸡尾酒。还有岩石杯,平底杯,酸酒杯。我一向小心翼翼,却在那场理惠家的庆生会里,由于无法坐视众人将生日礼物好美丽的包装胡拆乱撕并任其践踏,便跟抢救古迹般收迭着纸盒丝带纱蝴蝶结而给弄得神智荒迷时,竟把MEDOC倒进预备和ABSOLUT调莱姆汁抹盐的岩石杯,喝了一口!1990年的MEDOC,寿星送给自己的礼物,慷慨奉献给酒党。

    完了,触犯秘仪禁忌,大祸要临头。我感到四周凝结的眼光,震惊,谴责,与哀悼的,我已经出局了。

    怨恨她们吗?不。她们跟古代以来那些千奇百怪或隐密或公开、繁文缛节得蛮爆笑的男性友谊俱乐部有何不同?她们不过是迟至今天才上手也有了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她们是如此辛苦经营以区隔出,唉每个人都辛苦极了的在用各种小把戏区隔出自己,与众不同。

    因此第二个会笑我的,乔茵,王皎皎他们。乔茵和她同事,望之普通人而已,普通到,怎么说呢,到令人沮丧的地步。就好比每周五报纸第四十七版,总会辟出一角落让几名自助旅游者投书发表经验谈,我一次一次被惊吓,天啊这位住关庙乡的人去过南极!请问关庙乡在台湾哪里?又这位中埔乡人告诉我,挪威的青年旅馆设有厨房可自行煮食之外也提供晚餐,价格公道,五十克朗合台币两百五十元,某日他去峡湾区史翠恩,下了整天雨湿冷冷饥辘辘回来,排队领餐时再也耐不住而大叫一声好香哇!配菜老妇竟无语言隔阂的完全理解,报以同情笑容且给他超多量鲑鱼。没错,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出国,他们绝不搭团。

    乔茵王皎皎之辈,住父母,吃父母,可眼见的未来似乎不嫁亦不娶。一年勤勤恳恳,储够了休假日便结伙出游,掷尽千金回国,再计划明年去哪里。他们收集旅游地,而最不屑旅行团。王皎皎更只一人,存饱钱囊,熄掉计算机和手机,一去月余。

    前年夏末至秋天,我收到王皎皎九张不同小镇的风景明信片,全寄自普罗旺斯,一概四点九法郎邮票,旁黏贴纸上面符文意思是“优先邮寄”。明信片正中两纹戳章,圆戳年月日及小镇的名字,方戳乃小镇的好别致的圆腾化,空无言,唯署名一个皎字。他用这种挥洒向我表达风格,但其实我们交情甚浅。每回一堆垃圾邮件中我捡出他的明信片,困惑如濒临一则禅宗公案。寄给我,为什么?他认为我是他的同好,还是他的引为天涯知己?三张,四张,五张后,我不乐起来,他就这样未征得我同意而选定我是,不管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想成为他的是。

    我闷闷去买了DK版普罗旺斯指南,根据三点构成一平面,推测出他的活动范围。显然他采取小面积精耕的走法,他只走了普罗旺斯的西边,隆河口区域及活克吕兹,真奢侈。我犹豫未复信,倒着实阅览了一遍他可能的足迹图,在延宕之中模模糊糊牵挂他起来。结果我们不期而遇。正确说应该是,彼此正欲避开目光时亦就彼此看见了。我胀热脸立刻输诚,他听了淡然道:“是么?”像是我说谎。我愈说愈多,努力证明他寄给我九张明信片绝对值得,而他淡然答:“是么。”我怀疑他是否才从北京归国,说得这样侉腔调得是么,是么。我感觉全身起红疹,更说更乱已沦为病中谵语,最后他帮我收了场,耸耸肩道:“你要去的时候跟我讲一声,我告诉你怎么走法才好玩。”

    不对,一切都不对。那九张明信片并非虚拟,可是结结实实落在我手上的,之后,添加了我的虑心和思辨好像漆器上了一层又一层漆,它变得有重量,有体积,跟着我来来去去。故而突然相遇,他这样轻盈,恰似跷跷板一端他腾往天空,我却一屁股撞在地上。他走了,我爬起来,眼瞧自己魂魄的分身气冲冲拦到他面前诘问道:“哎别装了,别装作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否则你寄明信片,寄假的吗?”

    可叹我只是怔立,兀自为一场不明不白的交错懊悔不已。甚且从此我们互相就定了调似的,他恒常的飘逸,我呢,恒常的笨重。

    第三个笑我的,老同学,陈翠伶。奇怪她也就是嫁了一名长荣的高级主管,便像染患失忆症的完全忘记她从前怎么过日子了,好天真建议我道:“唔表带不错,你应该配个GUCCI包。”复热烈煽动我:“不过今年最IN的是2005,香奈尔大反扑了,台湾买也才五万多。它设计得满bodyfriendly,就是你座飞机时能拿来当枕头用的喔。它像根骨头,又想殿(臀)部,光看外形你以为装不下什么鬼,告诉你,还有像你们文人放书放本子都没问题。主要是它夹层多,有一层用马甲那种细绳代替拉链,跟真得马甲一样,太炫了。你非买个不行。”

    二十几年来,陈翠伶依然讲殿部,讲完二字稍作停顿,待我纠正她,豚部。再是酗酒,她说凶酒,同时便无奈朝空中翻白眼等我发言曰,蓄酒,她回曰蓄酒,然后继续谈话。如今她屡屡把我推向共产主义,激起我的下流思想:“唉既然你的名牌包那么多,何不分给我一个。”

