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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旺秋是忠诚的大管家

刘德濒Ctrl+D 收藏本站

刚珠带着伙计们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土日村。土日头人带着三个背着叉子枪的村民,把他们接到了一处院子里,并安排两名妇女给他们烧茶做饭。刚珠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个院子不大,但很干净,墙上贴满了牛粪。

土日头人热情地招呼他:“旺秋总管每次路过土日村都住我这儿,我们兄弟俩不分彼此,你们千万别客气。墙上的牛粪随便使、随便用,把屋子烧暖和了。”

刚珠感激地说:“谢谢土日头人,我们给你添麻烦。对了,来的时候,旺秋总管让我捎信给你。”说着,他把信和那袋银圆从怀里掏出来,交给头人。

头人展开信纸来看。信中写道:十几只绵羊,足够老兄过一个肥年。事情办妥,另有重谢。头人看完,脸上露出惊异和不安。原来,这是拉萨盗匪之间的暗语,刚珠哪里知道,旺秋已经把他们十几个人的性命交给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为了保守秘密,也为了德勒家族的平安吉祥,对旺秋来说,牺牲这几只绵羊,算不了什么。头人掂了掂钱袋子,望着刚珠毫不知情的样子,神秘地笑了。

很快,两名妇女熬好了肉粥,便招呼大家吃饭。伙计们纷纷拿出自己的木碗,开始盛粥。只有伙计小普次躺在墙荫下,没有动。刚珠盛了两碗,端过去叫他:“小普次,喝肉粥啦。”

小普次没有反应。刚珠这时才发现他在发烧,嘴上也起了泡。他着急地叫道:“旺堆,你来看看,他这是怎么啦?”一个年纪大的伙计走过来,摸了摸小普次的脑袋,说道:“头可真烫,是不是染上伤寒啦?”

妇女走过来,轻描淡写地说:“哪那么多伤寒,累的。小伙子,快吃吧,吃饱了,睡一觉就好了。”

另一个妇女也过来催促刚珠:“大兄弟,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刚珠又摸了摸小普次的头,然后对旺堆说:“你们先吃。我看见进村的路上有一个寺院,我去请喇嘛念念经,消消灾,要不,小普次就活不过去了。”他说着,要走。

妇女上前拦他:“不急,你吃完了再走。”

刚珠却说:“他都快死了,我能不急吗?旺堆,你在这儿盯着,大伙哪儿都不许去,我马上就回来。”

两个妇女对视了一下,她们有些心神不定,目光诡异地看着刚珠走了。妇女马上堆着笑脸,招呼大家:“大伙快吃,吃完了肉粥,我的茶也打好了。”伙计们一碗没吃完,两名妇女又拎着粥锅,主动给大家盛粥。

突然,有人捂住肚子大叫,倒在地上打滚;又有一个伙计也大叫,也翻倒在地。

旺堆蒙了:“怎么回事儿?”妇女操起大木勺冲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旺堆晃了晃,倒下了。另一妇女拿过搅茶棍,东一棍子,西一棍子,把伙计们全都打倒在地。她拎着搅茶棍,掐着腰,环视整个院子,对同伴说:“得了!我们去告诉头人。”说完,两个女人风一样跑出去了。

刚珠抱着从寺院求来的藏药往回跑,跑着跑着,突然看见有人从土日的院子里往外背死尸,他赶紧躲到一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刚珠想了想,又探出头来张望,见门口没人了,他快速地溜到了院子的后墙根。刚珠定了定神,从土墙外探头朝院子里偷窥,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院子里的伙计都死光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两个村民正往外背他们。

土日头人用袖筒罩着口鼻,幸灾乐祸地说:“这帮蠢东西,大老远地来送死,还自己揣着送命钱。”

背着叉子枪的随从,讨好地说:“头人,这回咱又发了一笔小财。”

