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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妨从我讲起。

    我是公元第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中华民国第三十八年四月生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同年十月成立,所以我呢算是民国出生,共和国长大。

    按某种“话语”讲,我是“旧中国”过来的人,好在只有半年,所以没有什么历史问题,无非是尿炕和啼哭吧。

    现在兴讲“话语”这个词,我体会“话语”就是“一套话”的意思,也就是一个系统的“说法”。

    “历史问题”曾经是可以送去杀、关、管的致命话语,而且深入世俗,老百姓都知道历史问题是什么问题。

    我出生前,父母在包围北平的共产党大军里,为我取名叫个“阿城”,虽说俗气,却有父母纪念毛泽东“农村包围城市”革命战略成功的意思在里面。十几年后去乡下插队,当地一个拆字的人说你这个“城”字是反意,想想也真是宿命。

    回头来说我出生前,共产党从北平西面的山上虎视这座文化名城,虽然后来将北平改回旧称为北京,想的却是“新中国”。

    因此一九四九年在这个城市出生的许多孩子或者叫“平生”,或者叫“京生”,自然叫“建国”的也不少。一九五六年,我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学校里重名的太多,只好将各班的“京生”“平生”“建国”们调来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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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而言之,古代中国虽有“封建”与“郡县”两制之分,但两千多年是“郡县”的延续,不同是有的,新,却不便恭维。

    虽然本无新旧,一旦王朝改姓,却都是称做“创立新朝”,那些典礼手续和文告,从口气上体会,也算另一种“创立新中国”吧。

    次大而言之,一八九八年的戊戌变法,若将“郡县”改为“君主立宪”,也就真是一个新中国,因为这制度到底还没有过,可惜未成。

    这之前四年的甲午战争,搞了三十年洋务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得知日本军舰刚刚换了新锅炉,节速比北洋水师军舰的高,在清廷主和以保实力。被动开战,则我旧中国人民不免眼睁睁看到了清廷海军的覆灭,留学英国回来的海军军事人才的折损。

    这刺激比五十四年前与英国的鸦片战争要大,日本二十四年前才开始明治维新,全面学习西方。

    “戊戌”之后清廷一九零零年相应变法,废除科举,开设学堂,派遣留学生,改定官制,准备推行三权分立的宪政,倒也按部就班。

    此前一八七二年,已经容闳上议,清廷向美国派出第一批小童公费留学生,其中有我们熟知的一八八一年学成回国的铁路工程师詹天佑。

    容闳自己则是一八四七年私费留学美国,入了美国籍,再回上海做买办。曾国藩委派他去美国买机器,他则建议清廷办合资公司。

    你们看一个半世纪之后,一些拿了绿卡的中国留学生,还是在做同样的事情,这是有“古典”可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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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清廷有一项改革,与世俗之人有切肤的关系,即男人剪辫子。

    也是按部就班,先海军,因为舰上机器极多,辫子铰进机器里很是危险,次新军,再次社会。

    男人脑后留长辫,是满人的祖法。清廷改革中的剪辫,我认为本来是会震动世俗的,凡夫君子摸摸脑后,个个会觉得天下真要变了。

    冲击视觉的形体变化是很强烈的,你们只要注意一下此地无处不在的广告当不难体会。

    不过还没有剪到社会这一步,一九一一年,剪了辫子的新军在武昌造成辛亥革命,次年中华民国建立,清帝逊位。以当时四万万的人口来说,可算得是少流血的翻新革命。

    秦始皇征战六国,杀人无算,建立一统的郡县制,虽然传递了两千年,却算不得善始。

    两千多年后,清帝逊位,可算得善终吧。

    凡以汉族名分立的王朝,覆灭之后,总有大批遗民要恢复旧河山,比如元初、清初。

    民初有个要复清的辫帅张勋,乃汉军旗,是既得满人利益的汉人。另一个例子是溥仪身边的汉人师傅郑孝胥。

    日本人在关外立满洲国,关内的满人并不蜂拥而去。满族本身的复辟欲望,比较下来,算得澹泊,这原因没有见到什么人说过,我倒有些心得,不过是另外的话题了。

    欧洲有个君主立宪小国,他们的虚位皇帝是位科学家,因为总要应付典礼实在无聊麻烦,向议会请废过几次,公民们却不答应。保鲜的活古董,又不碍事,留着是个乐子。另一个例子,你们看英国皇室的日常麻烦让几家英国报纸赚了多少钱!

