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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躺在倪梅的桌子上。她不知道是谁写来的,因为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邮戳显示信是从哈尔滨寄出的,可是她在那儿没有熟人啊。她打开信封,信纸上方方正正的字迹看起来很熟悉。她先看信尾发信人的落款,一看见“许鹏”的名字,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周身的血液立时涌上头顶—她已经十七年没有听到他的音信了。

他在信中说,他通过一个朋友知道了倪梅在中心医院工作。找到了她的下落他太高兴了。九月底,他要到木基军分区司令部参加一个会议。“我很想见见你,”他写道,“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到你家坐坐。”他没有提到他的妻子,只告诉倪梅他现在有了三个孩子—俩闺女和一个小子。他目前是驻扎在哈尔滨郊区的一个装甲师的政委。在第二页信纸左下角的地方,他写了部队的通信地址。

倪梅把信锁进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看看屋里没人,她伸了个懒腰。后腰尾骨的地方又疼了起来,她忍不住哼了一声。

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了。她如果愿意见许鹏,必须马上给他回信。但是她不知道他为啥要见她。

门开了,年轻护士万燕走进来。“倪梅,”她说,“三房的病人要见你。”

“他咋的了?”她警觉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只是说想见护士长。”

第三病房的病人是地委组织部的部长,两个礼拜前刚做了胃穿孔手术。虽然他已经不需要特别护理,但是还要吃至少一个星期的流食。倪梅站起来一边向门口走一边套上白大褂。出门前,她停下脚整理了一下短发。

她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病人坐在床上,耸着肩膀正在看一本杂志,手指间夹着一根红蓝铅笔。“廖部长,您今天觉得怎么样?”倪梅声音爽快地问。

“不错。”他把杂志和铅笔放在床头柜上,夹在两个深红色的暖瓶之间。暖瓶前面摆着四个白色茶杯,杯子上画着黄山风景。“午觉睡得好吗?”她问,把一只手搭在床头的黄铜扶手上。

“很好,吃过午饭我睡了两个钟头。”

“吃饭怎么样?”

“胃口倒还行,就是流食有点吃腻了。”

她微笑了:“我们这儿的大米粥和鸡蛋汤的味道是不咋样。”

“也不能说不好吃,但是天天都是这两样就吃不消了。能给我变个花样吗?”

“您想吃啥呢?”

“就是想吃鱼,熬汤或者清炖都行。”

倪梅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快四点了,今天可能不行了。我一会儿去跟伙食管理员说一声。”

廖部长说了几句感谢的客气话,但是脸色不那么好看。他的肿眼泡里的目光闪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绷紧了。倪梅注意到了,但是装作没看见。廖部长刚住院的时候,医院的一位领导嘱咐过倪梅,让护士们对他的护理要格外精心,但是她当时并没怎么往心里去。这里住的高干病号太多了,哪儿能照顾得过来呀。她从第三病房直接下楼到厨房,让伙食管理员明天给廖部长炖一条鱼。她一边说着话,心里却老想着许鹏的信。她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信,想在下班前再读一遍。

她走在和平大街上,脑子里闪着许鹏的脸。街上南来北往地驶过一辆辆卡车和拖拉机,车厢里装着木材、水泥、西红柿、南瓜和放学的小学生。卡车刺耳的喇叭和拖拉机排气管发出的震响也打不断她的思绪。她在想着十几年前的往事。她和许鹏曾经是恋人,那是十七年前在她老家发生的事情。她父亲在公社采石场干活的时候受了伤,后来死于破伤风。媒人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踢破了,都是来让她母亲把倪梅便宜地嫁出去的。倪梅娘把所有的媒人都打发走了,说她闺女心上早就有人了。村里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因为他们经常看见附近部队营房里一个叫江彬的年轻司务长每个礼拜天都到她家去。他来的时候胳膊下都挟着一个小包,那里面装的肯定是他从部队伙房里捎出来的好东西。街坊四邻那些落满尘土的窗户后面,几十双眼睛都盯着这个小个子男人,好像他是个黄昏才下界的灶王爷。

村里人已经饿得不行了。松花江发了两年大水,把庄稼都淹了。已经有几十个人死于水肿,村子里经常突然传出一两声哭声,好像大白天听见鬼嚎似的。乡亲们都觉着倪梅有福气,嫁给司务长将来还愁没吃的吗?