“小财?小财就把我土日头人打发啦?你和疤拉头带上两只结实的牛毛袋子,去德勒府领赏钱,告诉旺秋总管,十只绵羊,我都给他解决了。”

妇女站在旁边插话:“跑了一个。”

头人发火:“闭嘴!不都在这儿吗?进了我土日的院子,还能跑出去!这要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刚珠吓得从墙头上缩回了脑袋。他倚着墙根抽泣起来,不知自己该去哪儿,怎么办。

穿戴整齐、贵族派头十足的扎西,刚走到主楼的台阶上,就看见旺秋往织氆氇的女奴围裙上分别放上一个个小糌粑坨。扎西好奇,随口问身边的仆人:“管家干什么呢?”

仆人奇怪地看了看他,答道:“怕她们偷懒,管家老爷一直都这么做。”

扎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圆话:“这我还不知道,我是说他多此一举!”

旺秋拿出一个鼻烟壶,在指甲盖上倒出一点儿鼻烟,送到鼻前,享受地吸了进去,然后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爽!一名女奴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身子一抖,围裙上的糌粑坨散了。旺秋瞄了她一眼,女奴见状,吓得求饶:“管家老爷,我没偷懒,我……我,我刚才是腿麻了,动了一下……”

旺秋根本不理她,懒洋洋地说:“来人啊,鞭子!”

一个奴仆跑过来,递上一支鞭子。旺秋拿起来,冲着地上“啪啪”地甩了两下。

女奴吓得跪到地上:“管家老爷……我真的没偷懒。”

旺秋恶狠狠地说:“怕抽鞭子是吧,成!今天不抽你,晚饭戒了吧!省得吃多了,压得你腿麻。”

扎西看不过眼,冲旺秋喝道:“管家,耍威风呢?”

旺秋皱了下眉头,赶紧转过身来,弓腰下去:“少爷,这些贱骨头,两天不罚,三天早早的,不是偷懒就是耍滑。”

“我一直看着呢,她们一上午织出这么多氆氇,那两只手恨不能变成八只爪子,就没一刻闲着,倒是你,东游西逛的。”扎西说完,冲女奴们摆手,“都站起来吧。”

女奴们慌了,面面相觑,不敢站。

扎西问道:“怎么啦?我的话没听见?”女奴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不约而同地抓起围裙上的糌粑坨塞进嘴里。然后,纷纷站起身来。

旺秋见状,骂道:“饿死鬼!没一点儿规矩。”

扎西命令旺秋:“从今天起,不许再搞这种名堂。朗生也好,差巴也好,都是我们德勒府的自家人。我们主仆之间不能再离心离德,更不许自己人欺负自己人。听见了吗?”

旺秋当着奴仆的面,只好应承:“啦嗦。”

扎西又对不断围过来的奴仆说:“你们都听着,他如果再敢打你们,就告诉我!”说罢,他转身走了。旺秋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奴仆们蒙了,半天才醒过神来,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开了,少爷怎么变了,他过去可不这样;咱德勒家差点儿都烧了,少爷能不变吗?

扎西回了佛堂,把旺秋关在了门外。他忍不住狂喜,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语:“当少爷真好!出了一口恶气!……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今天让我教训一顿,哈哈哈,太好了!”他忽然又觉得旺秋会在外面偷听,马上止住了笑,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旺秋站在门外,脸气得发青。他骂道:“秃驴,真以为自己是少爷了,敢当着那群牲畜的面训我,等着,看我怎么整治你……”他一抬头,看到德吉走过来,旺秋不言语了。

德吉质问:“你脸色发青,怎么啦?”

旺秋掩饰着,说道:“我担心……那臭喇嘛演不出少爷的神韵。”

德吉不想深究,回头看了看佛堂的门,然后说:“你是主,他是客,别把自己的身份搞颠倒了。”

旺秋闻听,窃喜:“少奶奶教训得对。我是主,他是客。”

德吉转身进了佛堂,跟在后面的女仆手里托着一些茶点和一瓶白兰地。扎西有些不知所措:“不必了,我戒酒啦。”

德吉有些意外,看着他说:“还跟我怄气呢。”

“我在为老爷念经,怎么能喝酒呢?拿走!”