    设若君皇帝在虚位,最少皇家生日世俗间可以用来做休息的借口。海峡两岸的死结,君皇老儿亦有面子做调停,说两家兄弟和了吧,皇太后找两家兄弟媳妇儿凑桌麻将,不计输赢,过几天也许双方的口气真就软了,可当今简直就找不出这么个场面人儿。

    不过这话是用来做小说的,当不得真。

    4

    若说清逊之后就是新中国,却叫鲁迅先生看出是由一个皇帝变成许多皇帝,写在杂文和小说里面。

    冯玉祥将逊位的溥仪驱逐出紫禁城,中国的近代史几乎就是一部争做皇帝史,又是杀人无数。

    你们对中国的近当代史都熟,知道孙中山先生说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什么“革命”没有成功?当然是指革命的结果新中国。相同的“志”是什么?当然还是新中国。

    中国共产党的新中国“新”一些。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都是当时中国要学习的西方文化里的现代派,新而且鲜。

    恩格斯“甲午战争”时才逝去,列宁则一直活到一九二五年,而且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震动世界,建立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国家制度,不管后果如何,总是“新”吧?

    中国从近代开始,“新”的意思等于“好”。

    也就因此,我们看毛泽东从“新民主主义”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其间的历次经济和政治运动,不断扫除一切的旧,是要建立一个新中国。

    这些旧,包括戊戌变法甚至辛亥革命,算算到一九四九年还不够五十年,从超现实的观念上来说,却已经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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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离北京宣武门外的琉璃厂近,小时候常去逛,为的是白看画。六十年代初,荣宝斋挂过一副郭沫若写的对联,上联是“人民公社好”,下联是“吃饭不要钱”,记不清有没有横批,总之是新得很超现实。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哪个国家可以吃饭不要钱?

    六四年齐白石先生的画突然少了,几乎没有。听知道的人说,有个文化人买了齐白石画的一把扇子,回去研究,一面是农田里牧童骑牛,另一面题诗,最后的一句“劫后不值半文钱”,被认为是齐白石攻击土地改革的铁证,报到上面内部定案,于是不宜再挂齐白石的画。

    到了一九六六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横扫的了,还是要横扫,竟持续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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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一个超现实的新中国为号召,当然凡有志和有热情的中国人皆会趋之,理所当然,厚非者大多是事后诸葛亮,人人可做的。

    这个超现实,也是一种现代的意思,中国的头脑们从晚清开始的一门心思,就是为迅速变中国为一个现代国家着急。凡是标明“现代”的一切观念,都像车票,要搭“现代”这趟车,不买票是不能上的。

    看七十年代以前的中国,你就能由直观觉出现实与观念有多大差距,你会问,现代在哪里?超出了多少现实?走马观花,下车伊始就可以,不必调查研究,大家都不是笨人。

    但是,看一九六六年的中国,你可能会在“艺术”上产生现代的错觉。

    六六年六七年的“红海洋”、“语录”歌、“忠”字舞,无一不是观念艺术。想想《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可以谱上曲唱,不靠观念,休想做得出来。你现在请中国最前卫的作曲家为现在随便哪天的《人民日报》社论谱个曲,不服气的尽管试试。李劫夫是中国当代最前卫的观念作曲家。

    “红海洋”也比后来的“地景艺术”早了十年,毛主席像章可算做非商业社会的“普普艺术”吧。

    六六年秋天我在北京前门外大街看到一面墙壁红底上写红字,二十年后,八六年不靠观念是搞不出来的,当时却很轻易,当然靠的毛泽东的观念,靠的是“解放全人类”的观念。

    凡属观念,一线之差,易为荒谬。比如“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的观念认为“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样一种超现实国家的观念与努力,近十多年来,很多中国人不断在批判。当然不少人的批判,还不是“批判”这个词的原义,很像困狠了的一个哈欠,累久了的一个懒腰。

