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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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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两天来第三次接同一个电话。那个男人用醉醺醺的声音又一次报出自己的姓名:“初平阳吗?我是周至诚。”他说,“我想买你的房子。”陌生人的舌头打着结,让初平阳觉得他的人和声音都很遥远。“对不起,房子已经有了买主。”初平阳提醒他,“已经告诉过您两次了。”他正要挂电话,对方说:“还没过户,我知道。给你双倍的价钱!”他的声音跟脚步一样踉踉跄跄,“知道我是谁吗?”不知道。“舒袖,认识吧?我是她男人!”初平阳觉得头皮和裆下同时一紧。他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舒袖是我老婆!她是我儿子的妈!这回你知道我是谁了吧?我要买你的房子!”初平阳从他的话里没有听出要挟,稍微放了一点心。“周先生您好,”初平阳说,“非常抱歉,房子真的已经有了买主。”

“不行!一定要卖给我!”现在周至诚声音的背景开始嘈杂:一群人拖着舌头在告别,李总,严总,秦主任,朱总,田局长,周总,路处长;一个经过训练的女声在手机边提醒他们注意脚下,先生慢走,小心台阶。“必须的!我给你双倍的价钱!双倍!”

这家伙真醉了。晚上九点二十六分,他也许刚从某个酒场走出来。初平阳从书桌前坐到床上,然后重新回到书桌前,拨了舒袖的手机。舒袖说“喂”的时候他的心一颤。

“我是——”

“嗯。”舒袖说。

“你在干吗?”

“发呆。刚把平原哄睡。今夜可能要下雨,空气开始潮了。”

“抱歉,”初平阳说,开始翻手边的一本希伯来语字典。他得找点事干。“房子几天前就决定卖给福小了。”

“房子?”

“你——先生,刚给我打了第三个电话,要买大和堂。”

“周至诚?他怎么会有你的电话?”舒袖确信她老公不可能从她的手机里发现初平阳的号,但她还是打开通讯录。舒耳北:舒袖的耳朵在北京。除了她和初平阳,没人能知道这个怪兮兮的名字是谁。“他说什么了吗?”

“必须卖给他,双倍的价。他说他是你老公。”

“老公还是男人?”

“男人。”

“又喝大了,”舒袖说,“他要大和堂干吗?”

“我能问一下他是干什么的吗?”

“建房子的。至诚淮建。”

“哦,挺有名的。”初平阳明白了,至诚淮海建筑工程公司。“那就更奇怪了。”

“跟我没关系。他公司的事情我从来不问。”舒袖觉得自己的语气离妻子远了些,笑了笑,自嘲地说,“现在我就是个家庭妇女,带孩子,收拾家务。”

不工作。初平阳想,嫁了一个这么能挣钱的老公,的确不需要工作。但是她在北京的十六个月里,准确地说,是在北京后面的十四个月里,别一样生活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她无法容忍没有工作的生活。相对固定的工作如此难找。“我觉得我就是个游魂,没着没落的。”她在未名湖边的小屋里对初平阳说,“我会被这种悠闲的生活累死。每天一睁开眼,我就开始为打发漫长的又一天焦虑,想得脑仁子疼。”闲,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她终于受不了了,回到了淮海。

也许舒袖也想起了北京的游魂生活,初平阳听见她的声音忽然离手机近了:“带孩子和家务很烦琐,没我妈和保姆帮忙,根本应付不下来。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湖边的小屋只有九平方米。除去一张床、一张小桌子、两把小椅子和一个简易小衣橱,两个人不能同时转身,想收拾也没东西可收拾。没孩子。放厨具的地方都没有,一天三顿饭他们只能在北大的几个食堂里转着圈地吃。

为了方便和省钱,他们只能租这么小的房子。之前他们住在北大西门外的蔚秀园,去北京之前,初平阳托朋友帮他租的,两居中的一间小的,四层,月租八百。这房子有个毛病,去北大旁听,到北大图书馆和教室自习,一天要进出校门好几次,时间都花在路上。他想在校内找个方便的住处。北大里头的房源极有限,他每天去三角地贴求租启事,一周过去没一个人搭理。有一天他又去三角地,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跟他说,他租的未名湖边上的房子,可以转租给他。这是个诗人,立志要在北京混出名堂,两年过去,在一个狭窄的小圈子里混得脸熟,,但诗没写几首,更谈不上多大长进,半夜醒来突然觉得虚无彻骨,大哭了一场决定回福建老家,跟老婆孩子过实在日子。他带着初平阳和舒袖去看房子。在未名湖北岸,一个老四合院,垂花门已经烂掉了三分之一,当年住过嘉庆皇帝的公主,门前有棵连抱的老槐树。舒袖以为要住进公主府,欢喜得要命,等看见了房子,差点哭出来。四合院里住了好几家,正房房东住着;要租的,也就是诗人现在住的,是房东用砖头和几块楼板在院子中间顺手搭建起来的简易房,低矮,单薄,月租还六百。但就这样的房子(如果还能称作房子),这样的价,爱租不租,一刻钟后还有三拨人要来看。初平阳说:拿下。搬进去后,舒袖躺到床上,说:

“我怎么觉得是住在我家的卫生间里呢!不过也好,我起码算陪读夫人,不是管家婆。”

“是挺烦神的。”初平阳说,“我妈决定下辈子再不做女人;她说养孩子、做家务、伺候一家人她烦透了,打算过了六十就开始抽烟喝酒。”

“六十岁才要抽烟喝酒,”舒袖说,“那是嫁对了人。嫁错了,当晚就醉得以为自己嫁给了想嫁的人。”

希伯来语的单词一个也看不进去。“真要下雨了,”初平阳说,“空气都是湿的。”他等于把舒袖的话复述了一遍。在大和堂,这个逻辑是有问题的,只要不是烈日当头,只要他的窗户打开,书桌前的空气永远都是湿的;运河贴着家门日夜奔流。舒袖喜欢湿润的空气,皮肤自然,整个人舒展自在;在北京,空气干燥得皮肤都绷紧了,总让她觉得自己提前老了。小屋里什么都可能缺,水不会缺,不管春夏秋冬,早上起来,刷完牙她就得先灌一大杯温开水。喝完了,她会说,终于看见绿洲了。仿佛在沙漠里跋涉了一夜。

中间的沉默仿佛两个人都在伸头看天:阴沉的夜空一颗星都看不见。如果天气预报准确,后半夜会下雨,伴有雷电。

“明天有空吗?”舒袖说,“房子的事你别考虑我。”

“嗯。好。”后者“嗯”,前者“有空”。

“那我睡了,”她说,“你也早点睡。”

雨从黎明开始下,断断续续一上午,运河上下电闪雷鸣。这样的天气,初医生两口子肯定不会出门了,初平阳打电话约舒袖两点在风水居见。他不想让舒袖在父母别别扭扭的目光里上楼。他只说“老地方”三个字,她就明白了。风水居是淮海风景最好的酒店之一,站在窗前可以看见运河,谈恋爱的时候常去。楼下有酒吧和咖啡厅,楼上是客房。

初平阳坐在咖啡厅的玻璃幕墙边,看见舒袖从出租车里出来,没打开伞直接冒雨跑进来。她在他对面坐下,头发梢上往下滴水。初平阳递给她纸巾,站起来出了咖啡厅;回来的时候在她身边说:“516。”然后就上楼了。516房间。舒袖的湿头发和脸上的水让他决定要一间房。五分钟后,他听见了敲门声。

他们像一对悲哀的偷情人。进了门抱在一起的姿态都是绝望的,摇摇晃晃几次要倒在地毯上。舒袖的舌头用尽此生最后的力量在初平阳嘴里搅动,初平阳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动荡的旋涡,随时会被舒袖吃下去。舒袖的嘴移到他的耳朵上,“耳朵,耳朵,”她说,“赶快离开吧。去北京也好,去耶路撒冷也好,只要别待在淮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会好的,”初平阳说,“都会好的。”

“不会好!”舒袖说,“永远都不会好!你无法想象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必须盯着儿子一直看,二十四小时和他在一起,才能不冲出门去找你!我不想做个坏女人,平阳,我不想做个坏女人。我更不想做个坏妈妈。”