    她拉我参加过一次太太们的西华下午茶,整整三小时,她们谈刚刚在香港铜锣湾结束的路易威登新款发表会。EPI系列,暗哑和光滑交织成似水质似水痕的横压纹包包,今年推出七款,每款芋紫、香草白、褐绿三色,副料亦开发出钛环扣和松紧扎带。某太太的EPI包是金环扣产物,她简直太抱怨了:“我一直很喜欢它很内敛的感觉,可是金扣子?怎么搞的!”是的,每个人很明白她的微言大义其实在说:“看,我多早就买了EPI,最早的,比你们大家都早。”

    如果人人皆持钛扣包,搭配钢表、银戒、铁拉链衣出现在人人里面时,你如何区别你,与人人?茶凉食困,我陷入长考。若一阶层人皆拥有爱马仕皮件后怎么办?不错,他们比旧,比皮件上的旧泽和柔韧褶皱。比旧,所以富过三代。所以知妍丑。所以贵族。是贵族,所以酿造出美丽与哀愁,繁华与颓圮。中产阶级呢?唉中产阶级坏品味,树小墙新,庸庸无文物。所以所以,我还是不该要求陈翠伶分我一个冒牌包的,正如我不能用莫桑比克最近这场大洪水惨况来责难她为什么不捐一支路易威登去赈灾……突地,太太们仓皇作鸟兽散,扔下我慢吞吞自昏聩里醒转,原来她们要赶去接小孩放学,霎时跑得精光。我拾起谁遗落的知更鸟蛋蓝大披巾,一点不错,正是那种六十乘一百八十公分大却轻软细薄足以穿越仕女戒指的帕什米纳,我像捡到辛黛蕊拉的玻璃鞋揣怀中带回家,想测试它真能通过一枚戒指吗。如果陈翠伶知道我搭团赴港看歌剧,笑话,她们长荣头等舱飞到维也纳听三大男高音的。

    第四个笑我是阿卡,他搞小剧场。他的晶黑小豆眼会狐疑看着我:「哈东东?歌剧魅影?太堕落了罢。」

    第五个笑我的,我自己。

    因为啊有一种泪,它像水泼到防水布上,不沾不滞滚掉了。例如ET,它最终跟地球人道别时胸腔内的约莫是心脏物红通通亮起来,剧中人哭倒,剧外人亦哭,边哭且边对递过来拉拉纸的同伴谢谢道:「没办法,我的眼泪从来廉价,不算数的。」它跟拿支羽毛搔鼻孔打喷嚏一样,干的泪,滚过表皮就没了。

    我为许多滥情剧掉下这种泪。不过歌剧魅影,有不同,它是一次铭记印象,对于黑暗天使的我最初的铭记。

    这么说吧,人鱼公主。那是幼小不识字年代,老妈常跟我们讲公主王子美满结局的故事。偶尔老妈瞌睡得仰空长啸几乎要翻倒过去了,被我们一声声执拗的问句,后来呢?妈后来呢?摇扯醒来。这当儿,老妈焕发出异样甜美的柔光和微笑,长大以后我明白,那跟课堂或会议里一盹惊醒遂做出各式零碎动作以掩饰并无打盹是同样的。我们殷切凝望,久久,老妈也许牛头不对马嘴绕了一段岔路后终于回来本题,也许携带着笑晕复沉入梦乡。一如平常的这般惺忪境地,首度,人鱼公主现身了。她未与王子结婚却在太阳升起时化为海上的泡沫。妹妹大哭起来,大人弯身揽她但她不依往后一蹬,四仰八叉跌榻榻米上朝天嚎啕,眼泪从身上四溅迸出。小的妹妹故也学姐姐,哭躺于旁。人鱼公主,如此向我们揭示她的面纱而演成的好壮烈场面,深深映进我的纯蒙双瞳。

    不结伴的旅行者1

    帽子小姐深夜去哪里了?半夜三点钟,这时间出去,去哪里了?

    那时没有手机,没有国际漫游。旅馆的电话太贵,老夫老妻不打的,打了倒是反常。时差三小时,打不对时间,以为发生事故,吓人吶,招骂。除非少年夫妻,除非热恋中人,打回家告知旅馆电话和房间号码,对方再打过来,不计血本尽讲废话。

    那时,他们这个印度朝圣团,便与母国完全断了联系的,一行二十人,在那尘热和艳色的境土上,东南西北浑沌走直走到有一夜,帽子小姐把乌漆漆车窗拉开一隙朝外觑,被那钻进车来简直像只凶猛动物的潮腥气惊醒,才突然恢复了地理感,外面是印度洋。旧历十二,月光下印度洋亮得如一张锡箔纸,很近很近贴着窗。凌晨一点大巴士开往机场,这里是孟买,他们在返国的途中。

    没有人要打电话回家。

    除夕夜,导游表现着他的体贴向诸位建议拨通电话报平安。导游的言语,校长训话般于嗡嗡的空气声里蒸发掉了。次日游毕泰姬玛哈陵,导游领众走南面出口到街上,指许多牌子大黑字写「STD、ISD、PCD」,凡门前竖此牌者可打国际电话,大年初一拜个年吧。消耗了大量底片在泰姬陵之后,无人对这条布满餐饮和平价旅馆的小街有兴趣,踟躅不行,或软软爬回车里,饿乏了只想赶快回去喜来登饭店吃豪华自助餐。各怀鬼胎,这个朝圣团。