    我呢,倒很看重这个哈欠或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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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扫除的“旧”里,有一样叫“世俗”。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的世俗生活被很快地破坏了。

    五十年代有部很有名的电影叫《董存瑞》,讲的是第三次内战时人民解放军攻克热河时炸掉堡垒桥的董存瑞的成长故事。电影里有个情节是农民牛玉合在家乡分了地,出来参加解放军,问他打败蒋介石以后的“理想”,说是回家种地,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大家就取笑他。董存瑞的呢?是建设新中国。

    这两样都很感动人,董存瑞当然不知道他手托炸药包象征性地炸掉了“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互助组,合作社,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一级比一级高级,超现实,现代,直到毛泽东的“五七”指示,自为的世俗生活早就消失了。

    农民的自留地,总是处在随时留它不住的境界,几只鸡,几只鸭,都长着资本主义尾巴,保留一点物质上的旧习惯旧要求和可怜的世俗符号,也真是难。

    一九六六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提出的破“四旧”,我问过几个朋友,近三十年了,都记不清是四样什么旧,我倒记得,是“旧习惯、旧风俗、旧思想、旧文化”。这四样没有一样不与世俗生活有关。

    “新”的建立起来了没有呢?有目共睹,十年后中国的“经济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北京我家附近有一个饭馆,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贴过一张告示,大意是从今后只卖革命食品,也就是棒子面儿窝头,买了以后自己去端,吃完以后自己洗碗筷,革命群众须遵守革命规定。八六年的时候,同是这家饭馆,墙上贴了一条告示:“本店不打骂顾客”。

    我的经历告诉我,扫除自为的世俗空间而建立现代国家,清汤寡水,不是鱼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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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七八岁的时候,由于家中父亲的政治变故,于是失去了一些资格,六六年不要说参加红卫兵,连参加“红外围”的资格都没有。

    在书上的古代,这是可以“隐”的,当然隐是“仕”过的人的资格,例如陶渊明,他在田园诗里的一股恬澹高兴劲儿,很多是因为相对做过官的经验而来。老百姓就无所谓隐。

    殊不知新中国不可以隐,很实际,你隐到哪里?说彭德怀元帅隐到北京西郊挂甲屯,其实是从新中国的高层机构“隐”到新中国的低层机构去了。

    若说我是边缘人吧,也不对,没有边缘。我倒希望“阶级斗争”起来,有对立,总会产生边缘,但阶级敌人每天认错,次次服输,于是就制造一种新的游戏规则,你不属于百分之九十五,就属于百分之五。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数目字管理”。

    我在云南的时候,上面派下工作组,跑到深山里来划分阶级成分。深山里的老百姓是刀耕火种,结绳记事,收了谷米,盛在麻袋里顶在头上另寻新地方去了,工作组真是追得辛苦。

    更辛苦的是,不拥有土地所有权的老百姓,怎么来划分他们为“地主”“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这些阶级呢?所以工作组只好指派“成分”,建立了低层机构,回去交差,留下糊里糊涂的“地主”“贫农”们继续刀耕火种。

    9

    还是在云南,有一天在山上干活儿,忽然见到山下傣族寨子里跑出一个女子,后面全寨子的人在追,于是停下锄头看,借机休息一下。

    傣族是很温和的,几乎看不到他们的大人打孩子或互相吵架,于是收工后路过寨子时进去看一下。问了,回答道:今天一个运动,明天一个运动,现在又批林彪孔老二,一定是出了“琵琶鬼”,所以今天来捉“琵琶鬼”,看看会不会好一点。