德吉冲女仆挥了挥手,女仆退了出去。德吉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信封,她漫不经心地问:“写信呀?”

扎西认为德吉一定看不懂,故意把信纸推给她面前:“写信,这是英文。来拉萨也有些日子了,给在印度的朋友,报个平安。”

德吉笑了笑,没言语,帮他拿过信封,扎西把信折好,装了进去。

“你不便出门,让旺秋投到邮局去吧。”德吉说。

“好啊。”扎西同意,把信交给了德吉。

“你在印度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我是个云游僧,遍访佛迹,广交朋友,研读百家学说。”

“就这些?”

“这些还少?研读百家学说,花了我很多精力。释迦佛祖的圣训,龙树菩萨的道法,还有圣雄甘地、路易?孟德斯鸠、罗伯斯庇尔、斯大林,还有孙中山。唉,你知道孙中山吗?”

“当然知道,他不是内地的大总统吗?”

“孙中山思想我可是研究过,了不起。”

“现在的大总统,就是过去的大皇帝,当然了不起。”

“那可不一样,过去是封建的君主,现在是民选的总统……”

德吉打断他:“不管是大总统还是大皇帝,在我们拉萨人的眼里,都是文殊室利菩萨的化身,是保佑全中国贵贱臣民的怙主。”扎西一听,连连说:“对,也对。”

德吉转移话题:“我带来一本相册,你翻翻。”

扎西伸手接过,翻看,问道:“这都是什么人啊?”

“和我们家有关系的卫藏贵族。……当年大清皇帝册封了拉萨一百七十五家贵族,三百多年下来,有的贵族人家或断了香火,或被灭绝了;也有新的贵族不断加封,到了今天,全藏大小贵族不足二百家。这里面有我们的亲戚、老爷的同僚,还有少爷的狐朋狗友。”

“就这不足二百家,统治着整个拉萨?”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一直如此。这也是你在拉萨要交际的小圈子,这些人你都要认识、都要熟悉,包括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姻亲、旁支、政治同盟、仇人,你都要了如指掌。否则,就会露出马脚。”

扎西又翻了翻,犯愁地说:“这么多啊,亲戚套着关系,错综复杂……”突然他听到门外有动静,两个人警觉地对视了一下。扎西身手敏捷,一步蹿到门前,突然把门打开。

一个洋娃娃在门口晃来晃去,兰泽捏着嗓子说:“我是兰泽,我想爸啦。”

扎西笑了,他蹲下来,也捏着嗓子说:“爸啦也想兰泽了。”

兰泽笑呵呵地站出来,她看到坐在里面的德吉问:“你们在做法事吗?”

扎西拉着她:“进来吧,爸啦陪你玩。”

“爸啦,布达拉宫前面有很多人在放风筝,好多好多风筝。”

“你也想去?”

德吉接过话茬儿:“兰泽,想去就去吧。让奶妈带着你,别往人多的地方挤,外面的瘟疫还没消停。”

兰泽噘着嘴说:“可我没有风筝,去年的坏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就让奶妈给你买。就说,我说的。”德吉告诉她。

扎西来了精神:“买的风筝不好玩,千篇一律。这样,爸啦给你扎个风筝,好不好?”

兰泽惊奇:“真的?你给我扎风筝?”

“那当然,你想要什么样的?”