    帽子小姐焦虑着那匹金缕巾,昨日住进喜来登,就在廊阶下首第三家店发现它,开价美金九十八块六毛,杀不成,暂搁到今天再买。然而一夜梦觉,金雾金纱里头的藤叶,萝枝,漫步着紫孔雀,蓝象,红鹦鹂,绿鹿,香花异草,金缕巾无限滋长已全部占领她。可直到出发前,店铺仍未开,帽子小姐只得随众上车下车,魂魄却滞留于喜来登那家精品店。即便列名世界七大景的泰姬陵,她也索然,灰心瞧着滑白大理石建材上漓漓淅淅好多鸟粪。她害怕店铺如果今日公休的话,她跟金缕巾就此死别了。

    因此巴士开返喜来登吃饭,帽子小姐胸腔狂鼓,鼓得她乱了协调,下车时踩空一阶险不跌个狗吃屎。她踉跄直奔内廊,听见斜刺追上来碎当声,猫女,果然又是猫女!猫女的班尼顿背包上拴一串符铃,永远人未到声先到。

    抄快捷方式猫女走另个门进屋,跟她几几乎同步抢进精品店,同叫道:「我要那个!」幸好他们要的不是同一件东西。

    他们老在同样摊位前碰头。

    上一回交手是抢绣垫,密密绣满红绿对冲色绝无一丝空隙的曼陀罗式纹格里钉着圆镜片,他们同时抓到,都不放。剑拔弩张的瞬间,猫女一放手撩开,猛然松脱释出的能量,击中她,欺凌她。她错愕抬起眼,首次,她抬起眼正视团里这位团员。见女子昂头转身,踏着无声息宛若猫步的短靴去柜台结帐,身形娇小,分明挺直着一根蓬蓬尾巴摇曳以背影轻蔑她。猫女!

    如雄树蛙的呱叫,为了公平分据地盘而不发生冲突,每只蛙好想逃避同类的呱叫,结果走向独身。反之没有地盘问题,雌树蛙大部分是聋子。

    如猫科动物雄性行动时,唯恐接触,都成冲突,为了不要遇见,牠们每隔一定距离施放一点气味,作用好比铁道信号防止两辆火车相撞。

    如不结伴的旅行者,暂时逸出人际网络,不社交,不沟通,不负责,故而以各种配备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好比猫女,挂戴一副冰霜面具,告知着:「对不起闲人勿近。」

    好比帽子小姐,小头,凹凸脸,天生帽架子,任何帽子到她头上,都靓。她把三分之二脸掩在蕈形帽里,帽荫深深底下一截尖下巴,不看人,人也看不见她,传达了再清楚不过的讯息:「谢绝交谈。」

    他们是不结伴旅行者。

    偷来的休旅时光,不结伴旅行者只愿服从自己的任性,当白痴,当野兽。他们矢志逃开人类的也包括他们自己的注视,曝野于无人类目光的所在,自由走荡,无目的,无边界。

    帽子小姐是第三回不结伴旅行。比起前两回,走得更远,时间亦更久,她冀望这回坚持到底。如果到底,到底之后再回来人间目光的注视下生活,一切该有所不同。

    而猫女,一家三口同行,猫女的母亲、丈夫,跟儿子。注定猫女当不成不结伴旅行者了,更不幸的,猫母在另个极端,是位热烘烘的结伴旅行者。

    猫母并不看风景,觉得风景全部一个样。古文明残照,猫母的眼里是一堆烂石头。贫瘠大地过了这村不知下村在哪儿,所以但凡停车,猫母只管找厕所,如此也锻炼出尖锐直觉,方圆一瞅,立即朝厕所方向奔去肯定无误。猫母不购物,不逛店,唯脑中欲赠纪念品土产的一长串亲朋好友名单着实苦恼她,便尾随团员杀进杀出,感染叫价时的格斗气氛,杀落跟买,结果购物比谁都多。每晚猫母把所购货色和受赠者名单重新配对一次,困扰着某某总是配不到适合物,而某某某起码已有两三件了。故愈近旅程末期,猫母愈彷徨无主,何时何地都像站在十字路口茫茫四望,默语着:「买什么东西好呢?」

    猫女每次瞄见其母发茫待援状,即心情大坏。由于猫母视与团员们打成一片为最大乐事,只要身处人与人之中,就算在火星,猫母也安身立命得不得了。猫母的自我,是界定于别人跟她的关系里面,没有这份相对关系,猫母会大海漂流,迷途而竭。因此猫母的存在,之于猫女就是一股牢牢的人间目光,即便旅行在外也没有一刻一秒放过她。

    是这样的目光注视下,猫女好几次缩短了冶荡时光去陪猫母上厕所,排队占位子,辨识调料里是否有怪气味的印度咖哩。甚至放弃自己的逛物路线,插手猫母那份送礼名单。她认为谁某每每欺猫母老实尽些烂东西拿来做人情,又总要说上一堆辞藻附加价值,这种人,她反对送礼物。她亦认为某亲戚太肤浅欣赏不来民俗奇物,送了白送,不如回程免税店买一盒巧克力打发即可,别说呢,巧克力还贵些。更有谁某欠钱耍痞,倒送礼物给他?以及谁某,永远在抢付帐且永远抢输,既然从未让他请过一杯茶一顿饭,则何必礼尚往来。猫女遂行着自己的公断,赏罚分明,砍掉半数受赠者。