卫生间没用上,来之前两个人都做好了准备。他们知道会发生什么。该来的就让它来。不会有下一次了,他们都清楚。到此为止:一个像枚图钉被摁在原地,只能生活在过去和当下;一个两手空空,必须生活在未来。当然,你要说世界上没有不可改变的事情,你肯定是对的;可是,有些事肯定不是你想改就改想变就变的,当你图谋改变的时候,你不仅要有能力对自己破旧立新,你还得让围绕你的整个世界天翻地覆。“坏女人”已经突破了舒袖的底线;“坏妈妈”?你还是要了她的命吧。几年前在北京,他们俩接受过一个变态的问卷调查。问:在你和爱人之间只能活一个,你会选择哪一种?A,自杀;B,他杀;C,杀别人。初平阳选A。舒袖选B,理由是:对谁都下不了手。

他们把过去用过的所有姿势和偏僻的爱好全都复习了一遍。他把她牢牢地压在身底;她翻身骑坐在他胯上;他把她的两腿扛到肩上;她跪在床上,撅起屁股,让他在后面用整个身心撞击她;他让她赤脚站在床下;她要求脸贴着墙壁分开双腿站立,把乳房挤成两只即将爆炸的皮球。一个动作到另一个动作,其衔接之连贯和自然,仿佛他们的身体和技艺不曾荒废过三年漫漶的时光。语言让位给身体,他们只发出先民们最原始的那些声音,进化得无比复杂的语言此刻是多么的不及物。没有选择在家里是对的,初平阳想,在风水居空旷的大床上他们才能变成野兽,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喊叫。舒袖湿得像一口井,而她整个人却是一只饥饿的口袋,他必须不停地输送才能把她填满。口袋圆满的那一刻,她咬住初平阳的耳朵,以免失声痛哭。

平息下来,两个人肢体盘错地躺着。她有一种缥缈的满足感,时间仿佛失去了重量;如果就这样毫无痛苦地死掉,她断定是所有死亡方式中最美好的一种。她清了清嗓子,语言慢慢地从肉体的硝烟中浮现出来。

“我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想过,”她说,“就这样躺在一起什么也不想,时间就会跑得飞快?”可她那时候实在顶不住了。春节前两天她离开的北京。已经宣布跟她断绝关系的父亲决定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就当送他亲生女儿的新年礼物:回来一起过年,还是一家人。母亲一天打十七个电话,发二十四条短信,求她,如果再不回来,以后就“没年可过”了(“没年可过”什么意思?她没去深究,父母也从未解释)。上一个春节就没回去,因为初平阳要复习。这一个春节跟初平阳要不要复习其实没关系,他们大可一起回去过年,但舒袖的父母显然意不在过年,而在试探女儿的承受极限:挺住了,就不会回来;一旦回来,很可能就不会再回去了;那就意味着她和初平阳的事到头了。这是他们愿意看到的结果。他们希望浪子回头。他们了解自己的女儿,起码比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只认识了三四年的、看不到前途但又自以为是的小伙子要了解,不管两个年轻人有多相爱。爱情本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女儿在北京的焦虑无时不在:初平阳试途未卜的焦虑,找不到合适工作的焦虑,无法融入初平阳的学术圈子的焦虑,低矮贫困的生活的焦虑,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如烤箱的住房的焦虑,无所事事的焦虑,焦虑本身的焦虑。两个人的所有积蓄都在舒袖手里,尽管他们尽力俭省,一年之后也已全部告罄,只是初平阳不知道;舒袖每个月让母亲往自己卡上打钱(幸亏父亲对此无所知,否则不知道会把初平阳贬低到哪个境界里去)。母亲说:你不是告诉我你找了个潜力股和摇钱树吗?我怎么看到的是个没结婚就开始吃软饭的主儿啊!尽管嘴上不饶人,钱还是每月照打。而这每月一次的慷慨让舒袖更加煎熬,欠了父母的情分,欠多了最后可能得把自己赔进去(结局正如她所料)。这是舒袖的又一个焦虑。当然,最大的焦虑是,初平阳无法提供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起码当时在她看来是这样。在生活上,初平阳基本是个甩手掌柜,一切服从舒袖,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舒袖说了算;进食堂、进饭店、进商场和超市,包括他们每周一次在百周年纪念讲堂里看电影,或者偶尔在大讲堂里看戏曲、话剧或者音乐会,他永远是舒袖的影子,坚持两个“凡是”:凡是舒袖说好的,他就真诚地选择;凡是舒袖选择的,他都真心认为好。尽管他的真诚出于真心,他的真心也源于真诚,他的宽容纯粹因为对舒袖的爱,但真诚和真心宽容到了泛滥的程度,舒袖总疑心是假的,她觉得他只是在敷衍了事、推卸责任,甚至是虚伪。他不知道他们的银行卡已经透支过很多次(他真的不知道吗?)。他为什么不拨冗一问呢?难道他的父母和姐姐从来没在电话里提醒过他,不管多少钱总有用完的一天吗?初家不缺钱,谁都知道开私人诊所是个多赚钱的行当(对不起,大和堂也不是舒袖父母理想的亲家;尽管“初三针”在淮海并非无名之辈,但在供职市政府的舒袖父母看来,大抵可划归江湖游医之列);初平阳的姐姐和姐夫日子应该也很好过,每月花销的零头划到初平阳的账户上,他的腰包肯定鼓起来。最大的不安全感在于:初平阳的考博;他们就是为这个千里迢迢来北京的。如果第一年三月份考中文系的博士没考上,舒袖可以理解,复习时间短,竞争激烈,很多导师都有提前相中的学生,至多证明你能力不济、运气不佳;问题是,初平阳是跨专业考社会学的博士没考上。朋友们都觉得他疯了,没见过考博报名的最后一天改专业的;只有三个月的复习时间,考上了那真是没天理,就算你是个天才。也许在内心里,舒袖是乐于承认自己的男朋友是天才的,但天才的第一声啼哭不是诗,她还是有点不高兴。她劝他三思,他没听;如同当初劝他辞职要三思,他固执己见,那架势在师范大学多待一天都会出人命。辞职她倒还无所谓,辅导员的工作能把人烦死,她懂;她也跟着辞,固然是因为爱,是为了给他以最重大的支持,但其实也因为她有理想主义的支撑,她对世界意气风发的想象让她以为“世界”就是“我们的”;真到了北京,她发现他们俩的辞职不仅仅是拔地而起,还是连根拔起,然后落到了一个她完全无力把握的陌生地方——不需要给北京冠以无数名头,只中国最大的都市这一条,就足够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除了稀有的几个朋友,可堪相依为命的,她只有初平阳,初平阳只有她;她在实践中发现,“世界”不仅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而首先是“他们的”,这给她的漂泊感中突然注入了无力感,她觉得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正在失控,而且可能越来越失控;她空前地需要一根动荡里的定海神针,她只有初平阳,她辞掉工作背弃家庭以柔弱的姑娘之身追随他远道而来,他必须胜任,他的胜任要体现在他能成功地做成一切他想做的事、他们想做的事,她希望能让父母、让所有对他们心生忧虑的亲友和等着看笑话的阴影中的敌人看到,她的选择没有错,她敢于牺牲是因为她知道他值,至少她要看见他正走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筚路蓝缕无所谓,饭蔬饮水无所谓——很遗憾,他失败了,败在他从康庄大道拐上了歧路:好端端的中文你不考,考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社会学!而第二年,他依然固执地走在通往社会学的羊肠小道上。那有什么办法呢。多深的爱也不能帮你把所有的错误都纠正过来!她的焦虑在于他无法让她不焦虑。她的焦虑在于他不能深切地懂得她的焦虑。她的焦虑在于她不知道她怎么样和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再焦虑。她为什么不想想,尽最大努力想想,焦虑终将会过去?她为什么没有想过,就这样躺在一起什么也不想,时间就会跑得飞快?能躺在一起是多么美好!“时间过去了,我的焦虑就会过去,父母的责难就会过去,你也会考上博士;我们会结婚,生孩子,在我们喜欢的地方生活。”

“我也没有想过,”初平阳说,“如果那时候我争取、争取再争取,我们很可能现在整天这样躺在一起,然后躺着躺着就老了。”他无论多么自信有充分的才华,失败本身是回避不掉的。失败了就是失败了,即使你知道明天可能成功,今天你依然是失败者,失败是你当下的现实。而未来深不可测,他都不能给自己一个承诺,如何能给别人承诺?一年多来,他让她举目无亲地生活在一个她不喜欢的城市,她的委屈和焦虑显而易见。他没理由继续拖累她,即使以爱情的名义也不行。倘若必须死一个,他从来都是选“A,自杀”的那个人。他也相信,事关分手的重大,她不会轻易做出决定,而一旦决定了,那就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是终点。“说到底还是年轻,只会意气用事。以为事情总是非黑即白,不明白生活和人生的常态其实是非黑非白、亦黑亦白,是介于黑白之间的过渡状态。我为什么没有伸手去拉一拉你呢?”舒袖回了淮海,除夕夜他蹲在荒凉的未名湖的冰上,哭到后半夜,两条腿冻得没了知觉,但他也就发了一条短信,光秃秃地祝她和全家新年快乐。大年初一一大早,他带着末日般孤绝的表情,开始在湖边读英语。全北大可能只有他的嘴里发出与新年格格不入的声音。后来他发现脸上的泪水结了冰花。