兰泽摇着小脑瓜,浮想联翩:“花蝴蝶,还有小燕子。”

“可以。德吉,那我们今天……扎风筝?”扎西问道。

德吉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只好说:“那好吧,我去给你准备材料。”

扎西领着兰泽来到房顶扎风筝。他很快就扎好了一个蝴蝶风筝,并把它涂得五颜六色,漂亮极了,兰泽高兴地拍手叫好。兰泽很开心,笑声不断:“爸啦,再扎一个,我要小燕子。”

德吉站在屋顶一角看着他们,心里不是滋味。旺秋在边上不胜唏嘘:“少奶奶,你看小姐多可怜,她年纪小,还分辨不出那个人是假的,认贼作父,还一个劲儿地叫爸啦。”德吉被旺秋说得泪眼汪汪。旺秋善解人意地说:“少爷没了,我们家又赶在这个当口上,少奶奶也不能超度他的亡灵,还得在仆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得叫这秃驴少爷长少爷短的……”

德吉无限感伤,制止旺秋:“别说了。”她有些失态,转身下了屋顶。

德吉在走廊快走了一段路后,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停下来,见旺秋跟在后面,便吩咐:“你去陪小姐玩,叫扎西下来,继续认相册。”旺秋答应着,转身走了。

德吉回到卧室,痛苦、紧张、迷茫、悲伤、百感交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手中的红酒杯映出自己的影子,晃来晃去。突然,其美杰布身穿盛装,头顶巴蕉出现在门口。德吉扭头看他,神情有些恍惚,她抑制不住,冲了过去,一头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站在门口的是扎西,他被德吉的举动吓得身体僵硬,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少奶奶,你怎么啦?”

德吉不能自已,抱着扎西泪流满面。扎西忽然看到德吉身后出现了穿着盛装的其美杰布,他愣住了。其美杰布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面带神秘的笑容。扎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儿地晃了晃脑袋,其美杰布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德吉才缓过神来,她一把推开扎西。望着手足无措的扎西,德吉竟然看见其美杰布站在他的边上,扎西依然身体僵硬,其美杰布拍了拍他,他才回过神来。德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深情地叫道:“少爷,其美杰布。”其美杰布望着她笑了,影子渐渐模糊,最后与扎西合为一体。

扎西无法适应德吉的举动和神情,他躲到一边的卡垫上坐了下来。德吉调整情绪,她终于清醒了,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扎西的心乱了,他胡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突然,其美杰布坐在卡垫的另一端,他神情依然,拿起酒瓶,倒红酒。扎西有些发愣。其美杰布冲他笑了笑,不见了。一杯倒好的红酒,静静地放在桌几上。

扎西回到佛堂,他想念经,但心里已经定不住了。他是一个贫苦差巴的儿子,七岁的时候就随上师进了多吉林寺。他的前半生是在寺院和云游中度过的,绝少接触女性。今天德吉扑进他的怀里,他有些心猿意马,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德吉一样六神无主,她直奔屋顶,却发现上面空无一人,女儿和天上的风筝都不见了。她四下环顾,失态地狂呼:“兰泽在哪儿,我的女儿呢?”仆人告诉她小姐跟管家老爷去拉萨河边放风筝了。德吉闻听匆匆奔河边而去。

那只扎西才扎好的风筝飘在拉萨河边的天空上。兰泽拉着风筝线,开心得很。忽然一阵风吹来,风筝一头栽下来,挂在树上。兰泽急得要哭。旺秋赶紧上前,使劲拽风筝线。兰泽哭了:“你轻点儿,拽断了。”

旺秋不耐烦地说:“不就是个破风筝吗,小姐,不要了,不要了,我去给你买个新的。”

兰泽开始哭闹:“我不要新的,就要这个,这是爸啦给我扎的。”

旺秋没办法,只好踩着仆人的肩膀,往树上爬。兰泽抱着洋娃娃站在地上,仰头看着他们。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吆喝着什么,于是好奇地回头张望。河边不远处,一队奴仆穿着破衣烂裳,带着简单的行李,朝这边走来。远处的布达拉宫清晰可见,他们有些恋恋不舍。骑在马上的头人,手里拿着鞭子,吆喝着:“快走,牵着不走赶着走,属骡子的!”