    猫母从来以家人意见为意见,当场都听女儿的,可并不妨碍她背转身去惩奖名单立刻又变回送礼名单,又还乐孜孜向女儿秀出买了件好东西给谁谁。

    猫女刷地挂下脸,谓谁谁不是已选妥了东西。昨天,就是昨天在四眼神庙,猫女牺牲了去看周边的黄教白教花教庙的时间,帮猫母搞定一串檀香链子,三只藏文银镯,一条民族色羊毛披肩,一对木雕人像。猫母却毫无警觉说原先那件东西打算给另外的某某了,所以谁谁现在换成这件东西更适合。猫女很生气某某是个痞子讲好不送礼物的为何又送!猫母诧异女儿如此之当真,解释某某其实还不错,每年都是他第一个来拜年的。对,这样他就可以欠钱不还了。

    也有还啦。

    还?是喔,还一万再借两万,还三万借六万,看准你这个笨蛋。

    猫母好想浇熄女儿的怒火,完全不得法,说某某也是可怜,老婆跑掉了孩子们不理他最近又驾照被吊销……猫女夸张叫起来,拜托你不要说服我。

    猫母好怕团员发现他们争执,哀求说不送就不送,不要这么大声嘛。

    就是这种态度一直激怒着猫女,很奇怪,都是你在抱怨喔,抱怨也是你,送东西也是你,以后你就不要再跟我抱怨。

    猫母装聋撤走,唯恐女儿更嚷出什么话,并加倍欢颜的参入团体之中,藉以掩饰刚才可能被人看见的母女冲突。猫母总也不明白,女儿怎么这么大脾气。似乎女儿长大以来便是这副德行,对她忽厉色,忽和颜,没个准的喜怒无常。上回炖冰糖猪脚吃得翻锅,这回说是有圂味一筷不夹。前一秒明明听见女儿骂某某王八蛋,她跟进骂,女儿却倒转矛头指责她,谁是王八蛋?她知不知道王八蛋的理由是什么,不知道就不要乱骂。女儿那愤愤抽搐的脸颊,令她不求甚解疑怪着,难道那王八蛋还有些好处呢?她倒比王八蛋还惹女儿生气?

    猫女则不解,猫母的等人症候群。

    斗争往往一起床就开始。为吃早餐,猫母大早已穿戴整齐待女儿陪同去吃,猫女不吃宁可多睡半小时,猫母说这样不好吧执意等,非要猫女变色,郑重告之吃早餐是权利不是义务,我放弃我的权利可以罢!猫母才走。去敲女婿孙子房间门,伙同吃,通常孙子也不吃,女婿一定吃。猫母吃完用餐巾纸包回白煮蛋啦松饼可颂啦给孙子和女儿。孙子一定吃,猫女话讲得决绝了,一定不吃。

    大厅集合出发,根据经验,猫女必比集合时间晚五分钟。猫母却不,她的生理时间比集合时间提早五分钟,她看表,但她只遵循生理时间。为此早一米米晚一米米的计较,猫女诘问其母什么时候准时出发过?只有晚,没有早。猫母说就是这样想所以害大家等来等去,如果都准时,就准时了。猫女讥道可能吗?不可能嘛,导游早就把集合时间至少提早了十分钟让大家来迟到。

    那我们准时的人都倒霉了。

    是你自己要倒霉,你可以选择不倒霉的。人人像你一般自私!

    对,我就是自私。

    日日上演的拉锯战,猫女丝毫不想让步卯上了的一定不准时于大厅集合,证明自己无误,并刺激其母能否终于发现蠢行而觉悟的话,准不准时何妨,换言之,准时集合又有什么不行。

    猫母经常像只牧羊犬,跑来跑去,设法把他们家四口拢到一处,拢齐后好向团体归队。猫站在纪念馆前,焦灼着大家都进去参观了为什么没看到女儿,见孙子摇摇荡荡出来,嘱孙子别走远,草地那头有蚱蜢可抓。孙子是昆虫迷,猫母一方面跟孙子旁边久了而能十分专门的指认出锹形虫,一方面则除了锹形虫以外所有的昆虫她皆叫蚱蜢。孙子无论看什么总第一个看完窜出,没法圈牢孙子,便在视线范围内指点他去抓虫。问妈咪呢?妈咪不要看纪念馆要逛老市场。

    之前逛老市场,还逛不够?一条队伍散得一里长,女儿永远殿后。女婿尽管摄影狂,毕竟算维持得住女婿礼仪说让他来等殿后君,妈妈放心去逛罢。猫母问孙子,妈咪怎么跟大家会合?