“你只要给我打两个电话,跟我说想我,大年初一我也会回去。”舒袖说,“我二十四小时随身带手机。都不需要打第三个。你没打。一直都没打。我开始盼着能怀孕,有了孩子我就有理由去找你了。爸妈的、你的、我的,不管难看不难看,所有人都有了台阶下。我偷偷地去买早孕试纸,每天验。你不知道好朋友来的那天我有多难过,我觉得天塌下来了。我睡了一天,晚上起来时,我妈说这孩子睡傻了。那么多天你都没打电话,就不会再打了。我知道你这个人。”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烈士。”初平阳说,“你怎么会想着怀孕?”

“你肯定不记得了。我回来的倒数第二个晚上,你问我是不是安全期,我说是。其实很危险。你担心安全期也不安全,结束的时候你要出来,被我死死地抱住。你还说我,最近有点贪啊。”

“我这么说了?”

“你说了。你就是说了。我没理你。你不懂。”现在你都未必懂。摇摆和无助的时候,除了以身体的名义到自己男人那里找信心,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初平阳挺立在她身体里,她抱着他,那种拥抱的质感实在得足以把两个身体揉成一个时,她才能确证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她有无边的空虚和犹疑,需要一个强壮的身体来驱赶。那段时间初平阳在图书馆或者自修室看书,她经常绕着未名湖一圈一圈地走,走着走着就觉得身体里空了,风一吹就能飘起来的那种空。她把湖里的每一种鱼都看过了,跟所有坐在湖边长椅上的陌生人都打过招呼,她孤独得要哭出声来。她盼着天赶快黑下来,盼着初平阳从晚自修的教室里赶快回到小屋,盼着两个人收拾好,光着身子钻进被窝抱在一起。那段时间,她想要想得都觉得自己天生淫荡,下身整天都是湿的。做爱的时候她并非每次都有那么大快感,但她把叫声弄得很夸张。她知道房东的老婆经常会借口去储藏室查看自烧的暖气、给煤球炉上的水壶加水或者倒水,经过他们小屋,她会装作炉钳子拿错了、水泼了,在他们隔音效果极差的窗户下盘桓,偷听他们干坏事的声音。房东是个瘦弱多病的小个子男人,不知道在哪一个部门工作,他们只知道他喜欢钓鱼,公用的卫生间的浴缸里总是养着钓来的不同品种的鱼,过几天换一批。房东老婆是个庞然大物,大笑的时候浑身的肉都在抖,不笑时一脸幽怨,在一辆经过北大东门的公交车上当售票员。有一天舒袖晾完衣服回到小屋,看见房东老婆从外面回来,在初平阳的平角内裤前站了五秒钟。舒袖觉得很恶心。因此她觉得自己更恶心,一听见房东老婆经过窗前,她会瞬间将声音放大。事实上,不到万不得已,她在性事中是个沉默隐忍的女人。某个晚上他们正做爱,房东老婆提着脚走路的声音还是被舒袖发现了,舒袖从初平阳的身上下来,伸手要去撩开窗帘,初平阳赶紧把她拽进被窝,小声说:

“疯了啊你!”

“她不是想看吗?让她看个够!”

脚步声走远了。

“少恶心。”

“我就恶心!我恶心死她!”

然后舒袖开始大笑,笑到最后终于哭了。她一把攥住初平阳的下身,说:“除非我死了,谁都不能碰它!”

三年后,在风水居516房间的双人床上,舒袖的手再一次抓到了他的下身。

“我死的时候,我就会忘掉它的味道。”

作为爱的回应,初平阳把手放到了她的毛发卷曲的耻丘上。只轻轻地摸索,她也感到了隐隐的疼痛。他们的动作过于激烈和残暴。

“哪一个力量更大,”舒袖问,“爱还是绝望?”

“绝望的爱。”初平阳说。

绝望的爱。“从你把手从我身上拿走开始,我就要开始忘记你。把你埋在心里,往深里埋,往牢固里埋,往死里埋。”

“就像加固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一层又一层钢筋水泥混凝土浇筑起来?”

“对,就像切尔诺贝利。”舒袖说,“只有核辐射才可能跟绝望的爱相比。我要把它包严实了,一点都不能泄露。我不想毁掉这个家。我爱不爱他,他都是我丈夫。我有儿子,他从我身体里出来,他比世界上任何事都重要。在你没孩子之前,我不强求你能理解。我必须把你埋起来。我必须把你埋起来。直到你忘掉我,或者你找到更喜欢的女人。我宁愿你找到更喜欢的女人。”

他们从两点十分进房间,现在五点五十。他们从床上起来,冲过澡,穿好衣服,六点十分。他们沉默着拥抱,然后告别。舒袖先下楼,她得赶回家给孩子喂奶;五分钟后初平阳去结账。然后打车,去“运河名都”参加杨杰的答谢晚宴。续租的问题解决了,斜教堂也将保留下来,皆大欢喜。约定的时间是六点半,他可能得迟到几分钟;不过好在雨已经停了,希望去酒店的路上别堵车。

正如舒袖提醒他的,周至诚不会善罢甘休,还会跟他谈房子的事。第二天傍晚,初平阳和杨杰夫妇、杨泽一起参加“运河文化节·水晶之夜”酒会,一个西装领带、全身名牌的男人端着一杯香槟走到他面前。

“初先生你好,我是周至诚。如果方便,我还想和你继续谈谈大和堂。”

周至诚是一个极有韧性的人,屡败屡战在他看来和屡战屡胜没有区别:达到目的之前,败多少次和胜多少次具有相等的意义。也许商人都这样?舒袖只经历过两个男人,他们在很多事情上思路完全相反。三年来她做过无数次后设性想象,如果初平阳能有周至诚三分之一的初劲儿,她的儿子就会姓初,而不是姓周。她从北京回来,两个月后周至诚开始追她。父母担心她一跺脚又去了北京,在他们的交际圈里有意无意散布女儿没有男朋友的信息,周至诚闻着香味来了。他带了九十九朵玫瑰,很庸俗吧,他还每次都这么庸俗地送九十九朵玫瑰。但事实证明,最庸俗的从来都是最有效的,送了四个月,舒袖答应了。开始舒袖拒不相见,他就让司机把花送到舒袖单位的传达室(寒假之后,父母通过关系让舒袖进了环保局。“你爸只是希望工作能转移你的注意力,让你的心情尽快好起来,”母亲说,“我们就你一个宝贝闺女,怎么舍得把你捆起来?”),一周下来,见不见都至少可以收到四百九十五朵玫瑰。弄得隔壁的两个女同事眼都红了,一个说:周先生哪是建筑公司的老总,分明管的是花卉公司。另一个说:这么个送法,淮海的姑娘们想看一看玫瑰都难了!