一个奴仆来到他的马旁,请求:“头人老爷,容我们一点儿工夫,给布达拉宫的佛菩萨磕个头吧。”

“磕什么磕?今天晚上到不了羊八井,咱们都得让狼给吃了。”头人恶狠狠地说。

奴仆来了倔脾气,不再理他,自行跪在地上冲着布达拉宫磕起长头。其他的奴仆,胆大的也效仿他,跪地磕头,胆小的站在原地傻愣着。头人火了,骂道:“坚色家的奴才,就是不一样,够犟的,跟你们主子一个德行。”他把马鞭扔到地上,对一个奴仆说:“强巴,给我抽!看他们还敢磨蹭!”

被叫做强巴的男仆不知所措,捡起鞭子还给头人。

头人大怒:“我让你去抽他们!快去!那些趴地上的,一个都不能放过!往死里抽!”

强巴替他们求情:“头人老爷,你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吧,今天这一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布达拉宫了。”

“你还敢不听招呼,叫你去抽,你就去!再啰唆!”

“老爷,我从来都是挨打的,从没打过别人。”

头人从马上跳下来,抡起鞭子边抽边骂:“你是挨打的,我打死你,打死你,我叫你不听吆喝!”他把强巴一顿暴打。

强巴的脸被打伤,鼻子也打肿了,鲜血直流。

头人又去打在地上磕头的奴仆:“你们这些拉萨的懒鬼、丧家狗,等到了安多就知道我的厉害啦。”

兰泽抱着洋娃娃走过来,她看见流着鼻血的强巴,递上手帕:“给你,你脸上都是血,擦擦吧。”

强巴看着眼前这位贵族小姐,胆怯地说:“小姐,我不敢。”他拽起自己身上的氆氇抹了一把脸。兰泽看强巴擦完了脸,问道:“你疼吗?”强巴摇头:“我生下来,就是备着给老爷打的,不知道什么叫疼。”

头人拼命地抽打那些磕头的奴仆,奴仆们不理,继续磕。他气得发疯,扬起鞭子又要打人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的马循着河滩上的草,走远了。头人追了过去,抓住马缰绳,冲着马抽起鞭子,发泄心中的愤怒。马被打惊了,挣开缰绳,掉头就跑。

旺秋刚爬到树上,就看见远处的兰泽正和强巴在一起。他惊慌地大叫:“小姐,小姐快回来,快回来,离他们远点儿!”他顾不上风筝了,从树上滚下来。旺秋摔疼了,龇牙咧嘴地冲着仆人发火:“去叫小姐,离那群脏鬼远点儿,别染上瘟疫。”仆人扶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朝兰泽跑去。

兰泽听到喊声,往回走。正在这时,惊马迎面跑来。兰泽吓得乱跑,怀里的洋娃娃也掉到地上。惊马跑过来,踩在洋娃娃身上。

远处,德吉带着两名女仆赶来,她看到眼前的一幕,惊马正朝兰泽狂奔而来,兰泽惊呆了,站在那里不敢动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强巴从后面冲了上来,把兰泽一把抱过去。惊马踢倒强巴,从他身上踏了过去。

德吉和旺秋从不同的方向飞奔过来,她抱起地上的兰泽。兰泽此时才吓得哇哇大哭,德吉也吓得快哭出来,她焦急地问:“兰泽,你没事儿吧?”

旺秋也跑过,摸索兰泽的胳膊、腿:“小姐,你没伤着吧?”

德吉冲旺秋发火:“远点儿滚着!”

旺秋知道自己惹祸了,吓得面如土色:“奴才该死,小姐的风筝挂在了树上,奴才去给小姐……”

德吉回手就是一个大嘴巴,打在旺秋的脸上。旺秋赶紧求饶:“少奶奶,我错了。”

德吉领着兰泽,让她走两步。兰泽一边哭着一边走了几步,德吉看她没有什么异样,放心了。

这时,头人也跑过来:“夫人,马惊了,没伤着小姐吧?”