    这“琵琶鬼”类似我们说的“蛊”,捉“琵琶鬼”是傣族的巫俗,若发生了大瘟疫,一族的人死到恐慌起来,就开始捉“琵琶鬼”烧掉,据说可以止瘟疫。

    我在乡下干活儿,抽烟是苦久了歇一歇的正当理由,不抽烟的妇女也可在男人抽烟时歇歇。站在那儿抽烟,新中国最底层机构的行政首长,也就是队长,亦是拿抽烟的人没有办法,顶多恨恨的。

    中国地界广大,却是乡下每个村、城里每条街必有疯傻的人,病了傻了的人,不必开会,不必学习文件,不必“狠斗私字一闪念”,高层机构低层机构的一切要求,都可以不必理会,自为得很。

    设若世俗的自为境地只剩下抽烟和疯傻,还好意思叫什么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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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去北京阜城门内的鲁迅博物馆参观,讲解员说鲁迅先生的木箱打开来可以当书柜,合起来马上就能带了书走,另有一只网篮,也是为了装随时可带的细软。

    我寻思这“硬骨头”鲁迅为什么老要走呢?看了生平展览,大体明白周树人的后半生就是“走”,保全可以思想的肉体,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租界,中国还真有地方可避,也幸亏民国的北伐后只是建立了高层机构,让鲁迅这个文化伟人钻了空子。

    不过这也可能与周树人属蛇有关系。蛇是很机敏的,它的眼睛只能感受明暗而无视力,却能靠腹部觉出危险临近而躲开,所谓“打草惊蛇”,就是行路时主动将危险传递给蛇,通知它离开。蛇若攻击,快而且稳而且准而且狠,“绝不饶恕”。

    我从七八岁就处于进退不得,其中的尴尬,想起来也真是有意思。长大一些之后,就一直捉摸为什么退不了,为什么无处退,念自己幼小无知,当然捉摸不清。

    其实很简单,就是没有了一个可以自为的世俗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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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就来说这个世俗。

    以平常心论,所谓中国文化,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这是一种很早就成熟了的实用文化,并且实用出了性格,其性格之强顽,强顽到几大文明古国,只剩下了个中国。

    老庄孔孟中的哲学,都是老人做的哲学,我们后人讲究少年老成,与此有关。只是比较起来,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所以哲学显得有元气。

    耶稣基督应该是还不到三十岁时殉难,所以基督教富青年精神,若基督五十岁殉难,基督教恐怕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若是大略了解一些商周甲骨文的内容,可能会有一些想法。那里面基本是在问非常实际的问题,比如牛跑啦,什么意思?回不回得来?女人怀孕了,会难产吗?问得极其虔诚,积了那么多牛骨头乌龟壳,就是不谈玄虚。早于商周甲骨文的古埃及文明的象形文字,则有涉及哲学的部分。

    甲骨文记录的算是中国“世俗”观的早期吧?当然那时还没有“中国”这个概念。至于哲学形成文字,则是在后来周代的春秋战国时期。

    我到意大利去看庞贝遗址,其中有个图书馆,里面的内容当然已经搬到拿波里去了。公元七十九年八月,维苏威火山爆发,热的火山灰埋了当时有八百年历史的庞贝城,当然也将庞贝城图书馆里的泥板书烧结在一起。

    三百年前发掘庞贝以后,不少人对这些泥板古书感兴趣,苦于拆不开,我的一位意大利朋友的祖上终于找到一个拆解的办法。

    我于是问这个朋友,书里写些什么?朋友说,全部是哲学。吓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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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家呢,源兵家而来,一部《道德经》,的确讲到哲学,但大部分是讲治理世俗,“治大国若烹小鲜”,煎小鱼儿常翻动就会烂不成形,社会理想则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衣、食、住都要好,“行”,因为“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不提,但要有“世俗”可享乐。

    “无为而无不为”我看是道家的精髓,“无为”是讲在规律面前,只能无为,热铁别摸;可知道了规律,就能无不为,你可以用铲子,用夹子,总之你可以动热铁了,“无不为”。后来的读书人专讲“无为”,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困境,只是越讲越酸。