此后舒袖就把玫瑰转送到隔壁,既然你们喜欢花,都给你们吧。她约周至诚到茶馆谈了一次,希望就此打住。她说到初平阳。“我很羡慕这位初老弟。这样,给你两个月时间,”周至诚说,“如果他有消息了,或者你决定去北京了,那咱们算有缘无分。如果两个月过去,你依然是现在这种状态,我认为你就不是准单身了,而是名副其实的单身,我还会再追。花我会一直送,这两个月内,你只当它是天然的办公和生活环境的一部分,别有任何心理负担。有好馆子好吃的好玩的,我也会再约你,你就当赏个脸跟朋友们乐一乐,也别有任何心理负担。”

两个月过去,初平阳没任何消息(他写了上百条短信,总在摁发送键之前犹豫着删掉了),舒袖也没去北京(她在汽车站的售票窗口前徘徊过不下二十次,等售票员问她要去哪里时,她才慌忙逃掉)。两个月里周至诚坚持每周至少四百九十五朵玫瑰的频率送花;现在,他开始送另一种意义上的九十九朵玫瑰。又过了一个月,超强台风“桑美”袭击了浙江和福建等地,那是五十年来登陆中国大陆的最强台风,东南沿海十天里就有四百多人遇难。死亡让人幻灭。周至诚给她发了条歧义丛生的短信:

妹妹,世界已经变了,咱们得接受。

舒袖看完短信伏在办公桌上大哭。世界的确已经变了。死亡离我们如此之近,而初平阳离她如此遥远。她早就从朋友那里得到消息,初平阳考上了,再过几天就该入学了。北大社会学博士。她突然觉得他离她如此之远,比她当初觉得自己离他的那些学术圈里的朋友还要远,远得她和他可能都没法在同一个层次上交流和生活。到此刻她才发现,潜意识里她对初平阳考博其实一直很纠结,希望他考上,又怕他考上。好了,终于结束了。世界变了。她给周至诚回了四个字:

晚上喝酒

那晚舒袖喝醉了。第二天答应了周至诚,条件是:9月1号前结婚。

平心而论,周至诚完全不是通俗想象中的暴发户形象;以他三十九岁的年龄,站在酒会大厅稍显昏暗的五彩灯光下,其长相和身材在一堆淮海商界、政界名流以及与水晶相关的外地嘉宾中,不管以什么名目都不会被埋没:没谢顶,不是满脸横肉,没有酒糟鼻,眼睛不三角、眉毛不吊梢,后脖子上没有槽头肉,肚子也仅仅凸出来一点点,站有站相,自我介绍的时候面带微笑,醉醺醺的声音暂时还没有出现,普通话在本地男人里也算上乘,如果他跟初平阳说,初先生你好,我是周至诚教授,初平阳不敢肯定自己有瞬间揭穿他的反应能力。

但初平阳没心思跟他谈,这个灯红酒绿的空旷寺庙大殿让他备感悲哀。撑船的渔民老何昨夜死了。酒会在丹棱街上的慈云寺举行。杨杰转交给他邀请函时,初平阳怀疑纸上印错了,跟主办方电话核实了两遍。酒会和一座五百多年的寺院扯在一起,荒唐。主办方解释,慈云寺现在已经改造成会所,承办各种展览、演出、宴席以及规模较大的社交活动。这几年寺院经营不善,跑剩下的三个职业和尚跟四个兼职和尚抱怨挣不到香火钱,明清留下来的老建筑慢慢也都缺胳膊少腿地等着维修,死的活的都要钱,上头的那点拨款杯水车薪,反正是要活不下去了,真假和尚们明里暗里跟市宗教局递消息,透露出还俗和转行的打算。恰好本地的某巨商别致地看出了这里的商机,跟有关方面二一添做五,把它拿下了。政府开出的条件是:

1.在城边另建一座新慈云寺。大小和规模可以商榷,但必须保证和尚们的饭碗;能让香火繁盛、外地的和尚与香客慕名云集,那当然是更大的善举。

2.及时修缮老慈云寺的馆阁楼台、大殿偏房,不得擅自动寺院一砖一瓦;会所装潢设计须与寺院整个风格协调;不得从事和举办色情、暴力及有伤宗教感情等活动。

3.新老慈云寺服从政府统一管理。

酒会设在大雄宝殿。如果不看五彩缤纷的射灯灯光,不看曾经摆放佛祖释迦牟尼坐像处的条幅,“运河文化节·水晶之夜”酬宾答谢酒会,不看铺着大红绸的半人高摆满各类杯盏和瓶瓶罐罐的长条桌,不看端着托盘在人群里魅影般婀娜穿梭的穿旗袍的窈窕女郎,不看站着坐着穿西装打领带旗袍套装晚礼服的光鲜的先生和女士们,不看他们手中端着的随灯光变幻各种诡异颜色的酒水,只看房间的四壁和屋顶,你还会怀念它作为大雄宝殿的五百多年时光。初平阳熟悉的,也是它作为寺庙的大雄宝殿的时光,小时候祖母和母亲经常带他和姐姐来烧香拜佛,假期里他也会和同学、伙伴一起来玩。一座古典的寺庙,一场喧嚣、浮华和现代的酒会,多么匪夷所思的混搭。但它的四壁和陈旧灰暗的梁顶,还是让他感到清寒和悲苦,接着让他想到老何之死。

一大早他被楼下的敲门声惊醒,老何的儿子小何和贾凡哆哆嗦嗦地站在大和堂门前。小何见到初医生就哭,说:“初医生,我爸他死了!”两个人刚在清晨的水面上狂奔,脸被凉风吹青了;前一天他们才成为朋友。贾凡昨天没事,杨杰放他假,可以在淮海随便玩,玩累了回去睡觉。他在酒店里给贾凡开了个房间。贾凡去御码头坐摆渡船,因为无聊就逗小何说话,在摆渡船上来来回回地坐。还请小何给他在“南船北马,舍舟登岸”的碑刻前拍照留影。这字是几百年前的某任巡抚写的,原碑竖在十里外的另一个御码头,“破四旧”时被砸烂了一个角,此处的碑刻系复制品。两人年龄接近,瞎聊也聊成了朋友。

小何答应下了班教贾凡开水蹦子,贾凡许诺晚上请小何去网吧打通宵游戏。贾凡开够了水蹦子,小何在网吧也过足了瘾,外面的天地一夜电闪雷鸣他们根本不知道。从网吧出来天刚亮,小何请贾凡去他家喝鱼汤。到家发现老何还没起,房门关着,一推就开,叫两声爸爸没人应。可床上分明躺着一个人,分明就是老何,脚指甲里还有泥。小何推推老何,没反应,再推还没反应;摸一下瘦骨嶙峋的肋巴,皮肤是凉的,这才发现老何只穿着洗成了麻纱布的大裤衩,别的地方全是光的。小何胆怯地把手伸到父亲面前,半点鼻息都没有。小何当时声音就变了,他不相信这就是死亡。贾凡把屁股远远地拖在身后,也伸手去探老何的鼻息,然后火烧水烫似的跳起来,说:

“死了!死了!哎呀真死了!”

小何说:“去找初医生!”骑上水蹦子,驮着贾凡就往大和堂跑。

初医生带了简易的急救设备去了,又带了设备回来。“死透了。”他对老婆和儿子说,“体表看不出死因。我让小何找管委会了。”老何和小何父子俩,各自唯一的亲人就是对方。

“这一夜又雷又电的,”初平阳母亲说,“我就觉着没好事。恶时走雷电,乱世出盗贼!”

初平阳说:“他就不想在御码头船坞穿那身太监服。”

“也可能舍不下他老婆。”初医生说,“他老婆死的那天,他差点哭过去了。我就没见过哪个男人哭成过那样。”

老何爷儿俩去了御码头当船夫,小何住在船玛里,老何坚决不住,每天晚上摇着船回自己的小屋。老婆的坟在屋后头。可是,这才干了几天呀,犯不着去死。

一天工夫,老何的死就在河两岸传开了,各种不靠谱的猜测都有:谋财害命的;奸情败露遭杀的;纵欲过度致死的;自杀的;心脏病突发的;脑梗的;雷劈的;痰噎的;睡眠过深致死的;被老婆阴魂召走的;过量服用安眠药的;他人下毒的;误食毒物的;雷电吓死的;孤独而死的……绝大多数听着都不像在说老何。但老何的确死了,穿着一条穿了多年、几近透明的旧裤衩,屁股和裆部他自己打过四个补丁。

周至诚走过来的时候,初平阳刚刚接了父亲的电话。初医生说,老何直接火化了。他们原以为会做尸检,查明死亡真相。但是管委会不希望在文化节这几天添乱。不管死亡原因是哪一种,把人切开来心肝肺一件件轮着验,都是个大事;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越早处理完越保险。否则,小报和网络上你不知道他们会兴起多大风浪。

管委会跟小何说,因为不是死在工作岗位上,原则上跟管委会没半毛钱关系,但管委会本着仁爱负责、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还是决定介入,帮助他一起料理后事,一切从简,速战速决,还承诺提供给小何一定数额的抚恤金,你看如何?管委会的意思是,已经仁至义尽了,相关协议就签了吧。贾凡跟小何一块儿去的管委会,小何已经被父亲的暴毙弄傻了,人家说什么他都点头;打算签字时,贾凡把他拽到厕所里。贾凡建议他从长计议。当初管委会让他们爷儿俩去撑船,要的是老何的老字号手艺;现在老何死了,死了只能是死了,得优先考虑活人,御码头还让不让你待?待多久?别盯着那点抚恤金看,就是个门面,不会比眼药水更多;要是我,你们的条件我答应,反正人也死了,但得给我签至少五年的工作合同,没有重大工作失误不得单方毁约;当然你想干十年、二十年那另说;一句话,先把自己安顿好是头等大事。小何觉得在理,转过身跟管委会谈。管委会的小公务员挠头了,这事得请示领导,让他们在办公室里等,他去找领导。十分钟后回来了,小公务员对小何说:

“领导答应了。领导还夸了你。领导说,这么好使的头脑,都不像老何的儿子。”

协议修改好,签字画押。出了管委会,小何感谢贾凡。“别谢我,”贾凡说,“谁知道那纸协议顶多大用!他们要想开了你,可以找出一万条理由。老兄,啥也别说了,节哀顺变、自求多福吧。”

“我咋觉得你不是小我一岁半,”小何说,“是大我十岁呢?”