旺秋冲上前去,发邪火:“你个安多的乡巴佬,找死啊!惊着了我们家小姐,我要了你的狗命!”

头人连连作揖,不敢回话。女仆过去把兰泽的洋娃娃从地上捡起来,娃娃的衣服被马踏得又脏又破。

德吉想起了强巴,见他还蜷在地上,对仆人说:“把他扶起来,问他怎么样啦?”

仆人把强巴扶了起来,强巴伸不直腰,却问:“小姐……没事儿吧?”

德吉看了看他,问道:“踢哪儿啦?”

强巴腰弯得更低,差点儿摔倒:“夫人,被马踏了一脚,没事儿。”

德吉吩咐旺秋:“给他些钱,谢谢人家。”旺秋不想给,搪塞地说:“少奶奶,带小姐出来玩,没带钱。”

头人见那些奴仆围过来,吆喝大家:“快走,快走,给我追马去!”

一个奴仆搀着强巴颤颤巍巍地也走了。强巴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兰泽,冲着她,艰难地龇牙笑了。

兰泽突然叫道:“我不让他走,阿妈啦,我不让他走!”

“他是别人家的奴仆,怎么能不让人家走呢。”

“我不管,我就是不让他走!”

德吉马上反应过来:“旺秋,你去跟安多头人说,把他买下来。”旺秋答应着,追了上去,买下了强巴。

回到德勒府,旺秋把强巴又脏又破的氆氇扔到院子墙角的棚子旁,对强巴说:“你就住这儿!小姐把你留下来,捡回你一条小命,要记着感恩戴德。”

强巴连忙作揖:“啦嗦。谢谢管家老爷。”

兰泽跑过来,拉着强巴的手说:“管家,让他住我房间。”

“小姐,这可使不得。他弄脏了你的屋子。”

德吉在远处的台阶上听见了,吩咐道:“旺秋,小姐喜欢,就随她。”

旺秋只好给强巴换套干净的衣服,带他来到兰泽的房间。兰泽见强巴进来,笑着招呼他。强巴弯着腰,凑上前去:“小姐,您吩咐。”

“你还疼吗?”

“不疼,早不疼了。”

兰泽抓起一把英国糖果塞到强巴手上:“我不相信。给你,吃了就不疼了。”

强巴捧着糖,两眼发直,突然哭了起来。兰泽不明白了,回头问奶妈:“他怎么啦,我没欺负他啊?”

奶妈上前劝说强巴:“小姐是菩萨心肠,她拿我们下人当人,你别哭了。”

强巴听她这么一说,才敢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兰泽:“我这辈子没长吃糖的嘴,小姐,这糖奴才不敢要。”

“那你就吃一次,我命令你,把嘴张开。”

“小姐让你吃,你就尝尝,也不枉小姐一片心。”奶妈说。强巴感动得跪在地上,捧着糖,呜呜地哭了起来。

旺秋看小姐没有什么吩咐,转身绕过走廊,怒气冲冲地闯进佛堂,他一见扎西就骂骂咧咧起来:“你干点儿什么不好,扎什么风筝?差点儿没要了小姐的命!”扎西一愣,不知他又来哪一出,他看了一眼旺秋,没理他,继续念经。

旺秋见扎西不理自己,更气了:“停停停,你别念经了,就因为你那破风筝,我白白挨了一个大嘴巴。”

扎西似乎明白了什么,冲着旺秋说:“你过来。”

旺秋刚走近,扎西扬起手来又是一个大嘴巴。

旺秋惊了:“你敢打我!你个秃驴!”

扎西也火了,跳起来怒斥:“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你冲我吼什么!”他揪住旺秋的脖领子,继续吼着:“小姐真要被马伤了,我要了你的狗命!”

“你还真以为自己成了德勒府的少爷!”