倪梅确实已经有了心上人,但不是那个司务长。她每个星期二下午都偷偷熘到蛇口水库的大坝顶上和许鹏约会。她是公社卫生站的卫生员,只有星期二下午能跑出来两个小时。他当排长,还是高中毕业—在部队上算是知识分子了。后来,倪梅娘让她嫁给江彬,她坚决不同意,说是彼此缺乏了解。她跟娘说她爱另一个人,人家也是军官,没想到惹得母亲大怒。“啥叫爱情?你不先嫁给他咋能爱他呢?我和你爹入洞房前根本就不知道他长啥模样。”倪梅给娘看了许鹏的照片,央求她能见见他本人。姑娘的心思是想着娘看到了许鹏热情大方的做派和英俊的外表,也许会改变主意。没想到娘一口回绝。与此同时,那个矬子司务长来得更勤了,至少一个礼拜跑两趟,好像已经成了倪家的姑爷。每到了星期六的晚上,倪梅娘就开始盼着司务长上门,琢磨着他会带啥好吃的东西。有时候他腋下的小包里是两块炖猪蹄,有时候是一包香菇,有时候是一斤花生仁,再不济也是两三斤小米或高粱米。村里的大多数人家都断了炊,铁锅都上了锈,几百号乡亲因为吃了太多的槐树花,脸肿得像透亮的白灯笼。倪梅和她娘的碗里却顿顿没有空过。到了礼拜天的上午,她们家的烟筒里居然还能冒出烟来,饭菜的香味能从院子里飘出去,惹得村里的孩子们蹲在院墙外面闻了直咽口水。

肚子里有了救命的粮食,倪梅娘是铁了心要把女儿给江彬。有天晚上她泪水涟涟地哀求女儿:“你就跟了咱的救命恩人吧!”倪梅是个孝顺女儿,架不住娘的苦口婆心,终于答应了嫁给江彬。

到了礼拜二下午她见到许鹏的时候,告诉他自己不能伤娘的心,只好嫁给别人。许排长把嘴里含着的一片柳树叶子啐到地上,眼睛里冒着火说:“我恨你!总有一天我要报复。”

她转身跑开了,眼泪从脸颊上滴落在秋风里。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的话。

倪梅同江彬结婚十六年了。他从部队复员的时候把她从农村带到了城市。她永远忘不了许鹏最后说的那几句像刀子一样的话和他那双被怒火烧亮的菱角眼。到了夜里她睡不着或者感到孤独的时候,她常常想到许鹏。他现在在啥地方?在干什么?他的妻子漂亮吗?对他好吗?他还在部队上吗?已经原谅她了吗?

虽然醒着的时候想念他,但是她只有两次梦见过许鹏。在一个梦中他成了一个满面红光的暴发户,养了几百只兔子,盖起了一熘五间红顶大瓦房。在另一个梦里他又变成了一个胡子灰白的秃顶老教师,在一所小学里教地理课,手里拨弄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梦醒后她为他的衰老感到难过,可是谁又能在十七年以后还是小伙子模样呢?她自己不也是开始发胖,腿粗腰圆,像一颗大枣核了吗?年轻的时候村里的姑娘们谁不羡慕她的杨柳细腰,可是现在哪儿还有一丝痕迹呢?她戴上了眼镜,下巴也胖得叠成了双层。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夜深人静时分她的叹息和喃喃自语,床的另一边是她丈夫在轻轻地扯着呼噜。许鹏的最后几句话总在她耳边回响,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响亮。

“喝茶吗?”江彬问倪梅。

“嗯。”她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两个小时前她刚一到家,就把所有的窗户打开透气,但现在屋里还是有一股霉味。