    妈咪说五十分钟后会直接回游览车上。

    永远,只要是集合,猫女绝对只在出发前最后一秒现身,从从容容,绝不误班,可也绝不早到。猫母按规定时间抵位,等这等那,着急不安一路升高使等候更加漫长更加难忍受,她苦苦生恨起来,认定这是女儿在故意折磨她。然而待女儿出现,松口大气好舒快,顿时扫荡掉刚才的苦恨感一笔勾销得精光,唯剩下抱歉不已,深感女儿真是太不合群了,为此更加努力集拢孙子跟女婿以备随时交代给团体,希冀大家把他们当成融融一单元故此不察觉内部有个离异分子。这当口,她格外庆幸有一位小姐垫底。那是比女儿最后一秒又再迟几步现身的,赶得气喘吁吁的,帽子小姐。

    旅程后来,大家叫帽子小姐瞎拚女王。语气掺杂了一点戏谑,她好会买,比他们当中最会买的还会买。一点钦羡,刷爆了哦。一点狐疑,年纪轻轻她打哪儿来的参加他们这个团?一点不以为然,她独来独往不跟人讲话。一点抵制,她甚至把脸藏在帽子里不看人。一点喟叹,她真的从头到尾不理人呢。一点赌气,既然她不理人他们为什么又要理她。最后,一点自暴自弃,女王喽,新新人类X世代喽他们能拿她怎样。

    猫母衷心感谢有瞎拚女王当靶,遮挡了女儿如出一辙的无礼形象。故而瞎拚女王滑垒成功跳上已启动的车子,悍然穿越无言空气和一张张的漠漠脸盘直走到后厢落座,猫母是唯一对之释放出善意的团员,招呼道,瞎拚喔。

    此时,帽荫底下一截尖下巴,朝声音来源咧咧齿,表示微笑。

    猫女沮闷极了,一桩一桩,再再让她验证其母是块黑暗大陆的不但撼动不了,而且不小心太靠近时就给卷入里面,在那份你欠我我欠你因此到死也别想还清的奇怪债务里灭顶。她对母亲举双手表示投降,拒绝答话,高举双手投降。

    猫女也不解,其母何以那样汲汲于服从一个集合体?不愁找不到的集合体,三人成众,二人为仁。回旅馆房间只剩他们二人,猫母马上服从于长期以来母女间的惯性和基调,他们是,凶巴巴的女儿,跟问前问后不停讨主意却任凭讨到的主意像开水龙头般流掉的母亲。那么,若当下只有猫母一人坐在那里,轻挥手帕扇凉,捺捺额汗,捺捺鼻汗,一人,然而较之二人三人共处时此刻猫母更鲜明位在一个古今超大集合体的、也是猫母自己的目光注视下,好矜持。

    猫女举手投降。旅途中突然冒出来的行为模式,俯首垂目举双手,随便,输给你。猫母好讨厌女儿对她做出这种动作,甚感侮辱,几至猥亵感。她朝空用力挥了一下手臂,像反击,像剎那时光倒流她最后一次打女儿是女儿小学五年级天变冷了死也不肯加衣服。她好讨厌正在盘算买什么东西以及又将东西跟人名排列组合一番时,看见女儿对她举双手叹气。

    猫母快速膨胀的巨箱,后又添购了一只带轮子帆布提袋,有好脾气的猫夫无怨无悔搬扛,大军迁移,猫女向猫母的庞杂行李举双手投降。猫母上车瞌睡,猫女不再从椅背后面探手戳她,看,高粱田开紫花。看,白色的牛。看,大树。不再以眼神,以擦撞,或众目睽睽下以意味深长的一笑,或索性拉长音节叫妈--制止猫母跟人聊个没完。不再进谏其母别人也要看风景也有自己的程序却被她缠住聊天又不好意思中断,真不晓得千里迢迢跑这里来聊天是有病?不再凶巴巴的猫女,凡事举双手,俯首垂目。团员问猫母,那是你媳妇?

    我女儿。猫母胀热了脸。

    对方冲淡的笑容里意思是,好冷漠的女儿呀。

    猫母羞愧极了。若非居中还有猫夫猫子,大家会以为他们是分配到同房间的两个陌生人罢。这是毕生以来猫母的最大挫败。女儿已不只脾气大,根本是,是在惩罚她,认为她根本不适宜旅行。

    旅途将届啊,抑郁的猫母。以及,给猫母骚扰得当不成白痴野兽而懊丧不堪的猫女。以及旅行两星期,一对终于翻脸的好友,道友。为的是一个逮着机会要关掉空调打开窗子让气流自由进出,而另一个不要。一个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呼啊吸啊做完整套吐纳自认不会吵到人。一个梳洗后从不清理害人一脚栽进水乡泽国。一个慢吞吞,一个急令令。总之就像一对夫妻如果没有离婚的话,把他们一生的磨合骤然压缩在两星期内爆发,其惨烈可知。

    猫夫公司里一撮人信密宗,猫夫虽不信,为人随和故也不扞格。会报名参加这个号称有大师同行的朝圣团,全是因为猫女是个尼泊尔印度工艺迷。躲拜年,躲猫夫那边年年行礼如仪的三通宵亲族麻将,猫女好愿意一家放逐到印度。他们点缀着朝圣团的外缘。

    唯帽子小姐,没有人知道她打哪儿来。

    跟帽子小姐同住的叶阿姨,淡淡如一幅南宋水墨,三笔两笔,一擦就给擦掉了似的眉眼五官,恒常笑嘻嘻。以为她很容易亲近,错了。她是戴的另一种装备,迷彩伪变,掩盖着底下其实也是一名不结伴旅行者。以为能从她口里多知道点帽子小姐,并不能。猫母几回试图与她攀话题,都像走入雾中不见其人。叶阿姨属于朝圣团成员,但晓风残月,似乎叶阿姨走的是另一条朝圣路。