    《棋王》里捡烂纸的老头儿也是在讲无不为,后来那个老者满嘴道禅,有点儿世俗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是虚捧年轻人,其实就是为遮自己的面子,我自己遇到超过一个加强营的这种人,常常还要来拍我的肩膀摸我的头,中国人常用的世俗招法,话大得不得了,“中华之道”。我倒担心缺根弦儿的读者,当时的口号正是“振兴中华”,赢球儿就游行,失球儿就闹事,可说到底体育是什么呢?是娱乐。

    爱因斯坦说民族主义就像天花,总要出的。我看民族主义虽然像天花,但总出就不像天花了。

    汪曾祺先生曾写文章劝我不要一头扎进道家出不来,拳拳之意,我其实是世俗之人,而且过了上当中邪的年纪了。

    道家的“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秩序,所谓“天地不仁”。去符合这个秩序,是为“德”,违犯这个秩序,就是“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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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家呢,一本《论语》,孔子以“仁”讲“礼”,想解决的是权力品质的问题。说实在“礼”是制度决定一切的意思,但“礼”要体现“仁”。《孟子》是苦口婆心,但是倾向好人政府。

    孔、孟其实是很不一样的,不必摆在一起,摆在一起,被误会的是孔子。将孔子与历代儒家摆在一起,被误会的总是孔子。

    我个人是喜欢孔子的,起码喜欢他是个体力极好的人,我们现在开汽车,等于是在高速公路上坐沙发,超过两个小时都有点累,孔子当年是乘牛车握轼木周游列国,我是不敢和他握手的,一定会被捏痛。

    平心而论,孔子不是哲学家,而是思想家。传说孔子见老子,说老子是云端的青龙,这意思应该是老子到底讲了形而上,也就是哲学。

    孔子是非常清晰实际的思想家,有活力,肯担当,并不迂腐,迂腐的是后来人。

    后世将孔子立为圣人而不是英雄,有道理,因为圣人就是俗人的典范,样板,可学。

    英雄是不可学的,是世俗的心中“魔”,《水浒》就是在讲这个。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其实常常是“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历代尊孔,就是怕天下大乱,治世用儒,也是这个道理。

    儒家的实用性,由此可见。

    孔子说过“未知生,焉知死”,有点形而上的意思了,其实是要落实生,所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态度真是好,不像老子有心术。现在老百姓说“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时代到底不一样,逼得越来越韧。

    有时间的话,我们不妨从非儒家的角度来聊聊孔子这个人。

    儒家的“道”,由远古的血缘秩序而来,本是朴素的优生规定,所以中国人分辨血缘秩序的称谓非常详细,“五服”之外才可通婚,乱伦是大罪过,“伦”就是道。

    之后将血缘秩序对应到政治秩序上去,所以“父子”对“君臣”,父子既不能乱,君臣也就不许乱了。去符合这种“道”,是为“德”,破坏这种“秩序”的,就是“非德”。

    常说的“大逆不道”,“逆”就是逆秩序而行,当然也就“不道”,同乱伦一样,都是首罪。

    “道貌岸然”,也就是说你在秩序位置上的样子,像河岸一样不可移动错位。科长不可摆出局长的样子来。

    所以儒家的“道”,大约可以用“礼”来俗说。我们现在讲待人要有礼貌,本义是对方处在秩序中的什么位置,自己就要做出相应的样貌来,所谓礼上的貌。上级对下级的面无表情,下级对上级的逢迎,你看着不舒服,其实是礼貌。

    最先是尊礼的孔子觉得要改变点儿什么,于是提出了“仁”。

    14

    道德是一种规定,道变了,相应的德也就跟着变。

    像美国这样一种比较纯粹的资本主义秩序,钱就是道,你昨天是穷人,在道中的位置靠后,今天中了“六合彩”,你的位置马上移到前边去。

    我认识的一位中国女作家,在道中的位置也就是级别,有权坐火车“软卧”,对花得起钱也坐“软卧”的农民,非常厌恶,这也就是由“道”而来的对别人的“非德”感。中国人不太容暴发户,暴发户只有在美国才能活得体面自在。