“茶来了。”他把一杯热茶放在玻璃茶几上,欠了一下身子走出屋去。他回到女儿的房间帮助她复习语文和化学的功课,准备下个礼拜的考试。去年,他们的女儿没有考上技校,今年秋天想改考护士学校。倪梅娘和十一岁的外孙子松山在看电视上播放的香港武打片。倪梅能听到外屋里祖孙俩开心的笑声和电视里铿锵的音乐。房外屋檐下挂着两个蝈蝈笼子,蝈蝈在里面懒洋洋地叫着。夜空中弥漫着煮玉米棒子和土豆的味道。

许鹏为啥想见她呢?倪梅想着。他不是恨我吗?就算他现在已经不怨我了,他一定还对娘和江彬耿耿于怀。幸好他们几个从来没有见过面。为啥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竟想着要来看看我和我的家庭呢?难道说他还对我有感情?存着重修旧好的念头?可他要是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呢……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琢磨着许鹏要来看她的动机,越想心里越乱。突然,一个念头钻了出来:他不是在信上说他现在已经当了师政委了吗?那他就是个将军了,一个大官了。他是不是想在她面前炫耀一番?还是这么不饶人,他一点都没变。

想到自己这么寒酸的家里要来一个大首长,她心里直堵得慌。她想象着自己家门前停着一辆崭新的吉普车,师政委在客厅里坐着,他的司机和警卫员和围在车前看热闹的大人孩子们大声地聊着天。这幅画面太难堪了。她丈夫不过是医院总务科的一个副科长,至多相当于一个副营级干部。如果江彬的行政级别再高一两级该多好。窝囊废!

反过来又一想,许鹏来她家也是一件好事。等他走了以后,她要告诉老娘刚才这个大官是谁。这样的贵人驾到肯定会让老太婆晕头转向,也让她明白她当初强迫倪梅嫁给江彬是犯了一个多么不可原谅的错误。应该给这个老东西一点教训,让她以后少在女儿面前唠叨个没完。

第二天,倪梅谁也没告诉就给许鹏写了回信,说他们一家人都欢迎他的光临。她写了家里的地址和详细的路线方向,提出了一个初步的日期。她甚至在信里写道:“我现在常想起过去的事,快来看看我吧。我想念你。”她挑选了一个淡紫色的信封,在上面贴了一张为纪念“五四”青年节发行的邮票。邮票上一个新疆青年打着手鼓,穿着靴子的双腿踢踏着节奏。一个跳舞的新疆姑娘在飞快旋转,头向后仰着,脑后的几十根细辫子平平地飘洒开去。

中午,倪梅在门诊楼三楼的厕所里,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常年戴着近视眼镜,眼里都没神了。她叹了口气,用一块纱布擦擦眼镜的镜片。一个隔间里传出马桶冲水声,哗哗的流水淹没了墙上通风机嗡嗡的声音。你得收十收十你这个样子,她暗想。记住去染染头发,还有,腰太粗了,得减减肥了。你看着像个水桶。

年轻的护士万燕向她汇报说,三病房的病人抱怨中午的清炖鱼不好吃。小万噘着嘴说:“他太难伺候了。他的家属都到哪儿去了,怎么也没人来看他?”

“他的家不在本地,”倪梅说,“他妻子大概太忙了,不能来照顾他。听说她是天津市的干部。”

“他要是再唠叨起来我该咋办呢?”

“交给我吧。我去跟他说说,看看有没有啥别的办法。对了,小万,你能帮大姐个忙吗?”

“没问题。说吧。”

“你哥不是在砖厂吗,跟他说说能不能卖我五百块砖?”

“你想搭个煤棚咋的?”

“不是。我家的院子下了雨就起泥。这不国庆节快到了吗,我想节前给铺铺。”

“行啊,我跟我哥说。”

“问问他能不能便宜一点。”

“你可以买窑里那些没烧透的砖,合算多了,才四分钱一块。”

“太好了。跟你哥说我要五百块。”

倪梅说完就去了三号病房,一进屋就看见廖部长正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在擤鼻子。一见面他就抱怨中午的清炖鲅鱼又老又硬,根本就咽不下去。他说除了虾和螃蟹,别的咸水鱼他一概不吃。倪梅忙解释说,伙食科的科长说现在市面上只有鲅鱼和黄花鱼。她向廖部长保证一定会尽全力给他找点淡水鱼。

