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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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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通二十年的冬天来得极早,才过立冬,一场大雪便纷纷扬扬地落了四五日,把整座京师覆盖在一片白茫之下。

忠勤伯府北边一座偏僻的院落里,温玉独身坐在正厅之内,垂眸用一张洁净的绢布擦拭着腿上横陈的一把长剑。

门窗紧闭,光线灰蒙蒙的。

屋子已许久无人打扫,四角结着密密的蛛网,座椅、家具、茶壶,甚至连墙上挂的壁画都落着厚厚的灰尘,窗上贴的明窗纸破着大洞也无人更换。

突然,吱呀一声,门推开了一条缝。

一线光投进来,一直铺陈到温玉的鞋尖前。

温玉擦拭剑身的手一停,抬起眼。

“夫人。”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怯生生地探进头来,略有惶恐的看着温玉,“二夫人喝了咱们送过去的米粥后,下身流血不止,这会儿孩子已经没了。”

温玉纤长似寒鸦羽的睫毛只是略微颤动一下,旋即,她便垂下眉眼,继续擦拭手中的长剑:“伯爷知道了吗?”

“知道了。”小丫鬟的声音里含着惧怕,“伯爷提着剑,正往这边来。”

“这么急着来杀我这个正妻?”温玉的脸上平静无澜,甚至还隐隐浮现了一丝笑意。

她原本就是一张极浓丽极惊艳人的容貌。

臻首娥眉,灼若芙蕖。

这几年虽然受了些磋磨,朱颜黯淡,但笑起来的时候,还是那么令人移不开眼。

见小丫鬟不敢接话,温玉便抬眸,轻轻地笑了一声,安慰道:“害温阮腹中孩子的人是我,跟你没有关系,谢凤年要杀也是杀我,不会动你。下去吧。”

小丫鬟应声,半掩上了门,匆匆离开。

屋子里,又只剩下温玉一人。

温玉把擦拭干净的剑捧起来,缓缓地合入剑鞘中。就在剑鞘合上的一瞬间,门外响起一道带有杀气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掩拢的门被人一脚踹开,连带着抖落了几丝门框上的灰尘。

巨大的白色光芒凶猛地闯进昏暗的屋内,白光一瞬笼罩了温玉全身。

强烈的光线让温玉忍不住眯了眯眼,等到眼睛适应光线的时候,她便看见谢凤年立在门前。

他长身玉立,提着剑,眼里含着杀意。

温玉被谢凤年锁在这座小院里已经三年,夫妻之间三年未见。

三年过后,谢凤年还是那风光霁月的翩翩佳公子,而她温玉却已经成了已经枯萎的残花败柳。

温玉握着手中的剑,慢慢地站起身子,眉眼里带着浓浓的戏谑笑意:“伯爷当初不是说,此生不复相见吗?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来我这正妻的院子了。敢问伯爷今日,是来见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谢凤年墨色深浓的眼仁里翻滚着阴冷的仇恨,他手里的长剑一翻,直奔温玉的喉咙刺过来:“说,为什么要暗害阮儿的孩子!?”

温玉不躲不就。

这一剑,剑尖生生抵在了她的咽喉上。

锋锐的剑芒点破了她的肌肤,流露出几颗殷红的血珠。

温玉冰冷的眼神直戳在谢凤年的脸上,过了一阵,她轻轻地笑起来,恶毒地道:“谢凤年,我要害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害。所有人都知道我恨你和温阮入骨,我恨不得把你们俩全都杀了,但是她偏生对我深信不疑,非要喝我亲自送去的打胎药,我有什么办法?你要怪,就怪她自己太蠢。”

“她是你的亲妹妹!”谢凤年的眼眸里跳着失去理智的怒火,“这些年,就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她从没有对不起你,你要怨就怨我,为什么要把怨恨撒在她的身上?阮儿是无辜的。”

温玉忍着笑,忍到嘴角颤抖:“她无辜?”

她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拨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冷剑,用一种无比鄙夷和嘲讽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男人。

温玉的目光像一把锐利的刀,抽丝剥茧,把谢凤年掩盖在表面的所有借口一一剥除。

“她无辜,当初就不会在我们已经定亲的情况下对你表达心意,她无辜,当初就不会在我们成婚的前夕撺掇你逃婚私奔,她无辜,当初就不会和你联手陷害我,逼得我同意让她嫁进门,她无辜,就不会明知道我女儿患有哮喘,还带着她去芦苇荡看芦花害了她的性命!”

温玉仰天大笑,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冷惨淡。

说到最后,她慢慢的收敛笑容,眼眸里只剩下平静的冷漠。

“谢凤年,她杀了我的女儿,我也绝容不下她的孩子。”

提起两人枉死的女儿,谢凤年的眼瞳也颤了颤,但是最终,他还是决绝地闭上了眼睛。

“温玉,温阮当初不是故意要害绾儿的,是绾儿一直央求着她想要看芦花,温阮见你管得严格,又经不住绾儿央求,这才带她的去的,她……本也是好心。”

“本是好心?”温玉的唇畔抖落冷笑,“本是好心,所以明知道吸入芦花会害死绾儿,还是带她去看?”

