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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饭的时候,满津的同事们又开始议论打字员王婷婷。木基市铁路局团委书记常伯藩说:“谁知道呢,她兴许早就破了。”

“你咋能看出来?”上了年纪的科员舒威问。

“你没见她走路的样子?”伯藩的鼻子扁平,手指正在鼻孔里抠着。他两眼盯着面前的象棋盘,头也不抬地说。

“没注意。你给形容形容。”

“她两脚总往外撇着,下面还不宽松得跟城门似的?”办公室里爆发了一阵笑声。伯藩“啪”的一声把绿炮拍在对方的红象跟前。门开了,局党委组织处的女处长谭娜走了进来,大伙儿的笑声止住了。她想调看一个团员的档案,满津帮她在文件柜里找了一会儿。

大家谈起婷婷的时候,总会提起铁路局保卫处的副科长刘本畴。那家伙没事总爱在婷婷的办公室里转悠。本畴四十出头,面色黝黑,高大英俊,一点也看不出中年人的样子。他已经结婚,有了两个孩子。“老牛想吃嫩草啊。”人们在背后都这样说他。伯藩和舒威都很讨厌他,因为过去的三年里他连续加了两次工资,而他们每个人只升了一级。

沈满津被提拔到局团委没多久。他太年轻也太害羞,不敢和别人一起谈论女人,但是他又非常想知道关于婷婷的事情。木基市铁路局有好几个负责人的儿子都在追求这个漂亮姑娘。但在他看来,这个姑娘身材太单薄,举止太轻浮,花销太昂贵。她是那种美丽的花瓶,中看不中用。她每天骑着一辆闪光的凤凰自行车上下班,手腕上戴着镶钻石的手表。她夏天穿绸,冬天穿毛穿皮。天冷的时候每个星期都要换一条头巾,有时候干脆裹着一块大红披肩来上班。满津因为送需要打字的文件到她办公室里去过几次,她连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跟他说。有时候两人在楼道里走对面,她稍稍侧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满津的同事们不是结了婚,就是已经订婚。他们都在铁路局的招待所食堂吃饭。这个招待所是安排跑长途的火车司机、司炉、乘警和列车员休息的地方。那里的饭菜做得好,价钱也不贵。你可以肉、菜分开买,让一个小炒师傅几分钟内给你炒一个热菜。招待所的领导只对局机关的一部分干部开放食堂,因为两个单位挨得很近。满津也可以每天到招待所吃饭,但是他宁可每个星期六天走远路,到铁路局商场东边的职工食堂吃饭。他主要是去看在那里吃饭的姑娘们,特别注意在局篮球队里打球的几个女护士。她们个子高又漂亮,最令他动心的是打中锋的那个姑娘。她看起来健康活泼,脖子又细又白,头发卷卷的像是戴着一对耳机。如果他要结婚,一定要找一个高个子的妻子,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就不会像他这么矮,将来长大了找对象也容易些。

在他被提拔到局团委之前,没有几个女孩子对他感兴趣。他又矮又胖,其貌不扬,眼睛太小,圆乎乎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但是这些日子,他发现偶尔会有一个姑娘向他抛眼风。当然,那几个打篮球的女护士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因为在食堂里排队买饭的时候,他如果正巧站在她们的后面,踮起脚还够不到人家的肩膀。但是,他最近的提升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了他的信心,也部分应了几年前老家的一个算命瞎子给他算的一卦:他总有一天会跃居万人之上。的确,他所在的局团委下辖一百多个团支部,负责全局五千多个男女青年团员的组织生活。目前局团委还没有副书记。团委书记常伯藩几次跟他私下讲过:“你的前途远大呀,伙计。好好干,我这个书记早晚是你来接班。我不可能在这儿待长了。”确实,伯藩已经四十三了,不适合负责青年团的工作了。