廖部长摇摇秃顶的脑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真不相信,这木基城就在松花江边上,竟然吃不到淡水鱼。”

“廖部长您放心,我说什么也给您找两条江里的活鱼来。”倪梅说。

“哎,咱可不能搞啥特权啊。”

“我明白。”

当天晚上倪梅跟丈夫谈起了三病房的病人。她让江彬明天一早就去江边买一条鲤鱼回来。不要太大的,三四斤就成。江彬听了心里老大的不受用。现在正是鲤鱼贵的时候,谁吃得起啊?一条四斤重的鲤鱼就得花去他五分之一的工资。但是倪梅说他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他花在鱼上的钱将来一分不少都会回来的。

“听我的没错,”她说,“去买条鲤鱼,明天下午清炖以后送到我办公室来。这是为你,不是为我。”

他不敢跟她争竞。他还记得有一次他想给丈母娘买一件贵重的皮袄,倪梅竟然把三张十块钱的票子放在炉子上烧,幸亏他抢得快才没全烧光。他答应明天早上去买鱼。

第二天早晨倪梅早早起床,到附近中学的操场上跑步。她第一次穿上了丈夫三年前给她买的球鞋。看到她终于开始锻炼身体了,江彬也很高兴。从前为了劝她和自己每天早上到江边参加一些老年人组织的太极拳训练班,他几乎磨破了嘴皮子。她不喜欢那种慢吞吞的动作,觉着那些人的样子像是在空气里摸鱼,很可笑。倪梅跑步走了以后,江彬拿了个搪瓷脸盆去了江边。他在那儿待了有一个钟头,先是练了几式太极拳,又和几个熟人朋友聊了会儿天,但是四处也找不到有卖鲤鱼的。他只好买了一条三斤重的白鱼带回家,放养到一口盛满雨水的缸里。松山去上学之前拿了一小块烙饼喂鱼吃。

江彬中午也没敢休息,吃过饭就回到办公室继续整理上午没查完的账本。他比平时早下班一个半小时,到家以后立刻系上那条紫色的围裙收十鱼。他把鱼从缸里捞出来放到案板上,它还在不停地跳,鱼尾“啪啪”地拍着案板,嘴一张一合,好像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他用菜刀背在鱼头上重重拍了三下,鱼才不动了。

刮完鱼鳞,清完肠子,他把鱼又洗了两遍。他点上煤油炉,坐锅,倒了半锅的菜籽油,把鱼放进去炸了几分钟,一边又把鱼鳃和鱼肠剁碎喂鸡,刷洗了菜刀和案板。

鱼炸过之后去掉了草腥气,然后他开始用清汤炖鱼。锅开了,下葱姜料酒,加糖和味精,又拍碎了四瓣大蒜放到锅里。他用一条折好的报纸在炉子上引火,点燃了一支香烟。他坐到一条板凳上,扇着一把竹扇,看见丈母娘正鼓着双眼看着鱼锅,就冲她咧嘴笑笑。等到汤变得像牛奶一样白,他把调料和几棵青菜心冲到汤里,又加了一勺盐和几滴香油,关上火,舀起一勺汤尝了尝。“嗯,挺鲜。”他说着咂了几下薄嘴唇。

老太太问:“今儿个不过年不过节的,干啥整条鱼这么费事?”

“娘,是工作需要。我在帮着倪梅呢。”

“她还知道自己姓啥吗?都是我从小把她惯坏了。唉,我这闺女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命啊。”

五点半的时候,江彬端着一个饭盒进了倪梅的办公室。两口子一块儿去了三号病房。廖部长见了他们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但是看到饭盒里的鱼汤眼睛立刻亮了。他尝了两口,点头称赞:“好鲜好鲜!谁做的?简直比‘四海园’的大师傅手艺还要好。”

“我这口子。”倪梅指了指丈夫,“他在部队上就是司务长,做鱼是他的拿手活。您要是喜欢吃以后就让他给您做。”

“小江,谢谢,太谢谢了。”廖部长一边稀里呼噜地喝汤,一边伸出右手。江彬忙不迭地握了握廖部长肥厚的大拇指。

倪梅说:“廖部长,慢点喝。鱼头就别吃了,小心让刺扎着。您现在还不能吃太多,手术以后胃还需要恢复一段时间。”