    帽子小姐亦自己有一条朝圣路。她若是坚持不打电话到旅行结束,到回家,她就赢了。

    赢了什么呢?她问自己。

    那时,泰姬陵的所在亚格拉,非圣地,走访圣地必经之途。参观红堡,传言将祭品铺在旧皇宫皇族棺木上许愿即可美梦成真。帽子小姐感觉到周围一股欢逸气氛是旅途中没有的,眼前忽就铺开来一匹红帐,撒上去玫瑰瓣和金盏花,霎时间丝巾缤纷出笼,从背包掏出从身上解下,掷于花堆许愿。不管训诫是佛陀的是摩西的,此时一概放假,团员们好虔诚索求着世间种种。帽子小姐想想,告诉自己,要坚持到底,不打电话。

    她最后的联系,搭机离境前,终于还是去刷了一下金融卡果然,一笔十万元,两天前男人汇进账户的。她叹口气,分手的决心像风中烛苗好脆弱。

    第三回她决心离开男人了。不选择的临就搭个什么团,只要走开,走远,不论走到哪里,只要能走离自己的命运。

    上路吧,朋友。沿径旅行,直到自己也成了路径。

    没有准备,也从来不对地图上那一大片板块有半点想象,帽子小姐陡然走入咖哩和檀香气味的国度。咖哩根本不同于她一贯以为的咖哩味。以为咖哩是一种叫咖哩的豆子磨成粉,不是,从来没有过咖哩豆。

    那是郁金根,欢亮的黄和辛香,构成咖哩的基础色。其色亦可以染布,佛衣,袈裟黄。

    豆蔻,丁香,芥菜子,胡荽子,鸡舌香,罗勒,柠檬草,大茴香,小茴香,黑胡椒,肉桂,生姜,莳萝,辣椒,马芹,藻桂,香荽,无数香料全都研磨为粉不识其原貌,抗低落,神秘催情。咖哩由十六到二十种香料混调制成,或偏红一些,黄一些,金一些,千百样比例配方,恍惚差别但一尝即知的千百样咖哩味,弥漫着朝圣路。

    她像掉在无止尽的阿里巴巴梦境。上车,下车,噗噗噗小飞机摇着螺旋桨,一程一程旅馆,一间一间商店,芝麻开门,绽放出一窟一窟迷花眼的珠光宝气。而在那程与程之间,光暗迭光暗,灰砾砾她什么也不记得。除了咖哩味。除了跨进一个黑甜的光暗里,檀香。除了摸嗅着琥珀色的树脂凝块。除了忽地涌至的油膻味,潮汐般卷裹着纱丽裙脚窸窸碎碎退去。除了有时像撞到一面墙似的胶稠的香,太稠的香闻起来是臭的不知什么香,茉莉?广藿香?麝香?不知道。

    洋金花和大麻,缠生在湿婆神周围。焚烧大麻的花,喝大麻种子的茶,一种风格由此展开,人类最早记载的春药方子。实践妲特罗,生活于社会之外。鹿子草混合宽叶香蒲。亚硝酸戊基。骆驼篷或是茄参,或是毛蔓陀罗……

    完不了的夜,梦都疲惫下来了好疲惫的长梦,星星大得像火焰永不熄止。悉达多太子发现自己没有味蕾了。最辛辣的咖哩,也尝不出味道。

    别无选择,他得去找回失去的味觉。上路吧,朋友。

    孟买到曼谷,吃茴香子饼,涂抹杂有芫荽的萼绿色酱,和一块甜得噎死人的三角糕。那是最后一程的印度。接着西太平洋风刮进舱,把那梦境一乾二净全部刮跑。

    率先醒来藏不住一脸笑意的,是美食家密宗大师。想到很快即可过海去中环吃清蒸青衣,尤其是,那鲜妍蒸汁跟白米饭浇拌后吞进肚子的第一口,那口感,密宗大师竟然笑出声来。

    香港,帽子小姐等不及脱掉吸饱咖哩气味的厚衣,晴日才暖,已有春装抢先上市,一点折扣不打的,帽子小姐面不改色全身换新。四处可见电话亭,她已回到家门前了。经过7-eleven即入内买电话卡,五十港币的?一百港币的?她要一百的。如今卡在她身上,带来带去,她得努力购物,补满时间空隙以防一不留神就走那隙间去电话亭。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她驱策自己在几处大mall里面猎物,跑断鞋跟,骨拆骸散。

    所以她床罩都没揭开的和衣倒毙,一觉醒来,银白如昼。久久,久久,不晓得在哪里?举手看表,差不多三点钟,下午三点吗?她在哪里?

    不可思议那银昼是月光,从海上反射进屋的。帽子小姐一恢复意识,时间空隙即在她眼前迸裂,像涟漪,像流沙,一种什么涌出将她覆盖,凉软的。她觉得男人受的折磨够了,她得去打个电话。

    此时男人的家人不会在,寒假都去了洛杉矶舅舅家。帽子小姐选择这个时候出离,一为报仇男人(他不要以为家人不在就可以肆无忌惮跟她在一起),再为激愤自己(她白白放掉了一大把跟他在一起的机会),而这两件都为的是坚定分手的决心。因为她能这次这样的放掉,她就可以做更大的放掉。因为如果她能破纪录十五天不打电话给男人,她就可以十六天不打,十七天不打,二十天不打,一个月不打,像戒烟,或是戒酒一样,戒掉男人。

    她下楼到旅馆大厅打电话。响两下,电话就接了。男人好惺忪沙哑的喂声,当下,她就后悔打了这个电话。

    把你吵醒了。

    现在几点钟?