伯藩还教导他要把字练好,因为局政治部经常需要字写得漂亮的干部。写得一手好字会帮助他提拔得更快。满津很听书记的话,经常吃完晚饭后在办公室里练字。

七月初的一天晚上,满津在招待所洗了个热水澡,回到办公室里临摹毛主席诗词手书。他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火车站前的广场。暮霭被晚霞衬成了紫色,穿过广场的一些车辆已经打开了前灯。路旁有几个小吃摊子,小贩们摇铃吆喝着来吸引顾客。

满津刚刚写完半页纸,门就开了。伯藩和舒威带着四个人闯了进来。其中一个人腰上别着手枪,另外两人手里提着木棒。他们每人都拿着一个长长的手电筒。“满津。”舒威说,“你要不要去?”

“去干啥?”满津问。

“现在已经八点了,刘本畴和王婷婷还躲在打字室里不出来。我敢肯定他俩今儿晚上不干好事。我们现在要去捉奸。”舒威悄声说道。他的嘴巴努起来像个猪鼻子,两撮灰白的小胡子如同扇子一样撇成八字。

满津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手电筒,但是他们并没有马上动身,要等待最佳时刻。满津不明白为啥婷婷会看上刘本畴,那人结过婚,年纪上都可以当她叔叔了。这个黑不熘秋的家伙难道比得上那些老子有权有势的年轻少爷?

门又打开一条缝,组织部的一个身形瘦长的科员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满脸坏笑地报告说:“他们下楼到他办公室去了。”

两个人站起来正要出门。“别忙。”伯藩说,“让他们先暖和暖和肚皮再说。”

他们又等了十分钟。

所有人都把鞋脱下来拿在手里,悄悄向本畴的办公室摸过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压低了的笑声。舒威凑到锁孔上向里看,里边黑洞洞的。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婷婷的喘息和呻吟。“对,对,就这样!噢,我的手指头脚趾头都麻了。”

“哎哟,你可真不赖啊。”本畴哼哼唧唧地说着。他又轻声笑起来,居然哼起了下流小调《十八摸》。

伯藩对舒威和满津耳语:“你们俩到后院去,蹲在窗户底下,别让他们跑了。”

两人悄没声儿地消失在楼道尽头。伯藩勐力打着门,吼叫着:“开门,快开门!”

里面“哐啷”一声,好像摔碎了什么东西。伯藩又喊起来:“你们再不开门,我们可就把门撞开了。刘本畴同志、王婷婷同志,你们犯了错误,但是你们如果执迷不悟,问题的性质就不同了。”

满津、舒威和另外几个人急忙跑出办公楼,朝着刘本畴办公室的窗户冲过去。他们刚到达窗下,就听见窗户“砰”地打开了,一个人“扑通”一声跳了下来,着地之后马上开始向外爬。“不许动!”舒威喊了一嗓子。

三个手电筒的光柱齐刷刷地照在那个人身上—原来是婷婷。她连滚带爬地躲在停在附近的一辆黄河牌卡车的底下。这时候,刘本畴办公室里所有的灯都亮了。满津听见伯藩在里面大声命令着:“抓住他!把他的裤腰带解下来。”

婷婷抖成一团,一只胳膊挡在眼前遮住手电筒的强光,另一只手在地上撑住上身。她看见舒威手里的棍子,害怕会挨打。“你自己出来。”他说,“我们不打你。”

“我、我……”她的牙齿“嘚嘚”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们把哭天抹泪的婷婷从车底拖了出来。

“臭破鞋!”一人骂道。

满津看到婷婷往日的光彩全没了,烫成的鬈发沾满了泥水。她看上去老了很多,像是四十多岁,额头上出现了五六条皱纹。

他们把她带回了本畴的办公室。一个摄影师模样的人正在忙活着拍照片,他把铺在水泥地上的揉皱的床单、被子和枕头一一摄入镜头。本畴掉在地上的蓝色制帽边上有一个湿乎乎的避孕套,摄影师也拍了下来。旁边站着的一个男人手里的木棒尖上挑着婷婷的裤衩,上面镶着白色的花边,绣着几只淡紫色的蝴蝶。本畴耷拉着脑袋,双手提着裤子。他的脸上横七竖八地布满红色的斑块,看来挨了不少耳光。舒威用一双筷子夹起避孕套和几根阴毛,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信封里。伯藩说话了:“好了,我们现在已经捉奸拿双,人赃俱在。把他俩带到组织处去。”