谢凤年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耐烦:“我告诉过你她不是故意的,绾儿死后,她也一直很自责!”

“原来杀了人只要自责一阵就好了?那好啊,我今天杀了她腹中的孩子,我也很自责,是不是只要我自责过了,伯爷也能放过我?”温玉一声声地轻笑着。

谢凤年握着剑的手,疯狂颤抖。

温玉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道:“谢凤年,我这一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就是当初义无反顾地选择嫁给你。”

温玉浅浅合上眼睛。

十多年前的时候,她还是武恩侯府的嫡出大小姐,生母沈夫人在生下她之后血崩而死,她便被自己的外祖,当时的平西王沈决接到地处西北的军营中亲自抚养。

军营下成长的她,自小练就一身好武艺,性格果敢爽利,热情大胆。

十一岁那年回京探亲的时候,她对当时还是忠勤伯公子的谢凤年一见钟情,于是在回到西北之后,她便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了外祖父,希望外祖能够为她提亲。

没想到一朝风云突变,忠勤伯府牵扯到数年前的一件朝廷旧案当中,伯府一朝大厦倾倒,谢凤年这个公侯之子也零落成泥碾作尘。

那时候温玉身在西北不能回京,但时时牵挂着心上人,便央求外祖父动用人脉,在背后帮助扶持谢凤年一家。

她不仅相助了谢家无数真金白银,更是为谢凤年扫清前路,联络人脉,帮助他从一个懵懂的公子哥成为朝廷中年轻有为的新贵。

可以说,没有温玉,就没有忠勤伯府的后来。

待忠勤伯府走出困境之后,外祖便帮温玉,向忠勤伯府提出了亲事。

谢凤年的母亲自然知道家中能够挺过来全是靠了温玉,想当然的就替谢凤年答应了下了这门婚事,两家约定,等温玉过了十六岁生日便成婚。

外祖父过世后,年满十六岁的温玉从西北回到京城准备成亲,一切顺风顺水,直到成婚的前一天,谢凤年带着自己的庶妹温阮逃婚私奔。

直到那一刻,温玉才知道,原来谢凤年的身边一直有一个温阮。

温阮与从小生长在军营的温玉不同,温玉是强势霸道的,喜欢什么就要奋力争取,而温阮不一样,温阮她温柔安静,心性纯善,永远像一头什么也不明白的懵懂小梅花鹿,睁着一双湿漉漉的无害眼睛,又像是一朵淡菊,不争不抢,静好从容。

温阮与谢凤年青梅竹马长大,有一样的兴趣爱好,有一起经历过的温馨回忆,在温玉远离京城的那十多年里,温阮陪着谢凤年走过了许多,甚至在忠勤伯府轰然倒塌的那一年,也是温阮陪在谢凤年的身边,鼓励他,安慰他,温暖他,撑着谢凤年走过了那段不堪的少年岁月。

在谢凤年的眼中,温阮才是不顾一切陪伴她的人,而在背后默默付出金钱人脉的温玉,只不过是一个突然横插进来,仗着自己藩王外孙女身份强取豪夺、棒打鸳鸯的恶人。

说来也奇怪,那个时候,比谢凤年优秀的、好的人,温玉不是没有遇到,可谢凤年身上就像有什么魔力一般,吸引着温玉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一切,哪怕知道了谢凤年心有所属,温玉却还是愿意不计较地喜欢他。

甚至于谢凤年和温阮私奔被抓回来之后,甚至于在温阮和谢凤年下套陷害她,逼着她答应让温阮进门的时候,她都还愿意和他这个垃圾男人在一起。

宛如眼瞎了一般。

婚后的日子里,温玉作为正妻,替谢凤年操持着家中上下的大小事务,她一个将门下长大的豪爽女儿为了他,放下身段,学着料理繁杂的人情往来,打理琐碎的柴米油盐,甚至操劳坏了身子,废尽了一身武功。

而做小的温阮则只需要陪着谢凤年沉溺情爱,谈论风花雪月,享受着温玉辛苦打理好的这个家。

最可笑的是,谢凤年还一直觉得让温阮做小是委屈了她,所以在姐妹二人进门的这些年,谢凤年从来没有碰过温玉的身子。

而后来谢凤年之所以碰温玉,竟然是因为同温阮赌气醉酒,把温玉当成了温阮强上。

强上。

多恶心的人的事情。

那时,因病武功废尽温玉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以一敌十的将门女,根本无法反抗谢凤年的所作所为,也是那一次,温玉才有了她与谢凤年的女儿,谢绾。

女儿的出现,是温玉这辈子唯一的温暖。

结果三年前,三岁,患有哮喘的女儿被温阮带去芦花荡看芦花,吸入芦苇絮之后,当场气噎而死。

无论谢凤年和温阮在温玉身上加注多少伤害,温玉都可以承受,可是他们害死了她唯一的女儿,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温暖。

这一笔仇,温玉如何能不恨。

在女儿死后,温玉带着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温阮的院子里,打断了她的腿,想要把她沉河抵命。

而谢凤年却拼死护着温阮,甚至不惜最后与温玉彻底闹翻。

温玉清晰地记得,那一天,谢凤年不顾她的丧女之痛,护着温阮,反手甩了她两个耳光,说:“你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阮儿也吓坏了,她也不是故意的!”