    三点。

    两个人都一股脑气上来,僵持不语。

    她就要挂掉电话时,男人问她现在在哪里。

    香港。

    那明天就回来了。

    她叹口气,就差那么一点,差那么一点点她就破了十五天不打电话的纪录。

    几点到?我去接你。

    她叹口更长的气,做最后抵抗。

    瞎拚啦?

    对呀,就是瞎拚。

    刷爆没?

    还没。她声音里起了笑意。

    男人于是问她瞎拚了些什么东西,她开始报给他听。报到最后她说格数快没了等电话自动断掉就不讲了……而由于没有告诉男人班机抵达时间,她又跨天桥去街角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买电话卡,又讲了更多话。

    帽子小姐走回房间,感到一切如此之轻易。既然打了第一通电话,便打了第二通电话,那么还差第三通吗?轻易于焉变得更加轻易。

    那时,帽子小姐带回来的风尘仆仆的印度行李,填塞得结实如球因此一时也无力去拆解它,或者说,无欲望去打开它。帽子小姐任其搁置着。直到有一天,她奇怪这捆脏兮兮的袋子恐龙蛋化石般蹲踞在角落,遂一拆两拆把它拆开。瞬息,五味七色窜出,升空凝成蕈形云如一千零一夜瓶子里放出来的巨魔,吓到了她。

    一件一件,她陌生不识,又依稀记得。

    连金缕巾,连繁花星辰的绣垫,若不是此刻看见的话她如何就也不记得它们了。它们脱离那个阿里巴巴梦境出现在这里,显得这样七零八落魅力全失的,她简直不记得当初为什么买下它们的?

    帽子小姐迷惘仰视蕈形云,她的确去过一趟旅行,然后回来了。东西散置于地,如何竟像光天化日下的魔术道具,再平常没有了。

    宝变为石,那是帽子小姐当过一段时间白痴和野兽的唯一物证。

    不结伴的旅行者2

    天涯海角。

    有这样的地方吗?有的。

    在蔚蓝海岸。在那里,如果是步行,任一转弯,任一登高,一旋身,一回头,都会哇哇哇惊叫起来的到处看见天涯海角。

    有人,王皎皎罢,乔茵罢,都行。王皎皎就被那一个又一个的天涯海角,一路贪心追看而越走越远。春天五月,太阳到晚上九点还不落。塞尚也嚷嚷起来:「这里的太阳烈得可怕,所有东西对我来说,都成了一片剪影。」

    好几回,王皎皎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了,尽头,不可能不是的,绝对是,尽头。

    站在十九世纪初所建目前是八线道公路的「英国人散步大道」上,眼前旷古无物除了蓝色,深深浅浅的蓝,除了天就是海,除了海就是天。然而若非有一条漆白栏干于其间低低横过,一切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那一条栏干,划出来一道界线,于是,空间发生了。当然,时间开始了。此时有一张,两张漆白铁铸椅搁在栏干前,虽是空的但可能有人坐过或等会儿有人来坐,所以那时间空间里就有了人。而那人,一生之中他或早或晚将会发出王皎皎一般的叹息,这就是尽头?

    果若一个人站在世界的尽头,他会想什么?他要干什么?

    男孩想去寻找金羊毛。

    女儿化成了精卫鸟,衔微木以填沧海。

    印象派画家哀嚎着:「我费尽心力和太阳搏斗,好个太阳!在这里我根本得用金子和宝石来作画。」

    帝王派出一艘艘童男童女船去求长生不老药。

    彷佛站在长实总部七十楼楼顶俯瞰玻璃帷幕脚下的香港,男人微笑说:「这是一个物质的社会。」

    王皎皎爬上尽头。他是被一条狭仄的街坡吸引,天梯般通往高处的绝人之路,那路头看出去会是什么?他绝没想到,看出去是紫,紫到无栏无界的熏衣草田。

    他大叫起来天哪!天哪!可是没有人听见。

    未曾有过片刻像现在,他渴望极了旁边有一个人,一个伴,他们互相听见互相在叫喊天哪天哪。

    没有人。没有回音。紫,在他发出惊叹的那一同时紫也消解无踪。没有人共同见证的紫,紫是不存在的。他内里的呼唤,因为没有人听见,一接触空气便氧化掉了。天涯海角,他濒临在顷刻间就可能会散失光光的饱和边缘。他好希望有一样什么能钉住他,不教他氧化于驰荡的无边际之中。

    这样,他开始寄明信片给友人。

    一地一地,精心选购出具当地特征的明信片,贴好邮票,注上地址跟友人姓名,然后,然后在上头写些什么呢?不,不写什么了。没什么好写的,唯署上自己名字。就这么多的牵连,恰恰好就这么多,再多也不了。有时交柜台托寄,有时直接投邮,大概人都返国了这些卡片还在途中流离罢。无论如何,经由这样一串举措,他已把自己黏着于世间。

    看哪在世界的尽头,人人皆配带手机的二十一世纪初,人人皆掏出他们的手机打给地球上某一个人。

    打给谁?心爱的人吗?刚刚学走步会响亮喊出爸爸让人真是甘愿一辈子为之做牛做马的小小女儿。在尽头,好渴望听见她在手机里叫声巴比!