这对奸夫淫妇被分别关进不同的办公室里,但是审问并没有马上开始。满津奇怪为啥伯藩他们这个时候反倒不着急了。他们在另外一间办公室里抽烟、看报、喝茶,有三个人还玩起了跳棋。

党委组织处的处长谭娜过了一个多钟头才来。满津被指定在审问婷婷的时候做笔记。谭娜裁判员,伯藩和舒威坐在她两侧。

“王婷婷同志,”谭娜的声音有点沙哑,“你犯了严重错误,但是不要怕,你还有改正的机会。”

婷婷点点头,嘴唇没有半点血色,眼神黯淡呆滞。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谭娜接着说:“首先,你要交代你和刘本畴一共性交多少次?”

“不记得了。”她小声说。

“那就是说一次以上,对吗?”

婷婷一声不吭。谭娜又说:“王婷婷,你不要装煳涂。你两人两个钟头前还在亲热,现在又说记不清了?”

伯藩看她想顽固到底,霍地站起来,冲她扬了扬手里的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刘本畴已经把什么都交代了。你为啥还要保护他?我们其实根本用不着听你说什么,只是要看你的态度。”他好像牙疼似的嘬了嘬牙根。他的两颗门牙镶了不锈钢的牙箍。

婷婷浑身开始发抖。她抬起头,一双大眼睛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去。满津看得出来她是被伯藩的话吓住了。他也感到纳闷,因为另外一组人还没有开始审问刘本畴。

“没错。”谭娜白白的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两只细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婷婷,“我们就是想要看看你的态度。现在说吧,你们总共有几次?”

“四次。”

“都在什么地方?”

“在他办公室里。”

“都在一个地方?”

“没有,我们在别的地方还有一次。”

“那是在哪儿?”

“去长春的火车上。”

“你是说在卧铺席上?”

“嗯。”

“你俩也不怕被人发现?”

“是在半夜里。”

谭娜用两个手指点着她,严厉地问:“我是说,在公共场所里干这事,你们就不感到羞耻?”

婷婷没有回答,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伯藩和舒威相视一笑。谭娜仍然面无表情。她接着问:“在火车上是第一次吗?”

“不是,第三次。”

“嗯。你现在交代为啥要和他保持这种不正当关系。你不知道他是结了婚的?你不知道他和你睡觉是非法的吗?”

“我知道,可是……”她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水。

“可是啥?”

“他说他要帮助我见识什么是男人。”

“他是啥时候说的这话?”

“五月底。”

“在哪儿?”

“他的办公室。”

“你一个人上他办公室去干啥?自己送上门去?”

“不是。那天下午我们在后院拔草。干完活我去还锄头。”

“他就是这样开始跟你乱搞的?”

“嗯。”

“咋个乱搞法?”

“他解释了为啥男人的生殖器叫‘鸡巴’。”

“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那东西从根儿上说就不老实,随时都要挺出来。”

屋子里一片寂静。谭娜看了看舒威,他正拼命忍着笑,憋得吭哧吭哧直喘气。她又把眼光转回婷婷身上,问:“说完这话他干啥了?”

“他、他抱着我,摸我的乳房,后、后来又撩我的裙子。”

“你为啥不扇他嘴巴?”

“我咋能打得过他?您不知道他劲有多大。”

伯藩和舒威用手捂住嘴,免得笑出声来。谭娜又问:“他还说啥了?”