    “五四”新文化亦是因为要立新的道德,所以必须破除旧道德,“五千年的吃人礼教”。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标榜的立新道德,内里是什么另外再论,起码在话语上继承“五四”革命传统的,我体会是中国共产党。

    最看得见摸得着的“道德”是交通法规,按规定开车,“道貌岸然”,千万不可“大逆不道”。英国对交通的左右行驶规定与美国不同,“道不同不相与谋”,不必到英国去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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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思的是,诸子百家里的公孙龙子,名家,最接近古希腊的形式逻辑,他的著作汉时还有十四篇,宋就只有六篇了,讲思辨的文字剩不到两千字。

    虽然《道德经》也只有五千言,但公孙龙子是搞辩论的,只剩两千字就很可惜。

    一般来讲,不用的东西,容易丢。与庄周辩论的另一个名家惠施,要不是《庄子》提到,连影子都找不见。

    这与秦始皇焚书有关,可秦始皇不烧世俗实用的书,例如医药书,种树的书,秦始皇烧思想。

    能统一天下的人,不太会是傻瓜,修个长城,治下的百姓才会安全受苦。世俗不能保持,你搜刮谁呢?

    可长城修到民不聊生,也就成了亡国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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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有人将道家与道教、儒家与儒教混说,“家”是哲学派别。

    留传下来的儒道哲学既然有很强的实用成分,那么“教”呢?

    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里写过一组互不相干的小杂感,其中的一段杂感是:“人往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教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这一组互不相干的小杂感里,最后一段经常被人引用,就是:“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这好懂,而且我也是具有“如此跃进”想象力的人,不必短袖子。现在全裸的图片太多,反倒是扼杀想象力的。

    可是“不憎道士”的一段,我却很久不能懂。终于是在二十岁里的一天在乡下豁朗朗想通,现在还记得那天的痛快劲儿,而且晚上正好有人请吃酒。

    什么意思?说穿了,道教是全心全意为人民,也就是全心全意为世俗生活服务的。

    17

    道教管理了中国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因此历来世俗间暴动,总是以道教为号召,从陈胜吴广,黄巾赤眉,汉末张角一路到清末的义和拳,都是。不过陈胜那里用的还是道教的来源之一巫签。

    隋末以后,世俗间暴动也常用弥勒佛为号召,释迦牟尼虽是佛教首领,但弥勒下世,意义等同道教,宋代兴起一直到清的白莲教,成分就有弥勒教。

    太平天国讲天父,还要讲分田分地这种实惠,才会一路打到南京,而洪家班真地模仿耶教,却让曾国藩抓到弱点,湘军焉能不胜太平军?

    道教由阴阳家、神仙家来,神仙家讲究长生不老,不死,迷恋生命到了极端。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都成仙了,仍要携带世俗,就好像我们看中国人搬进新楼,阳台上满是旧居的实用破烂。

    道教的另一个重要资源是巫签,翻一翻五千多卷的《道藏》,符咒无数,简直就是“十万个怎么办”,不必问为什么,照办,解决问题就好。

    巫教道教原来是没有偶像神的,有形象的是祥兽,羽人。张光直先生说“食人卣”上祥兽嘴里的那个人是巫师,祥兽送巫师上天沟通,我相信这样的解释,而怀疑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里的“狞厉的美”。

    彝器供之高堂,奴隶既无资格看见,怎么会被“狞厉”吓到?奴隶应该是不准进电影院看“恐怖”片的人。“食人”卣,“狞厉”美,是启蒙以后的意识形态的判断。

    回到话题来,佛教传入后,道教觉到了威胁。

    佛教一下带那么多有头有脸的神来竞争,道教也就开始造偶像神,积极扩充本土革命队伍,例如门神的神荼郁垒终于转为秦叔宝和尉迟敬德。

    《封神演义》虽是小说,却道着了名堂。名堂就是,道教的神,是由世俗间的优秀分子组成,这个队伍越来越壮大,世俗的疾苦与希望,无不有世俗所熟悉的人来照顾,大有熟人好办事的意思,天上竟一派世俗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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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年来兴起的气功热,特异功能热、易经热,都是巫道回复,世俗的实际需要。不解决世俗实际的“信仰”失落,传统信仰当然复归。