“我知道—要不这条鱼哪儿够我吃啊!”廖部长爽朗地笑起来。

从那天起,江彬每天一睁眼就爬起来,到江边去买鱼。有时候是一条银鲤,有时候是狗鱼,有时候是鲇鱼,有一天他甚至买到一条两斤重的鲫瓜子。他精心地做了一道红烧鲫鱼。每天他都变着花样做鱼,吃得廖处长舒舒服服的。很快,江彬口袋里的工资就花完了。他跟倪梅念叨没钱了,她让他到银行里的死期存款户头里取了两百块钱。他只好照办,还是每天照样用饭盒把鱼端到廖部长的病房。倪梅也没闲着,她每天早上跑步半小时,还从医院的健身房借了一对哑铃(健身房主任是她的好朋友)。每天她都在家里做哑铃操。十天下来,虽说没有见她的体重减轻多少,肌肉倒是比以前结实了,脸也不显得那么胖嘟嘟的了,下腭上也有了轮廓和线条。她暗自对自己说,你早就应该开始锻炼,身材才会苗条有曲线。只有身体健康,心才会年轻。

廖部长有几次也提出来要付给他们鱼钱,但是倪梅没有要。她说:“照顾好病人是我应该做的。”

廖部长和江彬倒是成了朋友。每天廖部长吃完鱼后,心情一好,话就特别多。江彬就在病房里待上一两个小时,陪着廖部长聊天解闷。护士们都奇怪三病房的病人红光满面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她们有时候也问倪梅为啥她丈夫每天总在吃晚饭的时候来,她说廖部长和江彬早就认识。她的话当然没有人信,不过护士们心里都很高兴—三病房的病人终于变得不那么讨厌了,有时候见到她们甚至还会像长辈一样和蔼可亲,她们也就乐得清闲。倪梅跟大家说廖部长是自己掏钱买鱼吃的。

三匹蒙古马驹拉了满满一车砖来到倪梅家。她付了钱,给了车把式两盒“大生产”香烟。

倪梅两口子花了一个礼拜天把院子里的地面弄平整、铺上砖。倪梅要求砖要铺得横平竖直,江彬就在地上楔了小木棍,绷上了白线,沿线铺砖。这一天,秋老虎的太阳格外热,两人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泡透了。倪梅娘熬了一大锅绿豆汤,放上白糖,在一条长凳上一熘摆了五个碗,把汤倒在碗里凉上,让女儿女婿喝了去去火,防止中暑。

一天下来,倪梅累得腰酸背疼,可是看到满院平整的砖地又觉着喜滋滋的。她娘颠着一双小脚在砖地上踩了一圈,嘟囔着:“有钱没处花了,这么糟践?当年你爹都不舍得用这么好的砖来盖房。”

倪梅累得实在没力气搭理她。江彬蹲在地上喝绿豆汤,消瘦的肩膀显得比以前更佝偻,一绺被汗水打湿的灰发黏在扁平的额头上。他穿的那件蓝色工作服的后背被白花花的汗碱渍得像一张老旧的地图。几粒枫树籽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在空中打转,一对喜鹊落在院墙上叽喳地叫着。倪梅娘还在唠叨:“过冬的白菜也要拿钱买。不攒着点钱,等到了春节,俺看你这年咋过?”

省着点唾沫吧,老东西!倪梅在心里骂着。

第二天倪梅买了两大桶的野玫瑰,种在院门的两边。她吩咐女儿每天早晨要给花浇水。

廖部长还有两天就要出院了。他非常感谢倪梅夫妇对他的照顾,甚至说他们对他比亲人还要好。

礼拜二下午,他找人把护士长倪梅请了过来,一见面就说:“倪梅,我得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这是我应该做的,您不用总这么客气。”

“我跟你们医院的领导讲了,今年应该选你当模范护士。我还能为你们做点啥事呢?”

“不用,我啥也不需要,”她说,“江彬和我看到您这么快就能恢复出院都很高兴。”

“哦,对了,江彬怎么样?他有没有要我帮忙的事?”