“我当时很害怕。他说他不会弄疼我。我担心他妻子会知道,他说他很少跟老婆来那事。他还说她太冷了,根本就不可能知道。”

“他这话是啥意思?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他说她、她、下面的那、那块太冷,啥也觉不出来。”

舒威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看到谭处长瞪了他一眼,马上又止住了。婷婷的供词使满津感到震惊。她干吗把啥都说出来呢?她不会是有意出卖本畴吧,会吗?天知道她干啥要让本畴两口子这么出丑。她这样做也许是要保护自己,要不就是趁机发泄对他的愤恨。

谭娜又问道:“你俩第一次性交的时候是个啥情况?”

“您是啥意思?”婷婷的大眼睛眨了眨。

“谁在上边?”

“是他。”

“从前面?”

“嗯。”

“有没有从后面?”

“有。”

“他进去多深?”

“这个……我也不知道。”她脸红了,眼睛盯着地面。

“猜个大概吧。”

“也许有四五寸。”

“你感觉咋样?”

她的回答小声得几乎听不见:“还行吧。”

谭娜“嘭”地拍了一下桌面上的玻璃板,站起来指着婷婷的鼻子说:“你的档案上记得明明白白,我们招工的时候你还是个处女。你这不是在欺骗组织吗?你那时候已经破了,对不对?”

“没有,我没有欺骗组织。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她哼着说,“我向老天爷起誓我当时是个处女。您不信可以去问他。”她的右手向身后指了一下,好像本畴就站在那儿似的。

“好吧。”伯藩插进来说,“王婷婷,你看起来还算老实。你明白你错误的性质,对吧?”

“是,我明白。”

谭娜说:“我真不明白你咋会变成这么个下贱东西。行了,今天晚上就到这儿吧。你回去要做出深刻检讨,把你们四次性交的经过都写清楚。你要把能记起来的所有细节都写上,要彻底反省这种不正当关系的资产阶级性质。”谭娜的胖脸上已经冒汗了。

“我能请求党组织的帮助吗?”婷婷胆怯地问。

“说吧。”

“请组织不要让我老家村里的人知道。我妹妹很快就要订婚了。”

“那要看你改正错误的决心和悔改的态度怎么样。”

满津现在对婷婷只感到厌恶。这女人没脑子,好上钩,那么容易就让一个中年男人给搞到手。难道这就是那个每次见到就让他脸红心跳的姑娘吗?根据她自己的供词,本畴其实没费多大劲就睡了她,她咋就那么贱呢?如果真是为了性快乐,她为啥不从那些追她的干部子弟中找一个年轻点的呢?

对本畴的审问并不顺利,因为他对付这一套很有经验。不管他们如何费尽心机想诱他招供,他坚持说只睡过婷婷一次。他感谢党组织和同志们及时把他从错误的边缘拉回来。最后,他们只好把婷婷签了字、按了手印的供词拿出来给他看。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唉声叹气,破口骂起婷婷来。“唉—”他叹了口气,双手揉搓着太阳穴,“我真应该把这破鞋操出血来。管她娘的什么处女!她发誓绝不说出去。”

满津把婷婷的裤衩放进一个大信封里,封好,和她的交代材料一块放进她的档案里。他替伯藩起草了一份关于这次捉奸行动的详细报告。五天之内,铁路局领导做出了对奸夫刘本畴的处理决定。鉴于他的顽固态度,本畴被下放到车站货运站当了装卸工。听说他妻子提出了离婚。这些日子,婷婷办公室的门总是紧闭着,里面再也听不到打字机发出的清脆的旋律,而是慢吞吞、破碎断续的敲击声。那些追她的年轻少爷们一个也看不见了。三个星期以后,她从铁路局转到了电报所,当了一个收发电报的学徒工。

新来的打字员是个相貌平常的女孩,骨瘦如柴而且嘴巴老大。

各科室的人都在说,局领导特意给政治部选了一个不漂亮的打字员来,男同志们就不会再犯本畴的错误了。这样一来,关于打字员的那些闲话也就很快消失了。

许多人对婷婷受到的处分并不满意。从长远看,电报员比打字员的工作要好得多。电报员在退休之前可以干三四十年,而当打字员则要靠年轻视力好。常伯藩经常跟他手下的人抱怨:“这不公平。咱们是新社会,讲究男女平等—同工同酬也要同罚。”他有时候会暗示婷婷肯定和上面哪个领导有不寻常的关系。