    我觉得更有意思的是近年来毛泽东逐渐成为道教意义上的“神”,世俗间以他的像来驱邪避难。而在此之前,他的命相,开国时辰,死亡大限与唐山大地震天示征兆,则在世俗间流传。最有意思是他在陕北与胡宗南周旋时在葭县请和尚算命的传说,当时的那个庙现在香火鼎盛。

    人类学家不妨记录一下我们亲见的一个活人怎样变为一个道教神的过程,人证物证都还在,修起论文,很是方便。

    19

    再来看儒教。

    举例来说,儒家演变到儒教的忠、信,是对现实中的人忠和信。

    孝,是对长辈现实生活的承担。

    仁,是尊重现实当中的一切人。

    贞,好像是要求妻子忠于死去的丈夫,其实是男人对现实中的肉欲生活的持久独占的哀求,因为是宋以后才塞进儒教系统的,是礼下庶人的新理性,与世俗精神有冲突,所以经常成为嘲笑的对象。

    礼、义、廉、耻、忠、信、恕、仁、孝、悌、贞、节……一路数下来,从观念到行为,无不是为维持世俗社会的安定团结。

    讲到这种关头,你们大概也明白常提的“儒道互补”,从世俗的意义来说,不是儒家道家互补,而是儒教管理世俗的秩序,道教负责这秩序之间的生活质量。

    这样一种实际操作系统,中国世俗社会焉能不“超稳定”?

    20

    而且,这样一个世俗操作系统,还有自身净化的功能。

    所谓世俗的自身净化,就是用现实当中的现实来解决现实的问题。比如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亲人痛哭不止,中国人的劝慰是:人死如灯灭,死了的就是死了,你哭坏了身体,以后怎么过?哭的人想通了,也就是净化之后,真的不哭了。

    悲,欢,离,合,悲和离是净化,以使人更看重欢与合。

    可以说,中国的世俗实用精神,强顽到中国从传统到现实都不会沉浸于宗教,长得烦人的历史中,几乎没有为教义而起的战争。

    中国人不会为宗教教义上的一句话厮杀,却会为“肏你妈”大打出手,因为这与世俗生活的秩序,血缘的秩序有关,“你叫我怎么做人”?在世俗中做个人,这就是中国世俗的“人的尊严”,这种尊严毫不抽象。

    中国古代的骂阵,就是吃准了这一点,令对方主帅心里气愤,面子上挂不住,出去应战,凶吉未卜。我在乡下看农民或参加知青打架,亦是用此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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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者,我们不妨找两个例子来看看中国世俗的实用性如何接纳外来物的。

    中国人的祖宗牌位,是一块长方形的木片,就是“且”字,甲骨文里有这个字,是象形的xxxx,中国人什么都讲究个实在。我前面已经讲过中国人对祖先亲缘的重视。

    母系社会的祖是“日”,写法是一个圆圈当中一点,象形的女阴,也是太阳。中国不少地区到现在还用“日”来表示性行为。甲骨文里有这个字,因为当中的一点,有人说是中华民族很早就对太阳黑子有认识,我看是瞎起劲。

    比起父系社会的“且”,“日”来得开阔多了。

    后来父系社会夺了这个“日”,将自己定为“阳”,女子反而是“阴”,父者千虑,必有一失,搞不好,这个“日”很容易被误会为肛门的象形。

    中国古早的阴阳学说,我总怀疑最初是一种夺权理论,现在不多谈。

    男人自从夺了权,苦不堪言,而且为“阳刚”所累。世俗间颓丧的多是男子,女子少有颓丧。

    女子在世俗中特别韧,为什么?因为女子有母性。因为要养育,母性极其韧,韧到有侠气,这种侠气亦是妩媚,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我亦是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