贾凡叼上一根烟,说:“江湖险恶啊。”

初平阳正在艰难地越过彩灯,盯着大雄宝殿的屋顶,想房梁一样的老何清寒悲苦的死,周至诚过来了。他们握过手。初平阳说:“真的非常抱歉,房子有主了。”

“只要没过户,就可以谈。”周至诚说,“再说,我们也未必非得谈房子,谈点别的也可以嘛。在咱们俩之间,”他用手比画着,“你,和我,一定有比房子更好的话题。”

把舒袖都扯进来了,不谈是不行了。舒袖提醒他的时候还说,你可以不卖给他,但你得允许他坚持到最后;当然,你允不允许对他来说都一样。

“好,”初平阳向他举了一下高脚杯,“方便的时候,随时恭候。”

“现在就方便,可以吗?这种酒会就是个摆设,意思不大。我们可以找个酒吧好好聊聊,我的车就在外面。请——”

初平阳去跟杨杰打招呼。杨杰正在准备一会儿站到麦克风前说两句。他是水晶工艺产业界的新星,而且身在首都,被认为是掌握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水晶工艺发展动向的年轻专家。他要说的,除了言简意赅地推介本地质量和纯度皆属上乘的水晶,重点谈国外最新的水晶工艺走势,谈“我们的生活”如何“正在因为水晶而更美丽”。“舒袖老公?打架?”杨杰说,“说好了,苗头不对赶快给我电话。一会儿说完了我就没事了。”

“放心,”初平阳对崔晓萱指了一下杨杰稍显歪斜的领带,“只要眼镜不被打掉,对付他一个人,问题不大。”

没听到周至诚任何指示,司机直接把奔驰开到风水居。初平阳吓了一大跳,仿佛是呈堂证供。车停在河边。风水居的霓虹灯映照在运河里,浓酽的色块蜿蜒流转,有了些惊慌的意味,晃得初平阳眼晕。但来都来了,他扶了扶眼镜走进风水居。去酒吧的路经过咖啡馆,他往昨天下午他们短暂地坐过的位子上看了看,他确信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好演员。一对情侣在他们的位置上相互喂水果蛋糕。他们进了酒吧的包间。这包间也临水,幽暗的玻璃墙外面不远就是运河。

“除了椰林星诺,”周至诚说,“袖袖最喜欢的咖啡馆和酒吧就是这里。”

初平阳勉强挤出点微笑算作回答。袖袖。当别的男人这样称呼舒袖时,他觉得小肚子被人猛击了一拳;而现在这个男人是舒袖的老公,他感到疼痛钻心。

“水还是酒?”周至诚问,“酒会上看你喝的是苏打水。”

“酒。”

“好!老弟一定海量。德国黑啤,”周至诚对点单的服务员说,“先来两箱。”

“惭愧,一般般。喝着玩。”

“文化人就喜欢玩谦虚。袖袖能喝,她喜欢过的人,量肯定小不了!你猜袖袖答应嫁给我之前,最后一道考题是什么?喝酒!在椰林星诺,露天坐在夜风里,她跟我比酒,德国黑啤。每人先来十瓶预热,不许上厕所,撑不住算输;接下来开始比试,先倒下的算输。她输了,就嫁给我;我输了,以后见了面都不许和她打招呼。”

“你赢了。”

“我输了。看不下去她那喝法。男人也没那么玩命的,一声不吭,只喝酒。她已经醉了,鼻涕眼泪都喝出来了,还要喝。她说她没倒下。那好,我先倒下。”

“她酒量不错。”

“杜康也会醉。”说话的时候,周至诚右手中指习惯性地轻叩桌面,“结婚当晚她又醉了。我把她放到床上,她突然坐起来,抱着我的脑袋就啃我耳朵,”他把右耳朵提起来给初平阳看,“伤疤还在。她总说我喝多了乱来,她喝多了也乱来。”

服务员把酒搬来,问开多少。初平阳说:“全开。”舒袖离开北京的前半年就经常一个人喝酒了。初平阳酒量可怜,也没兴趣,酒上了头只能睡觉,书一页看不了,舒袖不得不一个人喝。她说微醺时感觉最好,什么都不用想,晕晕乎乎的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那时候他们开始会为一些琐事闹别扭。她想找个合适的工作,总没有顺心满意的;初平阳觉得没必要非得找个长治久安的事做,好玩就做,不好玩换一个,都不好玩就在湖边看看小说,唱唱黄梅戏,又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舒袖生日那天,他送了一个当时最新款的Mp4播放器,从网上给她下载了很多黄梅戏、流行歌曲和她喜欢的小说《红楼梦》与《安娜·卡列尼娜》的音频版(朗诵版)。他在包装盒上写:祝老婆大人生日和生日后都快乐!他的想法是,熬过这一阵子,他考上了,心安稳下来,他们再从长计议,找工作也会有个长远的规划;就算她不工作,他念书时打打零工找点活儿干,喂饱两张嘴总没有问题。但是舒袖等不了,闲散对她是个扛不住的大负担。Mp4里的歌曲和小说没听多少,电耗得倒挺快,她经常听几分钟就把耳塞拔出来,随手往桌上或者口袋里一放,想起来的时候,《红楼梦》已经念过了好几回。

“我就说你海量!”周至诚没让上啤酒杯,拿起酒瓶和初平阳瓶对瓶碰。“来,先走一个。”

一瓶酒下去初平阳就开始进入舒袖说的微醺状态,但他没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相反,他感到悲哀: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的老公一起喝酒,听他讲他的妻子;明知道这酒喝不下去,还得装绅士,硬着头皮喝。他宁愿到外面宽敞的地方打一架。在某些特殊时候,最文明、最人道的方式的确不是和风细雨地坐下来交流,也不是心怀鬼胎地推杯换盏,而是到野地里卷起袖子,用拳头、腿脚跟对方相互砸个稀巴烂。

接着又两瓶。初平阳觉得大脑里有一片沙漠般寂寥的黑夜,一个闪亮的小人影飘飘忽忽从黑暗的天尽头向他走来,走几步叫一声他的名字,声音缥缈,细若游丝。每次喝酒喝到有人在远方召唤他时,对他来说,接下来的每一口酒都是毒药,不管它是德国黑啤还是茅台还是威士忌还是马丁尼还是人头马还是意大利干白还是路易十四、十六、十八、二十五、三十六。他想,与其喝下酒,不如流出血。他不想这样耗下去。

“坚持不一定会胜利,”他先在口腔里把舌头捋直了,确信张开嘴它不走样,才对周至诚说,“我敬佩你的耐心,但房子已经定下来卖给别人,不会更改了。”

“我跟你谈房子了吗?”周至诚笑笑说,“我们只是在喝酒。我们在说我太太,舒袖。稍等。”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打出去,“把包拿来。”挂了电话,他摁了服务铃叫来服务员,“丫头,麻烦你把灯光弄亮一点。谢谢。”

司机送来一个LV男士包,放下后就出去。周至诚把包打开,拿出一沓报纸,推到初平阳面前。尽管头版上红色的报名不在,初平阳也一眼认出是《京华晚报》,而且最上边的一张朝上的一面是副刊的专栏版,而且那篇专栏是他写的,题为《广场》。在这个专栏里,他要谈的是像地下水一样潜伏在上个世纪70年代出生的这代人灵魂深处的“广场意识”;当然,他需要从上个世纪80年代的最后一年谈起,从“我爱北京天安门”谈起。他把报纸拿到面前,逐张翻看。全是《京华晚报》,全是副刊专栏版,全是他的“我们这一代”专栏;一共33张,有今年的,也有去年的。他翻了一下专栏的标题:

