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邻居,不管大人还是孩子,总是欺侮我,叫我做“扁担脚”,他们喝斥我站直身体,把双腿尽量往后弯,弯得像根弧形的扁担,我被罚站在大太阳底下,腿难受极了。姐姐哥哥经过,不当一回事,就像没看见一样。
我眼里含着泪水,心里叫妈妈快来救我。妈妈不在家。我叫爸爸,爸爸也听不到。我叫老天,老天不应。
这个世界像从没有过我这个人一样。
没法形容我小时的模样,搜遍所有的箱子和本子,只有一两张那时的照片: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前方,眉头有点皱,嘴唇紧闭,头发稀拉,有点像现在女孩子为时髦把头发染成的黄色。我个子小,上学后一直坐在一二排,手指手腕和胳膊几乎不能再瘦。胸前有锁骨,脖子格外细长。脖子上有颗黑痣,大家都说它是吊死鬼痣。
四姐有一次这样叫我。母亲听见了,连看也未看一眼我。
还有一次,三哥也这样咒我:“吊死鬼,你让我们全家倒霉运。”看着他那副讨厌我的样子,我眼泪马上就含在眼眶里。
我急了,叫妈妈:“我的痣真是吊死鬼痣吗?我们家倒霉,真是因为我?”
母亲没有安慰我,反而说:“就算当你是吊死鬼,你也是幸运的。你还活着,在这个家,就不错了。装什么可怜巴巴,活该!”
母亲的这席话,足足让我难过了一个星期。
母亲的眼睛大,瞳仁黑亮,睫毛长又密,眼白略显淡蓝,在不同的光线下变化。眼睛转动,抵抗着四周沉重的黑色,带着无尽的悲哀。说我有母亲一样的眼睛,不如说我恰好继承了母亲内心深处的那种不顺从和倔犟。
十八岁那年我离家出走,在全国到处游荡。有一回我在一个城市的马路边走着,遇到一个瘦瘦高高的人,他急切地穿过马路,抓住我的手。他说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与我同一个班读了两学期,和我共用过一张课桌。
我看着他,不说话。
“当时你经常穿一件花衣裳,嘿,你不爱说话,可爱跟我说话。”
我轻轻地说:“有这事吗?”
“你不记得了。”他失望地低下头。
他穿过马路,还回了一下头。那张脸,是有点熟悉,但我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他就是我从前的同学。对他,我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人的相貌会随着人逐渐长大而发生变化,有的人变化大,有的人变化小。我的门牙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磕掉了一半,被医生修补后变得椭圆;嘴唇原有点朝上翘,现在嘴唇闭上后没有了那弯角;眼睛和鼻子都比以前显得大了些。居然还有人能认出我,真是令我格外惊奇。我在家里被家人忽视,我不需要那个家的姓,也不需要父母给的名,我改了一个新名字,就是为了与过去彻底决裂。
这种面目全非,那个人能认出并明白吗?
我怀疑。对一个模样还说得过去的小女子感兴趣并想认识,打招呼最好的方式之一便是:嘿嘿,知道吗?我们曾是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