    明末到中国来的传教士,主张信教的中国老百姓可以祭祖先,于是和梵蒂冈的教皇屡生矛盾。结果是,凡教皇同意中国教民祭祖的时候,上帝的中国子民就多,不同意,就少。

    耶稣会教士利玛窦明末来中国,那时将“耶稣”译成“爷甦”,爷爷死而甦醒,既有祖宗,又有祖宗复活的奇迹,真是译到中国人的心眼儿里去了。

    天主教中的天堂,实在吸收不了中国人,在中国人看来,进天堂的意思就是永远回不到现世了。反而基督的能治麻风绝症,复活,等同特异功能,对中国人吸收力很大。

    原罪,中国人根本就怀疑,拒绝承认,因为原罪隐含着对祖宗的不敬。

    22

    另一个例子是印度佛教。

    印度佛教西汉末刚传入的时候,借助道术方技,到南北朝才有了声势,唐达于鼎盛,鼎盛也可以形容为儒、道、释三家并立。其实这时的佛教已是中国佛教的意义了。

    例如印度佛教轮回的终极目的是要脱离现实世界,中国世俗则把它改造为回到一个将来的好的现实世界,也就是说,现在不好,积德,皈依,再被生出来,会好。这次输了,再开局,也许会赢,为什么要离开赌场?

    释迦牟尼的原意是离开赌场。

    观音初传到中国的时候,还是个长胡子的男人,后来变成女子,再后来居然有了“送子观音”。

    这也怪不得中国人情急时是阿弥陀佛太上老君一起喊的。

    佛祖也会呵呵大笑的,因为笑并不坏慈悲。

    说到中国佛教的寺庙,二十四史里的《南齐书》记载过佛寺做典当营生,最早的中国当铺就是佛寺。

    唐代的佛寺,常常搞拍卖会,北宋时有一本《禅苑清规》,详细记载了拍卖衣服的过程,拍卖之前,到处贴广告,知会世俗。

    元代的时候,佛寺还搞过类似现在彩票的“签筹”,抽到有奖。

    佛寺的放贷、收租,是我们熟知的。鲁迅的小说《我的师父》,汪曾祺的小说《受戒》,都写到江南的出家人几乎与世俗之人无甚差别。

    我曾见到过一本北洋政府时期北京广济寺主持和尚写的回忆录,看下来,这主持确是个经理与公关人才。主持和尚不念经是合理的,他要念经,一寺的和尚吃什么?

    印度佛教东来中国的时候,佛教在印度已经处于灭亡的阶段,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印度佛教的出世,中国文化中的世俗性格进入佛教,原旨虽然变形,但是流传下来了。

    大英博物馆藏的敦煌卷子里,记着一条女供养人的祈祷,求佛保佑自己的丈夫拉出屎来,因为他大便干燥,痛苦万分。

    23

    至于禅宗,更是改造到极端。

    中国禅宗认为世界实在的不得了,根本无法用抽象来表达,所以禅宗否定语言,“不立文字”。“说出的即不是禅”,已经劈头一棍子打死了,你还有什么废话可说!

    你们可以反问既然不立文字,为什么倒留下了成千上万言的传灯公案?

    我的看法是因为世界太具体,所以只能针对每个人的不同,甚至每个人不同时期的实在状态,给予不同点拨。如果能用公案点拨千万人,中国禅宗的“万物皆佛”也就是妄言诳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

    所谓公案,平实来看,就是记录历代不同个人状态的个案,而留下的一本流水账,实际是“私案”。现代人被那个“公”字绕住了,翻翻可以,揪住一案,合自己的具体状态,还好说,不合的话,至死不悟。

    “说出来的即不是禅”是有来头的,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可以说出来的那个道,不是道,已经在否定“说”了。庄子说,“得鱼忘筌”,捕到鱼后,丢掉打鱼的篓子,也是在否定“说”,不过客气一点。有一个相同意思的“得意忘形”,我们现在用来已不全是原意了。

    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禅宗南宗的不立文字与顿悟,是为争取不识字的世俗信徒。如此,则是禅宗极其实用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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