《偶像的黄昏》(谈70后之于神话、权威和偶像崇拜)、《地球背面》(谈70后之于欧风美雨)、《告诉我,我该相信什么》(谈70后之于信仰)、《墙头马上》(谈70后之于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我和你一样想发财》(谈70后之于物质生活)、《左右,左和右》(谈70后之于新左派和自由主义)、《我们之所从来》(谈70后之于思想资源)、《你确信?》(谈70后之于历史的反思)、《通往都市的单行道》(谈70后之于城市化进程)、《何为大事》(谈70后之于大事小事)、《当肉夹馍和三明治一起摆在你面前》(谈70后之于民族性和全球化)、《本期专栏插播广告》(谈70后之于消费文化)……

就翻到这里。有些篇名和内容初平阳自己都想不起写的啥了。三十岁开始写这个专栏,半个月一期。他要把每一个他意识到的与70后息息相关的问题通过平易、个人化的方式表达出来,要思考、查资料、访问,必要时还得想象和虚构,忙活起来不比喝下三瓶德国黑啤舒服。到五月份的第一个专栏《到世界去》,的确写了三十三篇。他从没想过要把所有专栏集中起来,责编小白寄给他的样报他也随手一丢;现在,距《京华晚报》千里之外的一个酒吧里,三十三篇完整地出现了;按照时间顺序,一篇篇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

“别高看我,我没这文化。”周至诚说,举起酒瓶又想碰,“是袖袖。全淮海,不算几所大学和几家图书馆,我敢肯定,除了袖袖,没第二个人订阅这份报纸。她把它存在放首饰的箱子里。她以为我看不到。”

“你想说明什么?”

“别紧张。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文章我都拜读了,相当有水平,虽然有些地方我没能力完全弄明白。我还想告诉你,我很爱我的老婆,爱到可以允许她收藏这些报纸而我一声不吭。她是一个好女人,我想你也很清楚。你看这个专栏,”周至诚把手伸到初平阳眼前开始翻报纸,然后抽出一张来,“这一篇,《你不是你》,写得有意思。我不知道这个倒霉蛋当年是不是挡住了你的考试桌,但他是我的一个哥们儿,非常好的哥们儿。这故事是袖袖讲给你的吧?”

“她从没给我讲过什么故事。”

“不可能。这就是我的哥们儿啊,肯定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袖袖这些年一直和我有联系?这是去年写的文章。”

“这我可不能乱说。我只是对这个倒霉蛋感到好奇,他会是谁呢?来,喝酒。干!”

初平阳和他碰了瓶,很响。“我在文章开头已经说得很清楚。可能是你,可能是我,也可能是袖袖。可能是任何人,也可能谁也不是。”

“哦,原来是这样:可能是任何人,也可能谁也不是。谁也不是那他究竟是谁呢?我有点晕。你们文化人总是能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很复杂。”

“是你在把事情搞复杂。”初平阳觉得口干舌燥,没跟周至诚碰杯就独自喝起来。“你不是要谈房子吗?如果不谈,那我认为今晚可以结束了。”

窗外的运河上漂过来几盏许愿灯,小小的烛火在纸船里抖。刚才咖啡馆里那对相互喂蛋糕的年轻人蹲在河边,挥着手给纸船送风。除了他们俩,还有几个年轻人,看不出他们是否是情侣,然后又跑过来一个半大的小女孩。都在放灯。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初平阳想不起来。他对日期的感觉向来迟钝,和舒袖在一起时,最怕的事情之一是,舒袖突然转过脸问他:大耳朵,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对日子的记忆完全依赖于物象,比如水里的这几盏灯——他见过更多的,在未名湖上,浩瀚的一水面。未名湖不算太大,但漂满了灯火就显得极为辽阔,似乎既有了内涵也有了外延。北大已经进入了12月初的夜晚,他昏昏沉沉从自修室里出来,冰冷地走在回小屋的路上。晚饭时舒袖又和他怄气了,为了一碗菜汤要不要再放点醋。一碗菜汤和几滴醋。他缩着脖子往靠近博雅塔的水边路上走,想到“贫贱夫妻百事哀”。

那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他始终没想起来,但未名湖上漂满了烛火和纸船。走动的时候他看湖面,觉得热闹和喜庆;当他站定了,风吹动那些虚弱的小火苗,他又觉得鬼魅、哀伤和荒凉。湖边影影绰绰有很多人在站起来、蹲下去,他们的声音谨慎而又虚幻,他们跟一湖面的纸船和烛火一样,让他怀疑不是真的。因为冷,他沿着湖边路继续往前走。到了小屋,舒袖已经睡了,面对着一面薄墙。他知道她没睡着,就说:“未名湖上有人放灯,满满的一湖。你看到了吗?今天是什么日子?”舒袖没吭声。他就没再说话,开始倒热水烫脚。烫脚的时候还在想那天是什么日子,依旧没想起来。

然后他觉得两只脚痒,先用左脚和右脚相互挠,接着把手伸进洗脚盆里挠;脚痒了小腿也跟着痒,他开始挠小腿,越挠越痒,他就用力抓,抓出了一道道红绺子;大腿也痒了,他继续往上挠,也是越挠越痒,指甲留得短,他把力道加大,每抓一道几乎要抠进肉里;腹股沟也痒了,屁股也痒了,小腹也痒了,肚子也痒了,后背也痒了,胸脯也痒了,脖子也痒了,胳膊也痒了,手也痒了,脸也痒了,头皮也痒了,他一路挠上去、抓上去,终于把自己抓挠得鲜血淋淋;然后他看见挠过的血红印子里长出了鱼的鳞片,那鳞片的大小酷似房东钓回来养在浴缸里的那些鱼身上脱落下来的,从脚开始往上长,一片片,一圈圈,一层层,生长的速度正好来得及让他恐惧和悲伤;鳞片在往上蔓延,脚踝,小腿,膝盖,大腿,两腿之间,他看见了鳞片爬上他的下身,累积,挤压,下身率先从他身上消失了;鳞片蔓延到他屁股上、小腹上,他感到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底下发出鳞片和木头摩擦的细碎的咯吱咯吱声;继续往上走,一片片,一圈圈,一层层,不紧不慢,让他来得及看清楚,让他来得及恐惧和悲伤;到了脖子和手臂,他看见手臂也在萎缩,慢慢地变成两扇翅膀一样的鱼鳍,而因为鳞片正往脖子以上蔓延,他感到整个人和呼吸都在被鳞片淹没,他开始喘不过气来;他拼命摇动脑袋,当他偶尔能够艰难地低下头时,看到自己的两条腿消失了,变成了鱼尾,他离洗脚盆里的水如此之远,尾巴只能绝望地甩动;他觉得自己惊恐的喊叫被封在嘴巴里,整个脸上都被鳞片覆盖了;鳞片正在淹没他的头顶,他的喊叫突然变成了类似气泡一样的东西,从口腔穿过鼻腔,穿过眼窝、眉骨和脑门,经过艰难险阻终于在正头心冒出来;他从椅子上滑下来,扑通掉进了洗脚盆里;他甩动尾巴和脑袋,吐出一个温暖的气泡,他成了一条鱼。

他看见舒袖从床上起来,洗脚盆里有条鱼让她备感意外。哪来的一条鱼?她的惊异、犹疑、厌恶和恐惧的表情清晰可见。她穿好睡袍下了床,端起洗脚盆出了小屋,在黑暗的北方寒夜里往未名湖边走。作为一条鱼,初平阳明白她要把他泼进未名湖里,他就把嘴挺出水面,对她喊:

“袖袖,袖袖,是我!别把我扔掉,我是平阳!我是你的耳朵啊,老婆!”

但他的声音实在太过微弱,刚出口就被冷风吹没了。舒袖站在湖边,端着盆的两手往后猛的一撤,然后用力送出去,他跟着洗脚水在寒冷的空气中划了一个弧,落进未名湖。跟洗脚水比,湖水冷入肌骨,他上下牙齿咯咯打架,他用最后的人声向正在转身要走的舒袖喊:

“袖袖,我不是鱼!袖袖,我不是鱼啊!”

然后他觉得有什么拍了一下他,他看见舒袖穿着睡衣坐在床上,手还搭在他的胳膊弯里。“你在喊什么?”舒袖气呼呼地说,“什么不是鱼不是鱼?谁说你是鱼了!这个脚你打算洗到过年?”