她做出思考的样子,停了一会儿:“他,他也许吧,江彬在一个地方已经干了快十年了,他可能想动一动。但是您千万别告诉他是我说的,要不他会非常生气的。”

“你放心,我没那么傻。你是觉得他想离开医院?”

“不是。他其实挺喜欢在这儿干的。把他调到另外一个部门就行了。”

“现在有啥部门需要干部吗?”

“有,人事科和保卫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科长了。”

“好吧。我会给医院的几个领导写个条子,他们对我的意见还是很尊重的。告诉江彬我还等着吃他炖的鱼呢。”

两人都笑了。

现在每件事情都在按照倪梅的计划进行。许鹏写了回信,说他很高兴到她家来喝茶。她知道江彬的提拔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医院里的头头们没有一个人敢违抗廖部长的意思,要知道地委组织部的部长掌握着他们所有人升迁的权力。要是江彬当上了市中心医院的一个科长,那也相当于副团级了。虽然比许鹏还差着好几级,但也不至于拿不出手。现在对江彬的任命虽说还没有正式下达,但是她相信已经在进行中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吉林市的一个护士学校已经给女儿寄来了录取通知书。倪梅稍稍放了点心,觉得终于可以没有顾虑地同许鹏见面了。

九月二十九号晚上,一辆北京吉普停在了倪梅家的院子门前。倪梅听见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忙站起来,抚抚刚烫好的头发,走出门去迎接客人。让她吃惊的是,两个解放军战士走了进来,一个人肩上扛着一只牛皮纸口袋,另外一个提着一个大号的绿色汽油桶。“这是倪梅护士长的家吗?”扛口袋的高个战士问。

“是啊。”她有些急切地说,左手的指尖绞着自己身上崭新的绣花无袖衬衫的扣襻。她丈夫江彬也走出屋,同妻子并肩站在一起。

高个战士说:“我们许政委今天晚上不能来了。他非常抱歉,他临时要陪同沈阳军区的陈司令员去参加一个欢迎晚会。”

“噢……”倪梅一阵心慌,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那战士继续说:“许政委命令我们给您送来一些过国庆节的鱼和豆油。”他们“砰砰”两声把纸口袋和油桶放在院里一张矮桌子上。

“他完事了以后还会来这儿吗?”

“不会,我们明天一清早就坐班车回哈尔滨了。”

“这个政委是谁啊?”江彬问妻子。

“我从前的一个病人,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她勉强回答道。她转身对两个战士说,“告诉你们首长我们谢谢他。”

“这些东西多少钱?”江彬问两个战士,心里仍是不明白。

“政委不让我们收钱。”

两个年轻战士转身走出了院子。一会儿听到一声长长的汽车喇叭响,夹杂着周围看热闹的孩子们的尖叫声—吉普车开走了。

江彬撕开牛皮纸口袋,里面露出四条肥大的马哈鱼,每条都至少有十五斤重。有一条的鱼吻上还穿着一个三寸来长的鱼钩,上面留着一根短短的尼龙线。“哎哟,天老爷子,这些是啥鱼啊?”倪梅娘走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根长烟袋,脸上乐开了花。倪梅的儿子和女儿也凑到矮桌跟前,看着父亲逐个掰开鱼鳃观察里面鲜红的颜色。

“娘,这可是马哈鱼啊。”江彬说。过了一会儿他又兴奋地说,“好家伙,这些鱼鲜得就跟刚打上来的活鱼一样!廖部长出院太可惜了,这才是最好的鱼呢,可是他没这个口福。”他问妻子,“我咋从来没见过这个政委呢?”

“他是哈尔滨郊外一个装甲师的政委,你上哪儿见去?我猜这些鱼和豆油他一个子儿也没花。”她感觉自己想哭。

“那还用说,你要是有了权,弄啥好东西都能不花钱。”他用手指弹飞了一个落在鱼上的青蝇子,“松山,快去把咱家那个最大的澡盆拿来。”

男孩转身跑到装杂物的小棚里去拿澡盆,手里还握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桃子。

倪梅再也忍不住眼泪了。她冲进屋里,扑倒在床上哭起来,心里怀疑许鹏根本就没打算要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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