那两个耳光之后,夫妻彻底闹翻。

自那一天开始,温玉就被谢凤年锁在这方寸的院子里,一锁三年。

当年堂堂的将门女,平西王的外孙女,如同一只被折了翅膀的海东青,困在这个院子里。

自从女儿死后,这些年,温玉已经活够了。

她患了痨症,本身也活不了几天。

她早就算好了,等让温阮偿还了绾儿的性命,她就去死。

她看着站在眼前的谢凤年,这个男人,她爱过,恨过,怨过,两看相厌过。

她的一颗心一步步被伤到这份上,已经痛麻木了,没什么感觉了。

所以,现在,她能够冷静而清醒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想到温阮今日的丧子之痛,温玉笑靥如花,英气的眉梢里舒展出一份畅快。她指着自己的心口,直戳戳地看着谢凤年:“不是要给你的孩子报仇吗?来,谢凤年,你往这儿戳,杀我啊。”

谢凤年的眸光褪去了刚才的怒火,他握着剑的手一动不动,眼仁深处竟然开始有了一丝隐隐的慌张。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温玉,过了一阵才道:“温玉,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当初是你一直要缠着我,非要嫁给我,哪怕我跟温阮私奔,你也要嫁给我。”

温玉笑了一声:“是啊,是我一直要缠着你,可是谢凤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一直缠着你吗?因为,就是你一直在给我机会,的确,你从来不说你喜欢我,可是我让祖父帮助你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的时候,你从不拒绝,我送你那些稀世罕见的贵重礼品时,你照收不误。我不是一个不知趣的人,若是你从头到尾干脆利落地拒绝我,我不会一直缠着你。就是因为你总在接受我给你的好,所以我才觉得,我还有机会……”

谢凤年的心刹那收紧。

他的指尖颤抖,声音也沉了下来:“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温玉,你毕竟是我的正妻,我原不想杀你,只要你好自为之……”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跌跌撞撞地扑进来一道身影。

温阮与谢凤年同时敏锐地侧眸看过去,就见到刚刚小产的温阮搀扶着侍女的手跑进来,哭着道:“凤年,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而就在这一瞬间,温玉却忽然拔出了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把剑,眼神森寒,猛地朝着温阮的方向刺去。

温阮惊慌失措,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温玉拔剑朝着她的面门杀去。

“当啷。”

凌空朝着温阮刺去的那把剑掉落在地上。

忽然间,温玉的身体像是一只坠落的飞鸟,直直地面朝地上倒去。

倒下的时候,背上插着一把剑。

而谢凤年就站在她身后,手还空握着,保持着握剑的姿势。

殷红的血从温玉的嘴角一股一股漫出来。

她笑了起来,用最后的力气说:“……谢凤年,你不是说原本不想杀我吗,可是见到我要动温阮,你还是做出了下意识的选择。”

“为了她,你早晚都会杀了我。”

“不是吗?”

“谢凤年,我这一辈子做的最蠢的事,就是年少无知时选了你,嫁给你。”

“如有来生,定当与君长诀,再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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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你成佛,也为你堕魔 #

永安二年,暴雨滂沱之夜,今上义妹琼枝翁主下嫁于青梅竹马的国舅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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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谁也不敢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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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棠少时受封燕王,为皇帝戍守北疆。他强大,可靠,是兄弟中的表率,同时,他也冷漠,不近人情,毫无怜悯之心,像高山寒雪,无人可化。

十九岁那年回京时,他遇见了个九岁的小姑娘,是宠妃赵氏的侄女,自小父母双亡,赵氏盛宠时,放心不下这娘家唯一的亲人,便请旨将其接进宫中抚养,皇帝赐名观善,封琼枝翁主,位同帝女。

赵妃一朝死在宫闱倾轧下,小姑娘没了唯一的倚仗,在宫里受欺负不说,饭也吃不饱,于是便天天来观棠的院子里偷点心。

被他逮到后,那小姑娘抬起头,弯着眼睛,甜糯糯地喊了他一声:“大皇兄。”

从这一声皇兄开始,观棠就再也见不得她受一点欺负。

观棠护她,佑她,独宠她,因她学会了怜悯慈悲;可亦囚她,禁她,独占她,因她生出了执念心魔。

她是他冠上的宝珠,终其一生,都要留在他的身边,就算她已许婚事,已将出嫁。

他要留下她,就算违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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