他把自己从脚往上仔细看了一遍,没有鳞片,只有不多的几道挠痕,脚还是脚,腿还是腿,他还好好地作为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只是洗脚水已经冷透了,那种冷,跟作为鱼他在未名湖里感受到的冷是相等的。

“我睡着了。”他说,突然鼻塞想哭,赶紧拿毛巾擦脚。

“洗个脚都能睡着,真服了你。”舒袖说,“快点上来,我给你焐焐。我不生气了。”

周至诚哈哈笑起来。初平阳的目光从运河上的许愿灯转过来,看见周至诚洞开的口腔,他的烟酒过度的黑牙齿让初平阳稍稍宽慰了一些。接着他感到更加难过,他从没见过谁的牙齿能比舒袖的牙齿发出的光泽更让他沉醉。“你们文化人就不能有点旁逸斜出的情趣?”周至诚说,“一跑题就着急。这才几点?夜长着呢。一会儿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不是‘我们文化人’,是我。”

“好好好,我错了。自罚两瓶。那我们真谈点房子事?这可是你要谈的。”

“不谈最好。”初平阳说,“但我还愿意继续坐下来,原因只有一个:你是袖袖的老公。”

“你看,我们谈了这么久袖袖,还是有必要的嘛。现在我们把报纸收起来,专心谈房子。专心谈房子。”

周至诚打了个电话,司机过来把装报纸的包拎走了。

“意思你都明白,想买。”周至诚递给初平阳一根烟,都点上,“多少钱都买。往高里开,往你不敢想的高里开。”

“扶贫?”

“假如真成了,你还这么想,那可以算作客观效果。主观为自己嘛。”

“你对袖袖家暴吗?”

“基本不。宠还来不及呢。喝得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有过那么几次。跟房子有关吗?”

“无关。跑个题。”

“别觉得我气盛,”周至诚眯着半只眼抽烟,拿瓶子跟初平阳碰,“拿钱说话的时代都这样。你在北京、在首尔、在巴黎、在纽约,你就是跑到月球上,只要钱能买东西,就全都一样。我是个商人,靠钱说话。我不想装。我就看不上你们这些文化人,穷得连内裤都穿不起,还骂骂咧咧说孔方兄脏。我就是能给你全淮海最高的价,而且,还给这个价翻上一倍。”

“不像扶贫。想羞辱我?”

“换个时候可能会,掐死你的心都有。现在没那个时间。只要房子。”周至诚张开左手的五个手指头在初平阳面前摇晃,“五十万。”然后又张开右手的五个手指头在初平阳面前摇晃,“再加五十万。”

一百万。这个价在市中心也能买一套非常好的房子。“你就对我们家这么感兴趣?”

“除了半夜想起来,我恨不得提刀宰了你,我对你家屁兴趣没有。有别的用。”

“你总得让我相信,买了以后不是去干伤天害理的勾当。”

“别人干不干我管不了。我只负责拿下,然后送人。”

初平阳不说话,抽几口烟喝一口酒。他突然对周至诚的买房动机有了好奇。他从没听说舒袖对大和堂表示过兴趣。

“生意上的事。”周至诚说,拿瓶子和初平阳碰了一下,“好吧,你是初平阳。有人看上了。送出去,我就能拿到一系列基建项目。我们这行业,一百万经常零头都当不上。”

“这么大的财神,会看上我们家?”

“开始我也想不通。有一天去财神办公室,瞟了两眼桌上的文件,明白了。”

周至诚去财神办公室谈的就是大和堂。之前他向财神试探基建项目的竞标安排,财神泛泛地打了两句官腔,委婉地透露了对大和堂的兴趣。周至诚一点即透。大和堂是初平阳家,这让他很不舒服。再一次过来,是因为想到大把的钞票会像运河水一样流过来,他认了。他打算用大和堂再试探一下财神,把心照不宣的契约再往前推一推,看见兔子影了再撒鹰。刚寒暄几句,没进入正题,更大的领导见召,财神出门前特地遮好了桌上的文件才出门。不遮反倒没事,周至诚一个人在财神的办公室里晃悠,装作不经意碰歪桌角上的《淮海史志》,殃及了其他书籍,整理书本时顺道看见了那份内部文件。

文件上有段话,大意是:沿河风光带临水一线,尤其石码头附近,不得再添新建筑,现有房产暂时保留,待三期规划敲定后再做安排。也就是说,大和堂会是若干年内面河的唯一建筑。一旦唯一了,其价值可就不是什么占了花街的头、挨着石码头这些看得见的价值可比;倘若新规划出来,要拆迁,守着那房子你要多少他们得给多少;也可能辟作他用,在那块地盘建个运河博物馆啥的,都不好说。迟早而已,聚宝盆是肯定了。

“这么看,我要不卖个一百万都对不起这块风水宝地了。”初平阳说。他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好像黑啤的那股劲儿过去了。“你的财神为什么自己不找我?”

“找了,你拒了。”周至诚说,又来碰瓶子。“点个头,那一百万就姓初!我就说,仇人没准好说话。”

初平阳摇摇头。

“敲竹杠?那我可就替袖袖不值了。”

初平阳想到的是吕冬。即使没有做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母亲,有齐苏红这样的老婆,他去卢家仓也是迟早的事。“谢谢你的黑啤。我还得再拒她一次。”

周至诚转动啤酒瓶子。这家伙比他还有韧性:他有进攻的韧性,他有防守的韧性。“如果我告诉你,归根结底这房子是为袖袖和我儿子买的呢?”

初平阳扶好眼镜,盯着对方的嘴,好像他能看清对方接下来要说出的每一个字。

“看我这口牙,”周至诚咧开嘴把牙齿送到初平阳面前。在那些东倒西歪的黑牙里,初平阳首先闻到一股口臭。“医生说,可能问题不小,现在不能确诊。我说的不是牙本身。所以,不管结果如何,我想趁还能上蹿下跳,给他们娘儿俩多积点家产。风光带的那批基建项目拿下来,袖袖的后半辈子就不必愁了。这是个好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要不,就算我顽强到了不要脸的地步,也不会三番五次地要和你谈。我更想做的是一刀捅了你。”

初平阳再次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太像一部三流影视剧里的桥段了。他不能肯定周至诚是否在演戏,他也不知道哪一种重大毛病跟一口黑牙有关。如果周至诚的确在演戏,那也得承认他演得不错,而且找准了自己的软肋。找得真准哪。

“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周至诚又咧开嘴,把一口黑牙送到初平阳面前。他用右手食指的指尖敲击牙齿,发出似乎不那么正常的沉闷声音,“别让袖袖知道。拜托了!我先去趟洗手间。”他站起来,原地打理好衬衫(西装搭在椅背上)和领带才走出去。

率性、狡猾、从容、乐观,还有些无赖,无论如何他都不像一个大限将至的人。但谁规定一个来日无多的家伙非得悲悲戚戚、语重心长,谈到妻儿老小都一副托孤的样子?初平阳仅仅听过“至诚淮建”,名头挺大,但它的老板是君子、小人、无赖还是骗子,无所耳闻。他是另一条道上的。他不愿以小人之心去揣度周至诚,尤其他是舒袖的老公。如若此事当真,那它确实关乎舒袖的后半生。也许周老板正是吃定了他这一点,所以他喝多了的时候说:“一定要卖给我!”