和满津同宿舍的室友经常逼他讲婷婷和本畴的风流韵事。他们知道他参加了捉奸和审问。但是他们每次要他开口时,他不是一声不吭就是转换话题。建筑队的泥瓦工大虎甚至提出,只要满津把婷婷的事全抖搂出来,他就请满津吃羊肉火锅。满津拒绝了,说:“真没劲。你他妈的就想知道裤裆里那点事。根本就没你想象的那么邪乎。”他从心里看不起这些没皮没脸、无知的家伙。

在职工食堂里,他发现越来越多的姑娘开始注意他。那位高个子的篮球中锋甚至还对他微笑了一次。他注意到她饭量不小—无论是米饭、馒头还是玉米饼子一次都买半斤。不过他还是鼓不起勇气跟她说话。他欣赏她的长手指、大脚、高耸的胸脯和结实的双腿。局里每次有女子篮球比赛,他准到比赛场地观阵。他喜欢球场里那些穿蓝色短裤和红色球衫的姑娘,恨不得她们每个人都能成为他的女朋友。要是他的个子再高出几寸就好了。

八月里的一天,满津在食堂排队买饭的时候,听到身后的几个护士在谈论“文化大革命”后又重新放映的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一个护士向其他姑娘保证说,那电影好看得不得了,铁路局的剧场里每天都在放映。其他几个姑娘说,她们今天晚上也要去看。满津平时不大看电影,但是那天却出于好奇,也想晚上去剧场看热闹。要是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在那里见到高个子中锋和她的朋友们。

晚上七点钟他动身往铁路剧场走去。暮色中一群蜻蜓四散飞舞着捕捉小咬和蚊子。老年人不耐屋里的暑气,坐在房前扇着芭蕉扇子聊天乘凉。人行道上,在枫树和垂柳的树荫里,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的车座子,在教小女儿学骑车。一连解放军战士唱着战斗歌曲,步伐整齐地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队伍后面扬起了一层稀薄的尘土。满津猜想电影大概会在七点半开始,于是加快了脚步。

在铁路局医院的拐角,他看见了王婷婷正好走在前面。她穿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下身是一条粉红色的裙子。从后面看去她瘦多了,两条长辫子一甩一甩的。她走进剧场的前门就不见了。听说她和一个海军战士订了婚。自从那次捉奸以后,每当他在路上碰见婷婷,她总是低头匆匆而过。

电影已经开演了,剧场里没有坐满观众,前排和两侧都有许多空座位。满津有点远视,找了个后排的座位坐下。随着影片剧情的进展,观众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满津却觉得这部片子没多大意思。他四下看了看也没发现篮球队的护士们,兴味索然地想起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右手边的空座位上像云一样飘来了一个姑娘的身形。她无声地走近坐在他身边。他转过身,却看不清楚她的脸。她穿着浅颜色的衣服,身上发出一股淡淡的百合霜香味。奇怪的是,他能清楚地看见前面五六排坐着的一个老头子脖子上的肉瘤,却怎么会看不清这么近的一个姑娘的面孔。但是他能分辨出这姑娘年轻、苗条。他觉得不舒服,不知道她为啥要坐在这儿。他这一排的座位中有一半多是空的,为啥她要和他挨得这么近?难道她不怕他们后面的人说闲话吗?