“你以为我不是德勒府的少爷?”他把旺秋揪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大声地说,“你跟院子里的人说,我不是少爷!你说!”楼下的奴仆听到楼上吵了起来,纷纷围了过来。旺秋见状,被震住了,只好在奴仆面前演戏,赔着笑脸:“少爷,您教训得对,奴才不明事理,该骂!您骂得对!”

扎西不想和他纠缠,松开手,走了。

旺秋冲窗下的人,吼道:“都散了,都散了,看什么看!”他关上了窗户。

扎西瞪着旺秋说:“我知道!从我进这个家门,你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狗眼看人低。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要再惹我不高兴,看我怎么拾掇你!……滚,滚出去!”旺秋气得要命,也没办法,只好愤愤地出去了。

德吉正在卧室里缝一套超小的藏装,针脚缝得精细,颜色搭配得绚烂。奶妈看她把衣服缝完了,将已经准备好的拉萨洋娃娃递了过来。德吉把衣服给洋娃娃穿上,放在手上看了看,满意。兰泽跑过来,她看见洋娃娃,不解地问道:“阿妈啦,洋娃娃怎么穿藏装啊?”

德吉笑着说:“她是你的小妹妹,当然要穿藏装了,好看吗?”

“好看。”兰泽接过洋娃娃,把她抱在怀里,哄她睡觉。德吉望着女儿,脸上漾溢着幸福。强巴站在门口看见兰泽可爱的样子,眼睛湿润了,竟流下眼泪。德吉瞥了他一眼,心中不快:“强巴,你怎么回事儿?身上的伤还没好?”

强巴吓得不敢吱声,弯腰吐舌地站着。德吉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在坚色老爷家做什么?我怎么没见过你?”

强巴低头答道:“在院子里喂马,进屋子擦地,老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今天被那个安多头人买走的奴仆,都是坚色家的?”

“是,有庄园里的,也有府上的,是被噶厦拍卖的。那个安多人出了五块大洋把我们买下,要去藏北……”他哽咽了,说不下去。

“你成家啦?”

强巴点头。

“她被卖哪儿去啦?”

“我的妻子,还有一个一岁大的孩子,被仁钦府的管家点去了。”

德吉感到意外:“有这事儿。好在你没走出拉萨,要是有造化,跟她们娘俩还能见上面。”

旺秋一大早就出了德勒府,急匆匆地赶往寺院,因为今天是他给本尊神献供的日子。他进了佛殿,一大片酥油灯已经燃得很旺,很是壮观。旺秋跪在佛前磕头,上香,然后,把一沓藏钞放到功德箱里。

洛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寺门口,正望着他。旺秋也看见了他,四目相视,旺秋想了想,不卑不亢,硬着头皮往外走去。洛桑拦住,和善地说:“旺秋管家,我在这儿恭候你多时了。”

旺秋不解:“你找我?不敢当。”

“我知道你今天要来这里,特意来请你去甜茶馆坐一坐。”

“我从不去那种地方。”

“旺秋管家,别卷我的面子啊。是这么回事儿,你们家老爷办葬礼的时候,噶厦的那道法令,有点儿唐突。我呢,就稀里糊涂跟着去了,结果被我爸啦教训了一顿。”

旺秋猜不透他的意图,试探地问:“您就来告诉我这个?”

洛桑真诚地说:“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旺秋管家,我这是真话。其实,他们老辈有点儿矛盾,纯属政见不和,也是噶厦里有些人从中挑唆的,我们两家这些年来,没什么恩怨。所以,我专程在这儿等你,是要给旺秋管家赔礼的。”

“您要是真有这份心思,就到德勒府去,给少奶奶赔理道歉。我想,少奶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洛桑笑了:“你就别寒碜我啦,我给你道歉就行了。我还略备了一点儿薄礼,表示表示。”说着,他从随从手上拿过一个盒子,送给旺秋。旺秋接过盒子,琢磨着,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洛桑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打开看看,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旺秋把盒盖打开,里面是一尊鎏金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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