但福小那边是万不可反复的,只要“天赐”这个名字还没有从他头脑里彻底抹掉。周至诚算盘打得再好,也料不到他盘算的不仅仅是活人的事。初平阳又想起那个谶言似的问卷。他选“自杀”,舒袖选“他杀”;假如让周至诚选,十有八九是C:杀人。

“考虑好了?”周至诚回来了,“过户之前给我话就行。”

“比酒吧。”初平阳说,“喝完了再说。先倒下的算输。”他摁了服务铃。服务员进来,初平阳说,“再来四箱。打开。”

“老弟,不是我瞧不上你,看刚才三瓶下去你的状态,我看悬。真要比,我觉得还不如直接去过户算了,免得伤身体。”

“别废话。倒下的算输。”

“好,这可是你提的要求。咱们不追求速度,你可以慢慢喝,反正离天亮还早。”

每人先摆十瓶在跟前,十瓶之后再上新的十瓶。周至诚喝啤酒比喝水还轻松,几乎看不见下咽的动作。他轮换用左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瓶子(只用大拇指和食指这两根手指,另外三根闲着,让它们自然地、弯曲地翘起来),瓶底斜上六十度对着天;喝酒的时候他一直微笑,眼睛慈祥地看着初平阳。初平阳看着窗外的运河,也许仅仅是盯着玻璃墙或者玻璃墙外面的夜;有时候也会把眼睛闭上。他一口一口地咽,声音清晰又隆重;他像握手榴弹一样握着酒瓶子,酒瓶和他的脸通常成直角。

“不说说话?”周至诚说,“喝酒挺享受的事儿,弄得你追我赶跟奥运会似的,就没意思了。”

“听着呢,你说。”初平阳提醒自己掌握好节奏。说到底它就是粮食和水。人类离不开粮食和水,它们有益身心健康。他想象舒袖喝酒的样子,从第一次在椰林星诺看到的,到第二次在椰林星诺看到的,到第三次在椰林星诺看到的,到第n次在风水居看到的、在师范大学他的单身宿舍里看到的、在他们游玩时的各个城市的饭馆、酒吧和酒店房间里看到的、在北京的各个大小馆子里看到的、在未名湖北岸的小屋里看到的,他想象她啤酒下咽的样子,她喝啤酒的神情、空闲的那只手的小动作、杯子或瓶子离开嘴后牙齿的光亮和说出的第一句话。这么想的时候,他觉得他在做一件优雅的事情,而不是气急败坏地在把自己往死里逼。

当他发现桌上只剩下一瓶时,已经感觉到胃里出现了温泉,咕嘟咕嘟地要往上冒泡。但他很高兴,竟然喝下了九瓶,一举打破了保持了三十一年的纪录。周至诚依然慈祥地看着他,眉目带笑,他正在开始新一轮的十瓶。初平阳抓起第十瓶,动作有点大,第二口呛着了,差点把胃里的温泉带出来。他把速度放慢,完成了第一轮,然后站起来去洗手间。

小便时他的精神有点涣散,那泡尿好像永远也尿不完。沙漠一样的黑夜又出现了,那个人开始遥远地呼唤他。他走到盥洗盆前,摸了一下脸,滚烫,皮肤底下发出麻酥酥的刺痛。镜子里的脸大了一圈,红得像个哮喘病患者,眼泡也肿了,眼角水汪汪地红。他对镜子笑了一下,此刻要是有别的人进来,一定会以为他在哭。胃里的温泉在翻滚,他弯腰想洗一把冷水脸,温泉变成了喷泉,笔直有力地射进盥洗盆里。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两手撑着盥洗台,感受胃里正在平息的暴乱,想象它现在又恢复为一个可以战斗的皮囊,觉得整个人慢慢清爽了,如同得了新生。他洗了一把脸,回到包间,开始对付下一个十瓶。

初平阳坐下,周至诚已经解决了十瓶里的一半。他依然微笑(可恶的笑)。“别着急,”他说,“喝累了我就停下来等你。”他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已经是一个新的初平阳了。

又是十瓶。喝到第六瓶的时候初平阳就发现,吐过了只是胃里的酒不在了,流进血管的那部分酒精不会撤出来,他只是个以旧翻新的初平阳。不管谁,用过一次都只能是个旧人;重生和凤凰涅槃只是个勉强可以自我安慰的神话。喝完第十瓶,他已经去了两次洗手间,没吐,只是撒尿。撒不完的尿。他已经无法像青春电影里那样清新、快节奏地想象舒袖喝酒的样子。想象里的舒袖变成了回忆里的舒袖,与他隔了越来越远的时光,他像隔着北京的沙尘暴看她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的四季里喝啤酒;他的目光转动缓慢,舒袖的动作也改成了慢镜头,一杯酒举到嘴边就要十几秒,喝掉需要更长的时间。在他的想象里,他们年纪轻轻就老了。

喝完比赛以来的第二十一瓶,初平阳又去洗手间吐了一次。吐故纳新。谁发明的这成语,真他妈好。他喝得越来越慢,有人在他胃里架起了烧烤,针尖大小的酒精的精灵在他皮肤下面跳着桑巴舞,跳着恰恰舞、探戈、迪斯科、霹雳舞,跳着肚皮舞、斗牛舞和弗拉明戈舞。他的脑袋一圈圈在紧,一定是谁在背后骂他,给他念了紧箍咒。他觉得,继有人在他脸里面吹气之后,又在他全身每一个部位都吹了气,去洗手间时他努力把每一脚都踩稳当,以免自己像气球那样飘起来。从洗手间回来,他感到后脑勺里被人楔进了一枚生锈的钉子,发出一种尖锐的、生涩的、粗糙的、即将感染和发生病变的疼痛。皮肤绷得越来越紧,但他却感到了漂洋过海的祥和与满足感。他举起一瓶德国黑啤,对舒袖说:

“干——”

舒袖越来越远。三十瓶了。第三次在卫生间吐过后回来,刚开始觉得喝下去的是白酒,每一口都是一团呼啸着进入食道和胃里的火苗,接着发现它不过是啤酒,再喝,越来越像水,但比水要暄软多泡,因此入口、入食道、入肠胃更舒滑、顺畅和容易。初平阳内心充满喜悦,就物理感觉而言,他很可能已经进入了酒仙的境界。但是他的脑袋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如果他的头脑还足够清醒,他会估出每只眼皮重量至少得十斤,否则怎么可能费那么大力气也不能全部睁开。如果他的头脑足够清醒,他还会估出自己的脑袋应该是体重的三分之二,也就是说,九十五斤左右,因为他总想倒头栽到地板上。但他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如果你真遇到了不幸,袖袖,你只要点个头,后半辈子我会像空气和德国黑啤一样,像椰林星诺和风水居一样无处不在,但我不能倒下。我得把脑袋支起来,左手撑左边的下巴,右手撑右边的下巴。

初平阳两手支着下巴,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捧的其实是一块椭圆形的花岗岩石头。为了不让这颗石头滚下来,他的两只胳膊和脖子形成一个牢固的铁三角;一定要捧住。然后他晃晃悠悠进入了梦乡。梦境如常,他和舒袖言行都不是慢动作,耶路撒冷的街道、行人、石头、房屋、圣殿山、教堂、清真寺和诵经的声音都很清晰。他坐在酒吧门外的露天茶座上,舒袖穿着宽松的亚麻布裙子从酒吧里走过来,一手拎着四瓶德国黑啤。她把啤酒放到他们俩中间,啪啪啪啪,娴熟地打开了四瓶,递了一瓶给他。笑的时候露出好看的牙齿。

“你干活真快!”他由衷地称赞。

“我干啥慢过?”

他向她探过身子,看着她多少年不曾变化的脸,深情地说:“你老得慢。”

然后他听见了刘欢在唱《我和你》。他很奇怪,在耶路撒冷传来刘欢的歌声。但刘欢的确一直在唱,那声音像从梦中传来,从遥远的地方像火车一样一点点驶近;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火车驶到了他跟前。他打了个激灵,才意识到是手机响了;他举起沉重的眼皮,艰难地醒来。

家里打过来的。“儿子你在哪个方向?”母亲急吼吼地问,“没事吧?”

初平阳想了想,“市中心偏西。挺好。”

“那就好。”母亲说,接着在那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声跟初医生说:咱儿子好好的!“晚饭后我用一碗水和你爸的毛笔做了个占卜,笔倒东北方向了。不知道谁要倒霉。都一点了你还没回来,我跟你爸都不放心。”

“我没事。你们早点睡吧。”眼睛一直闭着。

“你也早点回!”

挂了电话,初平阳觉得自己又要睡着了。他发现自己无力阻止困意的到来。刘欢又开始唱《我和你》。初平阳让他唱,母亲现在不喜欢一次把话说完了。刘欢继续唱,初平阳直到觉得自己能够醒来时,才重新睁开眼去看手机。是杨杰。

“还在喝?”杨杰说,“没动手吧?”

“放心。”初平阳觉得脑袋疼得像花岗岩石头。

“那就好。能安安稳稳喝到现在,说明那家伙也是个爷儿们。别忘了五点的接站。四点半我把车开到石码头。”

初平阳看看手表,说:“好,待会儿见。”他艰难地转动着生锈的脖子,双手撑住桌子,试着站起来。现实中的慢镜头。看到对面的一堆空瓶子才想起周至诚,他不在椅子上,也不在沙发上。初平阳顺着椅子上的一只胳膊往下找,周至诚歪倒在地板上,隔一会儿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鼾声。这个喝多少也不会吐的男人,把自己放倒了。只进不出只能是失败者。初平阳拿起一瓶酒,举起来,说:

“袖袖,对不起,我赢了。”

然后一口气喝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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