她有些犹豫地把手放到他腿上,迟疑地揉捏着,好像不确定他是否允许她这么做。他坐着一动不动,心头狂跳却迷惑不解,又急切地想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她不停地抚弄着他的大腿,他全身开始扭动回应。她又拿起他的手拉向她那边,他像着了魔一样由着她把自己的手拽过去放到她的腿上。她提起他的手腕,使他的手指能够来回摩挲她大腿柔软的内侧。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手开始不老实地向里面伸。他吃惊地发现她没穿裤衩。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心脏好像要蹦出胸腔。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这么亲密过。他感觉头有些晕眩,太阳穴紧绷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手在触摸她那里。他多想看看那地方是啥样子啊!但是他不敢让周围人看出来他的身体在扭动。

他用手指分开她的阴唇,没想到那里头温暖又湿润。他不知道她为啥要出这么多汗。他的指关节蹭到了一个有些硬硬的肉核,因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拧住它捻了捻。她开始张开嘴喘气,发出“嘤”的一声,他赶快松开手指。他的手继续穿越山谷、洞穴和沟渠,探寻着阴唇附近的区域。她的毛真厚真多,密实得像小树林子一样。能够有盏灯看清楚这些就好了。能够伸手把她抱住,亲吻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就好了。但是他的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突然,他眼前的银幕上所有的人形、水牛和茂密起伏的稻谷开始变幻、重叠,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阴户。它是金黄色的,多毛的,跳动的,冒着热气。他肚子里泛起一股酸水。他把头抵在前排座椅后面,呕吐起来。那个女人被吓坏了。她赶紧把他的手拽出来,用手绢擦擦。她弯身过来小声说:“对不起,谢谢了。”然后她站起来,转身向外面的过道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他呕吐完了,想起来应该跟上去,弄清楚她是谁,再继续刚才的好事。他也站起身,向剧场门口走去。

前门入口处站着一个穿白上衣的姑娘,正好背对着他。附近也没有别的人。她肯定是刚才同他亲热过的女孩,他立刻朝她冲过去。剧场前的广场上被几盏水银灯照得通亮。夜空勾勒出广场四周榆树茂密的冠影。榆树上方是满天闪亮的星斗。

那姑娘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转回身,瞪着他,惊讶得张开了嘴巴。她有两颗突出的小虎牙,使得脸上的五官显得甜美精致。也许她还是个大学生呢。他冲过去双手搂住她的腰,哼唧着说:“宝贝,咱们再来一次吧!”

她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差点把他吓趴下。两个男人从剧场里跑出来,大叫:“不许动!”

“救命啊!”她叫起来,“抓流氓啊,他要跟我犯坏啊!”

满津撒腿就跑,双腿禁不住哆嗦起来。“站住,站住!”那两个男人冲他喊。他们紧跟着追上来,皮鞋后跟敲打着水泥小路。

满津拐了两个弯,前面就是铁路医院的围墙。他翻过墙跳进一个花圃里,溅起一阵花粉和尘土。他慌忙爬起来继续向前跑。那两个人也爬墙过来继续追,边追边冲前面的人喊:“截住他,截住那个流氓!”满津穿过一片柏树灌木丛,朝医院大门口奔去。

他老远就看见门卫挥舞着一支手枪向他这边跑过来,满津赶紧站住,把双手举过头顶。那两人从后面抓住他,把他按倒在地上。其中一人照他脸上踢了一脚,满津立刻鼻血长流。“你们弄错了!”他呻吟着说,“我是看错人了,我没想耍流氓。大哥,别—别打呀。”

“住嘴!”那个高个的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走,咱们到公安局说去。”

满津知道这个时候哀求也没用,只好乖乖让他们从背后用一根鞋带把他的两个拇指绑在一起。他努力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天哪,他怎么才能让警察相信他不是要调戏那姑娘?他生怕到公安局警察可能会把他臭揍一顿。

铁路公安局里值班的两个警察当中幸好有一个人认识满津,所以他们给他松了绑,也没有像平时逮到的流氓那样对他拳打脚踢。他们把他锁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四面墙上挂满了各类镶框的奖状。警察随后在另外一间屋里问了那个姑娘和两个男证人一些问题。满津看着自己汗衫前襟上的血迹不禁抽泣起来。他在心里咒骂那个给他招惹这么多麻烦的陌生女子。要是他不来看这场倒霉的电影就好了。要是他今天晚上能够克服自己的懒惰,待在办公室里练字就好了。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他飞,想舔他胸前的血迹。他挥手赶着苍蝇。尽管他内心充满对自己的厌恶,但是他不时闻闻手指尖。从指甲上传出来的是一种特殊的气味,就像新掰开的核桃仁。