    打给恋人?妻子丈夫?还是各种不伦之恋的对方?还是打给老妈。永远唠叨的老妈却是聪明透了的抢前报告,每天都有按时喂花鬼消炎药,凹罐罐(猫罐头)跟凹干干(猫饼干)吃很多,吃完就跑到隔壁梁家门台上睡觉,饿了又回来吃……好贫乏的起居注啊然而叫人打心底放宽。很感谢老妈并发誓以后不要对老妈不耐烦。

    打给酒党果然没有意外的这时间就在南楼,「喂炉主(倒数第一名)。」「你猪呀变态蛋白质(笨蛋+白痴+神经质)!」「你庄孝维(装疯子)。」「天使(天上的狗屎)!」「嘿嘿嘿我在普罗旺斯。」「3Q(谢谢你)!」「粉嫉妒喔。」「你种芋头(上大号)啦!」相乘的恶毒咒诅中切掉手机,快乐死了。

    还是打给平常万万不敢打的暗地恋慕的女神。或颤抖,或云淡风轻状充满着禅腔,或镇定得不得了因此蛮像神经病。要不是在尽头,不会打的。

    那时,假如王皎皎也有手机,他会打给谁?

    没有谁。没人写信给上校。也没有谁他想要打,可以打,能够打。没半个谁,他想不出谁他想要打。也许那盆大麻叶子罢,托养在姊姊家,但心理上他已把自己建设好当作麻已枯死。

    他奇怪的逻辑是,譬如某次他婉拒掉对方好动人的邀约而用了这样的外交辞令他说:「我不愿意出生,因为我不想死去。」

    譬如那位巨蟹座帅哥,为的好怕被人拒绝,遂戴起盲者按摩师墨镜先摆出拒绝人的架式。譬如唯一牵挂的大麻叶子,但每回他离家远行,就当麻已枯死。譬如他重塑自己变成一种人,随时,熄掉计算机,他即熄掉所有的联系。即飘蓬高飞,随便到哪里,撒哈拉,吉力马札罗,西藏,佛陀涅盘地拘尸那迦罗,随便。事实上过去他苦苦在搏斗的,即在设法削去他自己跟世界的关系。

    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好狂诞的姿态,造成他,他演音法师出家前跟世界无比紧张的关系。

    譬如这么说吧。生,老,病,死,一个起码是以年做为单位计算的代谢周期,在他,以分秒计。人们要用一生来走完的代谢所以平澜,平淡,平凡,平庸?而他,或他们,用时,用日。他们以云霄飞车的速度,代谢着一番番生老病死,这是炼狱。

    记得吗,俊姐儿王娇蕊说:「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王皎皎就是。根本,他走到哪里,都是男人。

    他跟男人的关系,他跟世界的关系。他不能做什么事,除了全副精力都在对付自己这个男人身体的猛暴大兽。到后来,他知道关它是不成的,只得放它出柙,任其为虐四方包括也把他践踏如泥。他的自救办法是,如果他能把自己消除,那么这个寄身于他的大兽就也消除了。故而人生路上,他的同代和同侪都在拚加分的时候,他独自往减分去了。

    一毫毫,一寸寸的减。很难很难的,减。直到他自己成为一条相反的路径--减之又减,万法唯减。

    直到一天,是渐悟呢,是顿悟呢,留给世间去吵罢。一天他到友人的录音室取物,友人不在,外间一名少年百无聊赖坐那里摩挲着颈前吊着的皮绳银饰。大球鞋,雷鬼头。超大尺码衬衫,超大尺码裤子。敞着衫,露出锻炼过的褐亮胸肌腹肌。露出高腰内裤裤头,CK的。他静观少年,像蜥蜴学家观察一只新品种蜥蜴。少年抬头看他一眼,跟看屋里搬进来一棵马拉巴栗盆景没两样。而就在友人推门出现的一刻,他冷水灌顶猛明白,他看少年的,以及少年看他的,如何如何,身上的大兽如何已经离开他了,消失不见了。

    他震惊莫名。少年,少年居然没有引起他生理和心理上的反应。这是不可能的。

    浓发早稀,髀肉复生。颓危将倾的居所啊,大兽已经撤走了。

    突然间,世界变得好宽敞。宽敞得过分了,凉风呼呼的吹,他听见自己的空皮囊跟骨架相撞发出来恫吓人的冬冬声。

    他竟不会和宽敞相处。就像演音法师面对亲人的诘责回答说:「就当我是患虎列拉病死了罢,便又能怎样?」几乎是负气。妻来山寺求见,演音也不见,哪有解脱?他还刺血写南无阿弥陀佛呢。以戒为师。减法之法,王皎皎的减法之路。他适应着这份宽敞,小心翼翼的,好拘谨,好寒简。有一阵传言他在尼泊尔剃度了。这样,他跑到世界的尽头。

    那里是钟塔,望见古代贸易船从点渐渐浮凸为斑烂的面。那里是无罪圣胎圣母教堂的一檐静卧于明蓝大气层中。那里是八线道公路通往摩纳哥方向的转坡被一栋焰金大H字旅馆截住,车子开到那里一闪没有了,或是一闪,生出辆车子。

    那里是毕加索的城堡工作室。持笛的半人马怪物,舞蹈的酒神女祭司,农牧神蹦跳,森林神吹排笛。他不画他所看见的,他画他所知道的。

    好诡异的,那里是孤悬在,在他伫立的那个台阶一回首看过去的天涯海角,一座电话亭。

    他不进不退保持不动,不敢再上一阶,因为恰恰好他所在的视角看过去,电话亭孤悬在天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钛银色调的电话亭。

    那时,他觉得他可以打一通电话。打给去世的父亲。像时差是白天黑夜,黑夜白天的两个地区,电话里他会向父亲问候道:「你那里现在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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