他听见那个姑娘在隔壁的办公室里边哭边对警察说他想要强奸或是绑架她。满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打哆嗦。他从玻璃窗往外看,有四条沿街的电线从楼外的窗户底下经过。他是待在三楼的办公室里,根本不可能逃跑。

半个小时后门开了,他的顶头上司常伯藩和三个警察走了进来。一个身材肥胖、挺着啤酒肚的警察。另外一个瘦削秃顶,还有一个满脸的稚气,好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坐下开始审问满津。伯藩说:“沈满津同志,你知道这是严重的犯罪行为。我一向认为你是个好同志。你一定要老实坦白。如果你犯了罪,只要尽快坦白交代才能争取宽大处理。”

满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足足一分钟说不出话来。秃顶警察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皮革做的苍蝇拍,啪啪地拍打着苍蝇。

胖警察冲满津喝道:“行了!你刚摸完人家大姑娘,现在倒没胆子说话了。”

“不—我不是有意的。”

“别哭了。”伯藩说,“沈满津,你现在就把事情的经过说说。你要是不能证明你清白无罪,就得下大狱,明白吗?”

满津止住了眼泪。他慢慢调整了呼吸,开始讲起发生在电影院里的事情。那个一脸孩子气的警察在一个大夹子上记下他的口供。满津讲述着,时时被警察们的笑声打断。他竭力想使自己的头脑冷静,唯恐他们怀疑自己说的不是实话。他为了证明那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子更像剧场门口的姑娘,一口咬定她也穿的是白上衣,而且看见她慌忙朝前门跑去。他说:“我从后面以为门口的姑娘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三个警察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那女人长得啥模样?”秃顶警察问。

“剧场里太黑,我没看清她的脸。”

“你都认不出她,我们咋相信你呢?”

“这话不假。”胖警察插进来说,“强奸未遂起码要判三年。你说一个女的在公共场所和你干那事,这话谁会信呢?你拿我们当什么人了?”

“我没说假话。我真的是把那姑娘看成别人了。”满津意识到他无论如何不能改口,即使他证明不了那个神秘女人的存在,也要咬定是认错了人。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慢着。”伯藩突然发话了,手里举起那个笔录口供的红夹子,“那姑娘是这么说的。”他念起来,“他抱住我说,‘宝贝儿,咱们再来一次吧!’”

“那又怎么了?”胖警察不以为然。

“这就是说在他抱住那姑娘之前,在剧场里确实有过啥事。要不他干啥说‘再来一次’呢?”

胖警察从伯藩手里拿过红夹子又仔细看了看。他嘴里咬着一支玉石烟嘴,吐出一口烟。他抬起头说:“他得告诉我们那个女流氓是谁。要不我们怎么向人家女孩子家里交代啊?她是南副市长的女儿。”

这最后一句话差点把满津吓得昏过去。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煳,赶紧闭上眼睛。他脑子里昏沉沉的,不能想事情,也回答不了他们的问题。

“先让他休息一会儿,行吗?”伯藩建议说。

三个警察站起来,到另外一间屋里喝茶去了。伯藩凑到满津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小沈,你一定要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即使你不进监狱,如果不能洗刷这个污点,你的政治生命也就完蛋了。算你运气好,他们打电话找到了我。换了别人,那就不知道会出啥事呢。”

“常书记,我真的不知道那女的是谁。”

“你再好好想想,在剧场里你都碰见谁了。”

“我只看见了王婷婷。”

伯藩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她坐你旁边了?”

“我不知道她坐哪儿。”

“她穿的啥衣裳?”

“白上衣,粉裙子。”

“行了,你就跟他们这么说。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伯藩站起来到隔壁办公室去了。

十分钟后那三个警察和伯藩一块进来了。审问继续进行。“你在剧场里看见王婷婷了?”胖警察问。

“看见了,但是我不敢肯定她就是那个女的。”

伯藩对警察们说:“他瞧见她穿了一件白上衣。”

“对。我在进场前看见她的。”满津说。

“那穿白衣服的女人跟你说过话吗?”胖警察问。

“说了。”

“哦,她说啥?”

“她说,‘对不起,谢谢了。’就这些。”

“你听出来是王婷婷的嗓音?”

“我不敢肯定。”

“她说这话干啥?”

“我也不知道。她临走前还擦了擦我的手。”

“她擦了你的手?”

“嗯。”

“用啥擦的?”

“好像是块手绢。”

“等等。”秃顶警察插进来,“你还记得是什么样的手绢?”

“我没看见。”

“丝绸的?”

“不是。”

“的确良的?”

“也不是。肯定是棉纱的,软乎乎皱巴巴的。”

当天晚上警察搜查了婷婷的宿舍,把她所有衣服的口袋都掏了一遍。他们发现了一条淡紫色的手绢,就连手绢带人一块带回了铁路公安局。她矢口否认同满津在剧场里干过任何事情。她抽抽噎噎地哭着,坚持说满津有意陷害她。她给审问的警察们详细描述了电影的后半部分,然后质问说:“如果我在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离开,怎么会知道后面的故事?”

“你兴许早就看过一遍了。”伯藩说,“再说,你也用不着事后离开剧场啊。”

满津惊讶地发现婷婷的眼眶深陷,眼睛似乎比以前更大了。虽然她哭诉得十分伤心,但是仍然不能让人信服她没有在场作案。她的话已经没有人相信了。警察让满津用手摸一下那块褶皱的手绢。他确实觉得那种手感非常熟悉。这就说明了一切问题。很显然,王婷婷根本就没有改邪归正,又开始勾引男同志了。真是个不可救药的破鞋!

凌晨两点钟左右,警察命令满津和婷婷两天之内把写好的交代材料交到公安局,然后就把他们放了。伯藩嘱咐满津一定要表现出认真悔改的态度,在交代材料之外还要写一份检查。他是否还能够留在局团委工作就看他自己的表现了。伯藩的话让满津很害怕。在调到局机关之前,他在车辆段锻工车间当学徒,现在他根本就不敢想象再回去干那种繁重可怕的活儿。

第二天,他只要一有空就琢磨怎么写交代材料。到了中午,别人都去吃午饭了,他打开了文件档案柜,想找出婷婷的那条裤衩用鼻子闻闻,想找出上面是否有那个神秘女子的气味。令他吃惊的是婷婷的档案袋已经被人打开过了,裤衩上也已经没有原先的味道了。

到了晚上,人们传言说,王婷婷喝了一瓶“敌敌畏”自杀了。警察搜查了她的物品,想找到她的只言词组,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的死深深地震撼了满津。他仍然不能确定那天晚上在剧场里坐在他身边是婷婷还是其他人或是个鬼魂。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常常流着眼泪骂自己和他的霉运。出乎他的意料的是,领导们并没有再让他写出详细深刻的检查。原先交上去的那份写得很潦草,他以为领导一定会要他重写。

他已经做好了回到锻工车间的准备,但是也没有任何人下令将他调离。局政治部只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让他多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种处分通常会根据他的表现到年底的时候从档案里撤掉。好像所有的领导都急于忘记这桩事情。

职工食堂里的姑娘们再也没人向他抛眼风了。那些高个子护士见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他很快转到铁路局招待所的食堂和其他机关干部一起吃饭了,而且还经常在那里喝得醉醺醺的。他晚上从不出门。如果同宿舍的室友们不在,他就早早上床睡觉,有时枕头底下压着那条绣着蝴蝶的裤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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